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俊跟妹妹倩娥两个人跟着铁云峰练武,进步是很快,尤其是与这位师傅相处的日久,感情是一天比一天加厚。他们也绝舍不得再叫师傅走了。来到北京城差不多一年多的光景,铁云峰始终就没离开这里。他的两个徒弟一个叫崔和,一个叫沈勇,到北京来找铁云峰,是请师傅回关外有事。平时间顾庸方不断地从言语中流露出来,自己做了这个御史,绝不肯这么庸庸碌碌干下去,定要轰轰烈烈地干一下。他的话风中无形又是对于这个军机大臣那中堂了。这一来,铁云峰越发不敢离开顾庸方这里。
这个那中堂现在虽则把军机解去,可是他仗着有硬靠山,他什么违法的事全做。他尤其比别人厉害的,就是他声息灵通,朝中的一班王公大臣一举一动,不知怎的早早地得到信息,先发制人地发动起来。很有几个人才想对付他,没等下手,反毁在他手内。最奇怪的是宫里头无论什么事,他的信息也比别人快。一切事他全能事先预防,所以他这个军机大臣稳如泰山。
顾庸方口风中一露出他仍然要替朝廷除这个恶赃官,铁云峰认为顾大人非弄出祸来不可。他自己不肯走,更把两个崔和、沈勇也留下。铁云峰从关外到北京,他始终是把自己的真姓隐去,只说是姓云,全管他叫云老师。果然这次顾庸方竟是发动,还没正式下手,个冤家对头竟会这么快地把拟出来的底稿盗走。这件事连铁云峰全惊疑万分,自己知道这个那中堂手底下必有极厉害的人物,这件底稿盗走,书房里查不出一点痕迹来。门锁着,放公事的抽屉也锁着,这个人的手段如何也就可想而知。铁云峰当时听到顾庸方大人说出底稿遗失,铁云峰绝不叫顾庸方再找,并且嘱咐顾大人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
第一风声泄露出去得可疑。这种事顾大人是十分谨慎,不用说外人面前不能透露一字,就连自己的儿子全不叫他们知道。这种事怎么会泄露出去?再说盗走这件底稿的手段太过于厉害了,自己是此道中人,对于这种事张眼一看就明白。不过现在的铁云峰可没有当着顾大人的面前说出,他却向顾大人道:“大人也不用我嘱咐,现在要十分谨慎。你还作为没有这件事,照着平时一样,到时候去上衙门,没有什么要紧的公事,赶紧地回来。这两天无论什么地方,最好是不应酬。大人要听我这个话,口头上还要表示出来身体这两天不大舒服。”
顾庸方他也知道祸已临头,个人把心一横,照旧地去上衙门。铁云峰赶紧地打发崔和、沈勇暗中跟缀,叫他二人务必保护着顾大人,现在不能不防备有意外的情形了。
顾庸方上衙门之后,从前他那个跟班的赵福已然回了原籍,现在是刘升跟随。他们走后,厨师傅到厨房去做饭,铁云峰趁这时把顾家俊、顾倩娥兄妹二人全招呼出来,一同到书房。倩娥可也知道父亲因为要提参军机大臣那中堂,打发母亲和哥哥一同回原籍,兄妹二人正为这件事担心,私下商量全不愿意走,他们两人可是还不知道夜间已经出了事。
此时师傅铁云峰把他二人叫到书房,铁云峰向这兄妹二人说道:“你们兄妹两人全是很明白的少年,现在的事情已经是大祸临头,不可轻视。”
铁云峰跟着告诉兄妹俩顾大人所预备的奏折底稿不翼而飞,家俊和倩娥一听,全是大惊失色。本来父亲这件事只要弄不好,就有一场大祸。那中堂的势力是尽人皆知,想不到事情发作得这么快,这么离奇。家俊向铁云峰道:“师傅,这可怎么办?父亲重要的文件收藏得很严密,怎会丢失?”
