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倩娥赶紧注意地往南看去,果然从南边一条土道上,如飞地蹿过一匹马来。这匹牲口离着很远,倩娥注意看时,还辨不清他的面貌。夏老师告诉自己也不过是才看到这个人一点影子,心里的怀疑,夏老师有多好的眼力,这么远他就看出来与我们有关么?可是马走如飞,眨眼间这匹牲口就已经走近了。倩娥已经看出马上这个人年纪也就在四十左右,粗黑的皮肤,头上戴着一顶马莲坡大草帽,月白绸子帽带子在项下系紧。穿着一身短衣服,青布快靴,腰中系着一条青洋色绉褡包。马鞍子旁挂着一口带鞘的刀,也没有包裹。可是看他身上的尘土以及牲口身上的热气蒸腾,顺着马嚼环直喷白沫,按这个时候算起来,他分明是连夜赶路了。这个人的打扮倒像个干镖局的。
倩娥因为夏剑鸣嘱咐自己,不叫自己露了行迹,神色上也别带出来有注意他的情形。这个人的马到了,倩娥反倒扭着头往别处看。好在倩娥头上也戴着草帽子,这一偏脸,马上人就看见倩娥的面貌了。不过他到了近前,似乎对倩娥十分注意,他的牲口走得那么快,突然往左一拧缰绳,这匹牲口竟在倩娥附近停住,转了一遭。这种地方全是土道,这种牲口四蹄翻飞,把附近的尘土带起很高来。可是他这匹牲口转了一遭,从倩娥面前三四尺外蹿过去,这匹牲口一直地扑奔了这个镇甸口。此时镇甸内不断地有人出入,这个人牲口骑得真狂,他依然那么快地往镇甸口内闯进去,吓得一班行人全在闪避着他,这牲口横冲直撞地跑进去了。
倩娥虽看清了这个人,可是依然辨别不出他究竟是什么路数。回头看了看树后边,这么一刹那夏剑鸣已经出去很远,此时才转了回来,到了倩娥身边。倩娥低声说道:“夏老师,这个人难道与我们有关么?”
夏剑鸣微摇了摇头道:“现在还说不定。不过是很可疑。”
倩娥道:“夏老师,你怎么离着那么远就看那个人有毛病?”
夏剑鸣道:“我也没有那么好眼力,不过现在我们所处的地步危险,在路上事事全得留意了。这个人马走如飞,分明是有紧急事。他的来路也是我们的来路,这种地方不能不慎重一下。宁可我们看错了,也不要疏忽大意,把我们的行迹落在他们眼内。仗着你已经改扮了男装,我是才看着他影子就躲开。这个人我也看见,颇像个公门中的办案人物,我们在这一带要十分谨慎才好。他的牲口到了这边,很注意你,这分明是他有疑心的地方,这可以断定了越发和我们有关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赶紧走。”
说着话看见那神鞭秦佩从镇甸里出来,一直地扑奔树荫下。倩娥见秦佩脸上有喜色,他来到近前,把手中所提着食物递过来,说道:“你们爷儿两个吃点,我们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大镇甸,敢情还是奔口外的正式官道。这里名叫人和镇,镇甸里边有驿馆,有官厅,茶坊酒肆店房样样俱全。”
夏剑鸣叫倩娥把食物接过来,沉着面色向秦佩道:“秦佩,我方才吃过干粮,不饿了。你赶快说,我们赶紧走。方才进镇甸的一匹牲口,你看见了没有?这个人十分可疑,我们离开这里吧。”
秦佩听到夏剑鸣这个话,看到师叔这种神色,他知道恐怕要出事,自己也不敢大意,赶紧随着夏剑鸣绕着人和镇的南边转去,从镇甸边上一直地奔正西。夏剑鸣是脚底下紧走,并且他对于镇甸边上的人全躲避着,从镇甸西边一条小路上蹿进庄稼地内,低声向身后的两人招呼道:“你们留意些,不要被任何人看见我们的去向。”
这时秦佩跟倩娥不知道夏老师为什么这么谨慎起来,两人赶紧随着夏剑鸣身边紧走,仗着这一带有一片庄稼地,全长起来,只要顺着眼前这条小道斜着奔西南走出一段路去,就可以躲开官站驿路。往前出来有二三里地,夏剑鸣回头向秦佩道:“秦佩,镇甸里面可全看过,有没有铁老师留下的暗记?”
