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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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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华、李治中和全团的战士们,在南口刚下了火车,就踏着元月的雪向北平近郊兼程前进,经过半夜的急行军来到了清河镇附近。这里一片战争气氛,砭肤的寒风里夹杂着硝烟,传来了此起彼落的机枪声。野地里到处有军队在行动,担架队急急忙忙地走过,电话员在黑影里用手电筒照着在检查线路。

半夜十二点他们接下了兄弟部队的阵地,准备向据守清河镇一带的敌人发起攻击,直逼北平城下。团指挥所里,参谋们在忙着打电话。

“喂!什么?……敌人反击?见鬼!……要和兄弟部队一块把敌人打回去,阵地要快点接,是……这是团长的指示……对!”

“二支队吗?……喂!喂……怎么搞的,电话不通了!”作战参谋把听筒使劲地吹了两下,回头喊道,“电话员,查线去,快!”

周国华和李治中蹲在摊开的地图前,聚精会神地研究攻击路线。身旁烛影摇曳,随着阵阵的炮声,闪动在他们紧张、严肃的面孔上。

“团长同志,师长请你说话。”作战股长说完,指着排列的许多电话中的一部,“这个,这个。”

周国华急忙拿起电话听筒。

“喂!”

“准备好了没有?”师长粗壮的声音在电话里特别清晰。

“好了,师长同志。”

“今天是几号啊?”

“问得怪呀!”周国华惊异地想,可是他立即答道:“今天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一号了。”

“对,请转告你们全体同志,师党委预祝同志们在新的一年中,以新的胜利向党中央、毛主席献礼。”师长的口气既愉快又激动,大概他也因为能参加解放北平的战斗感到光荣而情不自禁了。他接着说:“野战军主力,昨天攻克了天津外围的不少据点,现在已将天津敌人重重包围。上级为了防止北平敌人逃窜,命令在拂晓前把眼前的敌人驱逐,然后再把北平包围起来。光荣啊!同志。你们的攻击路线清楚了吧?”

“清楚了!”周国华由于内心激动,手里的听筒有点发抖了。

“好,现在是下一点,开始吧!”师长挂上了电话。周国华在电话里听师长喊道:“挂左翼团!……”

弹群在空中嘶叫着;军部的远射程炮轰击着;机关枪划破了新年的夜空,此起彼落地嗒嗒着。霜冻的大地,由于炮声齐鸣而簌簌地跳动。战线迅速地向前推进。

早晨,步兵团按照作战计划攻克了清河镇,进到德胜门外的土城,奉命停止进攻了。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照着浓雾弥漫的古城——正值隆冬的北平,显得那么阴暗而死气沉沉。

郝平和一排长赵文江,带着满身霜雪,口里喷着热气,伏在土城豁口的东侧向前望去。只见土城前面是一条土质公路。向南就是德胜门外大街。再往前顺着大街望去,迎面被房屋挡住。街道从房屋的两侧穿过,直通德胜门。屋顶上远远地露出德胜门的箭楼。沿街房屋后的地坎上,敌人在抢修工事。不少敌人正从民房里拆门板、搬箱子、扛草席、桌子、板凳……看来敌人是以修工事为名,在挨家挨户地抢劫。他们在忙着往停在大柳树下的胶轮马车上装东西,柳条上结满霜雪,白皑皑地低垂着。远远传来女人的喊叫声:“救命——呀!……杀人喽!……”

“哇——啊!……”一个孩子的哭嚎声突然中断了。

狗在狂吠,一声闷声闷气的枪响后,狗惨叫了几声沉寂下来了。

郝平侧耳谛听着,心好像停止了跳动。他用愤怒的目光,望着正前方,突然把拳头一捶,“这些土匪!”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然后目不转睛地喊道:“一排长,打!”

“嗒嗒嗒……”

“轰——咣!”

