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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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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乔震山那天晚上无意中遇到了卞路修,发现了三连长的情况后,这几天来,太平庄及其周围的村庄很不太平。每到夜间,零星的枪声此起彼伏,搅得人们通宵不得安宁。同时,部队里像瘟疫似的流传着各种谣言:某村的改编部队已拉到西山当土匪去了;解放军改编人员,晚上出来溜达,被人暗杀了;有的部队由于改编不成,解放军都撤走了……这些谣言由于团政委李治中的追查了解,以及各营积极分子的解释,很快就不再流传了。但太平庄周围的枪声仍然不断。这是什么缘故呢?

乔震山和郝平今天早上起得特别早,以散步为掩护到村外对情况又做了细致的分析。郝平深思地说:“自从那天晚上你去三连以后,这种夜间乱打枪的事情才发生的。这说明敌人对我们发现三连长的事非常敏感。我认为夜间打枪是一种威胁,是企图阻止我们晚上出去单独接触士兵、了解情况;邻村打枪是一种配合,也可能是在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至于谣言既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配合。邻村打伤我们人的,也确有其事。这不能不使我们提高警惕。总的看来,这是一种有计划的全面配合行动。他们一面威胁我们,想把我们赶走,或者有更大的恶毒意图;一面警告他的部队,不准私下对我们吐露真情。这是他们费尽心机的主要目的,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效果的。比如说,那天晚上你问卞路修,顾秃子为什么打三连长,他就不敢说。你又问他有什么事敢不敢向你报告时,他也表示不敢。现在他们到处打枪造谣,恐怕他就更不敢说了。”

乔震山沉思良久,默默点头。他觉得郝平的分析是正确的。然而他说:“不过,为了我去看个三连长,就兴师动众,未免有点杀鸡用牛刀。偷偷地把他弄死,在他们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弄得这样惊天动地的,岂不打草惊蛇,更会引起我们的注意?这一点我还不明白。”

“是啊,”郝平说,“这是你的想法。因为你的处境、地位、心情都和他们不同。假设这件事在我们没来以前,他杀十个连长也不在乎。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来了。他们是战争的失败者,还要老老实实地接受改编。这意味着被监督。他们现在若把三连长弄死,我们能不闻不问?估计目前他们还不敢这样做。不过,狗急跳墙,三连长的处境还是很危险的。所以,你提出叫卞路修保护三连长的安全,是完全正确的。现在必须先弄清楚,秃子为什么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是的,这很重要。我今晚就去了解。问题弄清后,再进一步研究争取三连长的工作。”

“对!缺口打开了,必须很快向纵深发展,扩大战果。这任务还是交给你。我做秃子的工作;了解一、二连的情况,提高士兵的觉悟,孤立少数。”

“秃子?”乔震山摇摇头,“对他只能做到钳制,要争取他,那是白费脑筋。这个人滑头得很。”

“我根本没抱那么大的希望。”郝平说着豁然笑了。

启明星在东南方向闪着白光。东方天陲线上放射着火红的光芒,但一片乌云又把它遮上了,恰似镶上金黄色的边沿。

乔震山继续说:“想法深入调查情况、开展工作,是一方面,可是我们应该进行第二步计划。”

“什么?”

“那就是公开上政治课,对广大士兵进行阶级教育,启发士兵的阶级觉悟。我们上次只给全营讲了一次话,就起了不小的作用。这叫做全面教育和个别争取相结合。两路进攻,也许工作可以进展得更快。”

“上大课倒是个办法。但是,他们能不能老实地听,会不会想法捣乱破坏?”

“应该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是,听不听三点钟。一次不行,两次,时间长了,自然就会起作用。再说,把顾秃子的工作做好,利用他来放大炮,镇压捣乱破坏。我看准能行。”

“对,你这主意很好。咱们今天就干。”

郝平背着手,向东方望去。那一大片镶金边的乌云,仿佛经不起这曙光的烘烤,霎时间变成无数的碎块,布满了半个天空,变成绚丽夺目的红色彩云。把两人照得满面红光。

乔震山和郝平来到营部时,已开早饭。顾秃子正在对着王营副发脾气。王营副垂头丧气地不吭声。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当他看见乔震山和郝平进来时,马上凶态一变,笑脸相迎,说:“哎呀,两位老弟,刚才我还在说王营副,叫他去找你们回来吃饭。他哪里也没找到,真是个废物。好啦,咱们吃饭、吃饭!”