秦佩道:“师叔,你这一阵慌张着急的情形,把我的话全吓回去了。我告诉你们爷儿俩一件喜欢事,他们却从这个地方走过去。是在一个小饭铺墙上发现所画的暗记,也就是我买食物的这个地方。我还设法向小饭铺的伙计问了一下,他倒是恍惚记得有这么两个客人,可不是三个人,到这里的时候很晚了,他们要上门板。客人在这里吃了一顿便饭,更带走了三斤多馍馍。我听到这个信息,便一直地顺着这条街道往西查看下去,他们并没有这里落店,在镇甸的西口外一片土墙上,又看到铁老师留的暗记。我们顺着这条道追下去,一点儿不会错。不过他们出去得很远了,到了这里仍然是两个人,陆万川师傅一定也是没跟他们合上。现在我们紧赶两站,连夜地走,总可以追上。可是陆老师始终没追上,这可是怪事。”
夏剑鸣点点头道:“很好,他们只要没走向别处,我们总可以追上。别动,不要说话。你们听有牲口过来了,把身形矮下去。”
果然这时一片马蹄声音,是从东边来的。夏剑鸣、秦佩和倩娥全把身形矮下去,这片高粱地挡着,官道那边就看不到这里了。不大的工夫,这两匹牲口到了近前,大概那边那种庄稼地的人。来人牲口勒住,听他们大声地问道:“老乡,可看见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过去了么?”
有一个乡下人的噪音答道:“我们从一早晨就在这里,没离地方,往西倒是过去两拨人,一拨是羊贩子,一拨是做小生意的。没看见你说的这两个人。”
那个问话的却骂了声,立刻飞身上马,向西紧跑下去。跟着后面又是一阵紧急脚步之声,大约有三四个人。他们到了前边的道边子上,也是在向那个乡下人问,乡下人照样答对了,这几个匆匆向西走去。
夏剑鸣此时眉头紧皱,沉吟不语。跟着向秦佩、倩娥一挥手,顺着这条小道穿着庄稼地,斜奔西北。走出又有一里多地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后面。这个地方十分荒凉,找了一个树林子中,爷儿三个全把身形隐蔽在里面。夏剑鸣对秦佩道:“你们听见了?这班人好厉害,我想不到这么快竟会追到这里。这样看起来,我的眼不空。人和镇外所发现的那个骑马的人,一定是从北京城下来的了。这个情形可不好,我们要紧赶一程,居庸关那里恐怕不好过了。我们走得脱走不脱还不要紧,但盼铁师傅跟他们爷儿两个早早地越过居庸关,就可以走开了。咱们紧赶,现在他们完全顺着官道驿路追下去,我们还容易躲避。并且他们还不知道倩娥已改男装,我们只要连夜赶一下子,这半天一夜的工夫,我们能走一百里地,可就能够早早地过了居庸关。不要耽搁,赶紧走。没有人的地方,脚底下全放开。”
秦佩、顾倩娥看到眼前的情形,事情是一步比一步紧,只好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奔驰,要紧赶这一百多里的路了。现在是完全拣着荒郊野径,没有人迹的地方,这一来,只苦了倩娥,她虽则也练了几年工夫,铁云峰的传授是名门正派的武功,倩娥跟家俊造就得全不错。不过这兄妹二人虽则练了功夫,始终没经过大阵势,也全没吃过这种苦。紧走一阵歇一阵,倩娥可是咬紧牙,决不肯说自己不成。
不过夏剑鸣是一个很有经验阅历的人,他哪里看不出来?这半天的路,把个倩娥已经累得脸上不是颜色了。赶到黄昏之后,已经出来四十多里,顺着山边转过来,现在连有人家的地方全躲避着,好在这一带容易辨别方向,道路不会走差。天已经黑下来,刚跑完了一段很长的路,坐在山边,爷儿三个把带着的食物拿出来,各自吃饱了。找到一个河沟子,用手捧着冷水,喝了几口,仍然全倚在山坡上,缓缓气,养养精神。
夏剑鸣看着顾倩娥,又是愤怒又是叹息,就为了朝中这么个奸臣,他逼迫得顾氏一家星散。倩娥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现在竟吃这种苦,真叫人痛心愤恨。夏剑鸣向倩娥道:“怎么样?还支持得住么?”
