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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琳——英格玛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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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来临,学校又迎来了新学期。一天早上,孩子们正在课间休息,老师和格特鲁德来到厨房餐桌边,斯蒂娜嬷嬷给他们准备了咖啡。不等他们喝完,家里便来了一位客人。

来访者是一个年轻的农民,名叫哈尔沃·哈尔沃森,不久前在村里开了一间小商店。他来自蒂姆斯农场,熟悉他的人都叫他蒂姆斯·哈尔沃。他是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小伙子,但是看起来有点沮丧。斯蒂娜嬷嬷邀请他喝咖啡,于是他坐到餐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跟老师聊起了天。

斯蒂娜嬷嬷靠窗坐着编织手工。她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屋外路面的情况。忽然她脸红了,探出身想看个清楚。她故作镇静,假装心不在焉地说:“今天大伙儿好像都出来散步了。”

蒂姆斯·哈尔沃从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安,于是起身朝外看。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腰驼背弓的女人和一个半大男孩正朝学校走来。

“难道是我看错了?那是卡琳,英格玛的女儿!”斯蒂娜嬷嬷说道。

“没错,那是卡琳。”蒂姆斯·哈尔沃肯定地说。然后他不再多言,从窗口转身扫视整个房间,好像在寻找逃离的出口。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安静地回到了座位上。

去年夏天,也就是大英格玛还活着的时候,哈尔沃曾追求过卡琳·英格玛森。这漫长的求爱之旅,在女方这边可谓波折不断。老一辈的英格玛族人有些犹豫,他们觉得哈尔沃有点配不上卡琳。问题不在于钱多钱少,哈尔沃也算来自小康之家,问题是哈尔沃的父亲是个酒鬼,而且他们说这个毛病会遗传给他的儿子。尽管如此,最后族人还是决定将卡琳嫁给哈尔沃。他们定好了婚期,还找人拟好了结婚公告。就在婚讯发布的前一天,卡琳和哈尔沃一起去法伦镇买婚戒和祈祷书。他们去了三天,回来之后,卡琳便告诉父亲她不想嫁给哈尔沃了。不为别的,只因为有一次哈尔沃喝多了,她担心他日后会变成他父亲那样。大英格玛说自己不会干涉女儿的决定。最终,这家人拒绝了哈尔沃,取消了婚礼。

对此,哈尔沃一直无法释怀。“你对我的侮辱,让我无法承受,”他说道,“如果你这样抛弃我,别人会怎么看我?这样对待一个正直的男士是不公平的。”

然而,卡琳不为所动。从那时起,哈尔沃变得郁郁寡欢。他无法忘记英格玛森家族对他的不公。此时,这边是端坐在一旁的哈尔沃,那边是即将到来的卡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场和解是绝无可能的。去年秋天,卡琳已经嫁给了一个叫埃洛夫·厄斯桑的男人。她和她的丈夫住在英格玛农场。今年春天,大英格玛死后,农场就由他们经营。大英格玛留下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但是儿子年幼,不能接管产业。

这时,卡琳已经进门。虽说她只有二十二岁,但她是那种面相显老的女人。眼皮厚重,发质粗糙,唇线硬朗,多数人认为她的相貌随父亲。而老师和他的妻子对此很高兴,因为她长得像英格玛家的人。卡琳看到了哈尔沃,不动声色。她缓慢而轻盈地在屋里走了一圈,跟每个人打了招呼。当她把手伸向哈尔沃时,哈尔沃也伸出手来,但两个人点到即止,几乎连指尖都没碰上。卡琳本来就总弯着腰,当她站在哈尔沃面前时特意低下头,看起来就比平时更加驼背了,而这却让哈尔沃显得更加高大挺拔。

“卡琳今天出来散步吗?”斯蒂娜嬷嬷问道,把牧师常坐的那把椅子拉出来给她。

“是的,”她回答,“起霜了,路比较好走。”

“夜里霜降得厉害。”老师插了一句话。

随即一片安静,这样持续了几分钟。此刻,哈尔沃起身,其他人这才有所反应,好像一下子从酣睡中惊醒。

“我得回店里了。”哈尔沃说道。

“怎么这么急?”斯蒂娜嬷嬷问道。

“我希望哈尔沃不是因为我才要离开的。”卡琳腼腆地说道。

哈尔沃一离开,紧张的气氛马上得到缓解,老师立刻有话说了。他看着卡琳带来的小男孩,之前谁都没有留意到他。这个小家伙比格特鲁德大不了多少。他长了一张白皙柔嫩的娃娃脸,但有些地方让他看起来比真实年龄成熟一些。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谁家的孩子。

“我想卡琳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学生。”斯托姆说道。

“这是我弟弟,”卡琳回答道,“现在他就是英格玛·英格玛森。”

“他现在继承这个名字还有点小啊。”斯托姆说道。

“是啊,父亲走得太早!”

