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大家炸了锅。尽管h.m.和我持反对意见,克拉夫特还是保持着冷静。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可是现在的事实又是什么?”他问道,“我承认,亨利爵士证实了那两人本想坐邮轮去美国。”
“谢谢你孩子。我十分感激。”
“但他一直都在从错误的角度审视这件案子。现在他又说,这两人根本就不是在悬崖上被枪杀的。那他们是在哪里中枪的呢?”
“我怎么知道?”h.m.喊道,“没准是在那间画室的私密妓院里,又或者是在海岸边的某个洞穴里。这位老兄,”他向费拉尔点了点头,“一直在念叨着关于洞穴的事。”
“这也叫证据吗,先生?”
“可能不是。但是……”
“这是我掌握的证据,”警长不无道理地指出,“还有,据我所知,这桩案件里真正的证据从昨天起就没变过。”
“你是说他们是自杀的?噢,我的孩子。”
“怎么,这有变吗?假设他们就是打算远走高飞!”
“你对此并不怀疑吧?”
“等等。我在思考一个昨天问过你的问题。我说,‘如果他们本来就打算自杀的话,为何还要去谋杀他们呢’?你当时说这无所谓:他们可能本打算自杀,结果又没那个胆量。”
“这?”
“不如,”克拉夫特建议道,“换个角度想想。他们决定拿走那位老先生的钻石。他们计划好了一切。但是最后一刻,韦恩莱特太太——她显然是这个计划背后的怂恿者——无法面对这一切了。克罗利医生告诉我们,你也承认了,她有多爱韦恩莱特先生。我可能对女人了解不多,但是那句‘我宁愿去死!’在我听起来十分真心。”
“啊哈。是吗?”
克拉夫特的双臂抱得更紧了。
“她改变了主意,把苏利文叫到了悬崖边。她对他开了枪,然后对自己开了枪。然后克罗利医生因为无法承受把瑞塔和协定自杀这件事联系在一起,把枪从悬崖上带走了——就像我们昨天认为的那样。”
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就算我再次奋起表示抗议,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这次,我觉得h.m.是站在我这边的。
“有一个,”他带着歉意咕哝道,“我也不想麻烦你去想的小细节。可我那与生俱来的恼人诅咒让我不得不提出来。有人在星期日晚上把苏利文的车开到了埃克斯穆尔,并且扔进了黏糊糊的沼泽地里。这你难道忘了吗?”
克拉夫特那淡淡的微笑并没有延伸到那只义眼上去。
“没有,先生。我没忘。但是在场的某位昨天可是对我们承认过,他对埃克斯穆尔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会知道该把车扔在哪里——这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不好意思,医生,请问您星期日晚上在哪儿?”
如果有人相信我的话,我确实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他是何意。也许我不怎么聪明,可是这个想法的确是荒谬到我压根儿没去认真想。直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我,我才明白过来。毫无疑问,费拉尔已经从h.m.那里听来了所有细节。
“你知道吗,卢克医生,”费拉尔说道,走过去用烟斗敲着壁炉顶部,“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可信。这完全是你能做得出来的,那种愚蠢的、发扬骑士精神的事。”
“我的样子肯定是出丑了。”h.m.着急地说。
“放松,医生!记住你的本心!”
“可这就是事实,”费拉尔宣称道,“我完全能想象到他是如何在半夜跑出去做这一切的。去保护一位女士的名声,销毁她本来打算和苏利文私奔的证据。”
我恐怕是咆哮了一阵,然后说道:
“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但是你觉得有任何尚有体面可言的人——尚有任何感情的人——会把尖叫着的苏利文太太就那样留在那辆陷入沼泽的车里吗?”
“那位年轻女士受伤了吗?”克拉夫特问,“我不太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费拉尔赞同道,我猜他这样做纯粹是出于要雪上加霜的丑恶之心,但他就是这么做了。他长长的鼻子下面再次泛起了微笑的弧度,“我觉得,贝拉应该说是被十分温柔地安置了。换作是我,也无法做得更好。”
“她莫名其妙地被带回来了,”克拉夫特继续道,“尽管你会猜想,谋杀犯应该会把她留在大雾重重的荒郊野外。不怎么关心她是不是会冻死或者什么的。可当她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画室上面的那座小房间。你怎么看,亨利爵士?”
h.m.似乎没听到。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拳头撑着下巴。要不是他戴着眼镜,他那副样子比起尼禄大帝,更像在古罗马议会中沉思的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1]。
“发现她回到了画室,”他茫然自言自语道,嘴角向下弯着,“发现她回到了……噢,我的天!”他醒了过来,胡乱做了一番手势,然后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好意思,孩子。我这老头子刚才有点心不在焉。医生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我可什么都没说,也不是在暗示什么,”克拉夫特撒谎说,“我只是在问他星期日晚上去哪儿了。”
“你这混蛋,先生,我当时在家!”