倩娥带着笑声说道:“夏老师不用担心,算不得什么。我觉得照样能走个百八十里的。”
夏剑鸣道:“姑娘,不必强自支持了。我虽然没有多大年纪,可是你要信得及。我们武林中有一种正义在,跟铁老师虽不是一个门户,但我们叙起来,全有渊源。现在不必再讲什么授受不亲,已经到了这种危难关头,一个应付不当,落在奸臣手内,就休想活了。回头我带着你走,可以省些气力。姑娘,夏剑鸣此心敢告天日,你不必拘束了。”
倩娥听到夏剑鸣这个话,流下泪来,悲声说道:“老师傅,你怎的说起这样话来?我虽是做官人家的女孩子,可是我跟铁老师这些年,知道武林中一班老师们的行为,个个全是侠心义胆。夏老师你为的是什么?现在为了我一家人,担着多大的危险,想要保护我父亲逃出魔手。我若不看出你们爷儿两个可托,我敢跟你们来么?我倒没有那些顾忌,你是老前辈。可是你也够辛苦的了,我再带累你,居心何忍?”
夏剑鸣道:“现在不要再说这种客气话,我们无论用什么法子,总要逃奔西北,避开追缉人的恶势力下,只要入了陕西境,就好得多了。现在危险太多,我总比你们多练了些年功夫,更惯于奔波道路。连走个三两天,算不得什么。你就听我的话,咱们早早渡过居庸关,那是一个很难闯的地方。”
倩娥答应着,爷儿三个歇的工夫很大了,从山边起身赶路。就在这黑黢黢的黑地里,夏剑鸣抓着倩娥的一条左臂,带着她施展夜行术的功夫。这一来快得多了,秦佩脚程极快,也年轻,倒是始终跟夏剑鸣走平了,决不落后。这一夜只歇了两次,赶到东方发晓,前面已经望到居庸关就在不远了。
夏剑鸣招呼着秦佩赶紧转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各自把身上收拾一下,全是一身尘土。夏剑鸣向秦佩说道:“到居庸关口,你们两人一路走,我在后面跟你们隔断开。盘问时只说是往口北去做生意,在皮货庄里给人家做劳力。好在身边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任凭他们检查,兵刃不要隐藏,明拿着不犯法。”
秦佩答应着,现在闯这个关口,完全是碰运气。追赶的人只要早到了这里,那决不会再走脱了。爷儿三个一直地扑奔关口。这时正是人多的时候,可是这个关口虽则有军兵检查出入,并不十分严厉。因为这时地方平靖,没有反乱。关口这里只有四名军兵,一个小武官驻守着,有的人连问也不问。秦佩、顾倩娥虽则提心吊胆,走向关口,可是很幸运,并没拦阻盘问,安然过了居庸关。走出有半箭之地,回头张望,夏老师也过来,这一来倩娥放了心,长吁一口气。向秦佩说道:“秦师傅,可闯过来了。或者在人和镇西所听到追赶搜索的人不是追赶我们,他们有牲口,总比我们快,并且我们绕着道走,真的是追赶我们,早到了关口这里等候,我们哪会这么容易闯过来?”
