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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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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谊辉心情不安地在屋里踱着,专等医官归来。如果三连长死了,我们就去了一块心腹之患,而共产党却少了一条有力的线索。成败就在此举。刘谊辉既兴奋又焦虑。于是,他拿出酒来,自斟自饮地等着医官的到来。

医官狼狈不堪地回来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手捂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叹息喘气。从这狼狈相来看,刘谊辉知道失败了。而怎么会失败,失败到什么程度,得听听医官的陈述。

“怎么样,少校?”他问道,“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你得说个明白啊。”

“完了,全完了。”医官有气无力地低头说道,“被一营那个副营长看破了。没干成!说不定明天就会逮捕我。你得想法救救我,少将先生。”

“我救你是肯定的,你得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啊。”

医官这才把头抬起,将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尔后,又把头低下,光等着挨骂,甚至挨耳光。

“嗯,不要紧,少校。别那么害怕。还没有那么严重。这问题很好解决,让我想想看。”刘谊辉站在医官身前,摸着脑袋,想了许久,不禁默默地点了点头。他那既聪明又奸诈的脑子,闪现出一个阴险而狠毒的主意:你这个笨蛋医官,这么个任务,你都完不成。完不成不要紧,还给我惹下了灾祸。你要我救你,而谁又来救我们呢?好吧,我来想个安全之策,大家都得救吧。

这个糊涂的医官,竟向刘谊辉求救。真是痴人做梦,异想天开。刘谊辉是个毫无人性的恶棍。他马上就要“救”他了。刘谊辉转身来到桌子跟前,背对低着头的医官,迅速打开一个小瓶,将“白砂糖”倒在一个玻璃杯内,倒了满满的一杯酒。然后,端着来到医官跟前,说:

“少校先生,不必过虑,天塌不下来。来,干一杯,一切由我担待,你就放心吧。”

医官用感激的目光,抬头瞧了瞧刘谊辉。本来他想,回来之后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没想到不但没挨骂,反而给酒喝,真是莫大的宽待,心里十分感激。他对自己说:“少将先生如此宽厚待人,可我竟没有完成任务,惭愧,惭愧!”他接过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医官本来酒量不大,喝下去后,立刻觉得头昏目眩。“啊——好酒,这酒劲真大!”他用手抹抹湿漉漉的嘴唇说。

“勤务兵!”刘谊辉高声大喊。

“有。”勤务兵、护兵,一块进来两个人。

“把医官扶回去休息。他喝醉了。”

“不……不用,少将先……生……我自己能……能回去,谢谢你。”

刘谊辉把手一挥,两个人架着医官走了。

王经堂心情十分烦躁。原先,他以为城里搞得蛮顺利,可以集中精力对付整编了,不料想鲁青给他惹下大祸,致使满洒丽没法工作下去。这里呢,一营三连长的事又被共军发现。一旦三连长被共军拉过去,将来为患不小。但两者比较起来,城里是燃眉之急。他决定今天以解放军整编团团长的身份进城一趟。

早晨起来,他就派勤务兵到团司令部开了一张通行证,然后,正想到团政委李治中那里去请假,团副官匆匆忙忙跑来,报告说:团部少校医官今天早上死了!

“啊?!什么病死的?”王经堂愕然问道。

“还不清楚。据说,他昨晚在刘少将屋里喝了酒,犯了心脏病,上半夜就死了。现在尸体都冰凉了!”

嗯,怎么会突然死了?!王经堂手摸下巴想了想,莫非姓刘的搞了什么鬼名堂……嗯,这个恶棍,等我弄明白再说。

“要不要找个医官验一下尸?”

“嗯!”王经堂咬牙切齿地说,“验完马上报来!”

