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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感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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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观园中,迎春诨名“二木头”,《金陵十二钗正册》赞云:“子系山中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其结局七十九回中已见端倪,虽未全完,基本上已完了。是《红楼梦》人物中,鲜见的曹雪芹全部写完的人物形象。但是在十二钗中,她是十分可怜的。不只是嫁了“中山狼”的遭遇可怜。即使在作者的笔下,她也太可怜了,她老陪着别人,而很少有笔墨写到她,只有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这才是她的正文。但大匠运斤,即使“少少许”,也胜过常人的“多多许”,虽只半回多书,却将迎春的善良、懦弱,毫无主见,易受人欺,实际是逃避矛盾、自求安稳等神态刻画的入木三分了。试看:

迎春听了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你不必拉三扯四地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这段文字不长,却十分奇妙,神态如画。妙就妙在点睛的地方,用了一个《太上感应篇》,真有传神阿堵之妙了。这回书“庚辰本”中,“脂评”很多。《太上感应篇》句下有批云:

神妙之其,出一位懦弱小姐从上一挑且书又有口大妙。(“其”或“极”、或“甚”之误。当作“从书上挑出一位懦弱小姐”。)

据俞平伯先生《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引用。括弧中的注,是俞先生加的。此批大约在当时辗转抄写中,抄错了原文,所以原批只能猜而不能读了。

“有正”本总批云:

一篇奸盗淫邪文字,反以“四子书”、“五经”、《公羊》、《穀梁》、秦汉诸作起,以《太上感应篇》结,彼何心哉?他深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美如玉”等语,误尽天下苍生,而大奸大盗皆从此出,故特作此一起结,为五阴浊世顶门一声棒喝也。眼空似箕,笔大如椽,何得以寻行数墨绳之。

这条批语不知出自谁手,似乎十分愤慨,连“四书”、“五经”也骂上了。而对于突然扯上《太上感应篇》的“妙”处,却只字未提。似乎大议论都在“误尽天下苍生,而大奸大盗皆从此出,故特作此一起结”三句上。曹雪芹在第七十三回中,是否有此深心积虑,是否抛开人物和故事,单把他的用意提到这一高度来说,这些我都不想深论。而我只赞赏刻画迎春的一句:

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真如前一条“脂评”最后两字所说:“大妙!”真是太妙了。《祝福》中鲁四老爷爱看的书,不想大观园中的迎春小姐也爱看。当然论辈分,应该反过来说才是,因为以年代推算,迎春似乎可以做鲁四老爷的高祖奶奶了。不说笑话,只说其“妙”,妙就妙在用一本《太上感应篇》把迎春的懦弱、无能、善良易为人欺、老实无用的神态活画出来了。如换一本别的书,《论语》、《孟子》太正经,《庄子》、《楚辞》她又看不懂,唐诗、宋词她又平庸而不感兴趣,佛经是念的,而不是看的,市井闲书如《会真记》之类,不能入大人家闺房,那她妆台畔又能摆什么书,可以随手拿起来看呢?因为她毕竟是读过一些书,能凑四句应景诗的大家闺秀呀!于是就有了神来之笔:拿起《太上感应篇》来了。

不过要领会其妙处,也还要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知道《太上感应篇》是一本什么书?是哪些人看的?当时是什么人提倡的?如果不具备这个条件,就很难真正领会其妙处。在此我想作个介绍:

《太上感应篇》是本什么书呢?简言之,是一本劝人做善事,不要做恶事的道教的善书。《宋史·艺文志》“道家类神仙”目中,录有李昌龄《感应篇》一卷。《道藏》中“太清部”目收有《太上感应篇》三十卷。在清代顺治三十年上谕刊行通行本《太上感应篇》一卷。有坊间通行麻沙本。乾隆十四年又刊行惠栋引经笺注本《太上感应篇》,异于坊刻本。清末又有俞樾续笺本。这许多不同的本子各有特征。李昌龄原著是《感应篇》白文,《道藏》本加“太上”二字,并据白文编入许多“善行”故事。顺治上谕刊行本大约是《道藏》本的缩编本。惠栋引经笺注本是据白文,删去一些坊本中善行故事,用儒家“五经”语注释。目的在说明“魏晋以前,道家之学,未尝不原本圣人”。惠栋是康熙经学、词学家红豆先生惠士奇的儿子,人称“小红豆”,是经学家,长于易,又精于音律古音,钱大昕特别推崇他。著述甚多。他引经注《太上感应篇》是雍正初,其书刊行在乾隆初。其人略早于曹雪芹,其书刊行亦在《红楼梦》前。是《太上感应篇》中比较著名的本子,迎春所看很可能就是这个本子。或者是另外坊本。为什么不能肯定呢?因为这回书后面还写道:

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么样呢?”当下迎春只合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有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