“的确如此。”老师和他的妻子异口同声地说道。

“之前他一直在法伦上学,”卡琳解释道,“所以没来过这里。”

“今年你不打算让他回去上学了吗?”

卡琳垂下眼睛叹了口气。“他是一个好学生。”她说道,有意避开了对方的问题。

“我只是担心没什么可教给他的。他知道的肯定不比我少。”

“我想老师一定比他这样的小家伙博学得多,”卡琳顿了顿,接着说道,“不仅是他入学的问题,我还想问一下您和斯蒂娜嬷嬷能不能让他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老师和妻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我担心这儿的宿舍太挤了。”斯托姆说道。

“我想你们也许不介意用牛奶、黄油和鸡蛋抵部分学费吧。”

“至于这个……”

“如果可以,你们就帮了我大忙。”这个富有的农妇说道。

斯蒂娜嬷嬷觉得卡琳一定有什么苦衷,才会提出这种不同寻常的要求。于是她当即答应下来。

“卡琳,你无须多说。我们会倾其所能帮助英格玛森家族的。”

“谢谢您。”卡琳说道。

两个女人又聊了一阵子,商量怎样安排才能让英格玛得到最好的照顾。同时,斯托姆把男孩带进教室,让他坐在临近格特鲁德的位置上。一整天,英格玛一句话也没有说。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蒂姆斯·哈尔沃都没有再去学校附近,他似乎很怕在那里再次遇到卡琳。一天上午,大雨如注,他觉得不会有顾客来店里了,便决定去学校找斯蒂娜嬷嬷谈心。他渴望有一个善良且充满同情心的人倾听他的心事。可怕的阴郁感把他折磨得太久了。“我一无是处,没有人尊重我。”他嘟囔着。自从遭到卡琳的抛弃之后,他总是这样贬低自己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关上店门,穿好雨衣,他冒着风雨、踏着泥路朝学校走去。哈尔沃很开心又能感受到学校温馨的氛围。正好下课铃声响起,斯托姆和两个孩子下来喝咖啡。仨人上前跟哈尔沃打招呼。哈尔沃起身跟老师握手,小英格玛也伸出手来,然而哈尔沃正同斯蒂娜嬷嬷聊得起劲,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男孩的存在。英格玛在远处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餐桌旁坐下。他连连叹息,就像卡琳那天一样。

“哈尔沃来让我们看看他的新表。”斯蒂娜嬷嬷说道。

于是,哈尔沃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崭新的银色怀表给大家看。这块表很小巧,表壳上雕刻着花形图案。老师打开表壳,从教室取出一个放大镜,调准焦距,仔细地看起来。小巧的表轮被校正得十分精细——他一边研究,一边惊叹不已,感叹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工艺。最后,他把表还给哈尔沃。哈尔沃把它放进口袋,既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丝毫骄傲的神情,这可不像别的村民看到自己买的东西得到赞赏时的反应。

用餐时,英格玛一直没有作声。喝完咖啡,男孩问斯托姆他是否真的懂表。

“为什么这么问,当然啦,”老师回答道,“我什么都懂一点,你不知道吗?”

英格玛从马甲兜里掏出一块表。这也是一块银色的怀表,看起来像又大又圆的芜菁,跟哈尔沃的表比起来,显得又丑又笨,就连表链也设计得很粗陋。表壳上没什么花式,还有凹痕。这块表太不像样了:没有水晶面,表盖上的珐琅也开裂了。

“表已经停了。”斯托姆说,并把表贴在耳朵上。

“是的,我……知……道,”男孩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您觉得它还能修好吗?”

斯托姆打开表后盖,发现里面的齿轮都松了。“你这是拿这块表钉钉子了?”他说,“我是无能为力了。”

“你觉得钟表匠艾瑞克能修吗?”