大家就座,勤务兵把饭端上来。

乔震山边吃边想问题:是王营副找我们吃饭没找到,还是盯梢盯丢了,才挨一顿臭骂?

“顾营长,咱们这个营每天老打野外,能行吗?”

“怎么,教导员有何高见?”顾贞熊怫然问道。

“我看,士兵这样每天拖来拖去,效果不好。时间长了,就皮了,只好应付应付。将来真正打起仗来,也这么应付,那不净打败仗?到那时,你这个当营长的对上面如何交代?”

“嗯,打起仗来,哪个耍滑头,我就枪毙他!”

乔震山哧的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不枪毙能打胜仗?”

“我说营长先生,”郝平笑眯眯地说,“你这个人,是条好汉子。很有勇气,带兵很严格。作为一个军人,这是很难得的。可是,你知道有位古人叫楚霸王的吗?”

“知道,那是好样的。”

“对,是好样的。可是,为什么他兵多将广,骁勇无敌,最后却被刘邦、张良的军队杀得大败?”

“那是因为楚霸王有勇无谋。”

“对,你说得对极了,营长先生。”郝平先给他戴了个高帽,接着说,“古代冲锋陷阵靠将军,现在冲锋陷阵靠士兵。士兵们光有勇而无谋,行不行?当然不行。我们解放军的战士,不仅勇敢,而且每人都有谋略。你信不信?”

“嗯,有——点儿——信。”顾秃子把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了转。

“应该信的。”郝平接着说,“东北蒋介石的军队,装备比你们好得多了吧?一家伙被我们给消灭了个净光;平津战役、淮海战役就不用说了,你都知道……”

“得,得,不用说啦。你说,你想干什么吧?”顾秃子被说得心烦了。

“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提高你这个营的战斗力,将来好配合老解放军一块打仗。不然,打了败仗,你把士兵都枪毙了,剩下你这光杆子营长,谁来枪毙你啊?”郝平接着哈哈大笑了,“我们解放军可没有枪毙营长的规定。”

“我说老弟,你老这么拐弯抹角的,我可真受不了。快说,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今天上午你得集合全营,我来上政治课,讲一讲为谁打仗,为谁当兵!再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行不行?”

“学这个就能提高战斗力?”

“对,今后每三天上一课。时间长了,战斗力自然就提高了。这是我们解放军的老经验、老传统,不信你试试看。”

“行!”秃子把王兆祥的肩膀一拍,说,“马上通知各连,到槐树底下集合,都要来,少一个也不行。”

吃过早饭,果然部队在营部门前广场上集合了。土地庙前放了一张桌子,部队在桌子前成营方队站着。士兵们大概对这个地方有点神经过敏,每人脸上呈现着恐惧之色,肃然站着,没有一个说话的。

顾秃子、郝平、乔震山、王兆祥四个人从营部出来,二连长立即喊全营立正,向营长报告到课人数。尔后,四个人往桌子后面一站,面对全营。一会儿,顾贞熊站到桌子跟前,把手一背,说:“今天,郝教导员要讲课。要讲嗯……为谁打仗,为谁当兵,还有什么三民主义……”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郝平赶紧跑过来低声说。

“对,还有,还有……八项主义(注意)。”说着,他回头对郝平点了点头,“好,就请你讲吧。”

郝平面色平静地来到桌子跟前,把两手向前一伸,眼望着二连长,说:“请同志们坐下。”二连长立即出来喊口令,命令部队坐下。士兵的脸没有了恐惧,但也没有笑容,有的还低声叹了一口气,庆幸没把他们送进土地庙里。

“同志们,”郝平接着说,“在上课之前,我们先唱个歌吧。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唱这干啥?来点有趣的。”不知在哪个角落里低声地说了一声。

“教导员先来一个,给我们调调情绪。”在角落上又喊了一声。

于是,队伍里乱七八糟地说起俏皮话来,秩序很快就乱了。声音模糊不清,分不出谁在说什么,反正什么下流话都有。

“好啦,好啦!”郝平用手势制止士兵的吵闹。声音停了。郝平说,“我开个头,大家跟着唱。”郝平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唱!”

