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问:“《红楼梦》中贾宝玉年纪轻轻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学问?”这就很难“要言不繁”,三两句话说清楚了。
为了介绍方便,不妨再把这一问题化成若干小问题:一、看看宝玉究竟有哪些学问;二、这样年青,有这些学问可能吗?三、他受到哪些教育?当时教育手段可以达到这种效果吗?
谈到贾宝玉究竟有哪些学问,在《红楼梦》中着重表现贾宝玉学问的回目,首先是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其次是第十八回《天伦乐宝玉呈才藻》,再其次是三十七回、三十八回“海棠社”、“菊花诗”等等。还有第七十八回写《姽婳词杜撰芙蓉诔》。另外有一处不大为人注意的,就是第七十三回开头一大段,小鹊儿跑来告诉宝玉,赵姨娘在贾政面前说他,他怕贾政盘考,心中算计自己读熟的书,说的非常具体。
在第十七回写道:
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
这次是贾政有意当着众门客,考一考宝玉。宝玉在这次“现场口试”中,果然大显学问和才华。其表现在三点上,一是见解,二是学识,三是才气。
见解在当时有两种不足取的,一种是“迂而腐”,一是“浅而粗”,用现代话说,似乎前一种接近教条主义,后一种近似主观主义。而珍贵的见解是什么呢?用旧时的话说,就是“达人之见”或“通人之见”,就是“达而通”。什么地方显示见解呢?就是“议论”。书中写道:
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众客道:“议论的是,也无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说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等说出议论来,方许你做。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没有。”
作者描绘宝玉形象,细写其才华,不是像一般说部,写才子如何七步成诗,出口成章等等,简单地抄几首诗上去———过去这种小说很多,著名的《花月痕》就犯这个毛病———即使好诗,读了也味同嚼蜡,因为这不是书中人物的作品,是硬加上去的。而《红楼梦》写宝玉才华,首先重在写他的见解、议论,特地用贾政与门客的话来把这一点点明。
宝玉在题对额时,每一处都有其独特的见解,或论词翰,或谈草木,或述礼制,或引诗骚,不唯见其学问渊博,亦更见其说理通达,思路周密。如贾政等人初拟沁芳亭之名为“泻玉”,而宝玉则云:
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
这种封建时代最起码的见识,贾政等人都脑筋迟钝,还要宝玉说清楚,自可见其思路之敏锐、周密、通达了。
但这还只是就事论事的见识,还未深入到政治和哲理的态度上去。后面在稻香村谈“自然”的那一段话,那就深刻多了。文云:
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
如果说前面发表的意见还只是就事论事的通达之言,那么上面这段话,就是借题发挥的抨击“假、恶、丑”,阐明“真、善、美”艺术哲理的宣言了。前者以贾政之迂腐迟钝,尚能理解;后者则无法领会,真如对牛弹琴,贾政只能“气的喝命”,不可理喻了。
曹雪芹这样写,一写宝玉之性情行为,“偏僻乖张”,不为世人理解,便“那管世人诽谤”了。二是借题发挥,直抒胸臆。写宝玉胸臆,也就是抒作者胸臆。斥社会上的种种矫揉造作、假模假式,言论之锋芒,是直指封建社会的。这段话很少人注意到其深刻意义。这与封建社会宫殿建筑制度有关。
大观园为什么要修个田舍风格的稻香村呢?难道单纯是为了点缀风景吗?不是的,大观园筹建之初名“省亲别院”,就是皇家的离宫别院,是按皇家的体制修建的。按皇家体制:离宫别院的苑囿,必须有重视农桑的风景点缀,以便皇帝亲耕、观稼,后妃亲理蚕桑缫织,这是一种仪式,历代皇家苑囿,包括清代的圆明园、颐和园,都充分体现了这种风格。这自然是十分矫揉穿凿的虚伪表现。宝玉对之提出异议,便充分表现其不同流俗,甚或敢于直刺皇家虚伪面目的见解了。
在写他的见解的同时,也从他的见解中,写了他的学问。在蘅芜院引《离骚》、《文选》、《吴都赋》、《蜀都赋》等文献辨认芳草,是使众人吃惊,贾政无知之徒感到难以为堪的,所以又“喝道:谁问你来?”
