“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h.m.补充道,“就往回想想!”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口袋里,去寻找本该装在那里的雪茄盒,却只摸到了自己的托加袍。他一脸不悦,只得作罢。
“五月二十二日,瑞塔·韦恩莱特非常焦虑地去了你的诊室,说想让你帮她一个忙。她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让我告诉你吧。她说:‘我刚和我的律师大吵了一架。自然不会有牧师愿意这么做,我也不认识什么其他医生,你一定要……’然后她停在这里了。没错吧?”
我频频点头。
“是的,的确是这样。”
“好的,那么,申请什么的时候,”h.m.说,“会需要医生、律师、牧师或者其他有公信力的人来推荐和担保呢?”
费拉尔坐直了,回答道。
“护照。”他说。
瑞塔来到我办公室时发生的一切,再次残忍而生动地在我眼前回放。她的红指甲,看向天花板的闪躲眼神……她总是在要吐露些什么的边缘犹豫着。“真是一团糟,”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声音,“如果亚历克忽然死了或者什么的。”然后她鬼鬼祟祟地看向我,判断我的反应。
但我还是要反驳。
“这简直太精彩了!可他们的钱从哪里来呢?苏利文几乎是一穷二白,瑞塔也没什么积蓄。”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h.m.嘟囔道,“你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但这似乎并没有让她觉得困扰。至少她口头上没说什么,孩子!你明白吗,因为,她对此已经有答案了——你忘了那些钻石吗?”
他抬起头看向壁炉上瑞塔的肖像。那时,我才停止注视那幅肖像上那张带着试探笑容的脸;也是那时,我才想起我先前说过的话:费拉尔画她的时候,她身上戴满了钻石——脖间的钻石项链,手腕上的钻石手镯。当我转移了观察的重点,画里的钻石便似乎开始狡猾地向我眨起了眼。
“你自己,”h.m.继续道,“对我说过好多次,韦恩莱特教授有多爱给她买钻石。很快,政府就会颁布一条有关禁止将钻石带出国的禁令,但是在实际操作上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可亚历克·韦恩莱特,”我说,“都快要破产了。那些钻石可能是他唯一的财产。瑞塔肯定不会把它们带走,让亚历克承受……”
“快要破产了,”h.m.小声说,“啊哈,她知道吗?”
(真相令人晕眩。)
“这——她不知道。我想了想,她不知道。亚历克自己告诉我的。”
“他对自己生意上的事都是这么严防死守吗?”
“没错。”
“她依然觉得他很有钱吗?”
“我估计是的。”
“话已至此,就让我们把问题说得清楚一些,”h.m.说,“有谁知道钻石的保管位置吗?”
“这个我知道,”费拉尔插话,“实际上,我昨晚就告诉过你了。她放在——或者说她曾经放在,无所谓了——一个大大的钢边象牙盒里,就在她的卧室里。你得用一把小钥匙打开那个盒子,钥匙有点像弹子锁配的钥匙,但还要小一点,上面刻着‘玛格瑞塔’,还有一个同心结。”
h.m.盯着我,继续转动着他的拇指。他的表情酸溜溜的。
“不出所料,丈夫猜到了,”他说,“你转述过的他在星期六晚上所说的一切,都能证明这一点。‘杀了我?我看您是不了解我的妻子。他们才不会计划杀了我。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怎么计划的。’你明白了吗,只是他的猜测有些偏离。他完全没想到这种花哨的假协定自杀。他以为他们只是打算一走了之。
“然后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告诉他,他们两个跳下‘爱人之跃’了。这让他大吃一惊,让他晕头转向。他尖叫着说不敢相信。然后呢,他是怎么做的?他跑上楼去看她的衣服还在不在。‘她的衣服都还在,’他下楼的时候这么说道,‘但是——’,正是此时,他手里多了一把小钥匙。也就是说,笨蛋们,钻石不见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
费拉尔缓慢地左右摇着他的脑袋,依然盯着地毯。当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幅画像的时候,他那瘦削的下巴上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你是说,”费拉尔插话,“韦恩莱特先生早就打算好了要让他们拿走钻石?”
“是的。”
“尽管他自己也没什么钱了。”
“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孩子。”h.m.的语气带着歉意,“很明显,亚历克·韦恩莱特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你能感觉到吗,他对这个世界有些疲惫、厌倦,甚至恶心。”
我看着那幅肖像,琢磨着所有细节,一切都显得很合理,似乎很难再去质疑h.m.的推测。更何况,即便我想要质疑,又如何能推翻领事馆给出的护照和签证这两个证据呢?
