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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教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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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故家》在《两种书房》一篇中,开头有段话道:

现代的青年大都没有受过塾师的熏陶,这是一种幸福,但依据塞翁得马的规律,同时也不免是损失。私塾里的教法多是严厉烦琐得不合理的,往往养成逃学,不爱用功的习惯,能够避免这种境遇是很好的事,但因此不知道书房的情形,看小说或传记时便不很能了解。

这说的倒真是实话,现在读者看《红楼梦》,对于“嗔顽童茗烟闹书房”,就只能看个表面,不能体会到它的亲切之处,更难唤起什么童年的回忆了。书房的那种苦处和乐处都渐渐成为历史的渺茫存在,不为人所知了。如所写“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今天读者谁会意识到那里忽然有一根“毛竹大板”呢?“毛竹大板”在书房中又作何用呢?这就联系到前面引文中所说的“严厉烦琐得不合理的”一句了。

《三字经》上有两句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大概是根据“师严道尊”的传统吧,私塾的规矩,首先突出一个“严”字。因为“严”,所以就得讲“打”,或讲之曰“体罚”。因为要“打”、要“体罚”,就必须要有“打”和“体罚”的工具,这就要准备“板子”、打手心的或打屁股的。金荣随手抓的那根“毛竹大板”,就是贾代儒准备打学生的“板子”。不然,书房中预备“板子”作什么用呢?文绉绉的人还喜欢把这打手心的板子称作“戒尺”,实际是不对的。“戒尺”是佛教大和尚升座说法的俯仰两块竹板,击之出声,形同说书先生的“醒木”,是击出声音,引起听讲者注意的,不是用来打人的。

私塾先生打学生,旧时认为是理所当然。只是打的轻重不同。有的真如《后汉书》中《刘宽传》说的:“但用蒲鞭罚之,示辱而已。”板子也薄,轻轻打两下。或者不轻易打人,偶而学生真犯了大错打一顿。有的则不然,是把学生当小偷或犯人去对待,板子也分大板子、小板子。学生每天早上到书房,一进门,先向正面桌上供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作个揖,然后向先生作个揖。便赶紧到自己座位上,把昨天读熟、今天要背的书理好,按次序,一个接一个捧到先生面前,作个揖,背转身来,站在那里琅琅背诵。好学生,背得极熟,先生再提到别处,都能随提随背,不打嗝愣,这还不会挨打。假如半生半熟,先生一再提起还背不出,那便要挨打了。背书时,厉害先生板子就放在手边,随手拿起敲一下你的头,是“警告”。如“警告”之后,还背不出,那就要转过身来,把手伸出来,打手心了。寸把厚的竹木板子,遇到狠心先生,用力一板抽下去,准能把你的手心一下子打肿了,痛的你捂着手心直不起腰来。如先生拉住你的手指打,那就不能躲闪,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当时塾中背不出书要挨打;仿写的不好,吃“红杠子”太多要挨打(仿写好交给先生评判,写的好的字红笔画单圈、双圈,不好的画红杠子);文章作的不通要挨打;当然淘气犯了大错、闯了乱子更要挨打……一般打两下手心,即使重些,把手心打得红肿,也还是正常处罚。据说还有用竹枝抽学生脊梁,抽破了,擦上点盐;还有把学生耳朵放在门缝里夹等等,那就是私塾中的“非刑”。即在私塾时代,也是为人们所反对的了。

私塾打之外,还有罚。罚就是罚多读一些书,多做一些课业;罚站着读书,或跪着读书;罚放了学,不许回家等等。第十二回写贾瑞调戏凤姐,一夜未回家,回去之后被贾代儒“因此发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他吃饭,叫他跪在院内读文章……”这就是用的腐儒塾师的惯技,打了又罚。

私塾的时间安排更是十分严格的。不但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训,一天由早到晚功课都安排好,基本上没有什么休息和游戏的时间。而且发展为“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兰膏继晷”地读夜书,即白天读完了,晚上再读。而且都是在老师的监督下,一打瞌睡,头上就是一下“毛栗子”,不然,用板子木棱敲两下,那也是够痛的。但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有什么法子呢?

晚上再在书房中读书,有两种情况,统称之曰“读夜书”。一种情况是春夏之际不读夜书,秋冬之际,天短夜长,便要安排“夜课”。闺中要安排灯下做些女红,学子要安排灯下读书。《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宝钗对薛姨妈说:

妈妈既然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

这就反映了当时所谓“大家”闺教的风尚,冬夜闺中勤于女红,灯下刺绣,正是名闺风范。不然,宝钗又何必“开夜工”呢?十四回凤姐道:

我且问你,你们多早晚才念夜书呢?

宝玉回答“巴不得今日就念才好”,这就是指冬夜念夜书。我前面说念夜书很苦,为什么宝玉“巴不得”呢?自然这也是相对的。念夜书是另有其乐的,何况和好友秦钟一起夜读呢?