宝玉这方面的渊博的学问,在当时称之为“词章”、称之为“《选》学”。在这回书中,宝玉的见解、宝玉的作品、宝玉在谈论中征引文献,都充分说明宝玉的学问在“词章”方面,造诣是很深的。这在当时,对那些只懂得念《四书备旨》、高头讲章的人说来,既是无法理解,也是认为不值得一提,甚或不务正业、离经叛道的。因为考试要考八股文、试帖诗,只讲“《选》学”、“词章”,不能考中举人、进士,不能做官。所以《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直率地斥之为“杂学”、斥之为“不中用的举业”。所以贾政认为宝玉“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这话今天一般读者就很难理解了,感到“宝玉不喜读书,怎么有那么大的学问呢?难道只靠‘歪才’吗”?岂不知在当时这个“读书”的涵义,是有种种不同解释的。世俗的“读书”,是指读为考秀才、举人、进士作准备用的“书”,这就是“四书”、“五经”,以及各种“墨卷”,即选的有名的八股文和试帖诗,这是贾政等人认为的“书”,是不包括《离骚》、《文选》等的,当然更不包括《西厢》一类的名著了。因为看那种书是“精神污染”。而宝玉专门看那种“书”,而不看这种“书”。所以宝玉一方面有学问(词章、《选》学之类是不中用的学问,等于没有),一方面又不喜读书;一方面有高超的文艺见解和作品,一方面却又是“歪才”。当然,那时社会上也并不是完全否定这种学问和“歪才”,而是有两种看法:一种是专讲“四书”、“五经”高头讲章八股文的迂腐之徒,他们根本不懂这种学问,也不承认这种学问,而予以彻底否定,这是道学派,或者连道学都不如的“学究派”、腐儒派。另一种是先读“四书”、“五经”、高头讲章、八股文,揣摩“举业”,考中举人、进士之后,再丢开八股文(俗语叫作“敲门砖”),然后再讲经史、词章、文字、金石、考据、训诂、掌故,甚至更专门的《公羊》、《穀梁》,什么西北地理、音韵版本等等学问,这叫作学问派。《红楼梦》时代不少大学问家都是经这个途径达到的。这一派人纵使不讲究词章、“《选》学”,但他不否定这门学问,而是承认它,甚至羡慕它。这似乎是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圣门”主张。贾政虽非两榜出身,也不学无术,有时却也以此标榜。
以上所说,就是对于宝玉有学问,却又是有名的不“读书”,又被认为有些“歪才”的说明。不了解当时历史情况,不理解这种风气,就无法理解贾政的话和宝玉的“不读书”而又有学问。
当然,讲八股文也好,诗词歌赋、词章之学也好,“《选》学”也好,以及《老子》、《庄子》、禅理等学问,都有一个共同的先决条件,那就是一定的文化知识基础。不然,那就一样也不行。既谈不到什么当时所谓的“圣贤之学”、八股文举业,也谈不到什么词章等等杂学。那么宝玉以什么样的文化知识基础去读《离骚》、《文选》、《南华经》(即《庄子》)、《西厢记》,治词章之学呢?
