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过八达岭的群山,发出惊人的呼啸声。
王经堂、顾贞熊和鲁青,在这迷魂阵似的群山里,像游魂一样摸索了六七天。经常走过去又转回来,每夜至多不过走二十来里,老围着几架大山转悠。这黑沉沉的大山幽谷,神秘的树林——在白天看好的方向,夜间一走就使他们转得迷迷糊糊。指北针既不指南也不指北,倒是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指针老在分划盘上乱晃荡。王经堂气坏了,用力向石头上一碰,指针歪斜了,躺在一边动也不动了。
“他妈的!”他把指北针丢到山沟去了。后来他想:哪里是指北针坏了,明明是夜间由于他自己心慌意乱看马虎眼了。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走!顺着山沟走吧。”王经堂晃荡了两下。顾贞熊、鲁青急忙上去搀着他。
这几天来,他们白天上山隐蔽,夜间下山走路找吃的,像野兽一样。山路石头多,走得满脚是大血泡,腰痛腿酸,像挨了二百下军棍,走一步扭三扭。在王经堂来说,恐怕是生平第一次,这滋味比睡在沙发床上,走在地毯上难受得多,回想起那天夜里在东山村被几个八路的便衣侦察员追击的情形,真是心惊胆裂,那一枪,差一点没把脑袋打飞了。黑灯瞎火的在荒山野岭里窜着逃命,全身被石头、荆条碰得有皮没毛,现在总算逃出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经堂因为他这次没丢了脑袋,吃点苦倒觉得没有什么。
天快亮了,照例上山隐蔽。王经堂仰面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再也不想起来了。沉甸甸的乌云在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仿佛这大地也在随着旋转。他闭上眼睛,真想睡一会儿,但是不知什么地方轰隆隆地响了一阵,这声音像暴风雨前的滚雷,在遥远的天边上滚动。“炮响?”他翻身坐起来,侧耳细听,又是一阵隆隆声。“这是在什么地方?新保安?也许是张家口,不,”他很快推翻了他的猜测,“那里远着呢,听不到!可是这声音是在西北方向呀!”真糟糕!就在这时,在炮响的方向,乌云缝隙里,露出了火红的太阳。
要不是由于天刚亮他才爬上山来的话,他真的认为这是晚霞呢。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东方,大炮就在那里轰隆着,“北平发生战斗了!”这念头,使他全身的血管慢慢地给冰流充满了,心也凉了。他咬着牙关,克制着内心的恐怖,回头望了望,他的身后边,也像他的前面和两侧一样,净是耸立的岩石,发出呼呼的风声,没有任何迹象足以证明这里也有人向他冲锋。可是恐怖的心情仍然震撼着整个的身子,使它索索发抖。
“鲁青。”他向瞭望哨轻喊了一声,“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啊,少将先生。北平方向炮响!您听。”鲁青从石头缝里钻过来,伏在王经堂身前报告说。
正在睡着的顾贞熊也被炮声惊醒了。
“看来北平我们是去不成啦。”他瞪起凶光闪闪的眼向东方一瞥,“哼!他妈的,倒霉。”
“这还不算倒霉,老弟。要是北平天津都被共军围住了,撤不走,那才算真霉气呢。”王经堂喃喃地说,“我们得想办法快走,无论如何要先到北平,如果剿总司令部已经撤走了,我们就打电话要飞机去天津。不过就目前看,剿总起码也不会在西郊了。”
两架战斗机嗡嗡着掠空而过,向西北方向飞去。过了不到一刻钟又回来了,飞得很低,连机翼上的徽记都看得清清楚楚。三个人仰着脸,贪婪地望着,这飞机好像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飞过去了。
“不要紧,二位老弟。根据这飞机的行动判定,北平还在我们手里,机场还没失守;飞机是从北平起落的,起码崇文门里的临时机场已经修好了。我们要在今晚赶回去,至迟明天,再不能晚了。”
说着,三个人站了起来,可是,这是白天啊,下得山去被共军碰上可不是玩的。于是,三个人又泄气地坐下了。
“我们要想法很好地化装一下,像现在这样是骗不过共军的。”三个人互相瞧了瞧,他们那极不合体的破烂不堪的穿戴,蓬松着的头发,满脸胡楂,军不军民不民,活像些越狱的罪犯。
“哎!”鲁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报告说:“少将先生,刚才我放哨时,见山下有个村庄,那是河沿村,这里到石景山只有十多里路。宪兵营王营副的老家就在这里。我们从北平出发时,他的太太没有去天津,就送在这里。”
王经堂、顾贞熊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一块来到石头后面,向山下望去。果然,在远远的山谷尽头,有一个不小的村庄。
“你看。”鲁青用手一指,“村东头那个独立房屋——三间新瓦房就是。”
“你怎么知道?”
