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城以西,新保安方向炮声隆隆,战火弥漫着平绥路。
从杨家营顺着铁路往西,相隔四十多里地,在沙土城与新保安之间,有一个不大的车站——桑干镇,这里战斗更激烈,三天三夜的工夫,树林被炮火烧得只剩下一些孤零零的光树干了,就连这些光树干,现在还冒着呛人的黑烟,劈里啪啦地燃烧着。向新保安增援的国民党一○四军,就被华北野战军主力阻击在这里,寸步难进。
铁路北侧的公路上排满了汽车。路旁边、汽车底下,伤兵在呻吟着,树林里、山谷里,到处是败下来的不成建制的军队,乱哄哄地吵成一团。
一辆吉普车从前面跑过来,吱咯一声刹住了,一个肥肥的上校没等车子停稳就跳到路上。他微红而突出的眼睛在浓眉底下闪着凶恶的光芒,瞧着狼狈撤退的军队,脸色开始发青,像被谁掐住脖子似的。他心里在琢磨着当前的战况:
“向桑干镇攻击了三天三夜,毫无进展,难道增援三十五军的计划就这么吹啦?今天的战斗本来已经从共军的右翼突进了三公里,眼看快望见新保安了,可是三十五军竟不敢突围。结果,突进去的保安团差一点被消灭了,就这么退下来了……”
他呆呆地站着,向枪声稠密的远方望着,前面所有的山峦、沟峪都填满了火药气味的烟雾。今天最后一次突击又开始了,可是暗淡的太阳已经躲到内长城的后面去了。
一○四军政训处长韩明奎,怒不可遏地在地上转了两圈,他是奉命来这里等王经堂少将的。
少将的汽车遍体雪泥,用疯狂的速度从沙土城开来。
韩明奎迎了上去。
“现在情况如何?”王经堂一下车就冷冷地问道。
“毫无成效,最后一次突击,恐怕……才开始。”
“我说过几次了,”王经堂慢条斯理地说,“必须通知三十五军和你们一块行动,给共军来一个前后夹击,才能生效,不然在这里时间长了……哼!很难设想后果如何。”他说着,警惕地向四周望望,仿佛铁路两侧的高山上,那些嶙峋满布的岩石,突然会变成人民解放军向他包围过来。
“是!”韩明奎把脚一靠答道,“这个,军座已经和三十五军联络过几次了,他那里也是困难多端,举足难拔,再说士兵们伤亡太大,攻击已经筋疲力竭了。”
“把那些怕死鬼都枪毙!”
“是!你派的督战队已经执行了,可是还有军官……”
“全都枪毙!”
“不过我们军座不答应。”
“他算个屁!叫他到北平告状去吧,接不回三十五军连他也是一样。”
前面炮阵地上有三门一○五榴弹炮轰鸣着,对着烟气腾腾的远方在盲目地射击。
“装腔作势……笨蛋!”王经堂望着那些余烟袅袅的炮口,骂了一声,然后向伤兵们走去。伤兵们纷纷让路,惊惧地瞧着他。一个吊着胳膊垂头丧气的伤兵坐在林边的石头上。这是保安团的士兵。
“你参加过攻击吗?”王经堂踢了他一脚。
“是!”伤兵跳起来立正答道。
“八路厉害吗?”
“厉害极啦,长官。”伤兵滔滔不绝地说,“他们人多火力猛,弟兄们效忠党国决死奋战,可是我们突破前沿向纵深发展时就被包围了,到处都是八路,人山人海,还喊着:‘缴枪不杀,优待俘虏!’不是我的腿快……”
王经堂对着伤兵的脑袋开了一枪。
“党国的叛徒!”他把手枪装进裤袋里。
能走动的伤兵被枪声惊醒了,悄悄地向林子深处溜了。可是公路上一群一群的队伍却向沙土城方向撤去。
“撤下来了……”王经堂咬着牙,怒目斜视,回头对韩明奎吩咐道,“晚上我到你那里去!”
“是!”
王经堂钻进车子,气鼓鼓地坐在座椅上。汽车跳动了一下,掉头向沙土城驰去。
韩明奎呆望着汽车的后影。“晚上,到我那里干啥?莫非他对我也要不客气?”想到这里他愤怒了,“杀人比喝茶都随便,这里是一○四军,不是你的刑讯室!”
