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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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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解放军整编人员来到特务团,王经堂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因为,他昨天接到满洒丽的来信,说她已经和王德见了面谈过话,尽管她说还不够理想。但其行动之迅速,却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还有个姓梁的政工干部可以利用。他更感到他的女秘书是很能干的。他觉得城里万无一失,可以放心地腾出手来对付整编了。前几天,他曾答应过刘谊辉除掉三连长这个危险分子,而且,由他亲自和医官商量。当时,由于他的心情不好,事情就拖了下来。今天,为应付刘谊辉的再三催促,他派人把医官叫来了。

少校医官大高个,但不魁梧,有点驼背;呆板的长瓜脸上,戴着一副旧眼镜,显现出一副书呆子气。他行了个不大准确的军礼,说:“团座,身体不舒服吗?”

“不,我很好。你请坐。有件事和你商量。”

“请你吩咐,先生。”医官用猜疑的目光瞧着王经堂。

于是,王经堂拐弯抹角、极为谨慎地把他的意图和医官说了一遍。

少校医官一听要他杀人,吓得全身都打冷战。他提出种种理由婉言推辞。第一,他推托没有这种药。第二,即便有这种药,走了风,被人知道了,在法律上也是不允许的。第三,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干这种事是不道德的,说什么也不干。

正在这时,勤务兵戚逢春进来报告说,城里徐先生有事求见。

王经堂心里一怔。心想,昨天才来过,今天怎么又来了?可能满小姐在联欢会上取得可喜的成功了,也可能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总之,一定有急事。不然,为什么不顾危险,叫徐先生接二连三地往这里跑?王经堂站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决定先把医官打发走,并立即命令徐先生进来。

徐先生进来了,双手把满洒丽的信呈上。

王经堂接过信,赶紧拆开,信的内容如下:

王先生钧鉴:

请原谅我打扰你,我是迫不得已才写这封使你不高兴的信的。鲁上尉昨晚趁我参加联欢会之际,与刘少将两个随从,伙同散兵游勇、地痞流氓,抢劫居民财物,被共军逮捕七人。其中,有刘少将的随从一名。此事,我于事前曾对其严词警告。据云,系奉刘少将之命而为,故终未能制止。其后果将严重破坏我和王德之会面;危及我等事业之安全,事关重大,望速回城,共谋良策,以解危机。否则,卑职为安全计,将请示南京顾问团,疏通英国领事馆,暂避风险。至于这里,请刘少将派人经管,以免内外为患!诚恐诚惶,切切此禀。

顺颂台绥。

满洒丽即日

王经堂看完信,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两手发抖,脸色发白,赶紧擦根火柴把信烧掉,坐在椅子上老半天没说话。

“我可以走了吧,先生?”徐先生躬身问道。

“噢,”王经堂这才站起来说,“你回去和满小姐说,我一定回去看她,叫她放心好了。关于鲁青上尉的事,由我亲自回去处理。她自己的事,请她见机行事,不要搞得太过分了。另外,要加强和南京的联系。去吧。”

“是!”徐先生躬身要走,又被王经堂叫住,“你吃过午饭再走吧。”

“不必了。我得及早赶回去,免得满小姐不放心。”

“也好。徐先生,你还有钱花吧?”

“这……不瞒您说,先生。从年前我就没往家寄钱。现在,年已过完了,家里又来信要钱,可是我……”说着,他指了指他那双破得不像样的棉鞋,“连双鞋都买不起。”

王经堂掏出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徐先生,“先拿去用着,只要你忠于职守,亏待不了你。”

“谢先生恩赐。不过,现在……‘绿兵船’面粉六百五十元一袋,大米十八元一斤,玉米十二元一斤,猪肉二百四十元一斤。这点钱……嘿嘿……”徐先生苦笑了笑。

“好了,好了,再给你两张。走吧!”

“是。”徐先生接钱在手,一躬到底,退出门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外走去。一出大门,见刘谊辉迎面走来。他把礼帽往下一拉,刚想躲开,被刘谊辉叫住了,“徐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啊!”徐先生赶快脱帽哈腰,神色慌张地答道,“刚来,给满小姐送信来着。”

“嗯,家里还好吧?”

