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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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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不太习惯走“行人天堂”。[3]

都说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快车道上了,如果还在人行道上散步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可是我偏偏又觉得走在大马路上不是很安心。

难得有机会可以走在大马路,总觉得能走时不走好像有些对不起自己,尽管这么想,两只脚却因为长年累积的惯性,搞得心里很不舒坦。

这种心情就像是参加不拘礼数的宴会一样。

十年前我还任职于出版社时,往往在一年一度的忘年会之后会有续摊。参加的人不分职位高低,管你是总经理还是小职员,在宴会中大家都能畅所欲言。被批评的人也不能记恨,所有人尽兴地抒发一年来的不愉快。

于是有人会趁着酒意朝上司进攻。这种情况下,如果脑筋太过清醒便会跟整个场面格格不入,最好借酒装疯跟着起哄。

于是我也故意跟着大家对上司大呼小叫。

其实内心里冷汗直流。

这就是人之常情吧。

反正隔天醒来,一切又恢复正常。尽管担心万一演得太过火会被报复,还是放纵自己把握机会抒发怨气。

那是一种舒畅与不自在并存的感觉,甚至内心觉得很过意不去。

我还记得穿着鞋子走在榻榻米上时,也有同样的心情。

那是发生在距今三十二年前,东京大空袭的那个夜晚。

当时我是女中三年级的学生。

原本被征调到军工厂为车床工,负责制作炸弹的零件。后来因为营养不良,得了脚气病,便在家休息直到战争结束。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白天空袭通常不过就是一两架运输机飞过,或是侦察地形而已,不会表现得紧张兮兮。所以每当空袭警报响起时,我们家的黑猫就会叼着小猫躲起来。我看到黑猫的动作之后才抓起一本书,慢条斯理地躲进防空洞。

书是旧书店买的《明星》电影杂志或女性杂志附录的食谱。一边看着图片中克拉克·盖博和克劳黛·考尔白的白色豪宅,不禁发出羡慕的叹息声。

我是标准的日本少女,成天高喊着“英美畜生”的口号,却偏偏不把好莱坞那一块地方当作是敌国看待。我还记得电影杂志上像猫咪一样的女星西蒙妮·西蒙穿着黑色缎面的礼服,脚上的高跟鞋尖形状十分怪异。

一边翻阅着食谱,一边计划今天要吃什么好菜。其实连材料都没有着落,只是津津有味地研究作法。在脑海中描绘出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想象品尝美食的情景。

像“焗烤淡菜”“奶油炖鸡”等光听过没吃过的法国名菜,都是在防空洞中学会作法的。

书上还教人怎么享用“奶油泡芙”,正觉得垂涎欲滴时,后面又提到“淑女是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食用奶油泡芙的”,害我顿时跌入失望的谷底。

三月十日。

那一天的白天,住在蒲田的同学约我一起去海边挖蚌壳。

晚上刚睡着就被防空警报声给惊醒,黑暗中我正想抓着白天挖到的蛤蜊往外逃时,被父亲给一把推开,“笨蛋,拿那种东西干吗?丢掉!”

厨房的地板上,蛤蜊散落了一地。

这是当天晚上所有慌乱的序曲,跑到门外,整个街头的天空已是一片通红。我们家就在佑天寺附近,对面的面店直接受到燃烧弹的攻击,一时之间便燃起了大火。

父亲身为村里干事,不能不出面处理。于是交代我和母亲留下来看家,要读中学一年级的弟弟带着八岁的妹妹到赛马场后面的空地避难。

父亲叫住了正要往外跑的弟弟和妹妹,将夏天用的亚麻凉被浸在消防水桶中,吸饱了水分后盖在两人身上,然后几乎是用斥责的语气赶他们上路。这条凉被有着淡蓝色的布边,中间是秋天花草的图案,我很喜欢,不禁在心中叹息:“好可惜!”但是想到刚刚的那些蛤蜊,我没敢说出口。

