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写林如海的官:“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甲戌本”便有眉批道:
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
这是曹雪芹的苦心避世,惨淡经营的结果。但是隐晦的能力,毕竟是有限度的。况且他是用写实的手法写《红楼梦》,因此也不可能把《红楼梦》所有的内容,都写成“半有半无,半古半今”。因而在具体生活细节、风俗故事上,就往往只剩下“半有”和“半今”了。那就是曹雪芹时代的社会真实,遇到特殊的风俗故事,就明显地显示出“朝代纪年”来了。荷包微物,就足以显示清代宫廷及社会的特征。第五十三回《宁府除夕祭宗祠》中云: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这一句,就是上面我所提论点的明证。
年终王府送对联给贾珍,虽说春联一般都是自己家写的,不当作礼物送来送去,但现在人想当然,或许还能牵连得上。至于说到送“荷包”,就更难理解了。人回话之后,接下去写道:
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
为什么贾珍对王爷送这些来十分冷淡,采取回避态度?曹雪芹在叙述贾珍看族中子弟领取年物、训斥贾芹的当口,忽然插进这么两句,是什么意思?这些都要结合当时宫廷年终赏赐王公荷包的故事讲起。
清朝宫廷制度,年终要赏给王公大臣东西。其中荷包是主要的。经历过乾嘉时代亲贵昭梿(清太祖努尔哈赤第二子代善后人,曾袭礼亲王爵,后被削王爵)在其所著《啸亭续录》卷一中记云:
定制,岁暮时诸王公大臣皆有赐予,御前王大臣皆赐“岁岁平安”荷包一,灯盏数对及福橘、广柑、辽东鹿尾、猪、鱼诸珍物无算。外廷大臣择其圣眷优隆者亦赐荷包一,皆佩于貂裘衿领间,泥首宫门前以示宠眷。
这一则为光绪初年桐西漫士所著《听雨闲谈》摘引。此书为抄本,原藏亡师刚主先生瓜蒂庵。现已影印,为《瓜蒂庵藏明清掌故丛刊》十种之一。
另,同治时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十四云:
曩时岁终,赐蒙古亲王大荷包一对,各色玉石八宝一分。小荷包四对,贮金银八宝各一分。又小荷包一个,贮金银钱四枚,金银锞四枚。
以上征引足以证明,清代皇帝年终时赏赐王公大臣的物品中,荷包是主要的。同样,大臣年终进贡皇帝的物品,荷包也是主要的一项。
同书《养吉斋丛录》卷二十四记云:
直隶总督年贡进:
三镶如意一柄,吉绸袍褂二十五套,饶绸袍料五十件,一丝加金大荷包五十对,一丝加金小荷包五十对,桂元五桶,南枣五桶。
据上所引,可见清代宫廷中,年终时皇帝赏大臣、大臣进贡皇帝,荷包都是主要的物品。因而《红楼梦》中年终时北府王爷送荷包给贾珍,就充分显示了这是清代的风俗故事了。
也许有人说:前引文献,只不过说是皇帝赏王公大臣,外省总督进贡皇帝,并没有说到王爷送礼,这又如何解释呢?这可以从两方面说明。一是王爷得了皇帝的年终赏赐,再分送一点给身份相当的至亲好友,以共沾“圣恩”,也足以夸耀自己之“圣眷宠遇”,这种风尚在当时王公大吏中是很普遍的,是一种礼仪。道光十五年(公元一八三五)冬,林则徐接江南督篆署理两江总督,腊月十七日《日记》记云:
申刻折差外委龚寅赍两次批折回,并捧到恩赏御书“福”字、“寿”字各一幅,鹿肉、狍肉各二方,跪迎叩领,即分致将军、都统、织造、司、道,仍留一方待寄苏,以供祖先。
这就是把年终皇帝的“恩赏”分赠别人,以共沾“圣恩”。至于分致的诸人中,有的也可能直接得到皇帝“恩赏”,如将军、织造等人,自然也分一点回赠总督(当时一般尊称曰“制军”)。但也有不能直接得到皇帝恩赏的,如“司、道”之类,因级别较低了。这就只能因制军分惠,稍沾“圣恩”了。北府王爷送“荷包”给贾珍,可能是这种情况。
二是王府制度,不少地方模仿宫廷,又略逊于宫廷。宫廷中年终时皇帝赏赐王公大臣“荷包”,王府中年终时,王爷也以“荷包”送礼,赏人。这样北府王爷送“荷包”给贾珍,也就理所当然,有充分的历史根据了。
至于说到贾珍的态度,为什么对王爷送礼并不重视,而且故意推说不在家,不去接待。可以参看第五十三回前面,贾蓉领了春祭恩赏金回来贾珍说的话,一曰:
除咱们这么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
二因贾蓉说光禄寺老爷们问候曰:
他们那里想我?这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戏酒了!