“好……好……都很太平。”

“嗯,去吧。”

“是。”徐先生又一哈腰,转身走了。

“哼!”刘谊辉用猜疑的目光送走了徐先生,转身向王经堂院里走去。

王经堂看了满洒丽写来的信,对刘谊辉十分恼火。他觉得刘谊辉不跟他合作,尽出坏点子。三连长李贵堂固然不好,可他毕竟是我们西北军的人,打狗也要看主人,他竟想把他弄死。差一点没上他的当。尤其可恶的是,他背着我在城里把鲁青拉到他的势力范围里去,挖我的墙脚!搞得满小姐没法工作,目的无非是想弄我的电台。这个老混蛋,要是这样干,咱们就走着瞧吧!

风门开了。刘谊辉咧着个月牙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回头把风门关上,向屋里扫视一周。说:“怎么样,老兄,城里有什么消息吧?”

“没有!”王经堂背着手向门外看着,冷冷地答道。

刘谊辉瞧瞧王经堂,脸涨得通红,冷漠地笑了笑,知道再问下去也没什么好话说。于是,转变话题问道:“你和医官谈好了吧?”

“没谈好!”王经堂压抑着满心的怒火,说,“行医的人,讲的是人道主义。既然他不愿意干,我看就不要勉强了。再说这件事,看样子一营那两个改编人员似乎已有所察觉,以后再说吧。奉劝老弟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因小失大!”

“人道主义……因小失大”这两个词,王经堂是用的双关语。意思是不要在城里城外搞乱了自己,应该一致对外。刘谊辉当时没听出来。

噢?刘谊辉惊奇地斜视了一下王经堂,口里没说心里想,变卦了?这件事共军怎么会察觉的呢?

后面这个问题,刘谊辉虽觉突然,可是,王经堂却确有根据。这是五天前的事了。

乔震山、郝平来的当天下午,想和部队见见面,教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由于一连长的捣乱,没成。第二天上午,顾秃子和王营副都借口有事出去了。

乔震山和郝平在营部谈论初来的感想和今后的工作。

忽然,郝平想起在德胜门外,那两个逃兵的供词。放他们逃跑的是卞路修。对,一定要找到此人打开缺口,了解情况,团结士兵,开展工作。

正在这时,乔震山一歪头见房东老大娘在门外向屋里看了看又走了。他警惕地出来看看,见老大娘正向房间里走去,走得很慢,仿佛有什么心事要找他们,而又犹豫不决似的。

“老大娘,您有事吗?”

老大娘回身来到屋门口,向外瞧了瞧,转脸低声说:“同志啊,咱们不是外人。我的儿子也在咱们部队里工作,出去好多年了。这不是吗,”老大娘指了指站在大门口那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说,“媳妇在家等了多年啦,前天才来了信,说在张家口……”

郝平也从屋里出来了。老大娘看着他,接着说:“你是教导员?”

“是啊,老大娘,有啥事您说吧。”

“你们只来了两个人啊?那怎么行!这些东西可凶啦。你们来的头一天晚上,他们闹腾了一夜。就在这门外槐树底下,打得鬼哭狼嚎的,听说还活埋了一个。他们说,等你们来了,要是老不走,就把你们也活埋了。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哪。唉!就两个人,真叫人担心啊。”

“老大娘,您放心吧。他们不敢!”乔震山说。

“唔,年轻轻的,别那么大大咧咧的,出了事可不是玩的。”说完,就匆匆地回屋里去了。儿媳妇也从门外回来了。

老大娘反映的情况引起了他们极大的注意。乔震山和郝平用感激的目光,向老大娘的门帘望着。心想,有这么个房东,对今后开展工作,有利多了。两个人回到屋里,很快地把第一步的工作计划拟好,郝平立即回到团部找政委汇报去了。

乔震山一个人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想和房东老大娘再谈一会儿,又怕被发现,对老大娘不利。于是,他信步向门外走去,想去村外,看看部队在哪里出操,是个什么样子。

乔震山走出村外,见在北边野地里,部队成讲话队形站着。队形中央,顾秃子正在咬牙切齿地训话,说得准确点,是在骂丘八。

“……谁他妈的,要是不听,老子就给他个不客气……”

正说到这里,王营副快步走到顾秃子跟前,俯在耳朵上说了几句话。顾秃子立即说:“请副营长训话!”