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

从这段文字看,所说《感应篇》故事,就不像是惠栋注解的本子。因为惠注本引经多而故事少,除极少引道书的出处外,没有讲世俗因果报应的劝善故事。所以迎春、宝钗重在看故事的《太上感应篇》,坊本的可能性更大些。虽说是小说,不能认真核实。但其历史背景、社会风俗,总是要理解个八九不离十才是。

什么叫“感应”,什么又叫“太上”呢?“感应”就是“有感必应,自然之道”。刘向《新序》说:“虎啸而谷风生,龙兴而景云属,击庭钟于外而黄钟应于内,物类之相感,精神之相应,若响之应声,影之象形。”刘向的话,就是感应的理论根据之一。“太上”是最上的意思,原是儒家的话。《曲礼》:“太上贵德。”《春秋》:“太上以德抚民。”都是至高无上的意思。而道家则另有根据,“太上”二字最早也见于老子《道德经》。南北朝时陶宏景《真诰》云:

太上者,道之子孙,审道之本,洞道之根,是以为上清真人,为老君之师。

这就把抽象的概念“人神”化了。并注云:“此即谓太上高圣玉晨大道君也,为太极左真人中央黄老君之师。”这就绝对神化了。

据《老子内传》说:“太上老君,姓李名耳,字伯阳,一名重耳。”而据前人陶宏景说法,“太上”则“老君”的师傅。因之“太上老君”究竟是一是二,道家典籍本身也纠缠不清。王圻《续文献通考》中引葛洪的话,还说什么“老子无世不出,数易其名,黄帝时,号广成子,周文王时,号燮邑子”等等。说法虽不一,而其绝对神化则是一致的。

《感应篇》再加“太上”二字,那就更是至高无上的“感应”了。原编者记载说是李昌龄。是不是他的创造呢?不是,而是根据《抱朴子》中“微旨”一篇改编的。《抱朴子》是晋代葛洪所著,是道家最重要的典籍。葛洪字稚川,是见于正史的著名道家,弃官后在罗浮山炼丹,丹成尸解。他在《微旨》篇中揭示修道的各种善行,以善恶对照,告诫修道者要做好事,积善行。据此改编为《太上感应篇》,进而演变为《阴骘文》。

《感应篇》全文并不长,主要是故事或注解较多。其白文部分是很简洁。主要分三大段,第一段依道家语,释感应。并托之神灵。第二段是诸善行。第三段是诸恶行。因平时读者很少看到这种书,至此不妨引用几句,以见一斑:

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其过大小有数百事,欲求长生者,先须避之。是道则进,非道则退。

不履邪径,不欺暗室,积德累功,慈心于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敬老怀幼,昆虫草木,犹不可伤。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彰人短,不衒己长,遏恶扬善,推多取少,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

苟或非义而动,背理而行,以恶为能,忍作残害。阴贼良善,暗侮君亲。慢其先生,叛其所事。诳诸无识,谤诸同学。虚诬诈伪,攻讦宗亲。刚强不仁,很戾自用。是非不当,向背乖直,虐下取功,谄上希旨。受恩不感,念怨不休。轻蔑天民,扰乱国政。赏及非义,刑及无辜。倾人取位,诛降戮叛。贬正排贤,凌孤逼寡。弃法受赂,以直为曲,以曲为直,入轻为重,见杀加怒。知过不改,知善不为,自罪引他,壅塞方术。讪谤圣贤,侵凌道德。射飞逐走,发蛰惊栖,填穴覆巢,伤胎破卵。愿人有失,毁人成功。危人自安,减人自益。以恶易好,以私废公。窃人之能,蔽人之善,形人之丑。讦人之私,耗人货财,离人骨肉,侵人所爱。助人为非,逞志作威,辱人求胜,败人苗稼,破人婚姻。苟富而骄,苟免无耻,认恩推过,嫁祸卖恶,沽买虚誉,包贮险心。挫人所长,护己所短,乘威迫胁,纵暴杀伤。

以上这不足八百字的短文,就是迎春所看的《太上感应篇》的白文,除第一段讲道教神仙的那一段外,第二段讲善行的话,第三段讲恶行的话,也都还是些普通的话,并无高深的玄理,是很通俗的劝善书。如抛开它的迷信成分,只看其具体言词,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有些恐怕应该还是充分肯定的呢。而且其针对性,不只是一般人,更重要的在于封建统治者和那些文官武将。什么“诛降戮叛”、“弃法受赂”等等,不正是对封建文武官吏说的吗?