晚上,沙土城上空浓云密布,新保安的炮声隐约可闻。王经堂怀着忧闷的心情在屋里踱着,他那阴沉的面孔,像木头刻的一样,呆板而暗淡。增援三十五军的失败,不由得使他想起了北平。当他从北平出发时,中将曾这样祝贺他:“老弟此去意义重大,南京方面也在静候捷音,希望你和一○四军同心协力,马到成功。”不过最使王经堂回味的还是后面的那段话,他说:“老弟,咱们是无所不谈的,不管怎么说,战局形势是极为不妙啊!不用说你也知道,在淮海,在锦州,在沈阳,还有长春,唉——怎么说呢?现在东北共军已大举进关了。目前我们这里,张家口被围,三十五军撤不回来,天津……唉——”说着他又心事重重地长叹一声,“看来,华北也非久留之地啰!所以请老弟再辛苦一趟,想尽办法也要督促一○四军把三十五军接回来。我嘛,在家里再向司令官进言劝导,等你们回来咱们就一块转进江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能带走的军队尽量带走,决不能再留给共军充实军力了。至于张家口,看来大势已去,当然能回归绥更好,否则就任其听天由命吧。老弟此去,如能成功,将来到了江南,愚兄当在总统面前为你荐引……”
是啊,上司如此器重,表明“党国”对王经堂的无限信任。这使他全身每一条神经都觉得舒服。不过也有人这样警告过他,说共军今非昔比,请阁下此去要慎重从事。王经堂只是轻蔑地冷笑一声,说:“老对手了,穷八路的本事,兄弟已领教十年之久,无非是游击战而已。”然而现在,一○四军竟如此软弱,连共军三个旅的防御都攻不下。而他——王经堂这位少将处长手下的兵只有一个保安团和一个督战队,又有什么办法向南京报捷呢。这不能不使他想起三年以前的事:在张家口、在冀东……嗬!王经堂多神气啊!他把中国人民解放军暂时主动地放弃一些城市,竟自认为是他的赫赫战果了。现在,这个全身都是血腥味的刽子手,竟没有想到,既然这支所谓鼎鼎大名的王牌三十五军能够被围得寸步难行,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军就有足够的力量,击退任何的增援部队;既然有决心要消灭这支王牌军,就有足够的决心击败所有敢于增援的敌人。王经堂把各方面的情况权衡了一番,他开始意识到,此次随一○四军出来有点失策了。
他大口地吸着烟,屋里一时烟雾弥漫。桌子上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了,王经堂斜视了一下电话机,没有马上去接,他想,反正没有好消息,不是攻击失利,就是损兵折将。可是他终于不耐烦地拿起了听筒,冷淡地问道:“喂?”
“有十五个士兵逃跑被我抓到了,其中还有一个排长!”督战队长顾贞熊在电话里嘶嗄着说。
“弄死就算了,什么事也来电话!”王经堂把听筒砰的一声挂上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电话机,电话铃又叮叮地响起来。
“是我,什么?好——好得很!”
王经堂脸上的忧闷神色霎时不见了,他搓着手掌然后两手一握,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来得好,十六军已到康家集,先头部队四十八师已经到达沙土城,那么明天,最迟后天就可以回北平了。”他兴致勃勃地擦了一根火柴点着香烟,披上大衣,一阵旋风似的走了出去。
韩明奎在门口迎着。王经堂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嘴里叼着烟卷走了进去。
“写报告给北平报南京!”
韩明奎摊开公文纸。不知是由于十六军的到来高兴的,还是被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上司吓的,钢笔在手里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请您指示吧。”
“桑干镇共军阵地只有一个旅的兵力防御,我一○四军,全力以赴,日夜攻击,伤亡惨重,三十五军仍陷重围之中……你写呀,干吗停着?”
上校愁眉苦脸地瞧着这位在他办公室里来回踱着的特务头子,“少将先生。”他畏惧地说,“大概您记错了吧,共军在桑干镇防御的是三个旅,连新保安在内足有十个旅的兵力,我觉得这样写法不太合适吧?”
王经堂冷笑一声,说:“既然只有三个旅的兵力,那么你的一○四军,号称王牌,为什么还攻不动啊?”
“请原谅,政训处长嘛,实在无能为力。”
王经堂闪动着凶恶逼人的目光,凑近了韩明奎的脸,一字一句地逼问道:“那么叫你这个废物在这里干什么?白吃?顶数?做客?”最后他往桌子上一指,“就给我这么写!”