这些联系起来,就可以看出,贾珍自恃富有,看不起那些穷官儿,包括世袭的一些穷王爷。因而贾珍也想到,人们把他当作一块肥肉。王爷首先送来对联、荷包,貌似隆重,表示岁时吉祥,实际是不值银钱的小玩艺。而万一接待送礼者,如何答谢,以贾珍的身份,倒为难了。万一来人以王爷的口气,提出年钱紧,临时要借几百两银子,实际是打秋风,又该如何回答呢?所以不见为妙。
至于说到“荷包”,为什么说是小玩艺呢?这绝不是故意贬低。因为它的确是玩艺。固然皇上岁暮拿它赏王公大臣,督抚拿它进贡皇帝,但同样家主人在除夕也拿它赏赐子侄、奴仆。在第五十三回同一回书中,写贾母除夕受礼,直到“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依次行礼毕,“然后散了押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这不是赏给小丫鬟,也要赏荷包吗?那王府送给贾珍一个荷包又有什么希奇呢?
荷包只是个玩艺,但上自皇帝,下至小丫鬟,都能当礼物送来送去,而且十分重视,在清代二百六七十年中,历久不衰,这是什么原因呢?
不要小看“荷包”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玩艺,它却是清代满人重要标志之一,早在满洲进关之前,就在八旗军队中流行起来了。清代宫廷一直十分重视这个传统,不但在旗人中重视,而且流风所及,直到汉人官吏及民众间,无一不珍视“荷包”了。先看它的来源。《清朝野史大观·清宫遗闻》卷二记云:
士大夫奉使行役,多着缺襟袍,即《会典》所谓行袍也。行装多佩“荷包飘带”,亦曰“风带”。《会典》称为“帉”。行袍之帉,宜以素布为之。视常服带微阔而短。满洲松湘圃相国,尝于扈从时语同列曰:君等知荷包佩帉所由始乎?我朝初以马上得天下,荷包所以储食物,为中途充饥之用,佩帉所以代马络带,恐带偶断,则以帉续之。其初皆用布,今施之礼服,乃饰以绸耳。观此知行装荷包,亦应用布。
按,“松湘圃相国”即松筠,姓马拉特氏,蒙古正蓝旗人,乾隆间笔帖式,嘉庆时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坐事屡踬屡起,道光间以都统致仕。他的话说明荷包飘带的历史起源,宫廷特别重视。谁要特别尊重这一传统,便要书之史册,以垂久远。《清史稿》卷二百十四,《后妃列传》记乾隆后富察氏云:
高宗孝贤纯皇后,富察氏,察哈尔总管李荣保女。高宗为皇子,雍正五年,世宗册后为嫡福晋,乾隆二年,册为皇后,后恭俭,平居以通草绒花为饰,不御珠翠。岁时以鹿羔
毧制为荷包进上,仿先世关外遗制,示不忘本也。
富察氏是乾隆做皇子时的嫡福晋,雍正五年册封时十六岁,乾隆生于康熙五十年,是年十五岁。乾隆十三年三月,富察氏死于南巡途中,德州舟次,乾隆立即罢南巡回京治丧。《列传》所说“岁时以鹿羔 毧制荷包进上”,其中“岁时”就是指过年新正及端午等大节。“鹿羔 毧”是杀母鹿剥出胎羔之皮,如羊皮中之珍珠毛。皮极薄,黄色,有毛茸。又柔软,又坚固,又是黄色,适合于皇帝佩带。清代皇帝以明黄(近似鹅黄)为帝王色,皇帝服饰一切都用此色,皇帝也要带荷包,规定黄色。别人要用这种颜色荷包,便要犯罪。《东华录》卷二十七记雍正时年羹尧罪状,“僭越罪”之一就是:“用鹅黄小刀、荷包,穿四衩衣服。”
另,关于富察氏制荷包的故事,桐西漫士《听雨闲谈》也有记载,文云:
孝贤纯皇后富察氏,文忠公之姊也。性贤淑节俭。上侍孝圣宪皇后(雍正后),恪尽妇职。正位中宫,十有三载,珠翠等饰。未尝佩戴,惟插通草绒织等花以为修饰。又以金银线索缉为佩囊,殊为暴殄天物,故岁时进呈纯皇帝荷包,惟以鹿羔 毧缉为佩囊,仿诸先世关外之制,以寓不忘本之意。