铁云峰道:“事情我告诉你们,把气沉下去。祸事已经发作,只怕没有用,我们得想法子好好应付。这件事连我也万没想到,那中堂势力是不可轻视,哪知他手底下竟还有这种能人,所以事情越发危险。不过另有可疑的地方,我们固然不能诬赖好人,可是不能不防了。大人预备对付那中堂,倒是早存这种心意,可是他何尝不知道那中堂的势力,满朝中王公大臣哪一个没有他行为奸诈、手段圆滑。大人从来不提一字,从前晚才和我商量这件事。可是泄露得竟会这么快,除非是那中堂早已注意到大人身上,我们宅中时时有人暗中监视。不过这种情形我决不相信,我铁云峰就会一点没觉察。除去这样,那么只有从宅中的人泄露出去。可是泄露的又是什么人?我们宅中的人并不杂乱,那个厨役是愚蠢无知,这件事只有跟班的刘升有最大的嫌疑。尤其是前晚,我跟大人谈话时,大人早已吩咐不叫他再进来,他竟悄悄地来到书房这里。当时连我全没甚介意,因为他跟随大人已经一年多,很规矩。现在想起来,恐怕这个人有些靠不住了。不过即或这个刘升已被那中堂收买,他不过是一个势利小人之流,我们知道了他,就容易对付他。可是这件奏折底稿丢失的情形,你们兄妹二人跟我也练了两三年的功夫,这些事情也懂得了。书房的门跟放文件的抽屉,照样地锁着,这不足为奇,只是这个人进来的情形,很叫人惊心了。你们看看,他出入的情形,是怎样一个人物。”
铁云峰说到这儿,走到屋门口,贴近风门前,往起轻轻一纵身,蹿起来,右臂挎住一扇格扇的上端,身躯悬在门头上,轻轻地把上面一尺多高的一个横窗拉开。这是一个天热的时候,下面是全有纱窗,靠着房檐下这一排横上亮子尺寸极小,只有一尺多高,可是每一扇全有四尺长。铁云峰往起掀了一下,跟着把它掩好,飘身而下。向家俊、倩娥道:“你们看,这就是盗文件的人出入之路。这个人的轻身术功夫到了什么火候,不难推测了。大人一告诉我这件事,我已经早看出来,横窗上的纸一些没动,只有木缝子糊着的地方全用极薄的刀刃子划开,不是十分注意,决不会发觉。再说那书房里外的锁,他竟这么容易弄开,这手段完全是绿林中飞贼一流人物。那中堂身边竟会有这种人,此人怀着什么心术,越发令人可惧了。所以这一年来,所看到他的情形,无论什么事,他能早早得到信息,连宫禁中的一切事,他也能早早得到信息,先事预防。这个人居心险恶,他不只于是贪赃枉法一流,他的野心太大了。现在大人安心想对付他,把这件证据落在他手中,他焉能不下毒手?所以大人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地步了。”
家俊和倩娥一听铁云峰这番话,全吓得惊惶失色。倩娥更是含着泪,往铁云峰面前一跪,悲声说道:“师傅,你无论如何得想法子救我父亲,不赶紧设法,明着暗着,父亲非毁在他手中不可。”
铁云峰愤然作色,向倩娥道:“你起来,用不着这样。我铁云峰在关外若不是你父亲和你哥哥慷慨相救,我也许早死在关东。现在他遇到这种事,姓铁的要尽我所有的力量,跟这奸贼周旋一下。不只于要救你父亲逃出魔手,我若不把这个万恶的奸贼弄倒了,我决不放手。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样厉害的手段来对付大人?现在不要带一点儿声色,可是要时时戒备。今晚我要入那中堂府一查究竟,那个刘升回来之后,你们要时时注意他,尤其夜间要监视他的行动。他只要有可疑的行为,落在我们眼中,那只好先把他收拾了。这些事你兄妹二人千万别在大人面前提起。你们放心,倘有危险也就在你们爷儿三个身上。现在还算好,我自从来到北京城,藏锋敛锐,就让是我们自己家中,已经养着奸人,可是他也看不出我出身来历。对于眼前的事是尚能挽救。”
