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新年”这两个字,我就想叹气。
因为从小,我对新年的印象总是天气寒冷、家里客人多到忙不过来的慌乱。
其实也不是说新年就是特别的寒冷,而是客厅打扫完,收拾掉一切不必要的杂物后显得更宽敞。趁着年底换新的榻榻米,踩在脚下的感觉僵硬而冰凉;看习惯泛黄起毛边的旧门,这时换上新糊的纸张,只觉分外雪白;连装饰在橱柜里的黄金财宝和水仙花也发出寒光。
算准客人来访的时刻得事先在客厅生好火盆,同时又得注意其他房间的温度不能太高,免得让年菜发馊变坏,说不定就是这样才会让我感到新年特别的冷。
也或许是因为平常总是穿着厚重的衣物,把自己包得圆鼓鼓的。但新年穿上漂亮衣服就不能如此,所以身体受不了。
吃完一家人团圆的年糕汤后,我便会在新衣上面罩件白色围裙,请祖母帮我在袖口绑上缠带以便做事,然后落坐在客厅的大火盆前。
打开草席包着的大酒桶或大瓶玻璃装的清酒,将家中所有的小酒瓶一字排开,依序将酒给斟满。等小酒瓶都装满酒后,拿张不用的废纸盖在上面避免灰尘进入,接着便开始调整火候,随时让温酒的水保持滚热的状态。别看我是个小孩子,温酒的本事却是一流,甚至还有亲友开玩笑说:“这孩子马上就可以嫁给开餐厅的人家当媳妇了。”
当时家里进出的客人很多,所以我想收到的压岁钱应该也不少。只不过以前的小孩不太有机会花钱,母亲也会帮我和弟弟把压岁钱存进各自的钱筒里面。我的存钱筒是二宫尊德,[4]弟弟的是楠正成。[5]
我想那应该是父亲任职的保险公司成立几十周年送的纪念品吧。仿青铜的制品,拿起来还挺重的。二宫尊德和楠正成的外貌跟真人很像,底座有开口,可以将所存的钱取出来。
我和弟弟都将存钱筒放在书架上,有一天放学回家时,看见母亲正从楠正成的底座掏钱出来。
那大概是发薪水的前一天,母亲说:“昨天晚上临时来了很多客人,不够钱付给寿司店的人,先跟你们借吧。”这种情形以前也常见。我母亲生性豁达,我们小孩子也觉得借钱给父母是件光荣的事,所以不以为意。然而当场看见大人掏钱的举动,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楠正成看起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相对地,我的二宫尊德明明是个少年却长得一副老成的脸孔。而且我也不喜欢尊德的发音。[6]或许是小时候的印象很难抹去,如今我只要看见铜像,总觉得底座下应该装了不少钱!
有人以为《百人一首》[7]诗歌集中的作者之一赤染卫门是男性。
我的一位男性朋友就曾怀疑,“是吗?是女的吗?真的是女诗人吗?”
情知愿早眠,
胜若空候月东升,
一夜苦思量。
人生五十年,始终以为男性不会写出这种情诗的这个朋友,在新春时节获知事实,显得有些不太能够接受。
这么说起来,身为朝臣的藤原道信也写过以下的诗歌:
天明暮将至,
却恨曙光催人离,
相思苦难挨。
感觉不像个男人,太过痴情。
还有大江千里也是男性,他的诗歌如下:
观月心感怀,
万物皆享秋意浓,
独自伤悲秋。
这样的诗句说是出自女诗人之手也不足为奇。
据说《百人一首》的作者中有二十一位女诗人。是不是古今皆然呢?为文题诗的男性,个个温柔多情;而女性作家就充满了不让须眉的刚烈个性。似乎男性能够很自然地将人性中柔弱的一面表现出来,女性却很矫情,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逞强固执”吧。
我也到了理解什么是愁滋味的年纪了,常想在新年时应该好好品味诗歌的意涵,玩百人一首的纸牌游戏。但想归想,春节假期便这么结束了。
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曾有过在正月时分穿上新衣到庙里参拜,或是看过新春大公演的戏剧。
新年时,总得在家门口迎接来拜年的客人,帮他们将鞋子排整齐、接过他们脱下来的披肩或大衣挂好,然后回到厨房温酒,等父亲召唤时到客厅正式与客人寒暄问候。
或许是因为被酒气熏的关系,还是吸多了火盆中煤炭释出的一氧化碳,神情总有些茫然,当天傍晚肯定会患头痛。燥热的舌头吃橘子,是再好不过的了。
从我懂事以来,家里的新年就是这个样子。我也认为新年理应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埋怨过父母。然而从小在商店街长大、知道都市小孩的新年不该这么过的母亲却很同情我,在我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新年,特意让我出门去玩。
“待会儿你爸爸的客人就会到家里来,到时候你就不方便出门了。”说着便连忙帮我换上新衣服,要我去找朋友玩。
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大年初一起便有许多客人来家里拜年,因而我们家的小孩是不可能找朋友来家里或到朋友家去玩的。突然间要我去找朋友玩,一时间我也想不出该去哪里才好。
呆立在门口好一阵子,只觉得天气冷得难受,好不容易才想起到同学玲子家看看吧。她们家是建筑承包商,房子盖得好大,被带到客厅时,我简直是吓呆了。
儿童房位于二楼,可以俯瞰整个中庭,是景观最好的房间。榻榻米上铺着红色地毯,面对庭院则是整片的落地窗。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同学坐在里面。盛装的玲子正在弹钢琴。每个小朋友面前都摆着可爱的餐具和食物。玲子的父母忙着指挥女佣招待我们这群小朋友。宽阔的屋子里很安静,不像我们家飘散着酒气和嘈杂的人声。这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种新年,安静而又丰盛的新年。我们玩了笑福[8]、双六[9]等游戏,虽然很好玩,我却渐渐坐不住了,心里总是担心起家里的状况——这会儿应该是家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吧?祖母和母亲应该忙得人仰马翻了吧?父亲又大发雷霆了,可是新年期间不是不应该大声骂人吗?谁在负责温酒呢?