这段记载与《清史稿》文字大同小异。有两点说的更详细些,即一为考究的“荷包”,都是金银线所缉,“缉”是广义词,或指编结,或指刺绣;二为荷包的广义代词即为“佩囊”,用现在的口语说,也就是“挂在身上的小口袋”。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口袋”,做成特殊样式,有飘带、有流苏、细镶细绣、金银彩线,便做成为各式各样的“荷包”了。
“荷包”按照前引松筠的说法,它最早的用途是行军时“储食物”,实际就是军用的干粮袋。但到了清兵进关之后,它的用途已经变了。不单是八旗兵行军“储食物”的“荷包”了,到了《红楼梦》时代,那“荷包”是使用范围极为广泛的了。就《红楼梦》中所写,起码有以下几种:
一是放金银锞子及钱币的。前引第五十三回“然后散了押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一句,“荷包”和“金银锞”是在一起的。金银浇铸成整块的作为货币流通,大的五十两或十两的叫“元宝”,简称“宝”,有特定式样。十两以下浇铸成“锭子”,也有特定式样。再小一两以下叫“锞子”,可以浇成各种花式样子,如梅花、海棠、如意等形状,放在“荷包”中送人。因为送“荷包”不送空的,里面总要放一个小锞子。第四十二回写鸳鸯拣点送刘姥姥的东西,有这么几句穿插:
“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说着又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吧。”
后来刘姥姥说“姑娘只管留下罢”,而鸳鸯则说:“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鸳鸯是个细心人,用玩笑的方式告诉刘姥姥“荷包”中有锞子,不是空的,以引起姥姥注意,同时告诉年下给小孩子押岁,又有“荷包”,又有“锞子”。这都可以说明“荷包”的功用,首先就是装金、银锞子,也自然是装货币、装钱了。在清朝近三百年中,首先习惯指“荷包”是装钱的。有钱或得到一笔钱,别人说你“荷包鼓了”;相反说“荷包瘪了”或“荷包空了”;让人花点钱,便说“松松荷包”。这种话,到现在还有年纪大的人偶然会说出来。
二是放香料,如散香、香饼儿等的作为香袋儿用的小荷包。如第十九回写宝玉到袭人家去看望,描绘袭人的招待情况道:
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
这“梅花饼儿”,不是吃的饼,而是用柏木、檀木等木头锉成香面子,再用模子压成各种形状饼儿,当时一般称作“香饼子”,放在香炉或手炉内点燃,一来闻味,二来借一点热气烘手。
再看第四十三回,宝玉去水月庵祭金钏儿,他叫焙茗买檀、芸、降等好香。焙茗回说买不到,宝玉为难,焙茗提醒他说:
要看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带的小荷包儿有散香,何不找找?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摸摸衣襟上挂着的荷包,“竟有两星沉速,心内欢喜”。后来觉得不恭,但又一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所谓“两星沉速”,“两星”是两小块或两小撮,是微量词,泛指。“沉速”是香名,沉香属瑞香种,速香正名“黄熟香”,俗讹为“速”。都是木料,有香味。二者原为二种,即入水下沉者为沉香木,不沉者为熟香木。一般统称“沉速”,是把二者混在一起了。