没唱上两句,乱唱起来:粗声粗气的,油腔滑调的,不和谐的,故意唱错词的……一片噪音,不堪入耳,中间还夹杂着口哨声、窃笑声。

这时,乔震山坐在郝平身后,挺胸抬头,怒目扫视着部队。他想看看是谁在带头起哄。

“停下,停!”郝平紧皱眉头,高声命令道,“不会唱以后再唱吧,现在来讲课。”

“讲什么课……”吵声的结尾又响了一声口哨,然后逐渐平静了。

“现在讲一讲‘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在讲之前,先请大家发表意见。随便说吧。一个一个地说,谁先说?”郝平估计一定会有人起来发表谬论,没料到全场没一个人起来说话的。不少人偷眼看了看顾秃子又把头低下了。郝平明白了,这些兵哪有这种习惯!这种民主形式的讲话方法,他们有生以来也没见过。现在突然要他们在长官面前发表意见,谁也不敢!但是,唱歌捣乱为什么敢呢?这是因为,有人暗示,谁要是不随大流捣乱,回去是要挨耳光子的。这种情况郝平却没有料到。

“好吧,没人讲我来讲吧。”难堪的沉默,使郝平沉不住气了。于是,他说:“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为谁当兵?为谁打仗?为劳动人民、为穷人、为受苦的人,为解放全人类而当兵,而打仗。就是不为剥削阶级当兵、卖命。什么叫剥削阶级呢?就是那些地主、老财,专靠喝穷人的血汗过日子的人。他们成天不干活,把自己养得肥头大耳、细皮嫩肉,不知害臊还挺神气。这号人,对国家对人民是有罪的。还有那些政治上的糊涂虫,更准确点说,那些剥削阶级的帮凶,他们在主子跟前,像狗一样摇头摆尾,而对待穷人,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他们和剥削阶级一个鼻孔出气,是一流子货色。我们不能为这样的人当兵、打仗。而且,我们还要动员群众起来打倒他们,把他们消灭!”说到这里,顾秃子、王兆祥,还有一连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十分不自然。

“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郝平接着说,“从来就是遵循这个宗旨去当兵、去打仗的。所以,解放军是支新型的军队,官兵平等,不打骂士兵,不克扣军饷,讲究三大民主、军民一家,不欺负老百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老百姓拥护解放军。因此,解放军就能打胜仗。”

这时,忽然从街道上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提着个红包袱。有人在队伍里吹了一下口哨,士兵们的眼睛被那个女人引了过去。在一连的方向,有人低声嘀咕了两句,然后是嘁嘁的笑声。

“嘿,这小娘儿们,真美!”不知谁油腔油调地说了一句。

“这玩意儿,力气可大咧,能把龙脖子拉歪。”

“魔鬼都是变女人,没有变男人的。”

“女人的胆量最大,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比老虎还凶。”

“所以坏女人,都叫母老虎。”

于是,全场怪声怪气地嘀咕起来。有的低着头在地上乱画,这画引逗着前后左右的士兵,互相扭戳着逗乐子。秩序又乱了。

“都坐好!”郝平生气了,把桌子拍了一下,“遵守课堂纪律!”

“嗬,教导员还会发脾气。”在一连里,发出一声浓重的江浙口音。接着,吵闹声、喧笑声又开始了。

郝平气得脸色发白,紧紧地闭着嘴唇。他有心马上命令那个南方口音的人站起来,但是又觉得其结果可能更坏。于是,他对顾秃子正颜厉色地说:“营长,部队纪律不好,请你维持一下吧。”

顾秃子站起来了,瞪起两只满是红丝的眼,凶光一闪,对着部队扫视一周,然后放开公鸭嗓子喊道:“二连长,把部队带着跑步去!围着村庄跑三十圈。哪个不能跑就给我狠揍,跑断腿算了!他妈的,叫你看他妈娘儿们去!——这个臭娘们也坏,没钱花跑到这儿来卖骚!”

二连长带起队伍,向村外跑去了。

政治课就这样被破坏了。王营副向村外走去。顾秃子陪着乔震山和郝平回营部。他说:“我说嘛,老弟,这些贱骨头不能叫他们闲着。上政治课?他们太舒服了!这些大老粗根本听不进这个去!”