对于封建时代的那些利欲熏心、尔虞我诈、欺压百姓的官吏来说,诱之以为做神仙而行善事,也未始不是一种办法。但效果并不一定理想。一般都还是伪君子、假道学为多。满口仁义道德的善行,一肚皮男盗女娼的鬼点子,往往是好话说绝,坏事做尽的为多。像迎春这样真正相信的天真懦弱的呆姑娘又有几人呢?所以“脂评”称赞“大妙”了。

迎春说:“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这“阴骘”又是什么意思呢?“阴骘”就是暗里做好事,道家所说积阴功。“阴骘”一词,最早见于《书经·洪范》,原句是“惟天阴骘下民”。骘是安定的意思,注解是“天不言而默定下民”。意思是人应本良知良能做好事,要不为人知。冥冥之中,自有神知。道家据此思想,又渗之以佛教思想。把《太上感应篇》变为《阴骘文》,是旧时极为广泛流传的又一种带有浓厚迷信色彩的劝善书。

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写贾敬过寿,贾蓉送果品给贾敬拜寿,贾敬吩咐他许多话,贾蓉回来传话,有几句道:

还说:“那《阴骘文》叫他们急急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

这《阴骘文》就是迎春说的“阴骘”之意。把《太上感应篇》所说因果报应种种,进而编为《阴骘文》,是明代的事。《明史·艺文志》有永乐敕撰《为善阴骘》书目,可能就是后来流传的《阴骘文》。

前文所说渗之以佛教思想,是《阴骘文》中有明显宣扬佛教的字句。其文云:

或奉真朝斗,或拜佛念经,报答四恩,推广三教。措衣食,周道路之饥寒;施棺椁,免尸骸之暴露。印造经文,创修寺院。舍药材以拯疾苦;施茶水以解渴烦。或买物而放生,或持斋而戒杀。举步常看虫蚊,禁火勿焚山林。点夜灯以照人行,造河船以济人渡。勿宰耕牛,勿弃字纸。剪碍道之荆榛,除当途之瓦石。修数百年崎崛之路,造千万人往来之桥。

这些都是具体的善行,同《太上感应篇》所说抽象而概括的什么“不履邪径,不欺暗室”等等不同,似乎更琐碎。从意义上讲,后者似乎专在表面。有人以比较《佛说诸德福田经》中的“七种福田”,如“一者兴立佛图,僧房堂阁;二者园乐浴池,草木清凉”等等,虽然近似,却并不一样,如“勿弃字纸”,就是纯属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戒律。

因《红楼梦》中用《太上感应篇》写迎春之懦,之善良,黛玉的话调侃迎春,迎春又以“迂夫子”般的语言驳之。用《阴骘文》来表现贾敬之迷信道教。这二者都是旧时最普通的迷信书、善书,现在已经很难见到,或略作介绍,以助看《红楼梦》而不大了解旧时风俗者。

宗教是一回事,道家方士又是一回事,一般迷信和通俗善书又是一回事,结合这两种迷信善书,如从宗教观点、或从破除迷信观点,详细介绍研究,分析批判,自然也可以,而且也必要,但那是另一回事,与《红楼梦》本身关系不大,所以不多写了。能使读者大体知道《太上感应篇》、《阴骘文》都是什么,就够了。

在清代士大夫当中,《太上感应篇》的流传十分普遍。不少书中都有记载。关于其来源,也有不同的说法。梁章钜《浪迹三谈》记云:

《太上感应篇》,隋、唐两志俱不载。惟《晋书·慕容皝传》记:“皝雅好文籍,讲授,学徒甚盛。至千余人,亲造《太上章》,以代《急就》。”疑即今之《感应篇》也。《潜邱札记》云:“《太上感应篇》,宋理宗命郑清之作序,自是大行于世。”

如果慕容皝所写,真是后来的《感应篇》,那最早似乎是代替《急就章》的启蒙教材。但怎么会有“北斗神君在人头上”、“三尸神在人身中”等等纯道家语句呢?

清代学者有意把这本纯道教的善书,解释为源出孔孟之道的儒家的东西,故惠栋在雍正初有引经笺注《太上感应篇》之举。其所注就是把道家的话,注上儒家经传语。如:“所谓善人”,引《论语》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然后再引《左传》“禹称善人”、《论语朱注》“为无恶也”等语为笺注。又如“神仙可冀”一句,引经便是《中庸》“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和“故至诚如神”三句。笺注则引《抱朴子》,无孔孟之书可引了。

惠栋“引经笺注本”,清代士大夫间更为重视。手头有一本同治丁卯(同治六年,西历一八六七年)京都龙文斋初刻影印大字《词馆分写太上感应篇引经笺注》,是当时翰林院掌院至编修、庶常等分别恭楷抄写,据以开雕的。每页上都有写的人的名字,名人很不少,有沈桂芬、潘祖荫、徐郙、崇绮、张之洞等人。前有惠栋原序,并罗惇衍序。罗序云:

比来京都,公暇退食,招集词馆诸君,约期揽讽,励志敦修,妙笔纷纶,授札分写颜忠柳正,联缀成篇。譬则百衲之琴,合良材而发韵;千狐之腋,缉精毳以呈燠。斯亦足争奇理窟,表异艺林……

从序中可以看出当时士大夫多么热衷于此。观此亦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迎春看《太上感应篇》、黛玉说“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的意义。所谓迂腐荒诞之误人莫此为甚也。罗惇衍字星斋,广东顺德人。讲学与倭仁齐名,有“南罗北倭”之目。同治初是户部尚书,看序中所写,大概当时还兼着翰林院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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