“不能,他没比我强多少。你最好把表送到法伦去修,还得换些新零件。”

“我也这么想。”英格玛说道,拿起表。

“上帝啊,你到底是怎么把表弄成这个样子的?”老师惊呼。

男孩使劲咽了下口水。“这是我父亲的表,”他解释道,“父亲被冲来的木桩击中后,表就坏成这样了。”

此时大家重新提起兴趣。

英格玛尽力控制好情绪,接着说道:“你们知道,事情发生在圣周[10]期间,我正好在家。父亲躺倒在岸边后,我是第一个赶到他身边的人。我发现这块表就在他的手里。‘英格玛,我要不行了,’父亲说,‘很遗憾这块表坏了,我要你把它连同我的问候,送给我曾经错怪过的人。’然后,他告诉我谁将是这块表的主人,并嘱咐我把表送去法伦修理,修好以后再拿出来。但我没有办法去法伦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师在想是否最近有人要去法伦,这时斯蒂娜嬷嬷转向男孩:

“那么,谁将是这块表的主人呢?”她问道。

“我在想现在该不该说。”男孩犹豫道。

“难道是坐在这儿的蒂姆斯·哈尔沃吗?”

“是的。”他小声说道。

“那么,就把这块表原样交给哈尔沃吧,”斯蒂娜嬷嬷说道,“这样他就最高兴了。”

英格玛顺从地站起来,取出表,用袖子擦了擦,让它看起来亮一点,然后交给哈尔沃。

“父亲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并向你致意。”他说道,并递过表。

这时哈尔沃坐在那里,沉默而忧郁。男孩走到身边时,他用一只手捂着双眼,仿佛不想看到他。英格玛拿着表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恳求地瞥了一眼斯蒂娜嬷嬷。

“求和者得福。”她说道。

斯托姆也插了嘴。“我觉得你不用再去修表了,哈尔沃,”他说道,“我一直认为如果英格玛·英格玛森还在世的话,早就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了。”

接着,他们看到哈尔沃伸出手,似乎有些为难地接过表。然后在他接过表的瞬间,立刻就把它放到了背心里面的口袋。

“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任何人会把表抢走啦。”老师看着哈尔沃小心地扣好上衣纽扣,笑着说道。

哈尔沃也笑了起来。此刻,他站起身来,直了直腰,深吸一口气。他的脸上恢复了光彩,眼里闪烁着喜悦。

“现在,哈尔沃一定感觉自己获得新生了。”老师妻子说道。

哈尔沃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自己崭新的表,走向坐在餐桌边的英格玛,说道:“既然我接受了你父亲的表,你一定要收下我的表。”

他把表放到桌子上,没说一句告别的话就走了。这天余下的时光,哈尔沃拖着沉重的步伐徘徊在马路上、小道间。几个农夫大老远来买东西,在他的店外从中午徘徊到傍晚,却始终不见蒂姆斯·哈尔沃的身影。

埃洛夫·厄斯桑,卡琳·英格玛森的丈夫,出身于农户人家。他的父亲是一个凶残而贪婪的农夫,对他极为严厉。小时候,埃洛夫常常忍饥挨饿,即便长大成人也被父亲牢牢控制着。他从早到晚埋头苦干,不能有片刻玩耍,他甚至从未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参加过村里的舞会,即使在周末也有干不完的活。婚后,埃洛夫仍然受制于人,不得不委身英格玛农场,听岳父的差遣。在英格玛农场,他同样过着卖苦力、勤俭节约的生活。英格玛·英格玛森在世时,埃洛夫对他的命运总是欣然接受,毫无怨言。在他的观念中,生活从来都是艰辛的,别无他样。村民们都说英格玛森终于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姑爷。

然而,当大英格玛入土为安后,埃洛夫马上变了嘴脸,他开始寻欢作乐,整日饮酒。他每天与教区里的酒鬼为伴,还把他们请到农场来,跟他们出入舞厅、酒馆。现在,他每天除了喝个大醉,什么也不干。短短的两个月,他俨然变成了一个酒鬼。

当卡琳第一次看到丈夫喝醉时,她害怕极了。“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因为我错怪了哈尔沃。”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然而,对于丈夫的恶行,她很少责怪或警告。因为她很快就意识到,埃洛夫就如同一棵朽木,注定要枯萎败坏,指望这样的人来协助或者保护自己简直就是妄想。

