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剑鸣道:“我离开师门已经十六七年了,这次事真出我意料之外。老恩师不只于这些年来已经隐迹在长白山中,不再出世,江湖上一切事再没有他老人家伸手的时候。就连我们想看望恩师,也无法找到他隐居之地。这些年来,师徒间音信隔绝。哪知这次老人家竟是拔刀相助,伸手帮忙。这两位车把式我哪会认得?”
这时车走出七八里路,前面转向一片山坡边,顺着山角是往西北走了。陆万川道:“夏师兄,你看所走的方向,虽则从岔道口出来,方向中错了,可是现在看起来,大约也就是多绕了十几里路。这大约还是奔十八盘岭的道路。”
顺着这片山坡下走出足有十几里,完全是贴着山边。这一带还不断地看到山边住的人家。这两匹骡子真健壮,就这么紧跑着始终不停,可是依然那么快。又出来四五里,车忽然停下来,紧靠着山坡下有两间草房。草房的门前放着一个马槽和两个木桶。这是预备给赶路的人马匹饮水上料的。在关外一带,差不多小村庄小镇甸全有人做着这种生意。牲口在这里刷遛饮喂全有人照顾,临走时,随便给几个钱。他们从来就没有和客人或是车把式争多论少,这是关外一种风气。
这两辆车到了这儿,两个车把式把骡子勒住,原旧的车辆,牲口可不往下卸,把两匹骡子全赶到马槽前。草房里走出一个老者,年纪也就在五六十岁,身躯倒十分健壮。穿着一身蓝粗布的短衫裤,从屋里出来,赶忙地向两个车把式打招呼道:“二位把式,牲口跑了不少的路吧?全见了汗,何不卸一卸鞍子,我给把式遛一遛,车上的老客们也可以下车活动活动。我这屋里有绝好的茶,喝两碗不好么?”
夏剑鸣这辆车的车把式他自己已经在伸手整理着车辕和鞍子,全活动活动,肚带也重勒了一下,向这个卖草料的老汉说道:“老头儿,我们还要赶紧赶路,只叫牲口上些料,没有工夫耽搁。这条路上很清静,你看马槽里的草料满满的,大约今天我们是头一拨客上门吧?”
这个老头儿一边搬着水桶放到马槽前,带笑说道:“把式,你说错了。我今天倒多沾了两笔买卖。槽里的草料是我新添上的,已经有两拨牲口过去了。不过这两拨客人不大好打点,我老头子险些挨了他们一顿打。大约这两拨客人全是衙门中的人物,说起话来,哪像咱们老乡们这么客气?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头一拨三匹牲口吃了半槽草料,还饶上三碗茶,临走时,只给我撂了十几文钱。可是二拨客人,四匹牲口,多半槽草料吃个干净,还叫我添草料,我告诉他得等一等,因为没有拌好的了。不是我躲得快,那一马棒就许把我脑袋打开花。把式你说,这够多不讲理。”
这个车把式哈哈一笑道:“老乡,不讲理的事多着呢,这算你少见多怪。这还算便宜你,遇上那更不讲理的,连房子全许给你拆了。老乡,谁叫你是老百姓呢。老百姓就得吃亏。”说着话,车把式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多钱,递给这个老头儿。
这个老头儿接过钱去忙说道:“把式,怎么叫你这样破费?用不了这么许多。”
车把式手底下整理着嚼环,含笑答道:“因为我不是穿二尺半号褂的人,我也是老百姓,我才知道老乡你的甘苦,再见了。”
这时把牲口已经整理好,这个车把式口中招呼着:“金老四,咱们又得紧赶一程了。”话声中各自把鞭子挥动,这两辆轿车仍然顺着边山一带紧赶下来。
这时车把式已经跨上车辕,偏着身子把车帘掀起,向车里边陆万川、夏剑鸣招呼道:“你们二位听见了?人家已经头里等着咱们了。不过你们哥儿两个放心,走在这条路上,想找我们的便宜还不大容易,咱们比画着看了。”
夏剑鸣忙说道:“朋友,我始终还没领教姓名,路上也应该有个称呼。”
车把式微微一笑道:“夏老师,我叫柴守信,后面的这个伙伴他叫金四义。夏老师,陆老师,千万可别跟我们客气,爽快地招呼我们柴老大、金老四就行了。”
夏剑鸣道:“柴师傅,既然全在长白山主门下效力,你我是同门。我焉敢那么放肆?”