“我知道了。您几点睡的,医生?”
“很早。九点前就睡了。他们说我前一晚耗了太多神。”
“那之后您有见过任何人吗?”
“这……没有。我在那段时间通常没有访客。”
“所以如果需要的话,您无法证明您当时在家?”
我抓住自己的衣领。
“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克拉夫特松开了双臂,用铅笔指向我,十分认真地说,“我努力试着去讲道理,但是你没有给我任何选择的余地。有人把枪从他们自杀的地方拿走了,还有,有人处理掉了那辆车。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韦恩莱特太太。我警告过您,医生,您会在明天早上的审讯中遇到很多麻烦。而现在,我就要引出这些麻烦。”
他转向h.m.。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先生,我想要的只是证据而已。给我他们两个并非自杀的证据!可你却说他们是想出了什么能飘起来或者不带脚印行走的办法……”
“我现在还是要这么说。”
“那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h.m.深呼吸。“你知道,”他不客气地开了口,“我一直都有这么一个名声。”
“什么名声,先生?”
“制造这种困境的名声。我叫它万物的可怕诅咒。把我们带入一团混乱——”h.m.酸溜溜地冲我眨了眨眼,“你大可去感谢你那位有说服力的律师朋友,史蒂夫·格兰杰先生。在我听过的为数不多能迷惑办案者想法的人中,他是最厉害的。”
“要我说,亨利爵士,他是唯一一个说人话的,”克拉夫特反对道,“他在这个地区很有影响力。”
“我对此毫无疑问。宵禁开始的时候,克罗利医生铁定会入狱。这也正是为什么我必须要坐在这里进行思考。”h.m.深吸了一口气,像个即将进入竞技场的古罗马摔跤手一样狠狠地瞪了我们每一个人,“没有别的理由。我必须想办法解了那个飘浮谜题!”
“在我能提供的有限的帮助范围内,”费拉尔说,“我要提个建议。实际上,我觉得我现在就能帮您解决。”
“你?”h.m.说,他的冷笑如此放肆,就好像他这位年轻的朋友是一只在思考的虫子。
“别这么傲慢,长官。您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享受这些好笑的事的人。”
“不。但我考虑的不是你这种好笑的事。关于贝拉·伦弗·苏利文,或者……”
出乎我的意料,费拉尔变了脸色。尽管他努力轻松地向后靠在椅子上,用空荡荡的烟斗杆敲着自己的牙齿,还是无法掩盖他那奇怪的僵硬表情。
“我亲爱的康茂德[2],”他说,“贝拉和我之间从来就什么都没有。我昨天晚上肯定是喝多了,火上浇油吹牛来着。听着,我希望你没跟莫莉·格兰杰说什么。”
“所以?”
“我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我有些看不懂你,”h.m.说,“有时候你说的话像是被生活搞得无聊透顶的世界第一浪子。有时候又像个从伊顿公学放假回来的混蛋。”
“就我所知,长官,我正在努力地去解开您的谜题。”费拉尔依然温文尔雅,“您说这两位私奔的朋友根本不可能有办法从悬崖正面爬下去?”
“没错。”
“不。假设他们是跳伞下去的呢?”h.m.严肃地看着他。
“别胡言乱语,孩子。我痛恨胡言乱语的人。况且——”他揉了揉鼻子,“——这我已经想过了。”
“这是胡言乱语吗?”费拉尔柔声问道,“这是吗?我们最近可是已经看到了不少精彩的跳伞表演。我不大确定是不是有这么一种降落伞,能让你从短短七十英尺高处跳下的时候也稳稳地降落。但这又为什么不可能呢?”
“因为我说不可能!”h.m.吼叫道,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如果他们是训练有素的伞兵,或者有一个特制降落伞的话,这或许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可对那两个人来说,就没什么希望了,据我所知,既没经验又没伞的情况下,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里跳到岩石上?不,孩子。这不可能。”
“那么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完成的?”
“这就是我们要去搞明白的事。跟我来。”
“你不能穿着这身衣服去!”
