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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装真与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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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在文字表现上,是部花团锦簇的书,在人物的衣着上花了不少笔墨,使人看了,像看彩色照片一样,有光彩夺目,眼花缭乱之感,不妨先举几个例子:

第五十一回写袭人出门道: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和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见身上穿着桃红白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的青缎灰鼠褂。

后来凤姐嫌她青缎灰鼠褂太素,也冷。又给了她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这是袭人出客时穿的衣服,是冬天,穿绵衣、皮衣的时候。同一个袭人,再看她春夏之间的衣服。第二十六回写贾芸到怡红院看宝玉,其时贾芸眼中的袭人又如何打扮呢?文中写道: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嘴里和宝玉说话,眼睛却瞅那丫鬟;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表缎子坎肩,白绫细折儿裙子。

所写袭人的衣着打扮,一是出客时的仪容,一是家居时的打扮;一是严冬,一是初夏,都楚楚有致,色彩鲜明,称身合体,使读者一看就能想象其形态。这种写法,在其他丫头身上,也收到同样的艺术效果,比如写芳官,第五十八回写她挨她干娘打后的形象:

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

第六十三回又写“寿怡红”时欢笑的芳官:

宝玉只穿着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搳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规玉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道:“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兄弟。”

在《红楼梦》所写各种人物的衣着上,芳官这两段可说是最鲜明的、最有真实感的。陪衬她的是宝玉,宝玉此时此刻的服装也是扑朔迷离,雄雌莫辨的,但却是真实得光芒照人的。而另外地方写的宝玉衣着呢?且看他出场时的打扮。见第三回:

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个惫懒人呢!”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再看他更衣之后:

一时再回来,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傅粉……

不妨再看看第十五回所写北静王的装饰:

说话宝玉举目见北静王世荣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

《红楼梦》是清代人写的小说,北静王世荣又很明显地是写满洲族人。却不按照清代《舆服志》规定,戴“顶金龙二层,饰东珠八,上衔红宝石”的顶戴,却戴白簪缨银翅王帽,这是什么打扮呢?简单说,是戏装。过去看俞平伯先生文章,说到此点:我一时想不起,便写信去问。接先生四月十五日明信片云:

前询一节,在笔记中所习见,惜未记书名。阮胡誓师江上,白蟒袍、碧玉带,梨园装束,却未点出戏名,宜兄之想不出。又柳如是冠插雉尾招摇过市,言本兵大礼之可笑。《红楼》中北静王装束因与阮有关,如上电影,当有可观,一笑。

五月十九日明信片又云:

又前谈阮大铖装束,顷在中华新本王应奎《柳南续笔》见之,卷一、一五三页服御类优条,惟不点钱牧斋、柳如是之名耳。此条我前曾见,却非此书,已记不得了。盖传流颇广也。或可以之装扮北静王,仿佛有据。

北静王的服饰,很清楚,是把台上最漂亮的戏装顺手写到小说中。而贾宝玉呢?什么“束发嵌宝紫金冠”、什么“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等等,不也是戏台上最漂亮的戏装,不很像《凤仪亭》中戏貂蝉的吕布吗?只是少根雉尾罢了。为什么曹雪芹要把这些生活中的人,写成是穿了戏装的人物呢?应该说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出于政治的目的,故意写得假一些;一是出于艺术的目的,尽量写得美一些,漂亮一些。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第一句即作了庄严的声明:“故将真事隐去”;后面又声明说:“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因此,凡能显示出具体清代特征的地方,都有意要向假里写。因而写王爷,不能写花翎顶戴,袍褂朝珠等等。写豪门公子的宝玉,也不能写成清代旗下贵公子的样子。又不便写成明代儒生公子的样子。因而经营是煞费苦心的。清代旗下贵公子是什么样子呢?不妨举几句民间俗曲看看。如“百本张”子弟书《鸳鸯扣》云:

见阿哥骨种羊的秋帽在头上带,南红的杭披缨子不少又不多,聚锦斋的起花金顶十分时样……小毛儿银鼠皮褂身上着,玫瑰紫的灰鼠皮袄,领袖是银针水獭……月白绫的夹袄开禊儿半露,方头儿皂靴学的是他哥哥。

子弟书《风流公子》道:

这是谁家几阿哥,竟把燕山秀气夺,瞧来不过十八岁,浑身苏调露轻薄,夹衫儿元青洋绉时兴花样,袖里儿一水天青四杂老则(按,“老则”二字意不明),开褉儿微露着汗巾是葱心绿,那小鞋儿大概是八寸罢做了个得……(按,“得”即好和妥帖的意思。)

随便引几句乾嘉间俗曲的八旗子弟衣着打扮的描绘,看看和宝玉的出客衣着差的又多么远呢?那么明朝公子哥的打扮又如何呢?看康熙初年叶梦珠《阅世编》记明代服装、官服:

其举、贡、监、生员则俱服黑镶蓝袍,其后举、贡服黑花缎袍,监生服黑邓绢袍,皆不镶,惟生员照旧式。……闻举人前辈俱戴圆帽如笠而小,亦以乌纱,添里为之,予所见举人与贡、监、生员同带儒巾,儒巾与纱帽俱以黑绉纱为表,漆藤丝或麻布为里,质坚而轻,取其端重也。举、贡而下。腰束俱蓝丝绵绦。皂靴与职官同。

又记便服道:

其便服自职官大僚而下至生员,俱戴四角方巾,服各色花素、绸、纱、绫、缎道袍。其华而雅重者,冬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庶民莫敢效也。

明代服装中大官朝服,自然有不少大红金蟒衣服。如《天水冰山录》所载抄严嵩家中缎衣,就有“大红织金过肩蟒缎九件、大红织金缎圆领七件”等等,但这官高一品的宰相所穿,并非一般人所能穿的。而像宝玉那样动不动就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这是很难想象的。因为曹雪芹写《红楼梦》主人宝玉的服饰,要避开清代打扮,让人不认为是本朝事;也不能确写明代的服饰,把宝玉真写成明代人,那似乎更是犯忌的。那么把他写成什么样儿呢?把他戏剧化、吉祥化了,写成世俗吉祥图“麒麟送子”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贾宝玉的标准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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