但是,卡琳的妹妹们可没有那样的远见。那些下流的歌谣和粗俗的笑话让她们脸红,她们憎恨姐夫的种种越轨行为,轮流对他谴责和警告。尽管这个姐夫大体上还算好脾气,但有时也会恶言相对,争吵不休。卡琳只想着如何让妹妹们摆脱这种痛苦的生活,一切由她一人承受就够了。这年夏天,她陆续把两个大一点的妹妹嫁了出去,另外两个被她送去美国,她们的亲戚在那里生活得不错。

妹妹们都得到了应得的遗产,每人总计两万克朗。她们达成共识,农场先由卡琳经营,等小英格玛成年时再接手。

对于这么笨拙而胆怯的卡琳来说,能把这些小鸟送出巢,给她们找到伴侣,安置好家,似乎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这一切都是她一手操办的,因为她没法指望得到丈夫的帮助,如今他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然而,她最不放心的还是弟弟——现在的英格玛·英格玛森。与妹妹们相比,弟弟更容易激怒她的丈夫。他会用行动而非语言表达他的不满。一次,他倒掉了埃洛夫买回家的所有的玉米白兰地;还有一次,他往酒里掺水被姐夫逮了个正着。

这年秋季,卡琳提出照旧把弟弟送回法伦的高中学习,却遭到了丈夫的反对——现在他也是男孩的监护人之一。

“英格玛应该像他的父亲、我,或者我的父亲一样,长大成为一个农民,”埃洛夫说道,“他在高中能学到什么?等到了冬天,我带着他去森林里建炭窑,那才是最好的课堂。我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整个冬天都要在炭窑里干活。”

卡琳无法改变丈夫的主意,便只好顺势而行,把英格玛留在家里。

埃洛夫总想赢得小英格玛的信赖,不管去哪儿,都要带着男孩。当然,男孩并不愿意同行,他不喜欢跟着姐夫到处狂欢买醉。于是,埃洛夫哄骗他,发誓除了教堂或商店不会去其他地方。但是,当他把英格玛哄到马车上,便驾着马车一直驶到柏格萨纳的铁匠铺——卡姆湾的小酒馆。

卡琳很高兴丈夫能带着男孩随行,这对埃洛夫来说至少是一种保护,可以避免他跌入路边的阴沟,或者赶马车出事。

这一次,埃洛夫早上八点才回家,英格玛坐在他身边睡着了。

“快出来,看看这男孩!”埃洛夫对卡琳大吼道,“快把他弄进屋里。这小子喝多了,一步也走不了了。”

卡琳吓得差点晕过去,她坐在台阶上冷静一会儿,然后把男孩抱进屋里。她抱起男孩的时候才发现,他并非睡着了,而是冻僵了,整个人昏睡过去了。她把男孩抱进卧室,锁好房门,尽力让他苏醒过来。过了一会儿,她来到客厅,埃洛夫正在那里吃早餐。她径直走到他身后,把手按在他的肩上。

“你能吃就尽情地吃吧,”她说道,“如果你让我弟弟饮酒致死,你很快就要吃苦头了,到那个时候你休想再吃到英格玛农庄里的饭菜。”

“你怎么这样说话!好像一点白兰地就会伤到他似的!”

“记住我说的话!如果这男孩死了,你要在监狱里待上二十年,埃洛夫。”

卡琳回到卧室时,男孩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但还是神志不清,动弹不得。他现在很难受。

“我会死吗,卡琳?”他呻吟着。

“不会的,亲爱的,你不会死。”卡琳安慰他道。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什么。”

“感谢上帝!”卡琳虔诚地说道。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写信告诉姐姐们,我不知道那是酒。”男孩哭喊着。

“好的,亲爱的。”卡琳安慰道。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酒——我发誓!”

整整一天,英格玛都躺在床上,高烧不止。“求你,千万不要告诉父亲!”他开始胡言乱语。

“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她说道。

“但如果我死了,父亲一定会知道怎么回事。我没脸见他啊。”

“这不是你的错,孩子。”

“也许父亲觉得我不该喝掉埃洛夫给我的饮料?难道你不觉得整个教区都会知道我喝酒了吗?”他问道。

“雇工们会怎么说我?丽萨大婶说什么没有?大力英格玛呢?”