“是。”

团副官出去有一个小时回来了,他报告说:

“报告团座,尸体验过了。医官说是酗酒过多,心脏麻痹而死。”

“唔……”王经堂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挥说,“运出去埋掉算了。”

“是。”团副官转身走了。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团。当然也传到团政委李治中的耳朵里了。李治中在宿舍里,满脸沉思地踱着步。他根据昨晚郝平半夜来报告的情况推测,这个医官死的原因,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他想杀死三连长,被乔震山看破,做贼心虚,畏罪自杀。另一个可能是,背后指挥他的人,见他行凶未成,又被看破,为了灭口而把他杀死。这两者都是可能的,而后者可能性更大。但这个幕后指挥者是谁呢?现在看,团里几个有权并可能干这种事的人,只有陈团长和刘副团长。其他营的军官,都只不过是些打手,主宰者还是他们两个。从李治中和同志们来到这里所有发生的事来看:军官的挑衅、鼓动士兵起哄捣乱、近来又发生晚上打枪——这无疑是恫吓威胁——这一切似乎是一整套有计划有准备的反整编行动。医官的死,与三连长事件有密切关系,这是他们在反整编中制造的惨案。

李治中的思考,不过是猜测,并无确凿的根据。但是,这个团内部很复杂,反对改编的情绪很强烈。必须提高警惕,而且一定要尽快把他们的内幕搞清楚。这是毫无疑义的。

李治中想到这里,刚想去找刘谊辉谈话,以探虚实,王经堂却进来了。

“政委先生,”他说,“我们医官今天早晨忽然死了,你知道吧?”

“没听说。怎么好端端地会死了呢?”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你不来告诉我,恐怕到天黑我也不会知道。”

“这些混蛋,死了个医官连报告都不报告,真正岂有此理!”

“陈团长,这位医官平时有什么病吗?”

“什么病?……不清楚。据我所知,他平时身体很好。听说昨晚在刘副团长那里喝酒喝多了,引起了心脏病致死的。”

“唔……”李治中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心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况。那个姓刘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呢?看来此人有背景。

“政委先生,”王经堂说,“我今天要进一趟城。我太太病了。可以吧?”

“可——以。”李治中乐呵呵地说,“团长何必这样客气,走就是了。通行证带上了吧?”

“带上了。请你检查一下,这样写可以吧?”他把通行证拿出来给李治中看看,并说,“不是客气。我们现在是解放军了,要按解放军的制度办事嘛。”说着仰面大笑了。他那光泽斯文的长方脸,充满了不自然的笑容。

“不用看了,我再打个电话给城里,请他们多多照顾。你进哪个门?”

“太谢谢了。进阜成门到石碑胡同六十三号。那么,这里的事请您多辛苦了。”

“好吧。见了尊夫人代问好。”

王经堂又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出来。不一会儿,喇叭一响,一辆黑色小卧车向公路上开去,后面扬起一阵尘土,霎时消失在公路的远方。

李治中听着跑远了的汽车声,不禁想到,这位团长为什么有很多人称他陈先生?而且,这位陈先生只不过是个团长,为什么派头这么大?小卧车,两个太太,据说城里还有一所不错的公馆。即便他是国民党军队的一般军官,起码也是个刮地皮喝兵血最为突出的贪污犯,否则,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

李治中信步走出大门,来到刘谊辉的院子里,才进门,从厢房里跑出一个护兵,大声说道:“政委来了?副团长屋里有客人。”护兵站在李治中身前,看样子,是不让他进去。

李治中把手往身后一背,嘴唇闭得铁紧,两眼闪着严厉的目光,一声不响地盯着那个护兵。护兵终于畏怯地往旁边一闪,立正站着。

正在这时,屋门开了。刘谊辉探出头来看了看,说:“喔,政委先生,快请进来。您别见怪,这小子什么也不懂。”

“没什么。”李治中稳步进了屋,见一个青年士兵长得挺秀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姓什么?”李治中问道。

“姓祝……”青年士兵瞧了瞧刘谊辉,敬了个举手礼就走了。

“他来干什么?”