“这身衣服怎么了?啊?你可是想让我穿着这身衣服画像的,虽然我早就怀疑这是你取笑我的方法。还有,如果……”
“这身打扮在我的画室里没什么问题。但我可不想你穿着这身衣服环游整个国家。该死,要是老格兰杰听说我的客人打扮得像个古罗马人一样跑来跑去,他会怎么说呢。”
“好的,我听你的总可以了吧?”
费拉尔还是指着那件衣服。
二十分钟后,我们就着黄昏的苍凉光线,站在了瑞塔·韦恩莱特和巴里·苏利文最后留下的脚印前。
它们被小小的、漆白了的鹅卵石勾勒出的线路轮廓包围着,简单得令人恼火。克拉夫特警长站在一侧,抚摸着自己的下巴,露出了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而费拉尔,老实说,深受打击地坐在后面的台阶上。h.m.——已经换上了普通衣服,除了那双软垫拖鞋,看起来不再那么气焰嚣张——在他的大肚子允许的范围内,用力弯着腰去研究地上的痕迹。
“先生?”克拉夫特催促道,语气高昂,带着孤傲的取笑。
h.m.抬起头。
“有很多时候,”他说,“您都会让我想起马斯特斯,一想到他就令人反胃。噢,上帝啊!这些是完全真实的脚印,没有被掩饰和篡改的痕迹。”
“我一直都是这么告诉你的,你知道。”
h.m.把拳头放在胯上。
“你发现了吗,”他提示道,“脚趾的印迹十分刻意?好像他们当时是在跑一样?”
克拉夫特语气冷漠:“是的。我们注意到了。他们当时在跑,正如我们从他们步伐的长度中能判断出的那样,但跑得不是很快。或许说,只是在匆忙地走。”
h.m.一脸不情愿地将头从一边摇到另一边。
“要我说,孩子,你介意我走在脚印上面吗?我注意到,这是这串脚印中唯一一段没有被弄乱的部分了。”
“请随意。就像我告诉过您的那样,我们有石膏模型,在警局有备份。”
h.m.开始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起来。尽管星期六晚过后就再没下过雨,他的脚印还是深深地陷了下去。为了保护受伤的脚趾,他小心翼翼、一瘸一拐地向“爱人之跃”走去。到尽头处,他站在长满半圈杂草的小土包前,探头向悬崖下看。那幅情景,即便是远远地看,都令我想吐。不恐高的感觉一定棒极了,那对他来说似乎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发现什么了吗?”克拉夫特喊道。
h.m.转过身,拳头依然放在胯部。天际线下,微风从他身后吹起他的亚麻外套。他的眼睛先是向右看去,然后又向左看,环顾了面前的宽阔地域,而后停留在地面的无数脚印上。现在还包括我们自己的脚印和他自己的轮椅的行动轨迹。他看了看那白色鹅卵石划出的几何形的区域。风吹来了他响亮的声音。
“喂!”
“怎么,先生?”
他用自己的大脚趾示意着。
“这个地方在被人们随意踩踏之前保留得十分完好。那些鹅卵石划出的几何图案,看起来像是欧几里得在海边玩耍时留下的作品。还有鹅卵石小径。这些能被用来耍花招吗?”
“您的意思是有人能在上面行走吗?可以自己试试看。”
h.m.用自己的右脚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鹅卵石陷进了地面。看来行不通。
“可是看看这个,孩子。这难道没有用途吗?”
“这里什么植物都无法生长,”克拉夫特指出,“它们都是装饰品。还有,”他阴森地笑了,“能帮你在黑暗中分辨路线。”
h.m.满脸怀疑。他依旧在摇头,笨重地沿着那四英尺宽的小径向我们走回来。他再一次停下来端详起那些脚印。
“这有点离奇,”他说,“他们是如何能在奔跑中保持步伐的。简直就好像——”他停了下来,揉了揉下巴,没有再继续。
“拜托,”克拉夫特尖锐的嗓音忽然惊扰到我,“别浪费时间了。从常理判断,克罗利医生,您能不能承认您从哪里偷了那把枪,这样咱们就都可以回家吃饭了。”
“你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孩子。”h.m.小声说。
“好吧,先生。”克拉夫特从喉咙深处吐出,“是我错了。我们就先到此为止,等明天早上的审讯再说。可以吗?”