另一种是四季都读,洪亮吉《外家纪闻》云:

外家课子弟极严,自“五经”、“四书”及制举业外,不令旁及。自成童入塾后晓夕有程,寒暑不辍。夏月别置大瓮五六,令读书者足贯其中,以避蚊蚋。

洪文中云:“自‘五经’、‘四书’及制举业外,不令旁及。”这就是严格规定除此之外,不许看其他书。第二十三回贾政骂宝玉道:“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第四十二回宝钗说:“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都是这种情况的反映。在《红楼梦》时代,塾中是普遍不许看杂书的,包括小说、笔记、诗词等,凡是正课“四书”、“五经”、八股、试帖之外,其他都不许看。而且即使“四书”、“五经”也只能按教师每天规定的读,读前面的不许看后面的。

当时读的任何书,都是没有断句的。不但没有新式标点,连老式句逗也没有。每天“上书”(即老师教读新书)时,教师读一句,学生读一句,随着读,就随着用朱笔点上一点,是为“逗”,读到完整一句,画个小圈,是为“句”。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就是两个“逗”,一个“句”。遇到转音的字,如“是知也”。“知”读去声,便用朱笔在“知”字的右上角画一个小圆圈,以作记号。这就等于现在标点书,当时叫作“句逗之学”(“逗”字旧时写作“读”)。

读多少句,点多少句。未点的书,教师不要你去看。每天“上书”点读多少句,并不一定。三个学生同时都读上《论语》,教师可以根据三个人聪明才智、记忆力之不同,每天规定读不同句数的书。大体聪明学生每天可上生书百句至百五十句。中等资力,四十至八十句之间。如果每天上二三十句生书,还读不熟,背不出,那就比较笨,纵然有读书的条件,也没有读成的希望,即使用功,也没有什么用。教师也不打这样的学生了。

当时一般书桌上,都有一方朱砚,放点“银朱”,滴点砚水,用白芨磨两下,就可用朱笔蘸着点书了。“银朱”、“白芨”都是中药,药店有的卖。白芨有粘性,磨了之后,如同加了胶水。是朱砚边不可少的。

私塾读书,因材施教,主要让学生活动,学生读,而先生很少讲。中上天分的人,不荒废,大约十年左右时间,即可完成由启蒙识字,到读完“四书”、“五经”及若干篇时文(即八股文),学会作八股文、试帖诗的本领了。所以旧时启蒙读物《七言杂字》有两句道:“用上十年好功夫,中个秀才不费难。”指的就是这个读书过程。明清两代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这样学习的。

书房中如果学生多,良莠不齐,照顾起来也是不容易的。家塾比较好些,教师是请到学生家中教读,都是有钱人家,一两个孩子,请个先生,再有亲友中一两个来附学的,顶多不超过五个学生,易于管理。但教师在家设馆的私塾、义塾等就不同了。学生最少也有十来个,多时也可到二三十人。一个老先生照顾不了,便要有人帮忙。一般都是读完“五经”、八股完篇的大学生,他们往往是教师的子侄等。他们一边温习旧课,揣摩八股,练习写作,准备考秀才;一边帮老先生照顾书馆,启蒙的儿童由他来教。意思像现在大学中的助教一样。如《红楼梦》中的贾代儒、贾瑞,是祖孙关系。鲁迅先生读书时的三味书屋寿镜吾先生和小寿先生,是父子关系。他们都有帮助老人照顾书房,管理各位小师弟的义务和权利。

私塾中学生多,学生不能随便走出书房,必须得到老师准许。但是要大小便怎么样呢?要拿竹签轮流去,谓之“出恭签”,或曰“出恭牌”。《牡丹亭·闹塾》中春香道:“先生,学生领出恭牌。”明代考场中为防考生借如厕之时作弊,设有“出恭入敬牌”、领牌凭牌出入。因而“如厕”曰“出恭”,再分大小。别看私塾中这个玩艺,以及“出恭”这个词语,还是从明代就有的钦定掌故呢。第九回二处“出小恭”,出典就在这里。

私塾管得再严,打手板、罚跪、加重功课、大小便要拿出恭牌等等;但管来管去,孩子们该玩还是玩,该淘气还是淘气。《春香闹学》是戏剧中的好场面;《顽童闹塾》也是绘画中的好题材,宋人苏汉臣似乎就画过这一类的画。至于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这一类题材的年画,那就更多了。《嗔顽童茗烟闹书房》则又是曹公雪芹笔下别开生面的描绘,其生动处又非戏剧、绘画所能比拟了。但要领会它的生动之处,也必须对旧时私塾的情况和气氛,有一点了解,才能感到更亲切,不然始终是隔着一层的。