王营副跑步来到乔震山跟前,报告说:“报告副营长,营长口谕,请你给部队训话。”

乔震山还了礼,大步向部队走去,来到顾贞熊跟前,给他敬了个礼。

“请你给部队训话。”顾秃子装模作样地说。

乔震山面对队列,两手一背,叉开两腿,面色平静,目光严肃,从第一连一直看到第三连,没说话。见这部队:歪戴帽子的,不扣风纪扣的,弯腰歪腿的,低着头翻着白眼的,总之,什么怪姿态都有。这哪是一支武装部队?活像刚从战场上败下来的残兵败将。

乔震山看过一周后还是没说话,像一尊铁铸的人一样,用严厉的目光死盯着王营副。王营副被这锐利的目光所逼,把头低下了。而顾贞熊却沉不住气了,放开公鸭嗓子,大声喊道:

“王营副,向乔副营长报告人数!”这并不是他对乔震山的尊重,而是像物理学上的惯性一样,老军人习惯的自然流露。

王营副这才按操典的规定,向乔震山报告,应到操人数,实到操人数,病号多少,勤务几名。报告完毕,乔震山说:“全营实到操人数是二百七十八名,你为什么报告二百八十一名?再去数数看!”

王营副对顾贞熊命令他报告人数,事先一点准备也没有,不免有点紧张,只好根据平时的大概数字,把应到操人数,实到操人数,瞎编了个数字,反正只能多报不能少报。因为,旧军队都有个“吃空额”的坏作风,多说几名,将来发钱时,他们好多捞几个。这是司空见惯的、根本不算一回事。再说,乔震山初来乍到,全营有多少人,应到多少,病号多少,执勤多少,他确实也不知道。至于实到操人数,也就是在现场队列里站着的人数,王兆祥认为乔震山一时也数不过来,报告错了没关系。谁知,乔震山从排头到排尾早已数了一遍。对此,王营副非常吃惊,他不得不佩服乔震山这过人的智慧。于是,他迫不得已跑到队列中央喊道:

“各连——!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报数完毕,各连都大声报告说:

“第一连官兵九十二名。第二连官兵九十三名。第三连官兵九十三名。”报告完毕,加起来正好二百七十八名。全营官兵,无不感到惊奇。这位乔副营长竟能在一两分钟内就把全营的人数,数了个清清楚楚。真是古今少见。当王营副终于向他报了全营实到操二百七十八名后,乔震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目光仍然是严厉的,而且,他还是不说话。眼睛老是上下打量王营副的服装。

“他妈的,饭桶!”顾秃子也觉得王兆祥给他丢了脸,狠狠地骂了一句。

王营副更慌了,从帽子到衣服摸了摸,哪里也没有毛病。

“请你回头看看部队的风纪。”乔震山用沉重、缓慢的声音说。

“全营,整理服装!”王营副喊完口令,气呼呼地盯着部队,部队一阵好忙:正帽子、扣风纪扣、整理子弹带,然后整整齐齐地昂头平视地站着,一动不动了。

乔震山这才向王营副立正还礼,请他走开了。他向前跨了一步,主动给全体官兵敬了个礼。部队也行立正注目礼,动作比较整齐。他说:“同志们,稍息!我和郝教导员,奉命来这里工作。主要是和大家一块工作,一块学习,一块生活,有什么事大家商议着办。这就是说,今后我和大家,都要在工作、学习和生活中,树立起三大民主、官兵平等的作风。军事上要振作精神、严肃军纪、风纪;政治上要生动活泼,绝对听从党的领导。

“我们过去,是为两个阶级——就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服务的军队,在战场上打过仗。现在呢,你们已经改编成中国人民解放军,同样享受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荣誉称号。既然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那就标志着是一支为人民服务的军队,就必须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办事。也就是按照解放军的制度和要求办事。”

说到这里,忽见战士们都向营长方向看去。乔震山回头一看,见郝平和团副官从村里走来,正和顾贞熊打招呼,低声说着话。

乔震山没理会,继续说:

“都是些什么要求呢?说来也很简单。比如,干部不准打骂士兵,上级不准欺压下级,而且,干部有了缺点和错误,在一定的会议上,士兵可以提出意见进行批评。干部呢,不准为受到批评就借故报复士兵,要是报复,就要以违犯军纪论处……”