“前年我和部队从这里去沙土城,还在他家住过一夜,没错。要是到他家,换换衣服,吃顿饱饭没有问题,说不定还可以了解一些北平的情况。”
王经堂高兴极啦,立即决定今晚去河沿村。
这一天,总算是太太平平地过去了。在朔风怒号中开始觉得凛冽砭肤,下雪了,三个人扶着石头向山下走去。一天没吃饭,肚皮贴在脊梁骨上,他们勒紧裤带不止一次了,肚子还是在咕噜咕噜乱响,弄得全身发虚,腿发颤。
“鲁青,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
“去侦察一下,该不会住着……”王经堂急忙回头看看,好像“共军”这两个字一说,解放军就会出现在眼前似的。幸好,四下里黑沉沉的没有任何可疑的动静。
“我,一个人?”鲁青手脚哆嗦起来。
“去!他妈的。”王经堂把手插进了裤袋。
“是!我,我这就去。”鲁青转身,扭着溜轻的屁股跑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鲁青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很好,村里没有解放军,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王经堂既冷又饿,急不可耐地向前走去,跟着鲁青来到一个瓦门楼跟前。他掂着手枪向鲁青一努嘴,鲁青上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动静,又敲了两下。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大嫂,开门吧。”鲁青轻声应道。门开了,一个披散着鬈发的女人头伸了出来。
“嘿嘿。”鲁青一躬腰干笑了笑,“王太太,我是鲁青。”
“哟,你……”
她的话被鲁青的手势截断了。接着向后一招手,王经堂、顾贞熊跟着鲁青走了进去,那女人关上门也跟着进了屋。王经堂借着灯影向那女人打量了一番:她三十多岁,披着一件蓝缎子小袄,里面紧贴身露出火红色的毛线衣。她那被胭脂粉刺激过的面皮,描着的眉毛,涂了口红的嘴唇,官太太是无可怀疑的。
“王太太,是不是先弄点吃的?嘿嘿。”鲁青讨好地笑了笑。
“那里有窝窝头还有地瓜,自己拿着吃呗。”女人两肘往胸前一抱,向碗柜上的篓子一努嘴,站在房门旁一动没动。
“噢!大概你还不认识吧。这是少将先生,请你弄点……”鲁青的话没说完,这位太太火了,“什么少将老将的,全是些废物,把局面搞得乱七八糟,然后坐飞机的坐飞机,坐轮船的坐轮船,把自己的太太送到保险柜里,谁也碰不着她们,剩下我们这些不值钱的小喽啰,往穷山沟子里一送。哪有好的吃。”王太太说着,恶狠狠地瞟了王经堂一眼。
“我说,太太,”鲁青又赔笑地打了一躬,“这事可不能怨我们啊!”
“不怨,不怨,都说不怨,难道怨我?”王太太把鬈发一甩,一溜旋风似的到里屋去了。
顾贞熊瞪着一对牛眼,凶恶地转动了两下。猛地掏出手枪,才要进屋,王经堂把手一伸,挡住了他。
“吃吧,老弟,这是顶好的夜餐哩。”
饿极糠如蜜,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篓子窝窝头眨眼就吃光了。又到盆里盛了碗凉开水,喝了,漱漱口,然后把嘴一抹,站起来了。鲁青走到房门前,哈着腰,低声说:“太太,我们走了,谢谢你的一顿饱饭。进城,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去吧。”王太太在屋里说,“今天丰台被共军占领了,小心往城里走,别把脑袋丢了。”
“啊,城周围没有什么情况?”
“没有。进城后告诉王营副,叫老太爷早回来。”
“是!”