两人说着话,脚底下慢了,等待着夏剑鸣。相隔着十几丈,倩娥忽然看到这位夏老师脚底下加快,并且把他手挡在胸前,用手指斜向北一指。倩娥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又有什么变故了,赶忙地回过头来,向秦佩招呼:“秦师傅,往北边蹿,大概是有人追下来了。”
这二人跟着往道边子过来,紧走了十几步,转进一大片酸枣林中。两人刚进了树林子,夏剑鸣已经赶到,神色慌张。他走进了树林之后,转身向关口那边张望了一下,赶紧向秦佩、顾倩娥道:“我们好险,晚到一步,恐怕不容易闯过关口了。后面追的人到了,关口那里,分明有人和镇所见的那个人了。他们正在跟守关的弁勇们纠缠盘问,他问不出究竟来,因为我们过关时,守关的人并没注意。我们顺着面前这段山坡往山里走。”
说话间,夏剑鸣又隔着酸枣林向那边张望一下,见那两个追赶的人果然从关口那边赶下来。夏剑鸣带着秦佩、倩娥,往北走上这段山道,转过一段高岗,这里往远处能看到那两匹马如飞地向西驰去。
夏剑鸣向秦佩、倩娥道:“我们这倒可以缓缓气了。这两个家伙越走越远,我们倒不必紧赶了。”
爷儿三个在山头歇息了一个多时辰,顺着前面一条小山道下来,仍然顺着官道旁的小路上走,避开驿路。因为怎样走也得奔怀来县,走十八盘岭。所以现在决不能再贴着山边,只好翻上官道旁,躲避着行人。爷儿三个仍然是分散开。到了中午以后,这一带道路上不断地有卖酒食卖茶的,爷儿三个在树荫下饱餐了一顿,喝了两碗热茶,离开树荫下。秦佩低声向夏剑鸣道:“师叔,我们不能尽是躲避着村庄镇甸,还是得查看铁老师他们的踪迹才好。”
夏剑鸣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奔大镇甸。大约再往前走是岔道口,这个地方也是一个要紧的路口。过了岔道口,才是直奔怀来县的正路。我们现在找得到他们找不到他们不要紧,还是把附近这几站错过去。因为追赶我们的人并没有放手,我们不能不谨慎提防一下。”
说话间前面有一个小村庄,夏剑鸣跟倩娥从小林子南边绕过去,叫秦佩穿着这个小村子走,看一看有没有铁老师的迹象。到了小村子西边聚合一处,秦佩道:“一点找不到他们的暗记。大约我们路走得不对,我想过了居庸关,铁老师必然多给我们留些迹象。”
夏剑鸣道:“离着岔道口近了,再仔细搜寻一下。”
这爷儿三个路上丝毫不敢大意,时时提防着面生的人。那两个骑马的官人始终没见他们翻回来,走到太阳落下去,向当地一个庄稼人打听一下,离着岔道口敢情还有十几里路,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个庄稼人并且告诉,要打算过岔道口,现在再赶下来,那可是自找罪受。岔道口那里完全是山道,是三岔的路,往南往西北和眼前所走的,这是三条路,从那里分界。你们想奔口外,往怀来县一带去,三岔道口得走十几里的山道,没有人家,没有借宿的地方。并且最近常常有狼群,还不如从这里往北出去不远,也就是三四里地,有一个镇甸,名叫双杨桥。那里也有店房小客栈,那里落店很方便。住一夜再赶路正好。白天的人也多。夏剑鸣也只好谢谢他,答应着离开这个庄稼人,往前走出一段路来,天可完全黑了。
倩娥向夏剑鸣道:“夏老师,我们索性不必耽搁,趁着天黑下来,我们身上有家伙,怕什么?赶这半夜路,过了岔道口,比起白天走到那里,免去许多担心不好么?”
可是夏剑鸣此时是有另一种想法,按理说是连夜赶过去好,无奈那两个骑马的官人已经蹿在头里,到了岔道口一带,凡是行路客人做买卖的商贩,在这种时候可绝没有再往那里走的。万一遇到了追赶的人,很明显地落在他们的眼里。非要在夜间走这种路,太容易叫人动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