这个柴守信道:“夏师傅,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我跟你的情形不一样。你已经十九年离开山主身边,所以这一带的事你不清楚了。不怕你笑话,我们全不是好人。不过归入山主的门下,我们算改邪归正,在山主门下效力,我们也算是赎自己的罪。不用细说,你明白了?”
夏剑鸣点点头,跟着问道:“我们现在是不是赶奔十八盘岭?”
柴守信道:“一点不差。不过离着十八盘岭很远,我们前面的路还未必走得通。这群万恶的东西们,也真格的厉害,他们竟会这么快也从这条路追下来,并且还越在我们头里。这样看起来,他们的人很多了。好在这一带我们还足可以对付他们。咱们赶到梨树坡,也就知道信息了。夏师傅听说你的伤很重,现在觉得怎样?你不用担心,山主既然伸了手,难道还会叫你再落到他们手中么?”
夏剑鸣很惭愧地说道:“只有仗着弟兄们多辛苦了。”
柴守信道:“咱们在此时免去客气,赶到梨树坡再谈吧。”
这个车把式跟着把车帘放下,紧赶着这头健骡,如飞地向前急驰。此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落下去。这条路十分荒凉,这两辆车紧跑下来这半天工夫,就没有再看见别的车辆行人。往前又走出二里多路,天可就黑下来。顺着山边往西转了一下,车已经慢了。车把式柴守信跳下车辕,此时陆万川把车帘撩了撩,看到附近一带一片一片的尽是梨树林。这两辆车穿着树林子当中走,这是离开了山坡边那条土道,转进一片山弯。
前面紧靠着一片山坡前,疏疏落落有一二十间草房,房子还全是一样的情形,完全是篱笆墙、木栅墙,就看不到有砖瓦盖的房子。车往前走前,从山坡边如飞跑过一人来,远远地招呼道:“柴叔叔,你来了。我爹爹叫你把车向后面赶,车辆得藏起来。午后这里已经见到他们的人了,全叫我爹爹给挡出去了。”
陆万川见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也是庄乡人的打扮,他跟着向后招呼:“金四叔你辛苦了,整跑了一天吧。这点路走得多冤枉,你跟柴叔叔这算遛骡子呢?”
后面的车把式金四义却笑着骂道:“小三子,在四叔面前说便宜话,这又该着我着实地摔你了。”
这个少年却带着笑转身跑去,这两辆车顺着这片草房的东边往南转过来,这一带更是往上高起的一段山坡,上面还有不少的树木,路更是不平,车走在这里,得紧留神,一失神车就许撞在树上。
这个柴守信跟金四义口中全不住地骂着,那个柴守信更向后面金四义招呼:“金老四,我们现在真格的就被这群家伙逼迫得处处得低头吃苦么?我还是不大服气。我总想着跟他们痛痛快快地干一下子,真不是他们对手,那也只好认命了。”
后面的金老四答道:“你说得一点不差,我也是想和他们招呼一下子,总得看看这群家伙是什么变的。在这种地方,想用势力那算妄想了。我不收拾他们一下子,总觉得气不出。”
这时两辆车已经蹿进一片梨树林,一直地到了一片山根下。这两辆车再往前走,也不成了。前面的树木太密,车已经过不去了。
跟着从北边树林中现出一点灯光,一个人提着灯笼,如飞地向这边跑来。这时柴守信、金四义把骡子勒住,车帘撩起,招呼车里边的人下车。陆万川跳下车来,把夏剑鸣扶下车,秦佩跟顾倩娥也全下了车。方才那个少年已经提着一盏灯笼,背着一条麻袋,往地上一放,把里面的半口袋草料全倒出来,喂这两匹骡子。这个少年跟着起身向柴守信、金四义招呼道:“柴叔叔,金叔叔,你们赶紧陪着夏老师到家中去吧,牲口车辆留在这里,回头有弟兄们来照看。”
柴守信道:“小三子,回头可赶紧招呼伙计们来照顾照顾这两匹骡子,鞍子还没卸了,别把这两匹牲口糟蹋了。”