郝平没说话。他回想着部队捣乱的情况。想起每次起哄捣乱,都是从一连开始的。而且,大部分都是一个江浙口音的人先领头。这是个什么人?看来,一连的问题不小。进了营部,房东老大娘在喂鸡。郝平不禁想起老大娘曾经和他说过,这个营部当官的是三个,不是两个。有个教导员姓朱,从我们来后,不知哪去了。莫非这个教导员隐藏在一连?……

部队跑出村庄不远就停下了。王营副首先称赞了一连领头捣乱有功。尔后,嘱咐部队今后就照这样办。谁要怕事不敢干,就把他“种地”。最后,他说:“你们没听见吗?我们是剥削阶级的帮凶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来像对待地主、老财那样地对待我们。整编,整编,整来整去,就是要把我们的脑袋整掉。”

士兵们低垂着头,听在耳里,想在心里:关我们啥事儿?那是说你们当官的。哼!

吃过午饭,太阳照得太平庄暖洋洋的,人们都坐在背风的地方晒太阳。乔震山一个人出了营部,在街上和晒太阳的老乡们聊了一会儿天,向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盯梢,就向村外走去。来到三连的哨位,正遇着卞路修放步哨,乔震山问:“小卞,你们连长好些了吗?”

“好些了。”卞路修向两侧瞧了瞧说。

“告诉你们连长,我今晚去看他。”

“是……”卞路修突然惊慌地说,“营副来了!”

乔震山装没看见,安闲地走了。

王营副来到卞路修跟前,两眼直盯着他,问道:“他和你说什么?”

“他问我姓啥?我说我姓王,叫王八。”

“混蛋!哪有叫王八的?”

“可我说了,他就信了呢。不信,您去问问他。”

“你要小心点。”王营副说着指了指地。意思是说,胡说八道,要活埋的。

“嘿嘿!”卞路修憨笑了笑,说,“那地儿早晚谁都得要去,不过……啊,祝您老人家长寿。”说完就是个立正,胸脯挺得溜直。

“哼!”王兆祥斜了卞路修一眼,才想张开巴掌打卞路修,忽听刷的一声,接着喀嚓又响了一下。王兆祥扭头一看,见从村里出来一个大个子士兵,正在往枪上装刺刀,然后用手提着枪,大步地走来。王兆祥心想,这是三连的一班长。如果我打了卞路修,他上来给我一刺刀,那不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他放下手,往身后一背疾步走了。

卞路修和班长望着走去的王营副,偷偷地笑了。

太阳带着温暖的阳光,很快地藏到山峦后面去。夜幕展开,天空缀上了亮晶晶的星星。吃过晚饭,屋里点上了通亮的煤油灯。乔震山心里惦着三连长的事,刚想起身走开,可是来不及了。屋里进来一帮人:一连长领着三个排长,还有营副官,团副官,再加上王营副、顾贞熊。共八个人,把乔震山和郝平围了起来,气氛十分紧张。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教导员你今天讲的政治课,我们没听明白。我们要请教几个问题。”

“你们说吧,一个一个地说。别乱吵。”郝平心平气和地说。

“嗬,这话儿,什么叫乱吵?不像话!”

“猪鼻子插葱,装象!”

“共产党挂羊头,卖狗肉!……”

郝平站起来,正颜厉色地说:“你们是讨论问题,还是乱吵?如果是乱吵,你就吵到明天,我也不回答你们。有的是耐心听。如果是讨论问题,就坐下一个一个地来。怎么样?”

“好,好,我先说。”王营副怒气不息地说,“你们共产党的政策,不是不打人骂人吗?为什么在西郊我家里,抢了我家的东西,还把我太太给轮奸后掐死了?!我父亲回家,走到西直门外,被你们给毙了。”说到这里,咧开大嘴哭了。

“你是亲眼看见的,还是听人说的?”郝平更加心平气和地问道。

“咹?……”王兆祥不哭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因为要说亲眼见的,自己没在家;要说鲁青和顾秃子说的,岂不把他俩出卖了,连累他们吗?尤其是鲁青,现在改名换姓,潜伏在北平,万万不能提到他。最后,他实在没话可答,只得说,“你不用问,反正是你们干的。”

“你看你,”郝平笑了笑说,“无根无据,凭空给共产党捏造罪名。要是把问题报到上面去,追查起来,我看你吃罪不起。”

“算啦!”顾秃子有点发慌了,“听别人说,不一定是真的嘛。教导员,你也不要太认真了。谁还有问题就说吧。”

“我说,”一连长把袖子挽了挽,“你们共产党的政策,不是不拿人民一针一线吗?”