这可以从书中看看宝玉获得文化知识、打下这样基础的过程。
其一是第十八回所写:
那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
其二是第七回宝玉对秦钟说道:
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读书。
其三是第九回贾政和李贵的对话:
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悠悠鹿鸣,荷叶浮萍(原文是食野之苹。作者故意如此写,刻画李贵没有读过书的形象),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坐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从以上所引三则中,可以了解到宝玉获得文化基础知识的程序,一是启蒙识字教育,元春口授几本书,识了几千字。几本书是什么书呢?没有说明,但可以想见,是便于诵读的启蒙读物,容易上口、容易读、容易记、容易默诵。一般是《三字经》、《千字文》、《神童诗》、《千家诗》、《幼学琼林》等等。当时口授启蒙教育,以读小书、有韵律的短句,来完成识字教育。《三字经》每句三字、《千字文》每句四字,句子整齐,且有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善、远二字押韵。“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云腾致雨,露结为霜……”藏、霜二字押韵。剩下几种,不是五个字对句,就是七个字对句,都很整齐易读。聪明小孩,像唱儿歌一样,很快就读熟了。一两个月就读熟一本,反复诵读、默读、背诵,这样再练习写,就能认识许多字。三岁、四岁两年中,天分很高的儿童,自然能认识两三千字了,文中说“几千”,那虽是不定数,但总是三千以上了。
有了这样的启蒙基础,再入塾中读书。宝玉向秦钟说:“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业师”就是授业的老师,是专门请来教宝玉读书的家庭教师。当时叫作“教家馆”。尊称“西席”,或“西席老夫子”(古礼以西为尊,《大戴礼》“王行西折而南,东面而立。师尚父西面”)。这种塾叫“家塾”,俗称“书房”。宝玉过去既有“业师”,可见他幼年一直是在家塾中,在先生的教读下读书的。几岁入学的呢?三四岁元春口授启蒙,那么入塾之年,便是五六岁了,宝玉会见秦钟时几岁呢?算是十三岁左右,那“业师上年回家”,这样宝玉也连续读了六七年书。这六七年中又读什么书呢?当时的教材都是一律的。其步骤是启蒙教育,读前面说的《三字经》等小书,文化教育读“四书”、“五经”、《唐诗合解》等。为考试作准备,也叫为“举业”作准备,要读“时文”(即“八股文”)。其中第二、三两项又是有连带关系的。在识字、读书的同时,一要学写字,二要对对子,为作试帖诗作准备,三要学作八股文。在启蒙教育完成,第二阶段读书之前期,如因经济关系,或天分实在太差,不能继续读,则可辍学,改做其他,如务农,或去学徒学手艺,或去学做买卖等。
宝玉与秦钟同入义塾时,读第三本《诗经》,贾政说“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等等。
从贾政的话中可以看出:宝玉在从业师读书的几年中,最少已读完了“四书”、《诗经》前两本,及部分古文。“四书”是指《大学》、《中庸》、《论语》上下、《孟子》上下,“古文”是指唐宋文,当时是有特定涵义,是与“时文”八股相对而言的。
当时读“四书”极为重要,不只是学文化,更重要的是为科举考试作准备。读“五经”(包括《诗经》、《书经》[即《尚书》]、《易经》、《礼记》、《春秋》)也是既学文化,又为科举考试作准备。读古文,是在学文化之外,学一点唐宋文(韩愈之后的文章)的气势,运用到八股文中去,使八股文能写得更开阔,更有波澜。而这三者之中,“四书”则是第一重要的。因为明清以来科举考试,由府考考秀才、省考考举人、京试考进士。每种考试先要考“四书”文,即八股文。八股文为什么叫“‘四书’文”呢?因规定题目都出“四书”中的句子。参加这种考试,第一步最重要的就是把“四书”要反反复复背诵的滚瓜烂熟,不但能提那句背那句,而且要能拆开来背诵、跳跃着隔句背诵……总之,要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才能应付这种考试。府、省、京三级考试,第一级只考“四书”文,考举人、进士,在“四书”文之外,才着重考“五经”。所以贾政特地讲了这番话,要先把“四书”讲明背熟。