然而之后根本无暇顾及那张凉被和那些蛤蜊,我也没办法继续读《明星》杂志和食谱了,因为火势逐渐逼近了。

空袭……

不知道这个词是谁决定的,的确是来自空中的袭击。通红一片的天空中飞来黑色的b29战斗机。当时还不流行怪兽的说法,来来回回盘旋的战斗机看起来就像巨大的飞鸟一样。

门口的马路上有许多拉着满载家当的拖车、扶老携幼的逃难人群。随着火势逐渐加强,有些人甚至得沿路抛弃行李。人群经过之后,留下的一辆三轮车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位被家人抛弃的老婆婆。父亲走向前时,看见她默默地流泪。

漫天火焰中传来阵阵的狗吠。

尽管政府规定要将饲养的狗交出去,还是有人家偷偷地养。大概是来不及带着逃跑,狗还被拴在房子里。不久之后,凄惨不似狗吠的野兽号叫也停止了。

随着火势的延烧,刮起了大风,四处飞起了明信片大小的火花。空气十分燥热,一呼吸,鼻子和喉咙便灼热难耐。用现在的说法形容,就像是洗桑拿一样。

干燥的篱笆一遇火,像过街老鼠一样迅速四处蹿烧。我一边用泡过水的灭火拍扑灭火苗,同时还要察看家里有没有发生任何状况。

“没关系,你就直接穿着鞋子进去!”父亲大声指示。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着鞋子走在榻榻米上。

我心里想着:说不定我就会这么死去了,却又难掩穿鞋踩在榻榻米上的新鲜感。

这种时候,似乎女人总是比男人要看得开。父亲自己虽然那么说,却还踮着脚步,走得很不自在。母亲则是不知在想些什么,居然在她最喜欢的松叶图样大岛织和服上套着缩口长裤,脚下不是穿着平常穿的运动鞋而是父亲的马皮靴,大摇大摆地在屋子里来回穿梭。或许母亲的心情和我一样。

就在三面火势熊熊,心想人生到此为止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风向忽地一转,到了白天一看,整条街上就只有我们家附近奇迹似的没有烧成灰烬。我一脸的烟灰,连眉毛都给烧掉了。

那辆三轮车的主人回来了。正当父亲抓着抛弃母亲逃跑的儿子痛揍一顿时,弟弟和妹妹也回到家了。

彼此都是大难不死逃过一劫,照理说应该是场面感人的亲子重逢好戏,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唯一记得的是,弟弟和妹妹把急救袋的干粮全部吃光了。他们听到我们家附近全部陷入火海,心想不会被父亲责怪就放心地大吃。

事后妹妹还表示,当时哪有身为孤儿的悲痛,而是很高兴能吃干粮填饱肚子。

接下来的战况更激烈,听说会有地毯式的攻击,于是父亲提议:“照这样子下去,我们家肯定难以幸免,不如把剩下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吃掉再死吧!”

母亲便将收藏的白米拿出来煮一大锅饭。我挖出埋在庭院里的地瓜,用之前藏起来的面粉和麻油做成油炸地瓜片。对于没有特殊黑市管道的老百姓而言,我们家这一顿可说是惊世骇俗的大餐了。

经过昨晚的折腾,榻榻米上满是泥印。我们在上面铺了块布,一家五口脏得像是泥人,围坐成一圈吃饭。周遭弥漫着昨晚火烧之后的余烬烟尘。

我们家隔壁是间外科医院,不断有受伤的人被送进去,也有的伤员在医院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想到这些邻居们的遭遇,我们家竟在光天化日下油炸美食享用,实在是太放肆了。然而我想父亲这么做也有他不得已的必要吧。

母亲变得很爱笑,一向摆着臭脸爱骂人的父亲也显得很亲切,不断招呼我们:“多吃一点嘛,应该还吃得下吧?”

饱腹之后,我们一家五口像是河边卖的鲔鱼一样,一字排开地睡起了午觉。

看见榻榻米的接缝塞满污泥,蔺草也断裂起了毛边,母亲偷偷起床想拿抹布清理时,父亲轻声制止她,“别打扫了,你也睡吧。”

我似乎看见父亲正在哭泣。

父亲一定很自责身为家长却让家中被自己的鞋子弄脏、让尚未成年的孩子们将因饥饿而死,也一定很遗憾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现状。

或许他也想起了配合学童疏散政策被送到甲府的二妹吧。他是觉得至少家中还有一人获救也算万幸呢?还是后悔将二妹送出去,既然要死也该全家人死在一起?