“唉,政委先生,真难办啊。”刘谊辉装模作样地说,“大家听说要改编成解放军,都不想干了。您说,弟兄们来找我,我能说些什么……”

“看来,刘副团长在这个团里颇有威信啊。那么,就请你多做些说服工作了。”

“是啊,我这不是在说服他们吗。要不是你进来,他还净在这找我的麻烦呢。”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说,“喔,对了,有件事还要报告您,政委先生。昨晚,医官半夜三更来找我请长假,要求回家。我好说歹说,还请他喝了酒,才算答应暂时不走了。可是,没料到他回去就死了。你说奇不奇怪?是悲观失望自杀了呢,还是酒喝多了,犯了心脏病?搞不清。真他妈讨厌!越是事多越出问题。您看,政委先生……唉!这件事我还没向陈先生报告呢。”

“他去城里了。”李治中一直在盯着这位神态激动、面色苍白的副团长。

“啊?!”刘谊辉不禁诧异道,“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晨。”李治中说,“他说他太太有病,回城看他太太去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刘谊辉没吭声,他猜想王经堂准是回城了解鲁青和那两个随从的关系去了,心中十分气恼。他为了掩盖自己的激动情绪,避开李治中的窥探,把话题扯开说:“他是有家之人,像我形影相吊,要去也没地方去。唉,我说政委先生,军界这一行我算是吃够了辛酸之苦啰!我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无复他求,如果政委先生能让我解甲归田,我就千恩万谢了。”

李治中开朗地笑了,说:“刘先生,怎么忽然悲观起来了?一个人来到人世间从小长到大是不容易的。应当造福人类,有所贡献,才是正理。现在解放了,旧社会一去不复返了,新的社会即将到来。刘先生应当振作精神、鼓起勇气跟着共产党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医治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创伤才是。将来,我们把国家治理得富强繁荣,就有刘先生的一份功劳,难道刘先生作为一个中国人不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感谢政委先生的指教。鄙人才疏学浅,确实没想到如此远大、宏伟,谢谢。”刘谊辉总算把话题拉远了,紧张的心情这才平静下来。

“好吧,不打扰你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以后有什么事多商量,再见。”

李治中从刘谊辉那里出来,边走边思量着陈、刘两人的表现。那位团长说医官平时没什么病,觉得他死得突然,但又不深究,并且匆匆地走了。这位副团长刘谊辉,却说医官或是悲观失望而自杀,或是酗酒引起心脏病而死亡,而且情绪恍惚不安。看来,两人各有各的心事。陈团长对刘副团长似有戒心。刘副团长对陈团长也有不满之意。李治中明白了两个问题。第一,刘谊辉在玩弄杀人灭口的把戏。第二,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关于刘谊辉的这种恶作剧,陈团长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还有,陈团长今天忽然去城里到底干什么?必须尽快把情况搞明白。

李治中回到自己屋里,一边命令小赵请各营教导员来开会,一边打电话给周国华,把陈团长去城里的情况告诉他。

王经堂路上很顺利,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回到城里,径直来到石碑胡同六十三号。一进门先打了个电话给鲁青和满洒丽,要他们晚上七点钟来见他。然后,又要找刘谊辉的两个随从。他准备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但是,听太太说,这两人除在这里住和吃而外,成天不在家。有时,夜间两人也是很晚才回来,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现在不在家。其实,两人就在东厢房匿着。刘谊辉有一个随从,在联欢会那天夜晚被解放军逮住,关押在兵营。他趁看守不严,跳窗跑了回来。所以,一直不敢出门。王经堂坐在沙发上吸了一会儿烟,突然想起有什么事要办,进屋换了一身便衣,便向外面匆匆走去,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叫了一辆三轮车。

“到哪儿?先生。”

“地安门大街,拐棒胡同。”