还有一点,就是儿童进家塾读书,开头是只读不讲,要初步读完、通本能背熟了,从头再读第二遍,然后由教师讲解,这就逐渐要学作八股文了。不了解这些顺序,也难以理解贾政所说的这些话。
“四书”中据前人考证统计,共四千四百六十六个不同的字。上下《论语》字数是一万二千七百,上下《孟子》字数是三万四千六百多,再加《大学》、《中庸》,总字数不过五万多字。一般智慧,平均每天读三百字,不到一年,一部“四书”就读得滚瓜烂熟了。这样读熟一部“四书”,就清楚明确地认识了四五千字。而且有的平声转读去声,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最后一个“知”字读去声,作“智”,读时在字的右上角画个圆圈,这样儿童在读书识字的同时,连四声也能区别了。把“四书”五万多字背熟,聪明一点的儿童,即使没有人给他讲,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熟能生巧,自然他都能理解了。能理解这些深奥的文句,便也具备了阅读其他书籍的能力,便也具备了表达的能力。宝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第五回说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当时像这样早慧、早熟的儿童。在启蒙之后,又熟读一部“四书”,那看书、写文的能力,便已充分具备了,何况他在“四书”之外,还读过若干篇古文,不少首唐诗(当时也是附带必读的),以及三本不到《诗经》,这样他的文化基础就更深厚,再加其秉赋,其性情爱好,这样他博览群书,如《楚辞》(包括《离骚》)、《文选》、《庄子》、《西厢》,他的知识自然渊博,议论自然高超,诗赋自然当行,文笔自然非凡,这就是贾政说的宝玉的“歪才”了。
宝钗过十五岁整生日,宝玉或小一岁,或小半岁,往前推算,与秦钟同到塾中读书,算是前二年的事,则是十三岁。如六岁进塾读书,到此时已读了六七年书,加上元妃口授二年,这时宝玉连续读书应已八九年之谱。以其对对子、作诗的水平看,是符合当时这种水平的。但以李贵所说只读到第三本《诗经》来看,似乎又过少了。因为当时读书,“四书”之后,便读《诗经》,以中人之资,一年半读一部,在九岁便可读完《诗经》,哪里会十三岁才读第三本《诗经》“悠悠鹿鸣”呢?这段文章写的十分生动,但从历史的真实来说,却存在着一个十分明显的疑问。
当时一般读书,十三岁时,大体都已读完“四书”、“五经”,学会作八股文,可以进场参加府考,去考秀才了。聪明的小孩,读的书还要多些。可能还多读《尔雅》、《公羊》、《穀梁》等传。据周遐寿《鲁迅的故家》记载:鲁迅先生在三味书屋读书,就是在读完“四书”、“五经”之后,又多读了一部《周礼》和一部《尔雅》,这就是“七经”了。《林则徐集·日记》道光十八年(公元一八三八)闰四月十五日记云:
下午宴西席刘、王二君,适孝感李生维壎来,即留席。李年甫十三,此次默“十一经”入学,日前招来面试,聪颖异常,因令其移榻来署肄业,今日盖应召而来也。遂移书馆于东院新建亦南楼之下。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例子,比宝玉读书多的多了。“默‘十一经’入学”,就是在府试考秀才时,在学台大人(考试官)面前,把十一种“经”书,背诵一遍;或是提哪里就背诵哪里,非常熟,这样不必作文,即取中他作秀才。这在当时府考时,考试官遇到年纪幼小的考生,常常用这种背书的方法来考,一般能通背“五经”,就有被取中的希望。何况他能默“十一经”呢?自然被取中为秀才,也叫“入学”或“进学”。当时林则徐是湖广总督,驻武昌,特别喜欢这个小孩聪明,请客让他入席,留他在署读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重点培养”了。