“他们什么也没说。”卡琳回答。

“你一定要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在卡姆湾的酒馆里,埃洛夫和他的朋友们整晚都在喝酒。我坐在角落里的长凳上半睡半醒,这时候埃洛夫走过来把我叫起。‘醒醒,英格玛,’他兴高采烈地说,‘给你点东西,暖暖身子,喝了它。’他催促着,把杯子送到我嘴边。‘只是热水加了些糖而已。’当时我正感到浑身发冷,就喝了下去,只觉得又热又甜。但是他一定往里面掺了些烈性的东西!哦,父亲会怎么看这件事?”

这时,卡琳打开正对着客厅的房门,埃洛夫还在那里吃早饭。她觉得最好让那家伙听听这些话。

“如果父亲还活着,卡琳,如果父亲还活着!”

“会怎么样,英格玛?”

“你不觉得他会杀了他吗?”

忽然,埃洛夫放声大笑。男孩一听吓得脸色苍白,卡琳赶紧把门重新关好。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对埃洛夫还是有触动的:当卡琳决定把男孩送到斯托姆的学校时,他没有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哈尔沃收获这块表之后,店里总是挤满了客人。教区的农夫只要进了城,都会到哈尔沃的店里坐坐,专门来听大英格玛这块表的故事。这些农民通常穿着长长的白色皮毛大衣,坐在柜台前,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们脸上堆满了皱纹,神情严肃地听着哈尔沃讲述。有时候哈尔沃会把表拿出来,给他们看看表壳上的凹痕和表盖上的裂缝。

“所以英格玛就在那儿被撞倒的。”农民们通常会这样说。他们似乎看到了大英格玛受伤时发生的一切。“哈尔沃,你能拥有这块表是莫大的荣幸啊!”

当哈尔沃向众人展示表的时候,他总是紧紧地抓着表链,从不让表离开自己的手。

一天,哈尔沃正站在一旁,给一群农民讲述这个故事,讲到精彩处他自然又拿出表来。当表在众人手里传递时(哈尔沃攥着表链),店里一片安静。这时,埃洛夫也进店了,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表上,没有留意到他。埃洛夫也听过岳父这块表的故事,马上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并不嫉妒哈尔沃有这样的纪念品,只是看到他和其他的人都站在那里,表情严肃地看着一块老旧而破损的银色怀表,感到可笑。

埃洛夫悄悄走到众人身后,伸手夺过哈尔沃手里的表。他这么做并没有抢表的意思,只是想逗逗哈尔沃,纯粹为了好玩。

哈尔沃试图夺回表,但埃洛夫向后一退,举起手中的表,像拿了一块方糖逗狗一样。这时,哈尔沃奋力一跃,从柜台后面跳出来。他看上去十分恼火,吓得埃洛夫顾不得还表,拔腿就朝门口跑。

门外的木台阶早已破旧不堪,埃洛夫一不留神踩进漏洞里,整个人跌了下去。哈尔沃见状扑上去夺回了表,并狠狠地揍了对方几拳。

“快别打了,看看我的背怎么样了。”埃洛夫说道。

哈尔沃立即住手,但埃洛夫还是动弹不得。

“扶我一把。”他说道。

“你都醒酒了,自己能起来。”

“我没喝醉,”埃洛夫抗议道,“事实上,我往楼下跑的时候,以为自己看到大英格玛正朝我走来要表,我才摔得这么狼狈。”

于是,哈尔沃俯身扶起这个可怜的家伙。埃洛夫的背确实伤得不轻。他被抬到四轮马车上,送回了家。从此以后,他无法走路,只能躺在床上,成了无用的废人。但他的嘴一刻也不闲着,整日央求着要酒喝。为了防止他饮酒致死,医生严格要求卡琳不能给他喝酒。可是,为了喝到酒,埃洛夫尖叫着,发出最可怕的噪声,尤其在夜里。他像个疯子,扰得其他人无法休息。

这是卡琳最难熬的一年。有时候,她被丈夫折磨得就要崩溃了。空气被他的污言秽语污染了,家成了地狱般的场所。卡琳乞求斯托姆让小英格玛假期的时候也留在学校,她不想让自己的弟弟在家待上一日,哪怕圣诞节也如此。