大车附近立即炸起了浓烟,滚滚腾腾地把大街淹没了。大柳树上的霜雪纷纷落地。硝烟散去,大车和牲口都躺在街道上一动不动了,街道上静悄悄的。不一会儿,从门里跑出两个敌人,鬼鬼祟祟地在破碎的大车底下往外拖人。

又是一阵机枪声,那两个人一个跑了,另一个躺下了,以后再没有人走动。

“这些混蛋,非用这办法治他们不行。”赵文江愤愤地说,“见影就打,一个不饶!反正子弹是对付敌人的,有的是。”

团长周国华和杨股长跨着大步,满脸兴奋地朝土城上走来。

“怎么样?郝平,你们打得不坏啊!”他一面和郝平打招呼,夸奖着他们一夜的战绩,一面弯着腰爬上土城。

“团长,前面就是北平城。”郝平报告说,“敌人都躲在民房里。”

“是啊,要好好地看看这个北平。”周国华说着,伏在土城上用望远镜观察,一片古老的建筑物立即收进周国华的望远镜里。

那些锯齿般的城垛口,高入云霄的城楼,塔尖和景山上的万春亭,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北平,作为封建帝王、军阀官僚和帝国主义统治中国人民的堡垒,即将结束它的历史使命了。今天,人民的军队把它围得水泄不通,敌人的所有军事设施,反动党、政、军的统治中心……都在我军的炮兵射程以内。

北平在周国华的眼里是那么熟悉而亲切,这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在这里度过了中学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生活是这样的不平凡,“三·一八”和“一二·九”爱国运动给了他新的生命,使他走上新的征途。一九三六年冬天他离开了这个城市,跑到延安,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民战士。十三年如一日,今天又和他的第二故乡见面了。但是,今非昔比,时代在前进,在摧毁着腐朽的反动统治。今天,人民要用强大的武装力量,将八百年来劳动人民所艰辛缔造的古城,从苦难中解救出来,使她返老还童、重度青春。北平,她将永远属于人民,属于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无产阶级……

周国华心情激动地看了多时,才放下望远镜,翻身坐在土城的半坡上。他吸着烟,瞧了瞧身旁的战士们。他觉得战士们一个个是那么英武雄壮,从心眼里喜爱这些布满了汗污的脸膛,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是为党的事业冲锋陷阵、赴汤蹈火的人。周国华才想说什么,一转脸见身材高大的一排长,站在土城的半坡上,一手叉腰一手握枪,盯着正前方,盯着古老的城市——北平。

“赵文江啊。”他平心静气地叫道。

“到!”一排长走了过来。

“你看这城墙,我们能不能进去?”

“能!”赵文江举目瞧了瞧黑沉沉的城墙,毫不含糊地说,“城墙虽高,可是抗不了我们的黄色炸药和榴弹炮。没有问题,团长,命令一下,我们一轰就进去了。”

“嗬!一轰啊?”周国华蛮有意思地笑了笑,“一轰可进不去啊,同志。这个城可不是一般的城。”团长把烟头往地下一扔。这时郝平、杨股长都凑了过来,听他说,“她是一座有八百年建都历史的古城,自古有政治、文化中心,是中国文化古迹最多最珍贵的地方。我们要从敌人手里把她解放出来,这个任务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在战斗中,既要消灭敌人,又要保护古城的完整,因此就必须靠我们严密的战斗组织,机动灵活的战术,准确的兵种协同和严格的一丝不苟的组织纪律性,来完成这次攻城任务。不靠人,光靠黄色炸药、榴弹炮那么一轰可不行啊。同志,这和别的城不同,别的城毁灭了可以再建新的,这个城市有些文物古迹要是毁了,那就等于毁了一部祖先们用血汗缔造的遗留下来的历史。所以上级指示我们,为了很好地做准备,从今天起,部队一方面包围监视敌人,一方面进行攻城训练。”阵地上响起一阵机枪声,周国华扭头向右面冒起硝烟的方向看了看,接着说:“在这期间我们虽然不做大的进攻行动,但小的接触是不可避免的。你们要很好地组织特等射手监视敌人,不准他们活动和向我们靠近。等我们准备好了,那就敞开儿干吧!同志们,‘解放北平’这个名词将永远记在中国的历史上!”周国华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顺着土城向二营指挥所走去。