《红楼梦》时代的私塾教育,主要是为科举考试服务的。这两种东西,一直维持到一九○五年,即光绪三十一年乙巳。这年清廷下诏,宣布自丙午年为始,停止乡会试,生童岁科考亦停,一切士子皆由学堂出身。按即一九○六年,即停止科举迄今已经整整八十年了。不过科举停止之后,私塾教育并未同时结束,还在部分人家和地区存了一个相当长时期。直到三十年代中叶,在北国山乡中,普遍还习惯于这种教育方式。如有些山镇的高等小学,也有个教室黑板等等,功课表上也有什么国语、自然、卫生、算术、史地等等。但教室从来不用,师生还是对坐一室,学生自顾自读“四书”、“五经”、《唐诗合解》、《古文观止》等,除算术而外,其他课本平时不读也不讲。学生用毛笔写大小楷。用毛笔做算术、“鸡兔同笼”、“龟兔竞走”等等,照算不误。自然用毛笔作作文,两天一篇,点香火为时限,恭楷誊清交卷。甚至有人还用毛笔写英文,记单字。只有大考时才用教室,才背那些课本上的东西。自然,到县里参加会考,到省里考中学,就都要背熟课本那些玩艺了。因为这些课本,都是中国字,如历史、地理、卫生、自然等等,学生一看都懂,只要记熟就可,不需要教师再说那些“废话”了。

私塾现在没有了,这种教育方式实行了多少年呢?起码也有一两千年了吧,新疆二十年前出土的唐垂拱年间手抄《论语》,正是当时边远地区私塾教育的明证。内地自然更不用说了。一两千年以来数不清的历史人物,赖此教育培养,一两千年以来的历史文化赖此所培养的人才以绵延广大。这样重要的历史课题,如果不给以认真的研究,不闻不问,任其烟消云散,像历史上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一样,这难道符合科学的准则,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吗?我想是不符合的。为此,我结合《红楼梦》中所写到的私塾教育情况,略作介绍。这样,不只给看《红楼梦》的读者,提供点资料。即对于中国教育史来说,较详细地介绍一点私塾教育的历史情况,也不是没有意义的吧。

至于说到气氛和情致,那是属于个人感情方面的事。“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我想很少有人不在老年时回忆小时候背书包上学之乐吧?这似乎也是永恒的主题呢———不管是读新式小学或读旧式私塾,其味道是一样的。不过私塾可能更浓些。因为每天由早到晚和先生、同学坐在一起。如读夜书,还连夜窗灯下。如住在书房中,还和先生同寝室。这样师生和同学的关系较新式学校,更为密切,值得回忆的感情成分也就更多。

不说别的,就说那小小的书桌,便是一个瑰丽的世界,值得回忆一辈子。江南书房用半桌,如现在的小写字台。北方书房多是在有炕的房间里,用的是炕桌。或是长方形有盖的“书籍子”,也就是古语所说的“笈”。那桌上放着砚台、砚水壶儿、笔筒或笔架、铜镇纸、铜墨盒(写小楷用,《红楼梦》时代还没有)、铜灯盏、小小浆糊缸、砚水壶中的小小砚水勺……《红楼梦》第九回写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过砚台打茗烟,打错了落在“极是淘气不怕人的”小贾菌桌上,“将个磁砚水壶儿打粉碎,溅了一书墨水”。读者!如果您没有见过这个迷人的小书桌,那您又如何能想象这个“磁砚水壶儿”的样儿呢?

私塾中除读书之外,还可以学会不少技艺呢?如毛笔头掉落了,教师会教会你在灯头上烧熔一点松香,把掉下来的笔头再粘到笔槽中。又如书坏了,先生会教你用针和线把书重新订好,整旧如新。学会各种修正线装书、装订线装书的本事。没有格子纸,教师会教会用白纸打各种格子的本事,朱丝格、乌丝格、朱丝栏、乌丝栏,大小随意,要怎么打就怎么打。包书纸要厚,先生会教你如何把薄的棉连、粉连裱成厚纸,如何打浆糊、如何用明礬、白芨水,如何用棕刷,你可以学会装池的本领……这些小手艺、小玩艺,都值得你终生回忆。

再有所在书房的环境,尽管各有不同,但其成为人们的甜蜜回忆,则是一样的。李越缦《城西老屋赋》记云:

维西之偏,实为书屋。榜曰水香,逸民所目。窗低迫檐,地窄疑。庭广倍之,半割池渌。隔以小桥,杂莳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复。予之童,踞觚而读。先生言归,兄弟相速。探巢上树,捕鱼入洑。拾砖拟山,激流为瀑。编木叶以作舟,揉筿枝而当轴。寻蟋蟀而 墙,捉流萤以照牍。候邻灶之饭香,共抱书而出塾。

李慈铭是词章家,这段骈文漂亮而传神,不但写了他幼时塾中的环境,也写了儿童的乐趣,情景如画,较之杜少陵的“忆昔十五心尚孩,一日上树千百回”,更为细腻。这是多么引人遐思的美丽的私塾读书生活画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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