在英格玛农场做工的仆人基本上都是这个家族的远亲,他们就住在农场里。要不是有亲缘关系,他们早就摆脱这种环境,另寻他处了。只有少数几个安静的夜晚才能让他们睡个好觉。埃洛夫总是变着法地折磨仆人和卡琳,让她们满足自己的要求。

在这种痛苦中,卡琳度过了一个冬天、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

家里有一处僻静的地方,卡琳有时会逃到那里去独处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坐在啤酒花花园后面狭小的石凳上,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托腮,双眼凝视前方,却对一切视而不见。前面是一片玉米地,再前面是森林,远处是连绵的山峦和克莱克山峰。

四月的一个晚上,就像以往冰雪初化春雨未至之时,她又坐在石凳上,感到身心俱疲。啤酒花睡在冷杉树丛的遮挡下,远方的山峦笼罩在浓雾之中,这是解冻期的常见景象。桦树顶端开始变成棕色,但森林边缘处还堆着厚厚的积雪。春天将至,一想到这点,她就感到更加疲惫。她觉得自己可能无法熬过这个夏天了。眼前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她——播种、收割、烤制、清理、编织,还有缝纫。她想象着该如何把这些工作一一完成。

“我最好死了算了,”她叹了口气,“我活着好像就是为了不让埃洛夫喝酒醉死。”

忽然,她抬起头,好像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哈尔沃·哈尔沃森倚靠着树篱,正盯着她看。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显然他已经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了。

“我想能在这儿找到你。”哈尔沃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以前你也常偷偷溜到这儿,坐着沉思默想。”

“那时候我还没什么好想的。”

“那时你总是自寻烦恼。”

卡琳看着哈尔沃,心里在想:“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傻瓜,不嫁给像他那样英俊又体面的男人。现在,他大可以幸灾乐祸,嘲笑我一番。”

“我刚才在屋里跟埃洛夫谈过了,”哈尔沃解释道,“其实,我是来看他的。”

卡琳没有作声,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双眼盯着地面,双手交叉,准备接受来自哈尔沃的冷嘲热讽。

“我跟他说,”哈尔沃继续说道,“对于他的不幸,我有很大的责任,毕竟他是在我的店里摔伤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等她表态,无论同意还是反对。但卡琳还是一言不发。“所以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住一段时间。至少他能换个环境,在我那里他能见到更多的人。”

这时,卡琳只是抬起双眼,依旧一言不发。

“我们已经定下来,明天早上把他接到我那里去。我知道他会去的,因为他以为在我那里会有酒喝。当然,你得知道,卡琳,我一定不会给他喝酒的,完全没可能!就像在这里一样,他一滴酒也碰不到。我明天来接他。店里的一个小房间给他住,我答应他开着房门,这样他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

起初,卡琳以为哈尔沃只是信口开河,但渐渐地,她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

事实上,卡琳曾经以为哈尔沃追求自己是为了钱和家族关系。她从未想过他会爱她这个人,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讨男人喜欢的姑娘。她也从未陷入过爱河,无论与哈尔沃,还是同埃洛夫。但现在哈尔沃却在她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个男人的高尚与大气征服了她,他的善良让她惊叹。她觉得既然他能来,他一定有点喜欢自己。

卡琳的心狂跳不止。她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并思索着那是什么。忽然,她意识到那是哈尔沃用他的善良融化了她冰冷的心,一股强大的爱意在她心底燃烧。因为担心卡琳会反对,哈尔沃继续讲述他的计划。“对埃洛夫来说,这种生活也挺难的,”他恳求道,“他需要换个环境,他不会给我添多少麻烦的,至少不会像在这里一样。当他与男人相处的时候,他会完全不一样的。”

卡琳手足无措。她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泄露她对哈尔沃的爱意,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给对方一个答复。

此时,哈尔沃看着她,不再说话。

于是卡琳起身,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用手拍拍他。“上帝保佑你,哈尔沃!”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上帝保佑你!”