“是!”韩明奎面色发紫,浑身打颤,见王经堂的手插进了裤袋,他的脊背掠过一股寒流。幸好,那只手没有带着手枪而是空着抽出来了。韩明奎明白了,他的上司之所以逼着他这么不切合实际地写报告,其用意显然想把一○四军军长或者参谋长搞掉,然后他取而代之。
“由于一○四军作战不利,保安团几乎全军覆没……”
“少将先生,我认为这样,要是被军座知道了,恐怕……”
王经堂仰面狞笑了,他走到门口又转回来,把吸剩的烟蒂往地上一抛,说:“傻家伙,将来回到北平,一○四军参谋长的职务,大概你还不愿干吧,嗯?现在做我们这号工作的,在这里还没把兵权拿到手,你懂吧?你不是说无能为力吗,看来你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停了会儿,他意味深长地说,“是的,按说,我也算是西北军的军人,可是现在,西北军充其量也不过是些土皇帝……”
“这个嘛,少将先生,全靠您对我的栽培了。”此时,韩明奎面前站的王经堂,与其说是他的顶头上司,倒不如说是他的父亲。韩明奎奴颜婢膝地干笑了笑,“以后我永远是您的……嗯,是您的忠诚的仆从。”
“你要为党国效忠!”
“是的……为党国。”
静静的夜晚,远远地传来沉闷的隆隆声,新保安的炮声,把窗纸震得簌簌发抖。
“报告!”门外走进一个短粗而秃顶的军人,不,更正确点说是一个“丘八”,不!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刽子手,督战队长顾贞熊。他挽着袖子,满手是血,挺着胸脯报告说:“报告少将,那十五个逃兵活埋了十个,勒死了四个,那个排长叫我活活地掐死了。”他说着两手比画着,一张大嘴咧开,露出一排黄牙嘿嘿地笑了。
“前天晚上逮捕的那四个嫌疑分子呢?”
“那四个……已经揍得不能动了。”
“一块干掉——马上把鲁上尉叫来!完了,去吧!”
“是!”秃子的两脚扑的一靠,打了一躬,转身走了。
“写到哪里了?”王经堂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保安团几乎全军覆没……”
“唔,这就够了。下面写,请十六军不要在康家集逗留,星夜赶到沙土城。”
鲁青轻开风门走了进来,敬了个礼,把一份电报呈上。
王经堂转动着凶恶的目光,迅速地看着电报,大概这电报上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边看脸上的肌肉边起着变化,面色由青变紫,由紫而变白了,霎时间像个死尸一样地僵住了,电报在手里微微地颤抖着。他呼地跳了起来,把电报往韩明奎身前一放,吼道:“打电话给十六军,叫他现在就出发。不然等到明天……不,说不定今晚上就会遭到三十五军同样的命运,快!”
“电话断了,”鲁青立正说,“从十点钟就断了,不过在一个小时以前,他们那里还没发现什么情况。”
“没发现情况!电话线断了就是情况,笨蛋!”王经堂就地转了一个身,“共军第四野战军的一个军和十六军几乎是同时到达延庆一带,难道他们是来睡大觉的!马上去联系,把电话接通,快去!”
鲁青转身走了。韩明奎请示说:
“报告还发不发?”
“发,马上发出去!”
韩明奎出去后,王经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半夜两点。烟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着,屋子里静得使人可怕,新保安的炮声更加激烈了,现在王经堂对这方面的炮声大概已经习惯了。可是,东面康家集却是那么寂静,这种寂静在他的心灵里比新保安的隆隆炮声还要可怕!因为那是他回北平的要道。归路被切断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的,前面是通不过的铜墙铁壁,三十五军像是一个处决前的罪犯一样在关着禁闭,后面是一把不可招架的利斧,只要这把利斧在康家集一打响,那,那就算完了,一切都完了。王经堂的脑海里闪出了被他今天枪毙的那个伤兵。“缴枪不杀,优待俘虏!”这是伤兵喊出来的,可是他亲手把他枪毙了,现在恐怕真的要临到他自己的身上了。
风,长城外的寒风吹着窗纸哗哗作响,煤油灯的光影忽明忽暗地在王经堂那惊惧的脸上爬动着。
“报告!”门外传来了喊声,王经堂全身抽动了一下,手伸进了裤袋里,原来鲁青走了进来。他声音颤抖,神色慌张,“少将先生,康家集被围,杨家营发现共军。”
“有多少人?”
“据跑回来的士兵报告,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估计是共军地方部队。”
“派保安团,不,还是派四十八师去一个团把杨家营的敌人消灭,然后请一○四军解康家集的围,一块回北平,快去!”
“这……少将先生,恐怕要和一○四军从长计议吧?”
王经堂想了想,他用手拍了拍他那宽大的前额,“对,是要从长计议,我现在就去!”说着,他穿上大衣向门外走去,将到门口,又回头对鲁青说:“请北平派飞机援助我们,轰炸杨家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