这个年龄,正好同宝玉和秦钟入塾时年龄相仿,所以从历史的真实来说,宝玉有那样的学问,并不希奇。而说宝玉当时只念第三本《诗经》,则未免太低了。当然小说家言,不能完全用历史的真实去套。《红楼梦》中类似这种存在疑问的小矛盾原是很多的。不妨看第七十三回所写: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孟子》,就有一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穀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温习。
这一大段,较为全面地介绍了宝玉读书的情况、文化程度概况。大体可分三方面,即一是非常熟的,二是半生不熟的,三是不愿意读,非常不熟的。当时熟的标准,就是“凭空提一句”,很熟地把下文全背出来。在未考中“功名”之前,不管多大岁数,都要反复诵读“四书”、“五经”、古文、八股文、试帖诗,这是天天的功课,《儒林外史》范进中举、会进士之前,尽管胡子白了,也还要反复读这些,一点也不能丢生。宝玉自己思量“下《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这就是平时没有经常温书。把过去背熟的书再一遍一遍地逐日读,逐日背,以保证永远烂熟胸中,这就是“读书”的概念。宝玉没有能做到这点,所以贾政说宝玉“不爱读书”。因为在当时“读书”和“看书”的概念,分的是很清楚的。“读”是要念出声来,要背熟,要在考试时发挥作用;“看”是观、是阅,只用眼看,不出声,这不算“读书”。所以宝玉二十一回看《南华经》,二十三回看《西厢记》,都不算读书,只是看闲书、看杂书。
这段叙述明确地告诉读者,宝玉读过这些书,即是在业师的教导之下读的,虽然有的“夹生”,有的“一大半生”,有的“虽不甚熟,还可塞责”,有的是“那几年”读过,“这几年未曾读的”,有的是他“平素深恶”、“命他读”、“偶尔一读”等等,但总的说所举“四书”、“五经”、古文等等,他那几年都是读过的,所谓“读”,就是背诵过的。只是有的记的牢固,有的经常翻阅,也不太生,有的则丢生了等等。这样来解释宝玉的功课情况、知识程度、文化水平是较合理的。
写到此处,可以基本上回答“宝玉为什么有那么大学问了”。即他在幼年和少年时代,已经读过“四书”、“五经”、部分古文,这些大部分都是先秦的东西,是中国旧文化的基础,掌握了这个基础,他就具备了阅读中国一切书籍,研究中国各种学问的基础。他厌恶世俗的追求利禄的玩艺,如八股文、试帖诗之类的东西,因而思想上也厌恶假道学的一套。他性爱纯真的文艺,他以前面所说的那个文化基础———这个基础是很坚固、深奥的———再博览群书,他读过《楚辞》、《文选》、唐诗、宋词,还看《南华经》、《西厢记》等等,把中国古籍中的名著差不多都阅读过了。这样他自然有了“那么大的学问”,这就不奇怪了。
在宝玉时代,或者说在《红楼梦》时代,像宝玉那么大年纪,有他那样的文化基础,有他那么大的学问的人,并不是奇事,而是数见不鲜的。除前面说到的林则徐《日记》中记的孝感李维壎十三岁默“十一经”入学外,不妨再举一个知名人物的例子。手头正有黄云眉先生编著《邵二云先生年谱》,不妨摘引几句:
乾隆十九年、甲戌、一七五四,先生十二岁。先生时有神童之目。会县试,知县李化楠呼至案前,命背“五经”,一字不失。复试以诗,有“小鸟解依人”句,语本《说文》。化楠深器之,谓藉安先生曰:“此君家千里驹也。”
邵二云名晋涵,浙江余姚人,是乾嘉学人中著名的史学家。基本和曹雪芹同时代,生卒年略后数十年。看他十二岁时,便能背诵“五经”,一字不失,这不是比宝玉那么“夹生”、“塞责”等要高明多了吗?何况他的诗“小鸟解依人”,貌似寻常,却能用《说文》的典故,而宝玉在作诗时,连“绿蜡”都忘记掉了,比起邵二云小时候来,那就差多了。所以宝钗笑他说:“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也忘了呢!”宝玉比起当时同样年龄的读书种子来,是差着不少呢。不把宝玉写成“神”而写成“人”,这是《红楼梦》的可贵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