三轮车过大街穿胡同。这北平古城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种秩序紊乱、市面萧条的景象不见了。现在到处是生气勃勃、秩序井然,一片兴旺的景象。这使王经堂既惊讶又妒忌。惊讶的是,共产党进城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把城市恢复得井然有序。而最使他奇怪的是,那些商店,过去是空无几物,即便有点东西,也是一日三涨,贵得吓人。现在货架上的商品却琳琅满目。他明白了,那些狡猾的商人,过去故意把货物藏起来不卖,有意捣乱。现在为了讨好共产党,却倾仓而出,全都摆出来了。王经堂心里涌起无限的妒忌。他想,看来,刘谊辉指示他的随从,伙同散兵游勇,进行破坏捣乱是正确的。对,给他个神出鬼没,砸他个昏天黑地,叫他们到上帝那里去拥护共产党吧。但是,他不应该背地里挖我的墙脚,扰乱满小姐的工作。这全怪鲁青,今晚不整死他,也得给他点厉害尝尝,以儆效尤。他没有去拐棒胡同。三轮车来到地安门南大街时,他对车夫说:“我在这下车。”他下车付了钱,把礼帽向下一拉,直奔地安门车站,登上公共汽车,到了西四牌楼,下车后进了报子胡同,向一个红漆大门走去。

这里是他一位老同事的住宅。主人当过日本皇协军的旅长,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当王经堂上前叩门时,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一见王经堂,立即惊慌失色,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就急忙又把门关上了。原来这家昨晚被搜查,查出德国枪一支,匣枪两支,日式将校服一套,日本战刀一把,这些东西和主人一起被军管会当场带走,至今未回。

王经堂听后吓得脸色苍白,心惊胆裂。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又把大衣领子竖起来,疾步向西四牌楼走去。

他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一点了,午饭也顾不得吃,一头钻到屋里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天,才找出一架八倍的望远镜来。这是他当伪军时用的,除此,家里再无可疑之物了。他这才放心地坐到沙发上吸烟,一个劲地发愣,连太太叫他吃饭都没听见。

“哟,发生了什么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唉,”王经堂长叹一声说,“看来,共产党对过去给日本人干过事的人,是不客气的。现在开始逮捕了。上午我到报子胡同去找老李头,想从他那里了解点共军的情况。听他家看门的说,老李头昨晚被军管会抓走了,至今没回来,恐怕是进了看守所了。”

“瞧你,”太太说,“还是个男子汉呢,连这么个账儿都算不过来。他被捕是因为他当汉奸。日本人投降后,他既没给国民党干,也没起义立功,人家不抓他抓谁?你呢,过去是国军,现在又改编成解放军了。人家共产党可是说话算数的,连战犯都不咎了,何况你这么点芝麻官儿,人家还把你瞧在眼里?快吃饭吧,别胡思乱想了。”

太太这一番宽心丸似的话,果然把王经堂说得心神稍宁,吃起饭来。

“这几天城里还有什么消息?”

“没啥消息。快吃吧,吃饱了上床休息一会儿。晚上,你不是还要和鲁青、满小姐商议事吗?今晚就在家住下吧。咹,经堂……”这位太太四十多岁了,今天见王经堂回来,在那满是雀斑的脸上,涂脂抹粉,花了不少工夫。可是,雀斑加皱纹,活像干瘪了的苹果皮。再打扮也是个老婊子样!

王经堂以为太太对他很有情意,娇声柔气地留他住下,心里很高兴。其实,她巴不得他早点儿滚蛋,好和刘谊辉那两个年轻随从厮混呢。

晚饭后,大约五点多钟,鲁青轻手轻脚地拉开风门进来了。

“陈先生,辛苦了。”他奴颜婢膝地深深鞠了一躬,并抬眼偷瞧了一下王经堂的脸色。脸色是相当吓人的。鲁青感到十分不妙,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些日子,你在城里对解放军的动向,和友邻部队的联系,情况了解得不错吧。为什么不请满小姐报南京请功呢?”王经堂以沉重、讽刺的口吻问道。

“这……”鲁青无言可答,支吾说,“卑职因病在身,再说,外院里住着解放军,行动不便,所以……”

“混蛋!”鲁青的话没说完,就被王经堂的骂声吓愣了。

“是,卑职该死。”鲁青弯腰躬身,一直不敢抬头,怕挨揍!