“但是听着,你这家伙!这个什么协定自杀都只是障眼法而已!你说他们是为了逃跑而计划了这一切。然后,出发的那一刻,他们听着《罗密欧与朱丽叶》,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做那更为荣耀的选择。如果他们的确那么做了,他们又是在哪里忽然举起了枪?现在谁都说不通这一点。”
克拉夫特摇头。
“我不觉得他们是这么做的,亨利爵士。”
“那你怎么看?”
“依我看,一开始他们是打算离开的,就像您说的那样。但是那之前,可能是几天前,韦恩莱特太太改变了心意。她说服了苏利文和她一起自杀。他们听着《罗密欧与朱丽叶》度过了最后一刻,然后就去了。记住: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带了衣物。没有行李箱也没有包裹,什么都没有。他们要是打算跑的话,肯定早就准备好衣物了。”
(我必须承认,这对极了。)
有那么一会儿,h.m.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前方。然后他掰了掰自己的手指。
“钻石!”他自言自语道,“我差点忘了钻石!”
“钻石怎么了?”
“他们带走的钻石!”
“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拿了钻石。那只是你的推测罢了。我们还没看过那个出名的象牙盒子呢,因为护士不让我们进。所以——”
h.m.打断了他。
“但是如果钻石不见了,或者被换成了假货,那我们不就有足够证据证明他们本来打算私奔了吗?瑞塔·韦恩莱特如果打算自杀的话,肯定不会带上价值几千英镑的钻石跑掉的。”
克拉夫特思忖了一会儿。
“没错,先生,这听起来十分合理。当然了,除非她提前把钻石换成了现金。”
“我们最好现在就去那间卧室看看,医生,”h.m.对我说,“也就是说,能想想办法吗?”
“当然。”
终于,希望出现了。没人会比顺从的仆人更能明白,我当时的处境是多么尴尬而危险。克拉夫特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如果他们打算就将这辆昂贵汽车沉在埃克斯穆尔的沼泽地里对我进行控告的话,那我真的看不出我能有什么办法。指控我这项罪名,就好比指控我抢银行、炸铁路一样,古怪到让人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无论如何,事态都十分严重。
当我们回到大宅的时候,我必须十分羞愧地承认,曾有那么一刻,我的眼里噙满了愤怒的泪水。
当日的护士格鲁弗太太站在旁边,对我们的进入表示抗议,于是我对她解释了一番。亚历克那时还在睡觉。房间十分昏暗,白色百叶窗映着家具的曲线阴影。
h.m.走过去,温柔地从亚历克的手里拿走了钥匙。
“拜托!”格鲁弗太太说。
她的声音很大,如同噪音般刺耳。潜伏在门口的费拉尔不肯进来,只是指着梳妆台。克拉夫特走过去,在护士的再次抗议下打开了一扇百叶窗。h.m.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拿起沉甸甸的象牙盒子,插入了那把刻着字、带着同心结的钥匙。
当他打开盒盖的时候,我们先是看到了盒缘镶嵌的钢边,然后是深蓝色的天鹅绒。里面是层层叠叠的收纳盒:长盒、圆盒、方盒、椭圆盒——全部都是深蓝色天鹅绒质地的,里面是白色的绸缎。h.m.把它们逐个放到梳妆台上的时候,我数了数,一共有十六个。其中只有一个放手镯的盒子是空的。其他的里面都是钻石。
“赝品!”h.m.低吼道,就好像这些闪耀的圆弧形石头组成了一堆令人愤怒的破铜烂铁。他迅速把这些盒子一个一个翻开,又抛在一边。“赝……”
可他停了下来。双手撑在梳妆台上,似乎在支撑自己那庞大的身躯。他拿起一个盒子——我记得里面是一个钻石吊坠——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去借光。
他在那里研究了半天,牢牢戴上眼镜,然后嘴角逐渐向下弯去。我记得他身后那灰蓝色的大海和在他两手中交替的闪烁亮光。他将它们逐件举到窗边,极度认真地审视了一番。当他终于完成的时候,如释重负一样闭上了双眼,他的面容好似扑克牌上的画像一样冷漠,简直像是木头做的。
“怎么样?”我说。
“有些误判。”他的声音平稳,“这些不是赝品,是真的钻石。”
床上的亚历克·韦恩莱特睁开了眼睛。尽管很难辨清他的表情,但我觉得他微笑了起来。
克拉夫特警长在我们身后轻声笑着。
注释:
[1]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著名政治家、哲人。
[2]康茂德(lucius aurelius commodus antoninus,161—192),古罗马帝国安敦尼王朝的第七位皇帝,也是最后一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