铁云峰嘱咐他兄妹二人,在大人回来后不必再提一字,到时候应该怎样做,我自会向你们打招呼。赶到中午时,顾庸方已经在御史衙门回来,安然无事。崔和、沈勇弟兄也跟回来,向师傅报告,路上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形。不过铁云峰知道事情发动已在眼前,中午后,铁云峰对于那跟班的刘升已经十分注意,叫顾大人拿出钱来叫他上街去买一些零用的东西。他出去后,铁云峰可悄悄地叫沈勇暗中跟缀,趁这时铁云峰向顾大人说道:“大人这两天除去上衙门之外,任什么地方不必去了。”
可是顾庸方对于这件事是愤怒异常,他可犯了读书人的性情,越是这样,这件事他越要做了。自己是决意打发夫人和儿女离开北京城,顾大人的意思,叫他们第二天就起身走,自己要办好这个奏折,任凭他有多大势力,也要碰一下。
铁云峰也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不便尽是劝解,总得事情摆到眼前,顾大人才肯甘心。遂向顾庸方道:“大人决意这么做,是很应该,不能因为他有这种阴谋暗算的手段,就怕了他。可是大人收藏这么严密的东西,竟会被人盗走,是否就落在那中堂的手中?请大人容我三天的工夫,我必然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到那时任凭大人对付他,我决不再多管了。”
顾庸方算是答应了铁云峰的请求,赶到那个刘升上街回来,沈勇虽则暗中跟缀,一点什么可疑的情形也看不出。他也没往别处去,弄得事情似是而非。
到了晚间,铁云峰嘱咐徒弟崔和、沈勇一时不许疏忽,保护住宅。叫家俊和倩娥保护着他们父亲,更吩咐刘升街门关闭之后,无论有什么事,不向内宅请示后,不准出入。铁云峰耗到二更之后,自己悄悄地从跨院中翻上屋顶,拨开住宅,一直地赶奔那中堂府。
他这片府第是在西什库附近,他已经封过定远大将军,更是世袭侯爵。尤其是他做了军机大臣后,现在朝中只有他的声势煊赫,连各王府全比不上他。平时他的府门前总是车马盈门。朝中的官员没有一个和他没有来往的,全是巴结他的势力。就是外省的官员进京朝见,也全来拜望他。总得在他面前送一份厚礼。所以他府第一带不只是白天那么车水马龙,往往深夜间起更后,他府门前还要排着不少的轿马。铁云峰来到他府第附近,此时已经是二更过后,可是他府门前依然是灯火辉煌。自己悄悄地从他大墙翻进来,铁云峰此时可是十分谨慎,已经知道那中堂身边养着江湖绿林中能手了。一连翻过四五道大院落,查看着形势和院中出入的人。
一直到了西花厅这里,果然深夜间这个那中堂尚在会客。铁云峰虽则跟随顾庸方也是做官的人家,但是始终还没看见过这么大的排场。此时这个西花厅前,廊子下全点着明角灯。花厅前更站着四名差役,并且院中不断地出入着。铁云峰只好伏身在屋顶,无法贴近花厅。过了有一个更次,已经交了三更三点,花厅这拨客人才走,差弁们喊着送客。可是出来的官员在房檐下台阶前全是很恭敬地向那中堂告别,那中堂也不往外送。这几位官员一直地被差人引出这座大院落,跟着有两名差人提着灯笼伺候着。那中堂已经换了便服,被灯光引领着从西花厅前穿着后面的走廊转过去。
铁云峰可实有些失望。他倘若是回内宅休息,自己要破这半夜的工夫,查明他府中所容留的绿林人物,也好有个打算。铁云峰暗中跟缀,这个那中堂一直地穿过两道院落,往东去绕过大客厅,却奔了东边一座跨院。这种房屋非常讲究,靠东边这道院子,是四面走廊,五间前出廊后出厦的正房,三间东房,靠北面是只有廊子没有房屋,靠这西面,就是一座月洞门,也是一片走廊,通着上房那边。这两个差人引领着那中堂走进上房屋内,差人退回来,内中一人却向东面厢房招呼了一声,一个年轻的跟班用托盘托着盖碗茶,送进上房。这两名差人提着灯笼退出这东跨院。