郝平送走团长以后,正想到炮兵阵地上去看看,突然听见三排的机枪开火了。他紧跑慢跑,来到三排的阵地上。

“为什么射击啊?”郝平大口地喘着气,问三排长。

“敌人有一个排的兵力,从黄寺的后门出来,现在已经进了那块高粱地。”

郝平仔细地看了看,在德胜门外大街东面,从民房里有不少的敌人三三两两地往那块没有穗的高粱地里运动。正南方,黄寺的后门外,还站着三四个人,向这面指手画脚地望着。这块高粱地,大约二百多平方米。是秋收后敌人特意留下来的,以应他们军事上的需要。

现在,敌人有三十多个隐蔽在里面,离土城三百多米。

“三排长,”郝平看了多时说,“你在这里用机枪监视着,我们组织炮兵把高粱地消灭!”他说着,回头喊了一声:“通讯员,把炮兵连长和六○炮班长请来。快去!”

一会儿,炮兵连长和六○炮班长来到土城上。

“我的意见,”郝平说,“每炮十五发,用十分之一的燃烧弹,你看怎么样?”

“我看用不了那么多的炮弹。”炮兵连长眼睛望着高粱地说,“每门打五发,就是三十发炮弹。那么点地方,保证叫他吃得饱饱的。”

“好吧,快,别让他跑了。”

炮兵连长回到炮阵地,把小红旗一举,嘴里一连串地下达着口令。炮手们根据他的口令,迅速而准确地动作着。炮兵连长看看大家都准备好了,他把小红旗往下一甩,喊了一声:“放!”霎时间,震天动地地响了一阵,接着就是炮弹飞过空中的啸声。当这种声音消失以后,那块不大的高粱地里,连续地响起了轰隆声。烟团卷着尘土从里面滚滚腾腾地喷射出来。高粱地马上变成一团大火,卷着浓烟燃烧起来。

半小时以后,火很快地熄灭了,灰烬盖在尸体上,一堆堆的冒着各种颜色的烟,随着寒风飘去。

这一整天,敌人再没轻举妄动。

兵临城下,平津敌人四面楚歌,插翅难逃了。北平近郊我军一面监视敌人,一面做着攻城的各种准备工作;晚上小部队袭击,掩护干部看地形,选择突破口;白天则开会座谈,训练战术动作。

工作越紧张,时间过得越快,眨眼间过了五六天。一天上午,周国华看地形回来,他披着军大衣,站在北平街市图的跟前。一边吸着烟,一边仔细地看着地图。一缕缕的青烟,从他的头顶上升了起来,然后,袅袅地蔓延到全屋子里,渐渐地消失了。他在回忆着几天来的作战情况,思考着即将进行的规模庞大的攻城作战。他那平静而深思的面孔,不时地闪着亮光,两道黑眉毛,有时紧皱,有时伸展。但他的目光一时也没离开地图。

门忽然开了,团政委李治中满面悦色地走了进来。

“嗬!你这房子像冰窖一样,干吗连炉子也不生啊?”他一进门就嚷嚷着冷。

“嗯……”周国华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李治中眨了眨眼睛,微微地笑了笑,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没开口。显然他的思路,还没有被进来的团政委打断。

“怎么?”李治中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地图,“你在想什么?这几天来站在野地里还没把你冻僵啊!”

“是啊,”周国华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以后,两手插在裤袋里耸了耸肩膀,“暂时冻一点吧,同志。等打开北平,咱们一块暖和。我看你屋里也不见得有炉子生,大家不都在冻着么。说真的老李,我看过地形以后,觉得我们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比如:在战术上,过护城壕、爬城墙、队形运用、火力组织。城里的街道这样复杂,人口又这样密,部队进了城,总而言之这还是个极为艰巨的任务。所以,攻城的准备时间短了一点。”

“时间来得及,蛮来得及。”李治中精神奕奕地向周国华靠拢了一点,“今天上午师长从军部开会回来说,对北平的攻击时间,上级准备放在解放天津以后。这样,算来总要十多天的时间,这还不够啊?”