屋子的角落,我前一天挖到的蛤蜊散落在地上,支离破碎地被晒干了。

战争。

家人。

每当这两个名词连在一起时,脑海中便自然浮现那一天我们家凄惨而又滑稽的最后午餐,餐桌上有着油炸地瓜片。

内容有些前后倒置了。接下来要说的是我小学三年级时生了一场大病,病名是肺门淋巴腺炎,算是一种儿童肺结核的初期症状。

知道病名的那一天起,父亲便开始戒烟。

我必须长期住院,而且是住在有山有海的地区疗养。

“又不是什么贵族千金……”有的亲友甚至在背后说些有的没的。

家里为了我的医药费,连原本存来买房子的钱都拿出来用了。

父亲的戒烟一直持续到我回到学校上课,共维持了两百八十天。

那时前往广尾的日赤医院看病时,母亲常常会带我去吃鳗鱼饭。那是一家位于医院旁边的小店,不知为什么客人总是只有我们两个。

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角落的位置后,她便会点一人份的鳗鱼饭,有时还会加点烤鱼肝。鳗鱼是母亲最爱吃的食物,但她每次都会说些“妈妈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不喜欢油腻的东西”等不同的借口要我独享。换句话说,当时家里的经济是不容许两个人都点鳗鱼饭享用的吧。

父亲领着保险公司微薄的薪水却十分爱打肿脸充胖子,母亲不但得扮演亲友口中懂得人情世故的大方媳妇,家中还有四个正值成长期的小孩子要养。就连这一碗鳗鱼饭肯定也是母亲帮别人做女红存下来的私房钱买的。每次离开医院跟着母亲的脚步往卖鳗鱼饭的小店走去,我就觉得心情十分沉重。

鳗鱼也是我爱吃的食物。虽说当时我只有小学三年级,但从小说中也隐约知道肺病是种什么样的疾病。我认为这样的病就算当下治好了,长大以后还是可能复发,然后整个人会变瘦,吐血而死。

我有种自己仿佛变成美人一样的感觉。鳗鱼固然美味,但是得了肺病却更凄美悲凉。

背着祖母和弟弟妹妹,一个人享用美食,虽然高兴却也感到内疚。

在这家卖鳗鱼饭的小店里,我学会了再怎么可口的食物,如果心情不好也一样吃不出好滋味;相反地我也学到了尽管情绪不对,美食终究是美食。不管怎么说,我的的确确是在这里体会到除了食物的滋味,人生也别有另一番况味。

直到今天,如果走进充满古趣的面店,看见店里有面镜子时,我就会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镜子中母亲一边拢着暗红色披肩的领口,同时留心尽量不要看着我吃鳗鱼饭。在她前面坐着一个清瘦、眼睛很大的少女,水手制服外搭着一件灰红条纹交织的厚呢外套,那就是我。母亲当年不过三十出头,拥有一头浓密的秀发,两颊丰满的脸庞,模样神似现在的小妹。昔日黄色的电灯泡改成亮白的日光灯,尽管我期待在镜中看见神似我们当年的母女,然而碰巧走进来的亲子客人却显得表情木然。

不知是拜母亲的鳗鱼饭之赐,还是父亲戒烟的功德,我的肺病至今都没有复发过。

自从吃过那一顿破釜沉舟的最后午餐后,连空袭的b29战斗机也将目标从东京转向其他中小都市,让我们逃过了生命的威胁。

我一直是个嘴馋的人,也自诩比一般人更常有机会享受到美食,可是屈指细数心目中印象最深的吃饭记忆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东京大空袭隔天的最后午餐,以及怀着沉重心情享用的鳗鱼饭。看来我还是摆脱不掉天生的贫贱性格,真是可笑!

尔后也曾有过好几次觉得“真好吃”“真幸福”的美食经验。当时固然刻骨铭心,但之后惊艳的感觉便融化了,最后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钩针上的倒钩一样,快乐收获之余伴随着甘中带苦的泪水咸味。这两顿生死攸关的吃饭往事,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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