“是啊,怎么样?”郝平面孔严肃,毫不含糊地问道。

“那么,为什么在解放区,许多地主的房子和地被分了不说,还得把人打死?”

“你说的是真事儿?”郝平说,“不过,我也要问你。你说被打死的人是谁?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你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只有把这三个问题弄明白了,才能说明问题。”

室内一片紧张的沉默,稍停,一连长说:“被打死的人,是谁?是我父亲!我要不是在外边当兵,也早被你们给报销了。我家的房子和地,本来都是我父亲费尽心血挣来的。穷人有什么理由分我们的?我问的目的是,为什么你们共产党说话不算话?!”

“不!”郝平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要弄错了,你父亲不是我们打死的。那是人民对他的惩罚。如果你父亲是个好人,也没有什么罪恶,是不会被打死的。这一点你应该相信。人民之所以分你们的房子和田地,并且把你父亲打死,这就要研究一下你家是怎么富的?在致富过程中,你父亲都做了些什么事?用了些什么手段?现在,我再问你个问题,为什么同样都是人,却有穷有富?为什么穷人常年给你们干活,到头来却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挨打挨骂?甚至被打死?穷人死了连条狗都不如。而你们家的狗,吃的比给你们干活的人还好。这不是事实?到现在也是这样。杀个穷当兵的,比碾死个蚂蚁还随便。这样穷凶极恶的人,难道不该惩罚?”

“那是他们的命不好。天生的穷命!”一连长无词强辩地说。

“那么……”乔震山抢着说,“穷人命不好,这说明你们的命好。反过来,现在穷人的命好啦,你们的命又不好啦,是不是?既然是命,你就认了命算了,还发的什么牢骚?”

“所以,我的连长先生。”郝平接着说,“不是什么命不命的问题。还是我今天讲课时说的,应当从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去研究这个问题。穷人为了不受剥削不受压迫,为了要活命,所以才起来打倒你们。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你们要打倒我们一样。可是,现在看来我们是打不倒的,而被打倒的恰恰是你们。这就是历史,你们否定不了!”

“我是老粗,不懂这个!”一连长就地转了一圈,回头说,“我只知道我父亲是好人,从来没有欺负过老百姓。可是一样被打死。”

“好人坏人需要证实。起码有一点不用怀疑,你父亲是反对穷人翻身、反对共产党的!”

“不一定。”

“不一定?”郝平说,“也许可能。不过,我知道有些人,口头上说他拥护共产党,也学了几句共产党愿听的话,这是因为形势对他们不利。不伪装一下,要想逃脱他应得的惩罚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旦有了机会他就会起来打共产党,杀共产党,翻脸不认人。这一点,我们共产党人是明白的。讲朋友,我们可以碰杯;翻脸不认人,我们有枪杆子;要动武,我们就把他消灭!现在谁胜谁败已成定局。可是,有的人还在那里开黑会,准备东山再起;挑动群众捣乱、起哄,企图把我们赶走,达到破坏和平整编的目的。这一点,我先把话说明白,最后失败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捣乱分子!”

“我说教导员,不要把话扯得太远了吧。”顾贞熊装作与己无关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不,一点也不远。”郝平说,“有些事情,我们尽量让步,以达到团结的目的。但是,有些人竟把我们的这种让步看成是软弱可欺了!”

室内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周围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了。

乔震山忽然想起今晚他要去看三连长,进一步了解他被打的原因。他看看表快九点了,想借个理由走开。想来想去,他站起来对郝平说:“李政委叫我晚上到他那里去,现在我该去了。”

郝平点头同意。

乔震山走出门外,想:“我得隐蔽一下,看看再走。”果不出所料,他刚隐蔽好,王营副就出来了,站在门口向街道上黑暗的角落里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这家伙好快的腿,刚出门就没影了。难道他会飞檐走壁?怎么连脚步声都听不见?”边念叨边向三连走去。

乔震山轻步紧跟王营副,形成了反盯梢。他见他进了三连连部,赶紧又跳进那垛小墙隐蔽起来。不一会儿,王营副出来了。大概还不放心,又在附近观察了一会儿,这才向营部走去。

乔震山来到连部,直接进了里屋,见三连长好多了,肿消了,脸上的伤痕也结了痂。三连长见乔震山进来,欠身坐起,面带笑容地说:“乔副营长,请坐。”这次三连长见了乔震山话也多了,敢说敢笑的。“副营长,我听小卞回来说,教导员讲政治课,被他们气得够呛,是吧?”