铁云峰伏身在廊子顶上,趁着东厢房的差人进了上房,院中清静,铁云峰一飘身,落到走廊前,纵身蹿到厢房门口,风门虚掩着,从门缝往里张望一下,屋中没有人了。铁云峰赶紧纵身到上房廊子下,往起一纵身,抓住了廊子底下的横枪,身躯往上一翻,双足钩住了横枪,上半身往前一探,一个夜叉探海式,轻轻抓住了上面的横窗。此时那个送茶的差人已经退了出来,屋中人已在说着话,似乎还不止一两个人。铁云峰容这个差人走进东厢房,轻轻地把上面横窗点破一个小孔,往里看时,只见屋中陈设富丽,灯火辉煌。屋中布置的情形像一个文案处,除去那才从花厅过来的那中堂,尚有三个人,一个年纪在六旬左右,唇上留着黑须,长衫便服,手里托着水烟袋。另外两个全是四十多岁,看出全是文人,这一定是他手办稿案的师爷们了。
此时那个年岁大的满脸赔着笑,向那中堂道:“刘道台那张庄票已经送到账房,还有于抚台送来那一份现礼,已经叫他们送进内宅。中堂太辛苦了,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那中堂也正托着一支珐琅的水烟袋,吸了一口,放在桌上,站起来,背着手,脸上却带着冷笑说道:“我还不觉累。那件底稿你们全看过了。我觉得真可笑,从古至今,就没听出蜻蜓能把石柱撞倒了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京里我是待腻了,我倒是想走,可是也不能叫他把我赶走了。子仁,我昨天告诉你的那封信,务必地赶快发出去。我这个性情,你们是深知。哪一件事我想做,必要把它做到了。要弄到我力尽筋疲,那才算认头。”
说到这儿,忽然把面色一沉道:“子仁,依着我很爽快的,把他处治了。可是你们一再拦阻,我也不愿意多缠这些事。这件事三天之内,要有个结果。我交给你办了,可不要在我面前尽是拖延,我从来不许这样。”
说到这儿,竟又向那一个年岁略轻的说了声:“我去歇息了。”
这三个人全是垂手侍立,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跟着那个年轻的师爷走到门边招呼了声:“金禄,伺候中堂回内宅。”
厢房里那个差人答应了声“是”,从厢房里出来,向月洞门那里招呼了声:“伺候。”立刻两个提灯笼的差人从外面走进走廊。那中堂从屋中走出来,两个差人引领着从月洞门出去。
他刚走出去,那个有年岁的师爷推着风门招呼道:“金禄,赶快把金师傅、祝师傅招呼来,有要紧事。”
那个差人答应着,也跟着从月洞门走出去,此时这三个师爷全退回里边一张书案旁。那个年岁大的皱着眉头,向面前两人说道:“你们看中堂的情形,这件事多叫人为难,无论如何也得压住口风,他竟是性子这么急,刻不容缓。你说我们全蒙他过分地提拔,真不给他把这件事办好,也显得我们太不能尽力了。无论如何不能在京里动手,并且也得提防着,万一这个主儿若是一力追究,倘若有个风声泄露,不影响大事么?”
他说这话时,却伸出了三个指头,铁云峰对于京中一班勋贵知道得全不清楚,不知他指着什么人说的。自己猜测,他们大约还是暗指裕亲王。这时外面一阵轻微脚步响,那个差人领进两个人来,到了这里。这个差人先进去回复一声,跟着把这两个人带进屋中。那位有年岁的师爷立刻向差人一摆手,叫他退去。
铁云峰仔细注意进来的两个人,靠左边站着这个年纪在四旬左右,生得细眉鼠目,一脸奸猾之气。也是长衫快靴,打扮得倒是规规矩矩。靠右边一个年纪在三旬左右,黑紫的一张脸面,还带着一脸糟疙瘩,两道扫帚眉,一双豹子眼。铁云峰一看到这人的相貌,心说好怪,这个什么出奇的事全有了。堂堂世袭侯爷,封过大将军,现在的军机大臣,府中竟收容着横行东边拉大帮的匪首。自己认识他,这个人叫活阎王金兆庆。当初他在关东一带,手底下枭聚着四五百匪人。这是极厉害的一个悍匪,自己几次对付他,全被他逃脱。东三省他全走遍了,手底下有好几条人命。到处里严拿他,想不到这个人竟会到了那中堂的手下。那一个却不认识,面生,始终没见过。从那种相貌上看来,是一个很奸猾的绿林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