“是吗?——好哇!”周国华凭着作战经验,马上就理解了团政委传达的这个消息,“解放天津以后,再集中兵力解放北平。这就不但最后断绝了敌人的后路,而且将有更多的炮兵和特种兵参加战斗。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英明啊!同志。”

“是啊。”李治中沉思片刻,“老周,我经常这样想,有时候我们这些人真笨得可笑,每天手里拿的、眼里看的、耳朵听的,到处都是真理。这些真理当我们真正领会了一点时,就向前迈一小步,领会得多时,就向前迈一大步,可是这些真理在我们身上溶化成自己的东西有多少?实在不多。看来理论变成实践不易,而把实践上升到理论,成为一次思想的大飞跃更是不易啊。就说这次战役吧,上级的每一个步骤都按照毛主席的军事思想行动的。可是我们呢,每天光知道开会、讲话、命令、擦枪、行军、打仗。总而言之两个字:‘瞎忙’。到现在我们才算弄明白,战役开始时,毛主席用一个兵团十来万人的兵力,昼夜行军,奔袭平绥路的战役意图。”

此时,作战股长在门口出现了,他敬礼后报告说,师部指示,抽调一部分连营干部,到天津兄弟部队去见习攻城战术。

“怎么样,老李。”周国华把黑眉毛一抬,精神焕发地说,“我们的猜测是对了。”他又转向作战股长,“你通知了没有?”

“通知了。就是四连只郝平一个人在家,抽不出来。”

“嗯,这个连不去人可不大好,”周国华自言自语地在地上转了一圈,“你看怎么办?老李,要不叫他一排长去?”

李治中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铃响了,他伸手拿起听筒,“喂?……唔,你回来了,看得怎么样?……什么?……啊,两个都回来了?怎么样?啊……啊,好。这样吧,叫王德去卫生队换药,暂时休息,一会儿再找他;叫乔震山马上到团长这里来。”李治中放下听筒,“行啦,就叫他去吧。”

“他的伤,能不能去哟?”周国华把手一背,摇了摇头。他回想起上次才进关时,乔震山伤不好就出院了。去完成了一趟任务,回来差一点没病死。这次周国华也觉得不放心了。

“他来了再说吧。”

“报告!”一个雄壮的声音之后,风门哗的一下开了,乔震山那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雄赳赳地敬了个礼,“报告首长,四连长乔震山伤好出院!”

团长和政委,互相瞧了瞧,默默一笑。仿佛在说,看,战争的折磨,使我们的英雄倒更加强壮了。

“来来来!乔震山同志,这边坐,我们要好好地看看你。”团政委拉着乔震山的手,和他肩并肩地坐下。作战股长倒了一碗水,政委接过来,递给了乔震山。

首长的关怀和接待,使乔震山觉得有些不自然了,他接过碗,手有点发颤,“不,政委,我在管理股那里已经喝过了。”

“喝一口吧,同志,你在悬崖下躺着那阵,想个人给你送水也没有。你说说,乔震山,你是怎么摔下去的?”

“没啥,”乔震山羞怯地笑了笑,“打仗嘛,谁还不遇着点危险,现在全好了。政委,啥时攻击啊?我想请示当尖刀连。”

“嗬!想打仗了?!”李治中笑了,瞧了瞧周国华,“不用慌,同志,想打仗还不容易。不过现在我们打算先派你去学习一下。”

“首长!”乔震山哗的一下站了起来,把胸脯一挺,“我,我提个意见,学习我不反对,好不好打完了北平我再……”

乔震山的话没说完,大家轰的一声笑了。

“你的意见和我们的意见一样,同——志,”周国华边笑边说,“先到天津去向兄弟部队好好学习一番,然后回来解放北平。就这样决定吧,详细情况由杨股长告诉你。至于连里,你放心,郝平和王德在家,准备工作一切由他们负责了。”