本来我若待到傍晚,玲子家便会开车一一将我们送回去。可是我放弃这项福利,一个人先告辞了。当时我们家住在中目黑,玲子家则是在旧赛马场的后面。如今那里房屋林立,二次大战之前却多半是空地。我像参加运动会般地跑步冲回家。
“你还在干什么?温酒上得太慢了。”回到家后,在父亲的斥责声中,我一边将快要烫伤的手指摸着耳垂降温,一边将冷酒温热。这时一位只有在新年会来家里的客人上完厕所顺便探头走进饭厅,跟我寒暄几句后,突然抱住正在配菜的母亲大喊:“经理不行啊!你们家全都是靠经理夫人在撑呀。”
这时也不知父亲是怎么看待这种场面的,他冷不防地冒出来说:“是呀,你说的对。”同时将喝醉酒的客人拉回客厅去。母亲的脸则因为生气而有些涨红。
由于人数比预定的多,祖母试着减少每个人的醋拌小菜,好增加两三盘。
酒醉的客人开始唱起下流的歌曲。每当歌词唱到危险的地方时,父亲为了怕坐在饭厅的女儿听到,便故意大声吆喝:“万岁!万岁!”
有时候听见脚步声,探头往走廊一看,原来是上完厕所的客人开错门,把储藏室当作客厅了。有时候其实没什么事的父亲会走过来,瞧见一边温酒的我偷偷捏菜吃,敲敲我的头后又回到客厅去……
这就是我的新年。
尽管嘴里经常抱怨着不喜欢,但其实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新年。
那一天,跑步穿越旧赛马场的空地,即将抵达大马路之时,被裙摆绊住脚,跌了一跤。一个经过的老婆婆扶我站起来,并且坐在路边旧木头堆上帮我重新绑好腰带。
“你这孩子怎么了?”她边绑腰带时还边数落我:“新年是不可以跑的,这样子福气都会被跑掉的。”
我去算命,说我有驿马星动的运势。就职业来看,这种星象的人将会东奔西走,无法定住在一处,而是忙个不停。
旧赛马场,顾名思义就是以前赛马场的所在地,目黑纪念赛马会就是因此而命名的。当年我穿着新衣服在赛马场后面奔跑,似乎预告了日后会驿马星动。
那之后我吃了将近四十次的年糕汤,至今仍无法安静悠闲地过新年。
从杂志编辑、周刊执笔、广播剧幕后工作人员,从事的都是些像驿马般被时间追赶的工作,我不知道是因为脚步太匆忙福气跑掉了?还是为了追求跑掉的福气而加紧脚步?总之,忙碌的生活让我和安详宁静的幸福岁月无缘沾上边。
直到今天,如果在大年初一到初三的电视节目中听见钢琴演奏的乐音,我眼前就会浮现四十年前玲子在家弹琴的画面。
一如灰姑娘往赴人生中唯一一夜的舞会一样,那竟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走错门的新年聚会。
前面提到我从来没看过任何新春大公演的戏剧,其实我记错了。仔细回想,只有一次在新年时被带去看戏,戏码是《忠臣藏》。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但因为是耍猴戏,所以我很不喜欢这段往事。
大概是我们还住在宇都宫时发生的事吧,我好像还没上小学,或是刚上一年级。
记不得是什么戏院了,是由两只猴子主演“阿轻与勘平”的角色。
演勘平的猴子穿着武士服、佩带刀子;演阿轻的猴子头顶着假发,穿着一身鲜艳的华服。虽然两只猴子常常会露牙鬼叫,被观众丢上台的花生米而吸引分神,但还是顺利地表演了私奔和切腹的场面。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演勘平的猴子习惯没事就向上跳。切腹切到一半时也高举着武士刀向上高跳了五十厘米,引得观众们哄堂大笑。生平第一次看戏的我只觉得很有趣,入迷得几乎都忘记了时间。
仔细一看,猴子们身上的衣服有些肮脏,大概是自己咬破的吧,有着粗糙的补缀痕迹。它们的身材瘦小,毛色也不是很好,演戏的过程中不时会偷空捡起台上的橘子、花生米来吃。尽管如此,不知饲主是怎么教他们的,当阿轻抱住勘平依依不舍时,还会用手掩面而泣;勘平在拿刀切腹时,竟会向后一仰,抖动着身体演出气绝身亡的模样。
因为演得太精彩了,我有些被吓到了,那一晚回到家便发了高烧。如今回想,那是我第一次欣赏戏剧。
请教同行的前辈们最早接触的戏剧是什么?大家回答的不是易卜生就是莎士比亚。没有人跟我一样是看猴子演的《忠臣藏》。
看来似乎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位,或是他所写的东西的格调了。
“人们总会遇到与其个性相符的事件。”这句话好像是小林秀雄说的吧。
说得真好,令我由衷敬佩。过去我以为人生中所遭遇的事件可以塑造一个人的个性,但其实不然,而是事件选择了人。
这么说来,我会去看耍猴戏的新春大公演《忠臣藏》,与我慌张冒失的喜剧性格正可说是绝配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