那个少年忙答道:“柴叔叔不用管了,他们自能照顾着车辆骡子,赶紧走吧,奔驰了一天也该歇息了。”
柴守信向夏剑鸣、陆万川打着招呼,少年提着灯笼,领着路,穿着眼前这片树林子,往北走过来。从一片栅栏墙后转过来,到了一个栅栏门前,门大开着,栅栏墙内还有两排树,行列很整齐,迎面是三间草房,草房的门开着是,有人站在门前等候,柴守信、金四义在前头领着夏剑鸣等来到草房前。
站在门前的是个五旬以上的老者,生得五短身材,唇上留着黑须,显得那精神矍铄。柴守信跟金四义全招呼了声“当家的”,这个老者却也说了声:“老大,老四,你们辛苦了。”
柴守信扭头向夏剑鸣等说道:“咱们里边再引见吧。”陆万川扶着夏剑鸣,向老者点了点头,一同走进屋中。
这三间草房,靠着西边两间明敞着,东边单隔断开一间,屋中虽没有什么好陈设,全是粗制的桌椅,可是显着那么整齐洁净。迎面的桌上点着一支牛油烛,靠窗前两边茶几上还点着两盏瓦油灯,屋里显着很亮。
此时这个老者却向夏剑鸣道:“夏师傅,你大约不认得我了吧?”
夏剑鸣此时也在十分注意着这个老者的面貌,看着倒是有些面熟,忙答道:“老师傅,恕我眼拙,我一时真有些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师傅了。”
这个老者含笑说道:“本来当初当面的时候很少,现在又隔了十几年,始终没会在一处。夏师傅怎还会记得呢?我姓黄名谦,当年在长白山,夏师傅还没离开师门,我那里已经在长白山主门下效力,不过我们全是被派在外面,不常回山。大约当初我们也只见过两次面。更因为山主的规矩严,不许跟一班门下的弟子随便私谈外面的事,所以我们彼此见了很生疏。”
夏剑鸣忙说道:“不错,我想起来了。我们在长白山是见过两次了,那时候黄师傅尚在壮年,十几年不见,你的容貌变了。”
夏剑鸣跟着指着陆万川、秦佩、顾倩娥,全给黄谦引见了。黄谦向陆万川等很客气地让座。连柴守信、金四义也全坐下,那个少年带着一名壮汉提着一壶茶和茶碗进来,每人面前给献了一碗茶。黄谦指着少年向夏剑鸣道:“这是小儿黄筱山,可是全招呼他小三子。一班老师傅们全是看着他长起来的。”
这个小三子挨位地全行了礼,夏剑鸣等此时在灯下看到这少年的面貌,他的相貌和他父亲就不同了。身量高,黑紫的一张脸面,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更是虎背熊腰,显得那么各别的健壮。从他的外貌上看来,就知道这个少年有一身极好的功夫了。他挨位见过礼之后,侍立一旁。他可不住地偷偷地看顾倩娥。
这时黄谦却向他招呼道:“小三子,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去招呼他们预备酒饭。”
这个黄筱山忙答道:“这就预备好了,叫他们几位先喝两碗茶,缓缓气。”
黄谦向夏剑鸣道:“夏师傅,这次的事,事前毫无所闻。一直地到那位铁师傅过了居庸关,才有把信报上来。这一条路上,我们的人倒是不少,只为往返报信的耽搁和暗中侦察这次事情的真相,以致误了事。并且也没想到敌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更有这么多江湖能手。接应得晚了一步,他们的力量已经完全到了口外,所以现在应付上十分扎手。尤其这一班江湖道和在官应役的一班人物,全挑选出来的是个中能手。只为接应晚了一步,叫夏老师受了重伤。我们山主对这件事也是十分愤恨。反正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班人落在他们手内。夏老师,你的伤势现在觉得怎样?我们全是自己人,别客气才好。筋骨可不至于有毛病么?”