乔震山心里一阵高兴,这倒不错,既能看看天津战斗,又能参加解放北平。他兴高采烈地给首长敬礼,然后和作战股长一同走了。

北平的近郊区一片紧张的备战气氛。步兵在演习架桥、过壕沟、爬城墙;炮兵在挖阵地、架炮、测定射向;运输部队则策马往各阵地上送弹药。阵地上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和稀稀落落的机枪声。

王德带着刘吉瑞、小李,还有本连出院的伤员,向大雪覆盖的野地里望望,这紧张的备战气氛不禁使他们加快了步伐,向连部驻地走去。

王德,帽檐底下压着一溜雪白的绷带,全身装束得特别整齐。才出院,要和连队的同志见面了,当然要打扮得整齐点了,说不定他为了这还照过镜子呢,而且不止照过一遍。过去尽管乔震山常说他:“打仗嘛,又不是去找对象,尽照镜子干啥。”可是他总是改不了。不管干什么,凡是到个新地方去,他还是不知不觉地照上一番,脸上哪怕有针尖那么点灰也存不住。

他迈着方步在头里走着,望着这振奋人心的北平城郊,嗬!多么热闹!工人、学生,有男有女,来来往往。要不是那隆隆的炮声和在野地里演习的战士们,谁能说这是一个孕育着一场恶战的战场啊!忽然,脑子里响起团长在他离开团部时叮嘱的话:

“……目前天津围得正紧,最近几天就要解决问题。那里解决了,这里就好开始了。连长不在家,你要抓紧时间,训练部队,准备器材,侦察地形。北平这几天出入的人很多,工人、学生、教授,还有外国人、商人和逃兵,来来往往挺复杂,你们在前面要很好地注意政策和党的影响,绝对不能有人身搜查的举动。这些问题只许做好不许做坏,我们在这里不仅要打好军事仗,也要打好政治仗,还要提高警惕,防止特务的破坏活动。”

王德回到连部时,郝平和连部人员正在吃午饭,一见王德进来,急忙放下饭碗,抢着和他握手。郝平拉着王德说:“你回来太好了,这几天部队可热闹啦,又要打仗,还要练兵。大家早就盼着你回来了。连长怎么样,多咱才能回来?”

“他和我一块回来的,一进门就被团长派到天津见习去了。”

同志们热情、亲切的欢迎,使王德的心里十分兴奋,他转动着激动的目光望着大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嘿嘿地笑。

“副连长,先吃饭吧。”小李手里端着满满一碗饺子从外面走进来。

“可真是,只顾说话了。”郝平恍然说道,“快吃吧,今天赶上吃饺子,算是对你的欢迎。”

午饭后,太阳照在北平古老的建筑物上,反射着耀目的光亮。郝平和王德来到阵地上察看敌人的防御部署、行动规律。忽然,德胜门外的西面,响起一阵机枪声,王德借着阳光望去:见有两个敌人的士兵,沿着起伏的地形向这面跑来,边跑边回头,十分惊慌。两人的后面一百米处,有四五个人一面开枪射击,一面追。王德急忙命令道:“轻机枪对准后面追的人,射击!”

轻机枪马上开火了,一下子撂倒了两三个,其余的趴在地坎上一动也不敢动了。两个士兵在机枪的掩护下,面色发黄气喘吁吁地跑到土城下,张开两手嚷道:“解放军同志,救命吧!……”

小李把小马枪往下一伸,把他们拉了上来,郝平和王德带着他们下了土城。看他们惊心稍定,问道:“你们为什么往这面跑啊?”

“官长!”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说,“我们在那面活不下去了,每天吃不饱不说,还挨揍。早就想跑没有机会,昨天晚上跑出来又被捉回去,说今天晚上就要枪毙我们,幸亏二排的卞路修放哨,他把我们放……”

“叫什么?”郝平没听清他说的名字。

“卞路修,他是察哈尔人,把我们偷着放了。他看我们跑出来以后,才在后面假张罗,这才出来人追,多谢你们掩护……”

“你们怎么还不攻啊!”另一个河北口音的说,“弟兄们都背后嘀咕,要是你们一攻我们就缴枪,不少的人想跑就是不敢跑。”

“你们是哪一部分?”王德问道。

“特务团工兵营二连。”

“是这样,官长。”那个三十岁上下的说,“这个团是才编起来的,大部分是沙土城战役跑回来的,军官是从别的部分派来的。”

“你们营长是谁?”王德问。

“顾贞熊,我们背后都叫他顾秃子。才来不几天,这小子杀人不眨眼!”