乔震山讲到这里,郝平忽然听到站在身旁的顾秃子,呼吸突然粗了起来。他转脸一看,见王营副、团副官,还有站在队列里的一连长,面色非常难看。但士兵们却聚精会神、侧耳细听、目不转睛地看着乔震山。乔震山的声音洪亮、清晰,随着轻溜溜的微风,回荡在明净如洗的碧空。

他讲完话,来到顾贞熊跟前,笑了笑说:“我不会讲话。不对的地方请你批评。”

“不。”顾贞熊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弟真不愧为军人,兄弟我,佩服,佩服。”

“那么,趁大家都在,是不是把各连连长请来认识一下,可以吧?”

“噢,可以。”顾秃子边答应边命令王营副,“命令各连连长到这里集合!”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没有想到,三连长李贵堂被他打得瘫在床上。连长们的集合,必定会引起乔震山的怀疑。

王营副可意识到这一点了,心里像猫爪子抓的一样,但却有口难开。最后,犹豫了一下才把哨子一吹,提高嗓门喊道:“各连连长到营长这里集合!”

随即从队伍里跑出三个人,来到他们跟前。敬礼后,王营副开始介绍。一连长,已经见过。二连长像木头刻的一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介绍到三连长时,王营副顿了顿说:

“这是三连的一排长。连长挂病号了。”

“唔……”乔震山没说什么,心想,三连长是真病,还是装病?是他不愿来,还是别人不让他来?这个问题要弄个明白。

这天晚上,部队吹过熄灯号,王营副查铺查哨没回来,顾秃子坐在炕上自己玩了一会儿扑克牌,然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说:“睡吧,两位老弟,看书不能当饭吃。嗯……”他说完,像猪一样躺下,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

乔震山和郝平边看书边往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了,乔震山把本子和郝平的换过来。郝平本子上写道:“操场上多数士兵的表现是好的,反对的是少数。争取工作颇有希望。”乔震山本子上写道:“三连长挂病号,定有缘故!必须查明。我去设法完成。”

看完,两人会意地互相点了点头。他们就用这个办法,不声不响地把工作讨论完了。

时间过得很快,乔震山和郝平到这里转眼三四天了。在这几天里,白天打野外、出操,晚上顾秃子弄了一帮人来营部,缠着他俩争论问题,胡搅蛮缠,不给他们一点时间进行工作。为此,乔震山非常着急。后来,他们想了个脱身的办法。

有一天晚上,营部渐渐又聚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俏皮话。有的指桑骂槐,有的直截了当地质问,想挑逗乔震山发火。乔震山却装着没听见,不理他们,和郝平使了个眼色,便凑到王营副身边,轻轻地扯了他一下,回身就走。王兆祥以为有事和他说,跟着乔震山走了出来。

“副营长,有何吩咐?”

“没啥事。出来散散步,不比在屋里闷着强?”

“噢,是。”王兆祥见乔震山一直向三连走去,他站下了,“副营长要到三连吗?”

“去看看他们晚上在干啥?”

王兆祥有心不让他去,又说不出理由;要去吧,三连长李贵堂的问题,必然暴露。正在犹豫,他的手被乔震山一把抓住,说:“走吧,走吧,深入连队关心士兵们的生活,这是官长的恩赐嘛!”

王兆祥听乔震山的话里带着讽刺意味,而且,他的手又被乔震山抓住,看来不去是不行了,只好说:“去——就——去吧。”

他们再没说什么话,一直来到三连连部的院子里。一进门,听见屋里低声喊道:

“粗!粗!他妈的,歪脖子九,给钱啦!”

“嘿!二板凳,扛长三!他妈的见鬼!”

“看庄上的,有种的亮开看看!”

“粗!粗!加个点!奶——奶!天子九,他妈的都杀了!”

乔震山听到这里,转脸看了看王兆祥。王兆祥假正经地说:“这些混蛋!不叫他们赌钱,偏要赌,天生的贱骨头!”

乔震山没理他就往屋里走去。王兆祥抢先进了屋,装模作样地对着围在一块赌钱的士兵吆喝道:“谁叫你们赌钱的?他妈的,都给我站开!”