王经堂看看表,正半夜十二点。外面大雪纷飞,狂风怒号。他坐在凳子上一动没动,两眼瞪着顾贞熊向屋里一摆头,悄悄地说:“去吧,不要弄出动静来。”
顾贞熊把袖子挽了挽,轻手轻脚地进了西间房门。
“哎呀!你要干吗?啊——救……”屋里,桌子、板凳劈里扑隆响了一阵,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剩下屋外的风声和大雪扑窗的沙沙声。
王经堂和鲁青互相瞧了瞧。
“快干!”前者转身进了东房门。
鲁青进了西间。两个房间里响起一阵翻箱倒柜声。
半小时过去了,三个人同时从东西两个房间里走出来;但是,他们的装束完全变了样,王经堂头戴礼帽,身穿皮袍马褂,手里还提着一根手杖;鲁青头戴瓜皮缎子帽,身穿青色长棉袍;顾贞熊就头戴黑狗皮三大扇帽子,身穿藏青色半截棉袄。王经堂看了看,满意地笑了。
“这次嘛我是钱庄的经理,鲁青是账房先生,顾老弟嘛……”
“他像个宰牛的。”鲁青插口说。
“对对对。”王经堂狞笑一声,“走吧,趁天没亮我们多赶点路。”
正要迈步,忽然“砰砰砰”有人叫门:
“老大爷,开门啊。”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面色变得煞白发青,惊惧地互相对看着:怎么办?
顾贞熊,扑的一口把灯吹灭了。
“我们是解放军,不要害怕。”又是一阵敲门声,“打听个路啊。”
“解放军!”鲁青身上像过了电,哆嗦成一堆了。王经堂呆若木鸡,“怎么办?堵到屋里了。”忽然,鲁青凑到跟前说:“少将先,先生,我……出去开,开门。把他们应付走,好,好,不好?”
王经堂眼珠转了转,点了点头。鲁青这才颤颤抖抖地向外走去。
“哎,哎,来啦,来啦。”响起了开门声。
“老乡,到石景山从哪儿走啊?”
“不远,顺这儿往东南爬过岭就到,十多里地。”
“那里有国民党吧?”
“哎——这,这我不知道。”
“请你领个路好不好?”
“啊……我,我有病啊,同志,请你另找,找人吧,哎呀!天这么冷,同志可真辛苦啊!”
这时,忽然远处有人喊道:“班长,找到人了,走吧。”
“好,麻烦你,老乡,快家去睡吧。”
鲁青赶紧把门关上,走了进来。山谷里传来马叫声,接着就是劈里啪啦的马蹄响,而后渐渐地远了。一切都平静下来,王经堂这才取出手巾擦了擦前额上的冷汗。
“这会儿走吧,你们两个干得漂亮极啦,老弟,我王经堂将来慢待不了你们。”
两天以后,王经堂终于回到了北平。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刚穿好衣服,鲁青两手捧着张请帖走了进来。他接过一看,原来今天是“圣诞节”,美国人晚上在北京饭店举办宴会。他用手拍了拍脑袋,真该死,十余天来的霉气生活连这么个重要的“节日”都忘了,这可一定要参加。可是,喝两杯酒倒无所谓,要是跳舞可就难了,因为他才洗过澡,身上疲惫不堪不说,脚上那些大血泡已经洗破了,痛得像撒了盐。不过,为了在宴会上听听美国人对时局的看法,这宴会可非参加不可。他急忙换上一套崭新的将军服,把所有的勋章都戴上,然后驱车前往了。
北平的马路上,雪花横飞,行人稀少,路灯暗淡。城郊隆隆的炮声,使这圣诞节之夜,特别惶忧不安。王经堂一出电梯门,宴会厅里传来了哭咧咧的音乐声。宴会早已开始了。他悄悄地掀开门帐看了看,一股烟酒气里夹杂着化妆品的气味,立即冲了出来。大厅里分两大部分,北半部,乐队的前面,暗蓝色的灯光下,成群的男女,在捉对儿地扭着屁股跳舞,人影缭乱,怪声邪气。南半部,靠大厅门的两边,东西各摆着一排西餐桌,桌上铺着海蓝色的台布,上面堆满了五光十色的食品、餐具和玻璃器皿。东排的餐桌后面在看不清人的灯光下,有一个胖得像猪一样的军官,没去跳舞,在陪着两个女人昏天黑地地喝着酒。
“喝了!不喝我不饶你——格格……”女人发出娇滴滴的笑声。
门西面的餐桌后面也有两个军官,并膀儿坐着,安静地对杯闲聊,不时发出长叹之声。
王经堂轻手轻脚地溜过去,在餐桌的一端,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十余天的饥寒交迫,一下见了目前这些丰餐美味,不禁食欲大作。他不用叉,也不用勺,伸手抓起一条鸡腿就大口地吃起来,然后倒了一杯红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要不是杯子是玻璃的,几乎一块吞了进去。他贪婪地吃着,静听着那两个军官的谈话。由于跳舞的吵闹,谈话声不禁也提高了,“……晚了,一切都晚了,老兄。塘沽、天津被围,朝不保夕,这里也四面楚歌,孤城一座,唉!哪里也跑不了啰!”