“好啦。”郝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大概你们还没吃饭吧。先去吃饭,休息一下,要是你们愿意回家我们就发证明;愿意当兵,就在我们这干,保证你们不受气,每天高高兴兴的。”郝平回头又对小李说:“小李,你领他们吃饭去吧。”

“是!”小李答应了一声,回头对那两个投降的说,“走吧伙计,进门吃饺子,这会你们算走运了,吃饱了,要回老家种地就种地,要当兵就当兵。”

小李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两个人走出三两步,忽然又回头跑到郝平跟前,扑通跪下了,磕头作揖地说:“官长饶命吧,你救了我们两个,就不能再杀我们了。我们家里有老母亲,有老婆、孩子,都在挨着饿,你行行好,放我们的活命吧……”说完了,就趴在地上哭起来。

这一下把郝平和王德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把两个人拉起来问道:“你们两个疯了?我们解放军从来也没杀过俘虏,再说你们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投降来的……怎么搞的,小李?”

原来他们队伍里,“吃饺子”就是把人捆起来,“种地”就是活埋了,“回老家”就是枪毙。他们要杀害逃跑的士兵或者杀害老百姓都是这么说。碰巧小李的话里都有这些字眼,这就把这两个像惊弓之鸟的国民党士兵吓呆了。听他俩这么一说,把大家弄得啼笑皆非。郝平批评小李说:“你这小李啊!嘴皮真薄,少说点不行吗!”说完又对这两个人说,“他说的全是真心话,我们今天是吃饺子,你们放心地跟他吃去吧!”

王德回到连部,转眼过了七八天。他白天掌握部队训练,晚上带着排长们,到城根看地形。

这天晚上,王德到阵地上走了一趟,回来时已经十一点了,一进门见大家正和房东的孩子听收音机。郝平见王德进来,招了招手说:“你听,老王,国民党反动派又在吹牛了。”

王德走了过去,收音机嗡嗡地响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尖溜溜地说:“……我平津前线国军士气旺盛,击退共军数次进攻……”

“他妈的!瞪着眼说瞎话,今天下午还跑过两个来,旺盛个屁!”小李在旁边指着收音机生气地说,“等打进城去捉住这个家伙,非问问她不可,要是再不说真实话,哼!瞧着吧,豁着挨批评我也得狠狠地揍她一顿!”他把拳头对着收音机又晃了晃。

“嗨!小李,你才是个小傻瓜呢。”一排长逗趣地说,“蒋介石的广播电台多会说过真话来。一百年也是这样,可当你捉到她时,她就会客气地说:‘你可别生气呀,小同志,长官给了稿子,俺就得念。要不,他就会杀俺的脑袋,杀脑袋不要紧,世界上也不过又少了一个混蛋。可我还要留着它吃饭呢。’”

大家轰的一声笑了。

“报告!”一个粗壮的声音。屋里的笑声立即停止了。团部通讯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挺直地站在门外。

王德迎出来,接过文件,是团司令部的通知:

天津敌人陈长捷兵团,不顾天津城市及二百万人民生命财产遭受损失,竟敢拒绝我军和平解决的劝告,拒不投降。我平津前线司令部,已命令天津前线我军,于今晚十时发起总攻击。为防止北平敌人乘机突围,北平前线围城部队从今日起,奉命停止操课,准备随时投入战斗,并将所有道路严密封锁,不准任何人出入……

王德一口气看完,回头对一排长命令道:“一排长,马上命令部队进入阵地!”

“是!”赵文江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小李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忙着捆行李收拾东西,“副连长,报纸和文件箱子送给运输员同志吧?”

“送那干吗?”

“不是准备行动吗?”