现在人们熏香,有化学合成香料,不用自然香料,更不焚香(不是拜佛敬神焚香),所以也不懂各种“香”,也就不理解挂在衣襟上的香袋儿小荷包了。实际香袋儿也是荷包的一种。十七回黛玉生气剪的那个,说是“没有做完的香袋儿”,实际也就是一个小荷包,不过是专来装“香”的。这段叙述文字较长。“香袋儿”和“小荷包”二词在文中相继重出,正是当时的生活口气,十分生动。现在读者,不理解当时的生活,因为时代的隔阂,往往要误认为二物了。
三是装槟榔、豆蔻、硃仁等咀嚼食品。且看《红楼梦》中所写,第六十四回中尤二姐和贾琏调情的一段:
因见二姐儿手里拿着一条栓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儿怕有人来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
当年风俗习惯中的吃槟榔,以及砂仁、豆蔻等,都是只嚼而不咽,好像当代外国有些人习惯嚼口香糖一样。现在这种风俗习惯,除个别少数民族地区而外,一般都没有了。
四是装叶子烟。这在《红楼梦》中没有描绘过。但在当时社会上是非常普遍的。《都门竹枝词》云:
金线荷包窄带悬,戳纱扇络最新妍。
烟筒毛竹湘妃竹,眼镜镶来玳瑁边。
“百本张”俗曲子弟书《出善会》云:
一条南绣堆花天蓝手帕,挂镜儿一轮秋月穗儿红,拿一根银锅玉嘴竹节烟袋,大底儿荷包是凤绣龙。
以上约略区分四种荷包的用途,这些“荷包”大小、式样并不一样,各有各的用处,但统名之曰“荷包”。
《红楼梦》第十七回,写宝玉大观园题对额之后,得到贾政的欢心。出来后在院中贾政的小厮们抱住宝玉,要求赏赐,宝玉笑说赏每人一吊。而众人们不希罕那一吊钱,要求:
“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个上来都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
试看“一个个”和“尽行解去”二语,“一个个”最少三四个人以上,“尽行”是“所有的”,意思也不只三两个。现在如果有细心的读者,便会感到纳闷:宝玉身上究竟带着多少零七八碎的玩艺呢?这“解荷包、解扇袋”,似乎不只是一个荷包,还不包括内衣襟上带的黛玉做的那个小荷包。《红楼梦》时代像宝玉这样身份的人,身上要佩带多少零碎呢?不妨引一段清代贵族的记录看看。载涛、恽宝惠所写《清末贵族之生活》有一段记云:
凡袍必有腰带,必带“活计”,活计分七件头、九件头等种,其质料为缎子。颜色则分红、蓝、黑、白等,亦以配合时令、用场及袍时所宜。其质料则分缂丝、平金、绣花、戳纱、打子,以工细为贵。男所常用者,如扇套、眼镜盒、表套(用明面表,当时如“播喊”之类)、槟榔荷包,跟头褡裢、钥匙袋、搬指套。每件必以“别子”系于腰带之上。尚有长、短两种荷包手巾……此外亦有带旱烟袋荷包者,年老留须则带有胡梳套,此两样不在七、九件头之内。每件均下垂有的穗(颜色配合不拘),惟皇族及公主子孙,皆用杏黄色。女活计则仅用挂镜及荷包。
这是清代末年的情况。宝玉生活的《红楼梦》时代,与此或略有出入,但基本上一样,他身上带的零碎荷包之类的玩艺,大约不会少于六七样,如此才符合“一个个”及“尽行解去”的说法。