“廊房头条去过没有?”

“去过多次了。现在,他们都称我李经理,派出所也没问题。查过一次户口,也应付过去了。”

“你和刘谊辉少将什么关系?嗯!”

“啊!”鲁青全身一紧,一对猴子眼转动了一下,“没……没任何关系,先生。我永远为你效劳。只不过为了弄点零花,才和刘先生两个随从有点来往。自从满小姐骂了我以后,再没有来往。这是真的,先生。我要说一句假话,天诛地灭!”

“他俩现在哪里?叫他们来!”王经堂吼道。

“是!”鲁青转身出去了。两分钟以后,他身后跟着两个人进来了。一个穿西装留学生头;一个穿皮夹克戴鸭舌帽。进门后,鲁青在左,两人在右。穿西装的一躬身说:“中将先生,有何吩咐?”

王经堂怒目注视,心里不禁一怔。“两个都在?怎么搞的?难道满小姐搞错了,不会吧。”他瞪着一对杀气腾腾的眼,直盯着刘谊辉的两个随从,像眼镜蛇遇着劲敌,正在寻找机会突然扑过去,把它一口吞掉似的。这种无声的怒视,这种沉默的恐怖,吓得三个人全身战栗。最后,王经堂用沉重的语气问道:“前天是谁出的主意,趁联欢会之际在外面胡作非为?又是谁被共军捉去了?说!”

“是,是这样的,中将先生。”那个穿皮夹克戴鸭舌帽的说,“计划是鲁上尉订的,是我不小心被捉去了。”

“嗯,怎么回来的?”

“那天晚上我被捕后,押在绒线胡同四十二号,第二天就把我们用汽车押送到清河镇老兵营,那里有不少的俘虏。一个当官的问我是哪部分的,为什么抢劫?我说我是九十二军的逃兵,想弄两个钱回家。他没再问下去,就把我编到俘虏队里。当天夜里也没人看管,我就从二楼的窗上跳出来,跑回来了。这事已向鲁上尉和满小姐报告了。”

听到这里,王经堂转脸把目光盯在鲁青身上。鲁青把头耷拉到胸前,不时地斜着眼睛瞧瞧王经堂,上牙碰下牙,嘎嘎乱响,眼前一阵阵地冒黑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你干得真漂亮,鲁上尉!”王经堂咬牙切齿地向前靠了一步,把手插进了衣袋里,“叫你在城里保证满小姐的工作,当好联络员,你就是这么个保法?!你就是这么个联络?!”王经堂说一句向前靠一步,最后,大声咆哮道,“向后转,跪下!”

鲁青可真听话,转身咕咚一声双膝跪下了。

王经堂掏出手枪对着鲁青的脑袋说:“你不是说天诛地灭吗?我现在就来履行你的诺言……”

鲁青全身仿佛通上了电,浑身发麻眼睛发黑,身子一个劲地向下沉,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他知道王经堂的脾气,杀人像喝茶一样随便。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得紧闭着眼睛,光等听枪响了。可是,枪声老不响,这比他躺在血泊里还可怕!是的,要是在过去,王经堂只要一举枪,就有人倒下,根本不算一回事。可是,现在他经过几次失败,变谨慎了。他也学会盛怒之下要三思了。他想:邻居听见枪声,定要报告解放军,这且不说。假使解放军的巡逻队正走到这里,听到枪声定要进来检查,到那时,他就是有一百张通行证也是白费;另一方面鲁青毕竟是他的亲信,过去给他当过随身副官,有过功劳。目前又正是用人的时候,把他枪毙了还有点儿不舍得。可是,他还是要狠狠地惩罚鲁青一下。一来,消消胸中怒火。同时,也警告警告刘谊辉的那两个随从。于是,他收起手枪,叉开双手,掐住鲁青那细而长的脖子,咬紧牙根,两手用劲一抓……

“啊!先生饶……”鲁青一阵气塞,用窒息的声音喊道,那个“命”字还没喊出口,就翻着白眼瘫倒了。

王经堂掏出手巾擦了擦手上的脏气,然后,坐到沙发上,回头瞧了瞧那两个随从说:“你们两位在我这里住着的任务是什么?”