“谁说的?跟我来吧!”王德带着小李走了。

第四连的部队,一整夜都在阵地上。

第二天早晨,旭日东升,光芒四射。

郝平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就离开阵地回连部去了,王德一个人在阵地指挥所里值班。早饭前后,有不少学生和老百姓要求进城,都被哨兵堵回去了,有一部分嚷嚷着不肯走。

王德来到跟前一看,见是一群男女学生有二十几个,还有外国人。每人推着一辆脚踏车要求通过哨口进城,其中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见王德来了,走上来说:“同志,我们这些人都是清华和燕大的学生,还有教授,要进城去有要紧的事,你们这位同志高低不许我们走……”

“不是不许你们走,”王德解释说,“前面随时都有发生战斗的可能,所以暂时谁也不能过。”

“昨天还让走,为什么今天就不让走啊?”另一个学生问道,“我们有要紧的事要进城啊。”

“战争时期随时都有变化,再要紧也没有作战要紧,我们要对你们的生命负责啊!”

“人家说得对,再要紧也没有作战要紧,不能去就等两天再说吧。”他们说着,有的推着自行车向后走了,有的闪在路旁还在犹豫。这时上来一个姑娘,二十二三岁,身上穿一件浅咖啡色呢大衣,车把上挂着个小提包,学生不像学生,教授不像教授。身后跟着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

“同志!”姑娘走到王德跟前,她面色平静而骄傲,“不让他们过去也应该让我们过去吧?”

这时其他的学生又慢慢地凑了上来。

“噢?”王德寻思地端详着她说,“为什么?”

“因为他们两个是美国人,是在我国清华大学的留学生,不管什么地方他们都有权利通行。”

“你是哪国人啊?”王德把手一背,用研究的目光瞧着她问道,“是谁给他们这种权利的?”

“我是中国人,给他们当翻译的。”她难为情地笑了笑,回头对两个外国人嘟嘟噜噜地说了一阵,又回过头来说,“他们原来就有这种权利的。”

“哼!”王德冷笑一声,“‘原来’!你转告他们,他们以前根据不平等条约所持有的一切特殊权利,现在我们一概不承认。不准过就是不准过,哪国人都是一样。”

那个姑娘听王德这么一说,又见他那严肃的面容,畏惧地退了一步,那个美国男人却上来用不大准确的中国话说:“我们是美国人,你一定得让我们过去。”他那既斯文又傲慢的态度使王德很生气,他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把脸一板,用鄙视的目光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要忘了,这是在中国地方。我代表中国人民正式警告你,你现在马上向后转,否则,在这里我们对你的生命不负任何责任。”

那个美国人见王德这样坚决,说出的话竟是他在中国从来没有听到的话,气得面色青白,想要发作,但一看两边解放军的士兵一个个冷眼看着他,不觉一颗心猛烈地跳起来,只好把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摇摇头,对后面那个女的说了几句,就向后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那些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学生轰的一声就把王德围起来,和他握手说:“同志,你们真行!这都是叫国民党惯的他们,他们还认为你们像国民党军队那样脓包呢。”

学生们渐渐地散去了,王德背着手,望着走远了的那两个外国人和那个女翻译,愤愤地想:“哼!美国人,今后就请你老实点吧。今天叫你明白,中国人不是那么可欺的。最可耻的是那个败类,学会了两句洋话,站在美国人的身旁甘当奴才,竟然还那么神气十足,真叫我替你害臊!”

王德回身向连部走去。女翻译的奴才相,使他心中愤愤不宁。忽然一个姑娘的形象在他脑海里浮荡起来:要是那个女翻译,去掉了长长的鬈发,再换上一件蓝色的旗袍,这不是他四年没见面的未婚妻满丽英吗?是她!王德急回身,向北望望,那个女翻译和两个美国人边说着话边朝王德这边指手画脚地笑着慢慢走远了。“不,”他想,“天底下相似的人多着呢,为什么是她呀,笑话!”

一颗炮弹在那个女翻译消失的方向爆炸了,接着弹音从北平飞过了王德的头顶:一发、两发、三发。然后突然停了,一切又恢复平静。敌人的炮兵在试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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