尽管她小心翼翼,哈尔沃还是猜到了什么,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过来。

“不!不!”她惊叫道,奋力挣脱,然后跑开了。

埃洛夫离开家,去哈尔沃那儿了。整个夏天,他都躺在商店外的小卧室里。哈尔沃也没能照顾他多久,因为上秋之后埃洛夫就死了。

他死后不久,斯蒂娜嬷嬷对哈尔沃说:“现在你得向我保证一件事:答应我对卡琳多点耐心。”

“当然,我会付出十足的耐心。”哈尔沃回答道,感到一头雾水。

“她是一个值得迎回家的好姑娘,即使要等上七年,也在所不惜。”

然而,对于哈尔沃来说,要保持这份耐心谈何容易。不久,他就听说追求卡琳的人接二连三地登门了。这件事发生在距离埃洛夫的葬礼还不到两周的时候。

一个周日的午后,哈尔沃坐在店前的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这时,他发现若干辆装饰精良的马车朝英格玛农庄驶进。在第一辆马车上,端坐着柏格萨纳铸造厂的检察员;第二辆马车上坐着卡姆湾客栈老板的儿子;最后一辆马车上坐着地方法官伯杰·斯文·佩尔松,他是达勒卡里亚西区最富有的人,同时拥有着德高望重的声誉,当然他已不再年轻,结过两次婚,两次丧妻。

当哈尔沃看到伯杰·斯文·佩尔松驱车前来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飞奔上路,不一会儿就来到桥上,英格玛农庄就坐落在河边。

“我只想知道那些马车要去哪里。”他自言自语道。他跟着马车的车痕,一路小跑,越发坚定了信念。“我知道自己很愚蠢,”他想起斯蒂娜嬷嬷的告诫,“我只到门口就好,看看他们到底去干什么。”

伯杰·斯文·佩尔松和其他两位男士正坐在英格玛家最好的房间里享用咖啡。英格玛·英格玛森仍然住校,但周日会在家。他像主人一般坐在桌边陪着他们,卡琳则借口女仆们去宣教屋听老师布道,她自己跑进厨房做事去了。

客厅里死气沉沉的。所有人只是坐在那里喝咖啡,谁也不说话。这些追求者彼此互不认识,都想找个机会溜进厨房跟卡琳私下说几句话。

这时,门开了,又走进一位到访者。英格玛把他带进客厅。

“这位是蒂姆斯·哈尔沃·哈尔沃森。”英格玛把这位新客人介绍给伯杰·斯文·佩尔松。

斯文·佩尔松并没有起身,只是跟哈尔沃挥挥手,寒暄一句:

“很荣幸能认识你这样尊贵的朋友。”

英格玛给哈尔沃拉来一把椅子,故意发出噪声,缓和这种尴尬的回应。

哈尔沃一进屋,这些追求者就变得健谈起来,他们开始吹牛,彼此夸赞。他们好像达成一种默契,要把哈尔沃赶出这场角逐。

“今天法官大人可是驾了一匹良驹啊。”检察员率先说道。

伯杰·斯文·佩尔松识趣地称赞检察员去年冬天射杀了一头熊。然后,这二人又转向客栈老板的儿子,称赞他的父亲正在建造一座大房子。最后,他们又对伯杰·斯文·佩尔松的财富夸耀一番。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每一句话都让哈尔沃明白他的地位是多么低微,根本不配跟他们竞争。哈尔沃觉得窘迫不安,开始后悔踏入此地。

这时卡琳带着刚煮好的咖啡走了进来。看到哈尔沃,她立刻精神起来,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死后不久哈尔沃就到访,是很不合时宜的。“如果他如此急迫,一定会有人说三道四,认为他没好好照顾埃洛夫,希望他早点离世,这样他就能娶我。”她希望他能耐心地等她两三年。时间一长,村民们就不会认为他迫不及待地盼着埃洛夫早死。“他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啊?”她想,“他应该知道,我只中意他啊。”

一看到卡琳,这几个人马上安静下来,他们想知道她跟哈尔沃会如何问候彼此。这两个人几乎连手都没有碰一下。佩尔松法官见状不禁欣喜地吹了声短促的口哨,检察员则抑制不住大笑起来。哈尔沃静静地转向他,问道:“你笑什么?”