上自皇帝下至贩夫走卒,都要带“荷包”,因此高级荷包的制作必然是精美绝伦的。它的特征,一般是有里有面用缎子缝制的小口袋,有软有硬,软的不用衬,硬的里面要垫衬,像做布鞋一样。口上要穿丝绳,可以抽紧、拉松。表面要绣花。在荷包口两边,有两根小飘带。底部都有穗子。形状可以长形、圆形、鸭蛋形、鸡心形、葫芦形……不要看一个小荷包,做工可以极为考究精美。刺绣显示了极高的工艺水平。如“百本张”俗曲《少侍卫叹》云:
外套儿是带膆的貂皮月白绫子做里,库灰线绉火狐皮袍暖而轻,小荷包平金打子三蓝的穗,天青色扣绉搭包里儿红。
俗曲《射鹄子》云:
进来位丰姿翩翩的美少年,穿着件避雪遮风、风吹麦浪的羊皮袄,配着那盘花绕蝶、蝶旋金丝的矮缎边,这边是荷包紧系鸳鸯佩。
每描绘漂亮衣着,必然要写到漂亮的荷包。可见荷包在当时多么重要,又多么讲究。清代前门两边,有两条专卖荷包的巷子,叫东西荷包巷,出卖精美荷包,价钱是可观的。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补》同治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记云:
癸酉,雪,上午止,巳刻偕雨田诣吴仲芬、孙石湖同早饭,又步至前门荷包棚子,买鸡心荷包一枚,予恬代付钞,两缗。傍晚归。
鸡心荷包是很小的,而一枚售“二缗”,即两吊钱。“付钞”是付钱票,而非铜钱。北京当时是当十铜钱论“吊”,两吊并非两千枚制钱。一般兑换有涨有落,大约是五百枚或更少些即当一吊矣。折合白银二至三四钱,以之买一小荷包,不算太贵,亦不算便宜了。当然还有更贵的。如前面俗曲所说“小荷包平金打子三蓝的穗”,“打子”是泥金绣品的一种,同“戳纱”等一样,都是刺绣专门术语。当时刺绣用金色者,一律用真正黄金、捣箔、捻线,不但材料贵重,而且工艺复杂,要求高,所以是十分贵重的。这是北京二百多年中,特有的工艺美术,在半世纪前,收藏家均视为珍贵的文玩了。袁良氏所编《旧都文物略》有清代荷包巷(庚子时焚毁)宫样九件照片,并有文字说明云:
清代荷包巷所卖之宫样九件,压金刺绣,花样万千,当日驰誉全国,近来偶有所获,亦视为希珍云。
这九件中,除眼镜盒、扇套等而外,有鸡心荷包一对,葫芦荷包一枚,纯属“荷包”者占三分之一。
但是《旧都文物略》在前面还有几句话说道:“皆以供远客,本京一般妇女,工作均较外省精当而得样,故家庭活计,凡裁衣制鞋,以及巾帔系饰,悉不需外求。”这几句话很重要,盖这一风俗习惯的传统,早自清初宫廷中提倡,已经遍及王公权贵之家,而至于一般百姓。清代北京前门东西荷包巷出售的荷包、宫式九件等等,虽然做工考究,精美绝伦,但《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奶奶小姐们,绝对不会买荷包巷肆中的东西,而都是自己制作的。这可据凤姐的话作为明证。第七十四回凤姐儿辩解绣春囊道:
这香袋儿是外头仿着内工绣的,连穗子一般都是市卖的东西,我虽年青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东西。
可见当年王公贵戚内闺中,多么轻视这些“市卖”的,相反就是极端重视闺中亲手自制的了。据此也可进一步理解贾政的小厮们为什么不要一吊钱,而争着解宝玉身上带的荷包。这不只是因为这些荷包每个所值不止一吊,也不单纯因为这些荷包特别精美,更重要的是贾政的小厮们知道这些“荷包”是宝玉房中的袭人等人做的,是尊贵的姑娘们亲手制作的,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而当时风俗,闺中女红、制作的精美绣品,是从不保密的。所以贾政的小厮既珍贵这些东西,也敢于亲手解这些东西,要这些东西。所以到了里面,袭人只笑着说:“带的东西,必又是那些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也只是笑骂而已,并不真当作一回事。