可是,即便假设这些都是事实,真的有必要这样诅咒和来回鞭打关于瑞塔的曾经吗?就像h.m.暗示的那样,这完全是瑞塔的性格使然。她把一切带向了毁灭,可她的本意是好的。她差点杀了亚历克,但那并不是她的初心。即便我们要称赞亚历克,但就一定要去责怪瑞塔吗?
“至于韦恩莱特太太和苏利文——让我们叫他苏利文——你大致能想到他们要干什么,”h.m.继续道,“她需要弄一本新护照。他需要把车从伦敦开到这里,并藏在画室里,这样他们就能在一切安排妥当的时候偷偷跑掉。”
“跑掉?先生。”克拉夫特警长打断了。
“是的。先到利物浦,然后弃车,去爱尔兰和戈尔韦。然后他们需要毁掉所有自己的照片。为什么?上天哪!他们马上就要被指认为悲剧受害者了。到时候报社就会到处寻找他们俩的照片印在报纸上面。”
克拉夫特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沉思着说,“他们不能让任何机构,比如说美领馆或者大不列颠护照办事处的人,从报纸上看到他们的照片,然后说,‘啊!这明明不是瑞塔·韦恩莱特太太和巴里·苏利文先生。这是雅各布·麦克纳特夫妇,他们现在不是正应该在开往美国的邮轮上吗?”
h.m.摊开双手。
“你要是还想要更多证据的话,”他冲我喊道,“就回想一下星期六晚上发生的事。
“是谁选了星期六晚上这个女佣休息的时间去玩牌的?瑞塔·韦恩莱特。是谁解雇了爱偷听别人谈话的园丁约翰逊?瑞塔·韦恩莱特。是谁拒绝了她的丈夫举办大型聚会的建议,坚持只要四个人出席?瑞塔·韦恩莱特。
“最后,这对爱侣选择的戏法表演时间是几点?当然是晚上九点。为什么?因为亚历克·韦恩莱特是个新闻狂。只要约瑟夫·迈克劳德[1]和阿尔瓦·利德尔[2]那令人感到慰藉的声音一降落在这片土地上,他就会闭目塞听,对其他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不会去阻止他们离开这间房间。没人能阻止。丈夫太过专注,客人太过难堪。
“提醒你一下,瑞塔当时的表现不完全是表演。”一点也不!所有的情绪,发生的一切,都让人感觉她几乎是真的要去自杀了。她抚摸着丈夫的头发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当她的眼泪成串落下的时候,她也是真心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先生们,她是要离开这种生活。她是在告别。她在用自以为锋利的刀去切断曾经的一切,她的过往和旧日羁绊。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这是种做作的无意义行为。但关键在于,她自己并不这样觉得。噢,不。她走了。还有那位帅气的苏利文紧跟了出去——正为带着价值五六千英镑的钻石离开而感到紧张。”
h.m.眼里充满愤怒,清了清嗓子。
费拉尔一边点燃那支令人熟悉的樱桃木烟斗,一边快速抬头看了一眼。火柴的光照亮了他粗糙的手腕和他吸烟时下陷的脸颊。
“长官,请告诉我一件事,”他吹灭火柴,“关于这位巴里·苏利文,或者雅各布·麦克纳特。”那个猫一般的笑容再次闪烁在他长长的鼻子下面,“他是真的爱这个女人?还是仅仅对钻石感兴趣?”
“这……我从来没见过他。从别人对他的形容,尤其是他妻子对他的形容来判断——”
“你是说贝拉?”
“是的。我大概能没把握地猜测,这对二人来说都十分划算。他的良心没有阻止他去做本不该做的事,只是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法心安理得。但是你可以想想看他们星期六晚上的行动。他们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然后……”
克拉夫特警长轻柔地说。
“是的,先生。然后什么?”