检察员被问得哑口无言。因为卡琳在场,他可不想出言不逊。

“他想到好笑的事,一个猎人养了一只野兔,却让别人把兔子抓走了。”客栈老板的儿子谄媚地说道。

卡琳的脸涨得通红,重新给每位客人斟满咖啡。“伯杰·斯文·佩尔松和各位只能将就喝这种纯咖啡,”她说道,“我们不向农场里的任何人提供烈酒。”

“我在家也是如此。”这位地方法官赞许地说道。

检察员与客栈老板的儿子默不作声,他们都认为斯文·佩尔松讲话最有分量。

佩尔松法官直截了当地谈起戒酒及其益处。卡琳饶有兴致地听着,对他的言论大加赞同。意识到这类话题能吸引到她,这位法官便更加长篇大论地诅咒起饮酒和醉酒的行径来。通过这番话,卡琳整理了自己对这个话题的认识。令她高兴的是,她的观点竟同这位学识渊博的法官不谋而合。

在他长篇大论的时候,伯杰·斯文·佩尔松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哈尔沃,哈尔沃看起来郁郁寡欢,连一口咖啡也没喝。

“这样对他太苛刻了,”伯杰·斯文·佩尔松想,“尤其是如果人们所言不虚——他在埃洛夫最后一段日子里,给予对方一定的关照。不管怎么说,他帮了卡琳的大忙,让她免受酒鬼可怕的折磨。”法官似乎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便对哈尔沃也友好起来。他举起咖啡杯,说道:“这杯敬你,哈尔沃!你帮了卡琳的大忙,让她免遭酒鬼丈夫的折磨。”

对这样的祝酒词,哈尔沃没有回应。他坐在那里直视着对方的双眼,思量自己该如何作答。

检察员又大笑起来。“是啊,是啊,帮了大忙,”他哈哈大笑,“真是一个大忙啊。”

“是啊,是啊,真是一个大忙。”客栈老板的儿子附和道,也咯咯笑了起来。

不等他们笑完,卡琳就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厨房,即使在厨房,她也能听到客厅里的每一点声响。对于哈尔沃不合时宜的到访,卡琳既感到遗憾,又万分苦恼。这很可能让她无法嫁给哈尔沃。显然,坊间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开。“我无法承受失去他。”她叹了口气。

一时间客厅里鸦雀无声。不一会儿,她听到推拉椅子的声响。一定是有人起身要离开了。

“你要离开了,哈尔沃?”她听到小英格玛这样问道。

“是的,”哈尔沃回答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请代我跟卡琳告别。”

“你为什么不去厨房亲自跟她告别呢?”

“不,”她听到哈尔沃回答道,“我们俩没什么好说的。”

卡琳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各种念头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入她的脑海。哈尔沃一定在生她的气!她竟然不敢跟他握手,别人嘲笑他时,她不但不为他争辩,反而偷偷溜走。哈尔沃现在一定认为她不在乎他,因此要起身离开了,并且永远不再登门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她是那么爱他。这时,她忽然想到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英格玛森家族的人无须畏惧世人的看法;他们只管遵循上帝的旨意行事。”

卡琳急忙开门,抢在哈尔沃离开前,跑到了他面前。

“你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哈尔沃?”她问道,“我以为你要留下吃晚餐的。”

哈尔沃盯着卡琳。她似乎变了个样,她的脸颊绯红,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与魅力正悄然在她身上绽放。

“我要离开了,并且永不登门。”哈尔沃说道。现在他还没有领会她的心意。

“留下来,喝完咖啡。”她极力劝说。然后,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回桌边。她的脸色时白时红,几次差点失掉勇气。尽管没有什么比嘲笑和轻蔑更让她感到恐惧,她还是要勇敢面对。“现在他至少明白,我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她想。随后,她转向在场的宾客说道:“伯杰·斯文·佩尔松,还有其他诸位!首先,我要声明哈尔沃与我从未讨论过此事——我不久前丧夫,但现在我觉得最好让大家都明白我的心意,在这个世上我只愿意嫁给哈尔沃。”她停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最后说道:“其他人愿意说什么随他去吧,哈尔沃与我无愧于心。”

卡琳说完这通话,走到哈尔沃身边,好像在寻求保护,以抵抗所有残酷的诽谤。

在场的追求者一言不发,大多被卡琳·英格玛森的话震撼到了。卡琳此刻看上去多了几分少女的娇羞,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

随后,哈尔沃激动地说道:“卡琳,当我接受你父亲赠予我的怀表时,我以为那就是我人生中的顶点了,然而今天你所做的超越了一切。”

于是,伯杰·斯文·佩尔松这位真正的绅士站起身。

“让我们祝贺卡琳与哈尔沃,”他优雅地说道,“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英格玛的女儿卡琳选择的男人是百里挑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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