“你放心吧,天津有十三万国军防守,又有现代化的工事,粮弹充足,最少也守它一年,到那时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转危为安,重整兵马,收复国土了。”
“向谁收复国土?哼!”那个高个子军官不以为然地说,“东北共军将近百万,现已大举进关,其装备战术,远非昔比,这次平绥路上的战斗就是明证,一○四军,十六军,新保安,张家口,没费吹灰之力就一扫而光,天津,嗐——”他长叹一声,喝了一口酒,“天津如果不保,而北平又何以持久?”
“总统的空投信上不是说过,那就成功成仁嘛。”
“这样成仁下去,不到一年,共产党就能控制了全中国。”
说到这里,两个人默然了。大厅里充满了悲惨的音乐声,在这些杂乱的声音里,不知是郊区传来的炮声呢,还是乐队的鼓声,一阵阵地叩击着人们的心弦。
“唉——”又是一声长叹,“失败嘛,当然不等于共军的厉害,而是我们那些将领们,奢侈腐化,迷于酒色,纪律败坏所致。”说着,那个高个子军官向舞池里和东边餐桌后面那个醉得不像话的胖军官,恶狠狠地瞥了一眼。
“他妈的!前天南苑机场被共军占领,派九十二军去反攻,你猜怎么样?他只派一个连去应付了一下,就跑回来了。”
“这样的就应依法惩办!”
“办不到啊,老兄,要把他惩以国法,恐怕该枪毙的人就多啦,现在竟有人在活动着讲什么和平呢!”
“谁?”
“你大概不记得了吧,抗战前,山东省有个教育厅长,后来当过鲁北专员,山东主席。他竟想趁机出点风头。”大个子军官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南京保密局已派人来了。大概不久就叫他去当和平使者了!”他伸出手掌在胸前削砍了一下。说到这里向四周瞧了瞧,然后把声音更压低了说,“听说还有傅长官的令爱在清华大学和共产党打得火热,私下里在给她老子穿针引线,这一着很厉害,看来作用不小。”
“何不把她一块干掉,以除心腹之患?”
“这就无须老兄多虑了,恐怕南京还不知道,而在这里谁敢啊?!”
王经堂停止咀嚼,侧耳细听,没想到无意中听到这样一些绝密的新闻,尤其最后这条消息不免使他心里大吃一惊,这个刽子手为了向南京讨功请赏竟使他产生了冒险一试的念头。
音乐骤然停了,灯光豁然大亮,跳舞的人,男拥女挤,人声鼎沸,一拥而来。王经堂赶紧把雪白的衬巾掖在领前,挺身直坐,两目正视,俨然像个尊贵的宾客。
“啊——王老弟,辛苦了。”
一位身材不高、操着满口浙江口音的中将,小圆脸上戴着金丝腿眼镜,挽着一位小姐走了过来。这位小姐瓜子脸,乱七八糟的鬈发披在脖子后面,穿着一件红条大花纹的旗袍,身材细小匀称,个头和那位中将高矮差不多。要不是这些大红条缠满了她全身的话,乍一看,真会误认为她是全身一丝不挂呢。
中将就是陈老师,那位小姐是谁呀?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中将的金丝腿眼镜闪了闪,“这位是满洒丽小姐,将来是你的秘书。这位是王经堂少将。”
“久仰,久仰,见到您很荣幸。”满小姐轻跨一步和王经堂握手。
“秘书!”王经堂半信半疑地想,“莫非我要高升了?”