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呼啦一声站开了。铺上闪出牌九、钞票、烟盒、烟灰和烟头,秩序紊乱,内务狼藉。与其说这是军人宿舍,不如说是乌烟瘴气的赌场。士兵们望了望站在门口、面色平静而又严肃的乔震山,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王兆祥向铺前走去,连钱带牌九,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往口袋里塞,连香烟也难逃魔掌。他边抓边骂道:

“他妈的,穷小子还赌钱,都没收!”

士兵们哭丧着脸,眼看着他们的钱被营副塞到兜里去了,心里暗暗叫苦。

乔震山觉得应当出头干涉了。但是,他想,不允许他没收,显然是纵容了赌博的坏风气;如允许他没收,就支持了他这种乘机敲诈。两种做法都会引起士兵的误解,都会影响解放军的威信和党的政策。于是,他想了一个妥当的处理办法。他说:“王营副,钱还给他们,把牌九没收。行不行?”

王兆祥犹豫了半天,他看看乔震山那对盯着他不放的眼睛,才把钱从兜里掏出来,往铺上一丢。说:“给,再赌非没收不可!”

“还有香烟呢?”

“对,都给,他妈的!”

士兵们仍然站着不动,谁也不敢去拿。

乔震山走过来,平静而严肃地说:“都把钱收起来吧。谁的钱还给谁,不准赖账、敲竹杠。以后,不许再赌博了,既然编成解放军,就要处处向老解放军学习。现在,大家把钱收起来,都坐下。”

士兵们这才把钱收起来,然后坐到各人的位置上。这时,站在乔震山身后的王兆祥,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乔震山没理他,向屋里扫视一周,见屋子东头的一个房间里点着灯,里面仿佛有人在低声呻吟。他走了进去,看见一个人用手巾蒙着脸躺在炕上。地下站着一个士兵,年龄不过二十二三岁,瘦瘦的身材,中等个儿,朴实、憨厚,两只眼睛放射着聪明机灵却又警惕恐惧的光亮。

见乔震山进来,他立正站着一动不动。

“你是干什么的?”

“三连的士兵。”

“啥时入伍?”

“四五年被捉入伍。”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察哈尔人,小名叫铁柱,大名叫卞路修。”

“卞路修?”乔震山不禁心中一动,“我们进城前,你在德胜门住吧?”

“是的,长官。”卞路修把胸脯一挺,答道。

“他是谁?”乔震山向炕上一指,问道。

“我们连长。他有病。”

乔震山听说是三连长,心中不禁一怔,伸手轻轻地把毛巾掀开一看,那张脸肿得像个熟透了的甜瓜。上面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再看脖子上,肩膀上,全是一溜两行的伤痕。这显然是毒打造成的伤痕。乔震山终于明白了三连长这几天老没出操的原因。而顾秃子、王兆祥一提起三连长,就脸色发白、语无伦次,其原因就在这里!乔震山心里不由翻起一股由于同情而产生的怒火。他强忍着内心的愤怒,平静而亲切地轻声问道:“李连长,你觉得怎么样?”

三连长对解放军的到来,以及乔震山在操场上的讲话,已听士兵们说过。他用力地睁了一下他那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看看乔震山,没说什么又闭上了。

“找医生看过没有?”

“没有。”卞路修答应,“他说他……他说不用看。”

“你们营长来过没有?”

“没有。前天——也就是你们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刘副团长来过。”

“他经常来吗?”

“不,就是你们来的那天晚上来的。以前从没来过。”

“唔。”乔震山点点头。这个问题不禁引起他的深思。因为,他们来了虽只两天,但刘谊辉的颐指气使、老谋深算,已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想,这个老狐狸突然来看他,很可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李连长,你的家属来看过你没有?”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但眼角上流出了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眼泪充满了无限的哀怨和无声的控诉!

“如果你同意,”乔震山说,“把你家属接来看看你,好不好?她们现在哪里?”

李贵堂又摇了摇头,仍然没说话,眼泪流得更多了。

乔震山觉得三连长这个对象很重要,可能对今后打开局面有用处,必须保证他的安全。于是,他回头把手搭在卞路修的肩上,用诚挚而亲切的口气说:“卞路修同志,你既然有胆量在德胜门外搭救了两个即将被枪毙的人,就应该有勇气保护你们连长的安全。我的话你懂吗?”