“是啊。你听说了?有什么反映?”

“听说啦。其实,多余生气。别听他们瞎诈唬,那是做给上面看的,弟兄们背后可高兴哩。教导员讲的全是他们的心里话。希望这号课多上两次。”

“唔……”乔震山点点头说,“那么,谁在领头起哄?”

“这个……不清楚。反正别管他就是了。”三连长又问卞路修,“小卞,你听特务连的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你们走运,能听政治课,我们特务连什么也听不到。’”

“特务连?……”乔震山刚想要问,忽见医官进来了,后面跟着个卫生兵,手里端着药盘子,上面盖着洁白的纱布。医官看见乔震山,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他勉强地笑了笑,立正说:“乔副营长什么时候来的?”说话时,喉咙有一点打颤。

“刚来,你来干啥?”

“给,给三连长,看病,还要给他打……针。”

“好,你给他打吧。”乔震山起身站在一旁,把手向后一背,看他打的什么针。乔震山负过伤住过医院,一般的治疗常识多少懂得一点。他见医官掀开盖布,取出消毒药瓶和止血带时,两手抖动得很厉害,再看他的脸更加苍白了。乔震山心里有点怀疑:这医官心里有病!他对他的动作更加注意了。

医官先给三连长消了毒,捆上止血带,然后拿起注射器,手抖得更厉害了,当往里进针时连身上和两腿也抖开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针头扎进去。但戳了两三下,针头也没戳进血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乔震山把手一伸,大声喊道:“把针拔出来!快!给我拔出针来!”

“是,是。”医官把针拔了出来,惊慌失措地瞧着乔震山。

“你打的什么针?”

“葡萄糖。”

“多少?”

“四十毫升。”

“治什么病?”

“他……他身体虚弱,给他补一补。”

“四十毫升,就能起到补的作用?再说,他最近吃饭很好,为什么用这点东西给补?你是医官,连这起码常识都不懂,你算什么医官?!你说,你打的到底是什么针?!”

乔震山最后一句问话,像晴空霹雳,把这个草包医官吓得全身哆嗦,仿佛脚下发生了地震,哗啦一声针管落地,打得粉碎,药水流了一地。乔震山赶紧把破针管拿起来,把洒在地上的药水连泥带水一块刮起来,放在桌子上。说:“你看,挺好的一针药浪费了。”

“是,卑职之过。”医官一躬到底。

“好啦,回去另装吧。这一针的钱算我的,去吧。”

“是。”医官走出门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医官这几天思想斗争非常激烈。时间一拖再拖,可是,刘谊辉一个劲儿地催,迫不得已,今天才下决心来了。正碰着乔震山在,本想走开,可是,已经来了,再走当然更不妥当,只好硬着头皮干!他认为乔震山不懂医,好蒙混,不料他做贼胆虚,自己露了相,被乔震山发觉了。现在,事已败露,他只得准备受惩罚了。可是,使他宽慰的是,乔震山没有追问下去,而且,那么和气地放他走了。要是放在其他军官身上,他今天就过不去了!

乔震山把拾起来的药用舌头舔了一下,这哪是什么葡萄糖?既苦又咸。他用力地吐在地上,说:

“这个混蛋,哪里是葡萄糖?不知是什么鬼药!”说着,他回头给三连长也尝了一点。三连长皱着眉头也吐了。乔震山说:“请你保重,以后给什么针也不要打,药也不要吃,很快就会好起来。有什么事尽管通知我。”

乔震山本想借这机会再和三连长聊一会儿,了解一下他被打的原因。可是,时间不早了,只好起身告辞。

三连长用感激的目光,瞧着乔震山,并对站在他身旁的卞路修说:“送送副营长。”

“不要,我一个人走便利。”

乔震山走后,三连长李贵堂长叹一声,躺下了。两眼一闭,琢磨起刚才发生的事来了。

“多险啊!……”他心有余悸地想,“要不是乔副营长发现,我这条命就算完了!这帮混蛋,竟能用这种方法来杀我。真狠毒!他妈的,看来他们不把我整死,是不会罢休的……可是,我现在是在他们手心里攥着的,防不胜防啊!”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又叹了一口气,“当年,我被俘后就不应该回来。要是不回来,即便在人家那里当个兵,也比回来当这个可耻而又危险的连长强。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有什么法子呢?”他把牙根一咬,“去他妈的,回家算了。”可是,他又一转念,“能行吗?他们千方百计地想整死我,能叫我就这么轻松地走了?……唉!”