“不明白吧?”中将大概已经看出他的部下在猜测,“来吧,咱们到里面谈谈情况吧。”
三个人一块出了宴会厅,进了一个休息室。大约谈了有半小时之久,又出来了。刚出门中将停步说:“不管情况如何变化,你都这样办。”
“是!”王经堂立正,“即便肝脑涂地,卑职也愿为党国效忠!”
他们又回到宴会厅,刚一入座,满洒丽举杯在手,“来,少将先生,为了我们的相见干一杯。”
“对——对,对,”中将仰面一笑,“一定要干一杯。”
王经堂执杯在手一饮而尽。不料想这位小姐,竟是一个老练的交际家,一杯下肚,接着又为他压惊洗尘干杯,又是为他们将来的胜利而干杯。中将也举杯相陪,王经堂顺从地一一干了。就在这时,中将回身一招手,走来五六位小姐,各持酒杯一拥而上,寻词干杯,有的一个人干两杯甚至三杯。喧闹声引来了不少的观众,连美国小姐也参加敬酒。王经堂喝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最后到底瘫痪地躺下去,迷迷糊糊地鼾声大作了。
王经堂一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勤务兵戚逢春站在床前,手捧茶杯。太太埋怨地说:
“瞧你这个狼狈相,快起来吧,共军的大炮已经打到广安门了。”
“咹!”王经堂才要起来,可是头昏目眩天转地旋,伏到床沿上大口地吐起来。从此,他由于惊吓疲劳,酗酒过度而病倒了,一躺就是半月多。在这期间,他仔细研究了在宴会厅,中将所给予他的任务:北平如有不测,他就隐蔽地留下来,报务员当然是所谓秘书满洒丽了。他对这任务既荣幸又恼火,荣幸的是,能得到上司如此器重,给予他这么大的责任,将来真的成功了,他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恼火的是,如果一旦失败了,掉脑袋的是他王经堂,而他们——那些所谓黄埔系的将领们,却可以跑到南京、台湾甚至出国去保险。想到这里,他不禁全身战栗了,不过他还是希望平津地区真的能支持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就可以不担这么大的风险了。可是,事与愿违,这几天来噩耗频频传来:
“张家口、新保安同时失陷。”
“共军已围到城关厢!”
“天津失陷。陈长捷兵团一月十五日全部被歼!”
“淮海战场,杜聿明兵团于一月十六日全部被歼!”
“共军大部队沿平津公路向北平运动,北平近郊共军调动频繁!”
最后这个消息,使王经堂再也躺不住了,他估计共军集中兵力向北平发起总攻的时间即将到来了。王经堂吓得出了一阵冷汗,他赶紧起来,披上大衣,走出屋去。
院子里,雪花乱飘,寒风刺骨,他用手扶着树,雪落到他滚烫的脸上,立即融化了,像眼泪似的往下流。他把从战斗开始到现在的情况,全面权衡了一下,恍惚意识到,共军的战斗力并不是他以前所想的那样:“穷八路也不过是游击战而已。”而是这样的神奇奥妙,出其不意地,一大口一大口地,把他的敌人吃掉了,并且他想吃掉你时,叫你跑都跑不了啊!王经堂用绝望的目光,向雾蒙蒙的天空望着,喃喃自语:“共产党!——你,要叫你的敌人,都给你跪下啊!”
这时鲁青从外院走了进来,报告说:“少将先生,刚才满小姐从城外打了个电话来……”
“啊!怎么样?”
“她说这几天城外共军封锁得很严密,老进不来。她有件事要请示您,在德胜门外,共军那个干部,现在是否可以和他联系?”
“以后再说吧,告诉她,叫她想一切办法进来一次,我需要城外的情况。”王经堂刚说完,电话响了。他转身来到屋里。“喂!啊,是我……是……是,我马上照办。”他放下听筒,呆立了一会儿,他想:“计划执行了!”立即对鲁青命令道,“马上和太太、勤务兵,把主要行李带上,我们一块到陈老师那里去,他今天下午就要和几个军长还有一部分师长,坐飞机到南京去。”
“其他的东西怎么办啊?”太太着急地问了一句。
“其他的不动,将来有人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