“我不知道!”h.m.咆哮道,“我完全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我这个老头儿被彻底迷惑了,不知所措。”
显然,这就是让他烦恼的事。他被裹在镶着紫边的托加袍里,身形巨大,明显已经忘了自己脚趾上的伤,在壁炉前笨拙地走来走去。他取下那顶月桂花冠,拿远打量了一下,放在了收音机上。然后他说:
“现在请大家跟随我的思路,我的笨蛋们。我们知道的是:那两个人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走向了‘爱人之跃’。他们在那里消失了。但是他们没有跳崖,也没打算要跳崖。”
尽管克拉夫特满脸疑问,眉头紧锁,但还是点着头。
“孩子,有两种可能的解释,”h.m.语气强烈,“要么,第一种可能,他们用了某种方法从悬崖前面下去了;要么,第二种可能,他们用某种方法又回到了这座房子,准备坐着苏利文的车私奔。”
克拉夫特突然坐直了身体。费拉尔十分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从嘴里拿出烟斗,可我只能耸了耸肩。
“等等!”警长要求道,“这样的话,悬崖边发生的谋杀又如何解释呢?”
h.m.做了个鬼脸。
“噢,我的孩子!你不会还觉得谋杀是在悬崖边发生的吧?”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推理假设,没错。”
“那么这个假设是错误的。”
克拉夫特的阴郁达到了极点,几乎结巴了起来。他用铅笔的笔尖轻轻地敲打着笔记本。
“我想听听您这么说的证据,先生。”
“好吧。让我们试试。”h.m.如同扛被子一样拖起了他的托加袍,转向我,“医生,你当时就和韦恩莱特教授一起坐在这里。后门是开着的,你和房间外只隔了一扇通向厨房的薄薄的双开门——”他指着——“你甚至能感觉到从门下的缝隙吹进来的风。对吗?”
“没错。”
“如果他们俩是在悬崖边被一把零点三二英寸口径的勃朗宁手枪开火两次枪杀的话,那么你当时听到枪声了吗?”
我回想着。“没有。但这不一定反常,或者能被当作证据。当时悬崖上风很大。如果风吹向错误的方向,声音是会被带走的……”
“但是风并没有吹向错误的方向,去他的!你自己说了好多次,你走出去的时候,风是如何笔直地吹在了你脸上。你甚至在这里都能感觉到。”h.m.尖锐而令人不安的眼神,直勾勾地固定在了我身上,“枪声怎么会没有被吹过来呢?噢,如果有人打算对消声器喋喋不休的话,我就闭嘴睡觉去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
克拉夫特用铅笔尖敲着笔记本。
“您怎么看,先生?”
“是这样的,”h.m.恢复了他那令人不快的一本正经的语气,“那对情人以为他们有三重保险证据,能骗过别人,让别人以为他们自杀了。也的确如此。”
“他们走出去,那样做了。可能并没花很多的时间。然后离开了这一区,找到他们的车,跳了上去。他们大概是在九点多离开的。但是凶手抓住了他们,近身朝他们开枪,然后把尸体扔到了海里。”
“嗯。”克拉夫特说。
“你看,几乎如同魔法般令人迷惑不解的并不是凶手。恰恰相反,凶手是个十分直接的家伙。你注意到他接下来那个晚上,也就是星期天晚上,做了什么吗?他要想办法处理掉苏利文的车,这样就没人会对这对情人产生怀疑了,一切依然能被当作是协定自杀。所以他把车开到了埃克斯穆尔的沼泽里。你难道不记得,贝拉·苏利文说看到‘塞在侧袋里的那两本小小的地图一样的册子,一本是蓝的,一本是绿的’?”
“然后呢,先生?”
“那不是公路地图。是护照,一本英国护照,一本美国护照。但是贝拉·苏利文从来没出过国,所以她认不出来。”
h.m.吸了吸鼻子。
他将长袍的一角甩向肩膀,挑衅地环视我们,然后再次坐下。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经。
“让我再重复一遍,”他强调道,“如同魔法般令人不解的不是凶手的诡计。恰恰相反,我们想要了解的是那该死的受害人的诡计。”
费拉尔用烟斗管轻敲着自己的牙齿。“你是指,他们是如何出去,再也没回来的?”
“是的,孩子。这的确弄晕我这个老头子了。我一分钟前说过,他们要么是通过某种方式从悬崖正面下去,要么就是毫无痕迹地回到了大宅。我知道,我知道!”在警长要表示反对的时候,他猛烈打着手势示意克拉夫特安静,“这两种解释都是绝对的胡话。”
“你对此很确定吗?”