“侦察共军的军情和行动,帮助鲁上尉办事。”

“侦察了没有?”

“……”两个人回答不出来。

“嗯?!”王经堂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饶了这次吧,先生,下次不敢了。”两个人说着就跪下了。

少顷,王经堂说:“好,暂且饶了你们。明天你们就向刘先生报告去吧。”

“卑职不敢。再说,我们干的事,刘先生一点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我们也活不成。请先生高抬贵手。”那个穿西服的随从说。

鲁青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慢慢地苏醒过来了。他呻吟了一声,翻身爬起来,两手扶地向王经堂跪着。

正在这时,风门开处,满洒丽走了进来。她向王经堂点头行礼,并用惊讶的目光瞧了瞧鲁青和那两个随从。她知道他们正在受惩罚。看他们那副哭丧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她斜着眼瞟了他们一下,嘴一抿悄悄地坐到沙发上。

王经堂怒容未敛,向满洒丽点了点头。对两个随从说:“你们听着,今后这里归满小姐统一指挥。如果你们再胡闹,格杀勿论。去吧!”

“是!”那两个随从唯唯诺诺地鞠躬后退了出去。鲁青也站起来摸摸脖子,想跟着一块出去,被王经堂喊住了。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

“怎么样,小姐,徐先生回来都告诉你了吧?”

“告诉了。我被他们弄得没办法了。要是你不回来,我真想发报请示南京了。”

“难为你了。我这不回来了?现在问题都解决了,请你安心地干吧。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一切由我负责,你放心好了。我们城里城外的阵地,从目前看,尚可过得去。南京方面有什么消息吗?”

“昨晚接顾问团来电,共军最近有很大一批军队向太原运动。看来,太原是朝不保夕了。共军其他部队,现正南下。有的向长江挺进,有的向河南洛阳、新乡包围。但北平附近的共军第四野战部队,似乎没有多大行动。不行动的原因,无非是监督和平改编,怕你们带着部队造反。这一点请你注意,先生。另外,国府那个缓兵之计、划江而治的想法,是自欺欺人之谈。人家共军早已看透了。所以,提出八项和谈条件。他们根本没有和谈诚意。渡江作战的准备已就绪。只要谈判桌上一声决裂,甚至不等决裂,渡江的炮声就会打响。这些都是顾问团提供的情况。

“南京方面秩序很乱,顾问团已有部分迁往台湾。军队也兵无斗志。只要解放军的大炮一响,他们就溃不成军了。”满洒丽说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王经堂。

王经堂看完,满面忧郁地点了点头,说:“那么,盟军到这时还在袖手旁观?未免太不够朋友了!只要他们一出兵,共军就不会这样嚣张了。”

“别提这些了!人家美国人说你们无能,武器装备以及物资给了你们多少?!还不是都送到共产党手里了?顾问团对这些十分恼火。现在人家不管了,也没法管了。蒋介石的口袋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而且,有些无耻的高级将领,把军援物资换成黄金、美钞,送到外国银行存起来,为自己准备后路,还谈什么反共救国?谁知他们救的哪个国?眼看末日将临,还在争权夺利,乘机发财,真是昏聩到了极点!”满洒丽说完,气鼓鼓地一声不吭了。

“还说这些干什么,小姐?”王经堂长叹一声说,“我王经堂在北平经营了二三十年,眼看着二三十年的心血,即将付诸东流,我何尝不痛心呢?可是,我总觉得我们不会失败。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少不了还要请满小姐在美国人面前多美言两句。到那时,我姓王的绝非无能之辈。目前,的确是困难多端,这需要忍耐,等待。我们会过得去的。你看,我现在是解放军特务团长。你呢,如果把那个姓王的解放军拉到手,今后的日子不就……”