为什么这样呢?这还要从当时的“荷包”的功用说起。按照前引文献中松筠的话:“荷包”起源是八旗兵进关之前的干粮袋。后来才流行为多种形式、多种功用,装槟榔、装香饼、装叶子烟的小口袋。制作日趋精美,成为一种特殊的刺绣工艺品。这都是“荷包”的一般功用。另外它还有一种特殊的功用,就是这个小小的“荷包”,曾经作为三百年中青年男女传递爱情、表示爱情的表赠之物。小小的“荷包”,一针针、一线线,都曾挑动着少女的心,牵惹着爱之情丝的。《绣荷包》一直是北方小曲中的有名的情歌,直到半世纪前还很流行。
想象八旗兵丁进关之前,以“荷包”作干粮袋,或者把干粮袋就叫做“荷包”,都无不可。但其制作者,自然都是妇女手工。可能也不是统一制造,而大多是年青妻子给丈夫制作的,或是未过门的闺女偷偷给女婿制作的,或者也有姊妹们给兄弟制作的。制作这些荷包时,自然是拿出最好的技巧,慧心独运,倾注了全部感情去制作。这就是当年“女红”之精具体表现,是可以在社会上得到极大的赞赏,引为最得意的夸耀的。
《清史稿》记乾隆孝贤后富察氏给乾隆亲手制作鹿羔皮荷包,说什么“不忘本也”等等。实际只是官腔。因为皇帝、皇后也是“人”,结婚时一个十五、一个十六,同一般的少男少女在异性的欢爱上,其心理状态并无两样。亲手精心制作荷包,自然也主要是一种表现爱悦的方式。这同黛玉精心为宝玉绣制小荷包,其心理状态也是一样的。也同小户人家少女为心上人制作荷包的心理相同。因而在清代荷包的投赠,除去宫廷、王公大臣岁时赏赐馈赠之外。更重要的就是青年男女的投赠了。包括已婚和未婚的都一样。其缝制还不同于一般的衣服和鞋袜,而更重要是表示爱慕及相爱之心,所以大多数“荷包”,都制成“鸡心式”,这是最重要的。《红楼梦》在第十七回中,写出了宝玉和黛玉以“荷包”为中心媒介的极好看的爱情画面,而不是一般送荷包、绣荷包等等,却是以“铰荷包”作为矛盾中心,表现心理细入毫发,理解了“荷包”在当时风俗习惯中的特殊意义。
因为“荷包”常常是作为表现爱悦时、青年男女传递私情的表赠之物。因而不但刺绣精美、精心制作,在花纹上也就特别追求能表现爱悦的意义,如“并蒂莲”、“鸳鸯鸟”、“两鲤鱼”、“双蝴蝶”、“如意”、“连环”等等,都要成双配对。人物则是“牛郎织女”、“和合二仙”、“麒麟送子”等,以及“狮子滚绣球”、“榴开百子”、“喜鹊登梅”等,都是表现婚姻喜讯、夫妻和美的。
古语云:“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这样由于“荷包”是传递男女情爱的表赠之物,是挂在襟袖之间的,正如宝玉祭金钏时所想的:“自己亲身带的。”因此,其所绣花纹,除去可公之于众的“鸳鸯戏水”之类的外,便又出现表现性关系的“绣春荷包”。第七十三回所写傻大姐拾的“绣香囊”,并不是一个口袋,实际也是一个“荷包”。文中一则曰“忽见一个五彩绣春囊”;第七十四回再则曰“从袖里扔出一个香袋来”;又曰“见是十锦春意香袋”等等。实际就是一个绣工精美的五色彩绣、镶十锦丝绦边、带五彩穗子的,专为装香料(当时一般叫香饼子、香面子)的小荷包,不想在大观园就掀起轩然大波来了。但《红楼梦》中有关“荷包”的事,确实是写了这些的。为了说清楚《红楼梦》中的“荷包”,不得不将这些都写全了,才比较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