“我无比确定。苍蝇都没法在那个悬崖正面飞上飞下。至于脚印……”
克拉夫特警长坚定地说道。
“我再说一次,”他宣布道,“脚印没有任何蹊跷。韦恩莱特太太和苏利文先生走了出去,再也没回来。这就是我要说的。”
“同意。”h.m.说。
“但是,”费拉尔抗议道,他的声音从烟雾后飘出,眼中闪烁着的光芒或许是恶意的嘲笑,又或许是真的想要提供帮助,“您是否意识到这个想法将您置入了比之前还要更为艰难的境地?”
“无论如何,我意识到了。”克拉夫特答得干脆利落。
“本来,只有一位能不留痕迹走过软土的嫌疑人。可现在却变成了两具会飘浮的躯体。或者,更糟一点,是能走到‘爱人之跃’,然后像泡沫一样消失,再出现在别处的一男一女……”
“别说了!”克拉夫特说。
费拉尔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吹出一个烟圈。我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和从他半眯着的眼皮底下透出的光亮。他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用烟斗缓慢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
“这让我很感兴趣。”他陈述道。
“多谢,”h.m.说,“希望我们为你带来了一点欢乐。”
“我是认真的。”烟斗画出了另一个圈,“你的意思是,我们——聚在这里的这群有识之士——解答不了瑞塔·韦恩莱特和巴里·苏利文设下的谜题?无意冒犯,他们可不是什么聪明人。”
克拉夫特警长在角落里抱臂沉思。我猜他脑子里一定在琢磨什么,但他忽然从沉思中醒来,抛出了一个问题。
“您跟那二人都很熟吗,费拉尔先生?”
“我和瑞塔很熟,没错。”费拉尔抬眼看了一眼那幅画像。他把烟斗放入嘴里,一边吸烟一边沉思,“我和苏利文几乎不认识。我见过他一两次。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长相不错、举止得体的傻子。搞不懂为什么像莫莉·格兰杰这样的女孩会对他有意思……”
费拉尔似乎正在脑海里寻摸着更为尖锐的角度和形容词,他咬着烟斗的管部,徒留一脸愤世嫉俗。
“但他确实有一种天赋,”画家继续道,“一种通常会为人所赞美的天赋。他是个十分厉害的谜题设计者。”
“正是如此!”我强调道。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看着我。
“正是什么?”h.m.怀疑地询问。
“我一直在想,我是何时何地听到过谜题与这二人之间的联系。是亚历克自己说过。他在那个众所周知的星期六邀请我去他家的时候曾说过,瑞塔和苏利文都是谜题爱好者,我们可能要一起玩解谜游戏。”
“韦恩莱特教授,”费拉尔咧嘴笑着,“似乎很有预言天赋。他像个绅士一样缄默不语。”
“他是玩解谜游戏的好手吧,我猜?”h.m.质问道。
“他曾经非常厉害,没错,但那是在他精神崩溃之前。那些数学方面的东西让我无聊至极。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问题。比如,一个名叫乔治的诡计多端的老滑头说:‘我家禽舍里有几只母鸡。如果我今天拥有的母鸡数量是我昨天拥有的两倍,是玛蒂尔达阿姨家星期二拥有的母鸡数量三点五倍的话,那么我今天有多少只母鸡?’你只想说:‘天哪,乔治,别为我的人生带来这么多麻烦。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少只母鸡,不是吗?’”
费拉尔再次懒洋洋地吞云吐雾。
“但这不是数学。这需要一些真正的想象力。不管那个不怎么聪明的苏利文设下了什么谜题,我们都应该通过检查路线这个简单的方法去解开。”
“简单的,”h.m.低吼道,“噢,我的天!年少的鲁莽!天真!”
“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我们的苏利文先生——”费拉尔的鼻子皱了皱,“不会打败我的。我提议解决他带来的这团乱麻。如果我们的大师承认他遇到了困境,”他向h.m.点了点头,“我就自己出手了。您觉得呢,警长?”
克拉夫特依然在沉思。他抬起脸向上的时候,表情柔和了下来。可双臂依旧交叠在胸前,好像在保护自己。
“好了,先生们,”他说,“我可以简洁地告诉你们我的想法。我依然确信根本没发生任何谋杀案。”
注释:
[1]约瑟夫·迈克劳德(joseph macleod,1903—1984),英国诗人、演员、新闻主播。
[2]阿尔瓦·利德尔(alvar liddell,1908—1981),英国著名新闻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