卞路修在旁边站着,见连长一句话也不说,老是唉声叹气地发愁。

“连长。”他鼓了鼓勇气,上前说道,“您老人家总是这样发愁,弄得我们心里也怪难过的。看人家乔副营长和教导员,单枪匹马地来到这么个鬼地方,难道他们就不怕遭到不测?再说,难道那些王八蛋就不想杀他们?可人家却心情愉快,精神焕发,而且,自己的危险全不放在心上,还一心一意地安慰我们。舍己救人,人家是哪来的这股子勇敢劲?就凭这,你也应该振作起来,想想办法啊!”

“唉,我的好兄弟,”李贵堂慢慢睁开眼说,“有什么办法可想啊!”

卞路修没词可说了。他往外看看那些睡着了的士兵,又看看枪架上那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的武器。他伸着脖子,俯在李贵堂的耳朵上,胆怯地说:“我说连长,您是不是趁这夜里,把排长们请来商议商议,看他们有什么办法?不然,光这么挺着也不是办法呀!”

一句话提醒了李贵堂,他翻身坐起,瞪着一对明亮的眼睛说:“好兄弟,你说得对。现在你就去请他们来。但是,要悄悄的……”

“是。”卞路修转身走了。

卞路修出去后,他边穿衣服边想:对,有难事要和大家商量,像人家解放军那样,何必憋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呢。况且,他们都是我的把兄弟,怕什么。不一会儿,三个排长都来了,后面跟着卞路修。他急忙把手一伸说:“来,来,都上炕坐,炕上坐。”

有上炕的,也有在下面的。坐好后,光等听连长的吩咐了。

于是,李贵堂把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和他的苦闷,对大家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说:“弟兄们,我们这窝囊气受够了。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沉默了一会儿,三排长先发言了。他说:“我看没什么说的,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我们全连一百多号人,有枪,有炮,拉起队伍来和他干。先把姓刘的宰了,再收拾顾秃子那些王八蛋。他妈的,掉脑袋也不过疤大个窟窿!”

二排长没说话,低着头,眨巴着眼一个劲地抽烟。

一排长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我看这个意见不太那个……要是那么干,不但干不成,反而给他们制造了个借口。说我们反对和平整编,搞兵变。这样,不但报不了仇,倒霉的首先是我们连长。我们当排长的也难免遭殃。到那时,乔副营长和郝教导员想救也救不了我们。岂不给他们惹下了更大的麻烦?……我看不行。”

李贵堂默默点头,问二排长说:“二排长,你看呢?”

“我……我看一排长说得对。”二排长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再没词了。

“好吧,弟兄们,”李贵堂看看大家都齐了心,高兴地说,“咱们是结拜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患难同生死,没说的。兄弟我谢谢大家啦!”他说着,伸开三个指头捂在胸前,欠身向排长们一躬到底,说,“今后我们连,夜间加强警戒,白天提高警惕。一排长,你不是和一连二排长是老乡老同学,平时又很要好吗?你敢不敢找个时间和他聊聊,了解点情况,供给乔副营长?”

“很危险。”一排长说,“上次我在路上碰着他,刚想和他说话,他直摇头,手掌还在身前劈了一下,意思是怕杀头,不敢说话。不过,以后我可以再找机会试试。”

“对,你想法再试试看。”李贵堂接着说,“平时,我们有事多和乔副营长联系。我们听他的。人家救了我的命,咱不能忘恩负义。这事由卞路修小弟负责;对士兵们,我们也要学解放军那一套,和气相处,兄弟相待。把今天郝教导员讲的课,常和他们念叨着点。要是哪个不听,或者出去走了风,就给他个老实不客气!你们说这样行不行?”

“行!”三个排长同声答道。

“好,我们拍手!”李贵堂把手一伸说。

于是,四个人四只巴掌啪的一声,叠到一块。然后四个人“合十”低头,闭上双目,同声低语说:“愿兄弟们‘航路顺风’!”这算是宣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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