“别提啦,”满洒丽没等王经堂说完,就接过来说,“那个王德真难捉摸!两次见面都是三言两语就走了。要说他不喜欢我吧,看样子也不完全是。但总觉得他有所保留,真把我气坏了。所以,在联欢会上,我就和那个姓梁的说啦。那姓梁的可是个老好人。他说王德是错误的,这事包在他身上啦。你瞧,姓王的刁头刁脑的不上钩,这个姓梁的倒上钩了,多有意思。”说到这儿,满洒丽笑了。“不过,我对他不抱多大希望,我看他不是姓王的对手。那个王德很有一套办法。联欢会那天晚上,他不去参加联欢,而去布置捉人。我还在那里傻等呢。最后,到底被他捉去了七个人。你看他多坏!自从这七个人交上去以后,就开始了全城大捉散兵游勇。不到四天的光景,全城就捉了三千多。大部分遣送出境,一部分关起来了。听说里面还有不少军官,都送到军官训练团去了。另外,自从这件事发生后,军管会才发出通知,凡是居住在北平的国民党的旧军官,要立即到军管会登记报到。如有隐匿不报者,一经查出,将按散兵游勇处理。你看,陈先生,共产党的办法多着呢。幸好,我们都应付过去了。”

“是的,我们都应付过去了,总算太平无事。”鲁青也讨好地插了一句。

王经堂频频点头,表示庆幸。

“看来,我那未婚夫甚受上级的赞赏,因为他聪明能干。恐怕那个姓梁的管不了他,他也不一定听他管。”满洒丽说。

“不要紧,慢慢来。共产党的干部都是这样,开始装正经,时间一长,准能上钩。要不,你就给他一箭双雕,把那个姓梁的也拉上。”王经堂说。

“不行!没有任何借口去对付姓梁的,弄不好还得犯勾引解放军干部之罪,反而惹来许多麻烦。我才不干呢。”满洒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梁群那天晚上和她谈话时,使她十分注意的问题,说,“对啦,你那个团里的共军改编人员中,有没有叫乔震山和郝平的?”

“有……怎么?”

“这两个人就是王德的连长和指导员。这是姓梁的透露给我的。”

“唔……”王经堂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这两个人的能力不小,很有些办法。”

“我,我听徐先生讲,那个姓乔的,就是当年那个佃户老孙的儿子。”鲁青插口说。

“他怎么知道?”王经堂急忙问道。

“徐先生说,他常听见连部通讯员小李,和一个叫二宝的,在一起谈论找他姐姐的事,还提起过您的名字。”

“啊?!”王经堂听了脸色苍白,十分惊慌,“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原来是他呀!这可要想办法除掉。不然,早晚是祸根。”说到这里,王经堂的脊背像浇上了冰水,从头冷到脚跟。不由得使他回忆起抗日战争以前的事。他如何把乔震山的姐姐骗来北平,又如何把她卖到妓院,如何走到半路,那野姑娘跳车摔死了……这一切,他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依仗日本鬼子的势力,扫荡蓟东时,杀死了上千带万的平民百姓,杀死了乔震山的父亲。他知道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一旦人民把他抓到手里,是不会饶过他的。没想到,现在仇人就在眼前。当然,目前乔震山还没有认出他来。假使有朝一日,被他认出,王经堂就成了阶下囚。

“鲁青。”王经堂抑制着心慌意乱的情绪,叫了一声,因惊恐嗓音都变了。

“有。”

“你想想,那个姑娘后来哪去了?”

“听说疯了。后来谁也不知哪去了。”

满洒丽听了半天,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事。看来,准不是好事。于是,她用鄙视的目光,瞧了瞧王经堂和鲁青,站起来说:“陈先生还有何指示?我该回去了。”

“鲁青,送一送满小姐。”

“不用,这路我走熟了。而且,这几天夜里,街上也很安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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