夏剑鸣忙道:“黄师傅,现在叫我真觉得羞愧万分。我受恩师的教诲,这些年来并没有为师门尽过多大力。可是此番反叫山主为我身上担心照顾,我真没面目见掌门人了。”
黄谦道:“夏师傅,话不是这样讲。事情的成败荣辱,没有什么关系,只问我们伸手办的事,是否本着我们的门规以及江湖的正义。十个手指不能一般齐,只要我们道路走得对,稍受挫折,无须介意。我们终会和他们争最后一招。山主那里已经有命令到,夏老师到梨树坡这时为止,你不用再跟随下去。你的伤很重,你再跟随下去,于事情无补,反倒容易被牵累。夏老师,这是事实,你不必难过。大约后半夜有人接你到另一个地方,给你治伤疗养。今天白天已经有两拨人过去了,好在路上已经有人去了望着,我们这里也得预备一下,倘若情形太紧时,只好连夜地再走下去了。”
跟着向顾倩娥道:“这位顾小姐,你一个官宦人家的姑娘,竟能这样随着他们逃下来,吃这样苦,叫人敬服。你放心,老大人他们逃下来,路上倒还没遇到什么阻挡,现在大约已经安然过了十八盘岭。姑娘,你身上也落了伤,我这里是有家眷的,老妻就在后面,她不过是个乡下女人,不会说话。顾小姐,你不要笑话,回头叫他们领你到后面,把伤处重收拾一下。”
顾倩娥正色说道:“黄老师,请你别这样称呼我了。难女遭逢不幸,一家遇到这种大难,幸而仗着老师傅拔刀相助,助我们爷儿三个脱出虎狼之口。现在前途上危险尚多,我们爷儿三个有什么力量逃出魔手?还不是仗着老师傅们热肠侠骨地相救。难女自身受这一点伤,我还觉得支持得了。但盼着我们爷儿三个能够逃得活命,将来仗着裕亲王之力,把这个巨奸除掉,我们爷儿三个还能生还内地,我一家人生生世世不忘大德。”
黄谦忙说道:“姑娘,不用这么客气,我们全是一班寄身草野的人,说爽真话,做爽快事。此次对于顾老大人,我们破死命地和这一班恶党周旋,要保全你一家人,不死于恶党之手,可是绝不是单独地为了保全你顾氏一家,事情关系重大。我们已经得到山主的指示,无论如何,也要助你父女逃出这个奸臣之手,将来关东一带多少万生灵涂炭之苦,全在顾老大人一身。他个人的生死,也就是千百万黎民百姓的生死。我们在长白山主门下效力,这件事是我们义不容辞应该做的。你们一路劳乏,也该进些饮食。姑娘,你到后面收拾一下,回来咱们一同用饭。我已经说过,我们这梨树坡,未必是安全之地。你们说不定还许连夜走下去。小三子,你把姑娘领到后面。”
顾倩娥她任凭如何洒脱,不像平常妇女那么拘束,但是在路上终有些不方便,此时也不再客气,跟随这个黄筱山到后面收拾伤处,更换衣服。这里秦佩也把伤处重敷上药,扎裹一下。他倒是年轻力壮,现在行动如常。只有夏剑鸣这个镖伤发作得很厉害,他现在也不能真格的咬着牙,还跟他们一路走了。自己只有听从这个同门黄谦的话,等候着长白山主打发人来接他。跟着进来两名壮汉,把桌椅摆好,不大的工夫,酒饭全送进来,顾倩娥也从后面出来,这班人全是风尘中人物,所以全是很豪爽地坐在一处,吃着饭,谈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