卞路修愣了。他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乔震山,心想,他怎么知道的?同时,三连长转过脸来用感激而猜疑的神色瞧了瞧乔震山。就在这时,忽听村北啪!啪!啪!一连响了三枪,不一会儿街道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由南向北跑了过去。接着,又是一阵步枪射击声。

外屋三连的士兵们,取枪在手,一阵骚动。

乔震山立即离开卞路修站在房门口,面色严肃地说:“都休息吧,几声枪响,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士兵们这才把枪又放回原处。

乔震山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趟。他这出奇的沉着、冷静,使三连长和士兵们无不钦佩惊讶!

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他们是搞兵变,还是故意捣乱?乔震山想了想,嗯,八成是王营副干的,为了制止我和三连长交谈。哼!用这一套来吓小孩,可能有点作用;对付我们,你算是白费心机。他又回到屋里对卞路修嘱咐道:“你们副团长,或者别的什么人再来看你们连长,你敢不敢马上告诉我?”

卞路修皱着眉头,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同时摇了摇头。

乔震山明白他的意思。心想,是啊,这个要求太早了。现在他怎么敢呢?继而又问道:“是谁把你们连长打成这个样子的?”

“……”卞路修还是不说话。他瞧瞧连长,又用手把帽子脱下来,把脑袋向后使劲地摸了两把。意思是说“秃子干的”。

“为什么?”

卞路修只是摇头,没做任何表示。

“好,咱们以后再谈。”乔震山意识到这问题比较复杂,一时难以了解清楚,心里又惦着打枪的事,所以,没有再问下去。他和卞路修、三连长握过手,回身稳步走出连部。

乔震山在三连门口站了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取出驳壳枪,检查了一下保险装置,然后向胡同口走去。当他来到胡同口向左拐弯时,忽见前面走来一群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有多少人。他心里一动,转身跳进一堵小墙隐蔽起来。

脚步声渐渐近了,随后又走远了。但是,有两个人在胡同口站下了,他们低声说话:“你先到三连去看看,那小子还在不?要是在,你就回到这里等着他。等他走到这里,你就要口令。对着上空开一枪,吓这小子一下。要是不在,你就回去算了。”

听声音,说话的像是王营副。

“干脆把他干掉算了!”

“不,还不到时候。”

两人说完就各自走去。

乔震山心里想,好小子!原来你们安的是这号心。真狠毒!他站起来看了看,歹徒们已经走远了。他悄悄地跳出小墙,快步向营部走去。他在营部的窗上,偷眼看了看屋里,见郝平正在和顾秃子闲谈,安然无恙。王营副也不在,他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是,他眼珠一转,又轻步走出营部门口,在左面的一个墙角里隐蔽起来,专等王营副的到来。

过了半个钟头,忽听营部的房门开了,郝平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看了看又回去了。看来,郝平在惦记着乔震山。

乔震山仍然蹲在黑影里没动。他觉得他隐蔽得很好,连郝平都没发现他。但又使他产生了一个不安的念头:假使那些家伙要下毒手,就像我这样隐蔽在这里,岂不危险了?!

这时,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乔震山仔细看去,从体形和走路姿态,他认定是王营副。于是,他把驳壳枪盒拿在手里。来人靠近了,他突然把枪盒碰得乒乓乱响,用力抽出了驳壳枪。同时,大喊一声:“干什么的?举起手来!”

“啊!……啊,我,我是王营副,不要开枪。”他双手高举,两腿打颤。

乔震山快步走过去,看他那姿势,差一点笑了。说:“是你呀!对不起。我还以为是土匪进村了呢,把我吓一跳!”

王营副扫兴地放下手,觉得自己太丢丑,甚感没趣。什么话也没说,就往营部走去。

这天晚上,乔震山虽然冒了很大危险,但收获不小。他基本摸清了三连长的情况,尤其是无意中遇到卞路修,更是喜出望外。

夜深人静,特务团第一营的营部里,坐着两个不知疲倦的人。这两个人就是乔震山和郝平。他们读书到半夜,谁会想到他们是用读书写笔记的办法,在紧张地交换意见、讨论问题哩。讨论的结果是:缺口既已打开,就应向纵深发展,进一步了解三连长被毒打的原因。为今后全面争取三连,取得整编成功,创造良好条件。

刘谊辉听了王经堂的讲述,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宿舍,一抬腿把自己扔到床上,擦火吸烟。他觉得三连长的事被乔震山发现,后果是严重的。城里的活动可能搞得也不妙。这两件事使他心烦意乱。想到后果,使他不禁心悸!他从床上跳起来,想派人去把医官请来。他要亲自再和他谈一次。但是,王经堂的态度是明确的,他不同意干掉三连长。原因何在呢?一方面怕共军知道了不好交代;另一方面是他袒护西北军的人,有点不忍心。但可能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王经堂的态度改变,可能同徐先生今天送来的信有关。可能城里鲁青和他的人合作,被那个小婊子秘书发现了,在王经堂面前告了他的状。否则,姓王的今天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而且,明明城里有信来,他竟矢口否认。刘谊辉为此而伤脑筋,他在屋里来回地踱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坐立不安。他恨王经堂,恨三连长,恨满洒丽,更恨解放军。总之,除去自己,他谁都恨。有时,他后悔自己不该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受这份窝囊气。可是,不来能行吗?违抗命令要杀头的!好不容易混上个少将军衔,杀头岂不可惜?!以前,他认为自己是个派来的京都大员,到这里当然是太上皇。没想到这个地头蛇王经堂,竟是如此厉害。他的部下竟敢那样的狗仗人势,连碰都不能碰。老子偏要碰,给他来个先斩后奏,看他将我怎样?对,还有那个小婊子。早晚我得把她收拾了,叫小朱取而代之。这样,城里城外我就一把抓了。他对这空泛渺茫的计划竟是如此满意,脸上立即显出得意的神采。于是,他派勤务兵去把医官叫来。

十分钟以后,医官来了。医官一进门,警惕地敬了个礼,说:“请您吩咐,少将先生。”

“请挫,请挫。”刘谊辉喜形于色,殷勤地握握医官的手,“咦,你的手像冰一样冷,快烤火。”

“不,不冷。”医官坐下说,“少将先生,有何吩咐,请讲吧。”

“其实没多大的事。就是陈先生给你的那个任务,听说你……”

“不,少将先生,我从来没干过这事。陈先生提出来,我吓得连饭都吃不下。我……我实在难以从命。”医官手脚打战,脸色苍白,“不,请原谅,少将先生,这是不道德的。”

“嘿嘿……”刘谊辉的笑声里藏着阴险的杀气,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似的。他的脸红,决不是表示惭愧,而是发怒的标志。“道德?哼!去你妈的道德。这年头要讲道德,你就别想活下去。什么叫道德?我,我就是道德。道德就是我姓刘的。除我之外,都是缺德。你懂吗?说痛快的,你干不干?”

“请让我考虑考虑。”医官的脸色更苍白了。

“考虑什么?干就是了。不会亏待你的。如果你不干,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道德的!”刘谊辉在屋里转了一圈,问道,“用什么办法可以既能致其死命,又不被人发现?”

医官低垂着头,全身打战。天哪,三连长只不过一时疏忽,竟把他打得死去活来,还要置他于死地。这是什么道德呢?怕人家倾向解放军,那么,将来都改编成解放军,是否都应该万死呢?你们为了反对解放军,反对整编,就残杀无辜,太残忍了啊!我是医官呀,医生是救死扶伤的,怎能去杀人呢?!不,坚决不能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医官想到这儿,抬头看着站在身前的刘谊辉,他那蛮不讲理的凶相,使他全身都软了。要是坚决不服从,恐怕他今天就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门。他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暂时答应下来,以后再说。于是,他喘了一口粗气,然后吞吞吐吐地说:“用……用氯化钾,四十毫升,静脉注射,很快会死人。而且,亲眼目睹的人也察觉不了。不过,这太残忍,太不人道了。”

“好了,好了,别提你的什么人道主义了!就这么办。什么时候干啊?我的意见是越快越好。”

“这事我得找个卫生兵帮忙。时间请让我自己选择。”

“不,你亲自干!找卫生兵帮忙可以,但其中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走了风,我拿你是问!好了,就这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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