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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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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故事反而是在长大成人后重读更能添新味。

手边有一本在旧书店找到的昭和十年(1935)出版的普通科用小学语文读本第三卷,翻开一看:

一寸法师

从前从前,有一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

因为没有小孩,

所以求神明:“请赐给我一个孩子。”

结果就生下了一个男孩,身材只有一个小指头那么大。

因为身材太小了,就将他取名为一寸法师。

读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一个儿时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而有些错愕。原来一寸法师的妈妈是个老婆婆。我还以为老婆婆是绝对生不出小孩的,看来也有例外。

小指头大小的身材,难道是早产儿吗?这时老婆婆已经多大岁数了呢?会不会被人笑说是老蚌生珠而觉得不好意思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篇国语读本的作者倒是很会写文章。

他不直接写“老婆婆生下了一个男孩”,而是写成“求神之后生下一个男孩”。

看起来就像是神生的孩子一样,顿时格调高雅了许多。或许是以前的孩子较晚熟吧,当时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能大声地朗诵课文。如今想来,能够生小孩,应该说是“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婶婶”比较正确吧。可是在童话故事里,老公公和老婆婆还是比叔叔和婶婶对味得多。

这么说起来,日本童话故事中的主角几乎都是老年人。例如:“一寸法师”“桃太郎”“浦岛太郎”“月亮公主”“长瘤爷爷”“坏狸猫”“开花爷爷”等。

每一个都跟老婆婆、老公公和婴儿有关,或是老人家和身边的小动物所发生的故事。几乎看不到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女出现。而像国外的童话故事中美丽公主和潇洒骑士的浪漫爱情,顶多也只能在月亮公主中嗅得一二,其他的故事则完全脱离了情爱的色彩。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就算有特立独行的人物上场、做出sf(科幻)、超能力或杀人等行为,也不会给人阴森悲惨的印象。但仔细品味思量,却又发现其实童话故事中有许多骇人听闻的情节。

从前从前,有一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

似乎经由这种固定形式的开场白,故事中的血腥气息便消失无踪了。

童话故事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桃太郎”。直到今天只要有人提起“桃太郎”,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一幅画面……

画面中,父亲、母亲、祖母和弟弟妹妹们围着餐桌在吃早餐。小学生的我则将作业簿摊在饭桶盖上,一边看着语文课本,一边抄写“桃太郎”的课文。眼看上学的时间快到了,我的作业还有一大半没写完。我边哭边写,心里十分慌张。

“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写好?你这样子会养成习惯,所以我们不会帮你的!”父亲捧着特大号的饭碗数落我。

祖母还是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用旁边的青花陶瓷火盆烤海苔。给大人吃的切成八等份,给小孩吃的就再对折切半,然后将烤好的海苔放在海苔专用九谷烧方形碟子上。

“静下心来写,一定来得及的。你不要心慌。”母亲则是一边安慰我,一边装便当或帮家人添饭。每一次添饭时,我就得将作业簿移开,停下手来休息。打开饭桶盖时,一股热气冒在眼前,就像是换婴儿尿布时一样的情景。家里明明有书桌,为什么我要在饭桶盖上写作业?我也不知道原因。大概是一个人会害怕,不敢在自己房里赶作业吧。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否来得及写完作业,却还依稀记得圆形的饭桶盖上其实很不方便写字,还有肚子上那种温热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祖母总是用力咬着牙拿铁鬃死命刷洗的关系,饭桶上的铜箍光可鉴人,桶身则被洗刷出竹刷般的直条纹。

我还不到两岁,弟弟便出生了,所以我都是和祖母住在同一间房里,许多童话故事也是祖母告诉我的。以当时的标准而言,祖母算是身材高挑、脸蛋瘦小的美女,而个性一如她的外形,不够圆柔、十分刚强固执。

就连帮我绑腰带,也一定紧到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母亲打的结是宽松的圆形,祖母打的则是紧密结实的鼓状。她常常小声地批评说:“你妈妈打的那种不行,松垮垮的。”

的确,祖母打的结几乎没有松开过,远足时最适合。只是她连水壶的盖子都旋得很紧,小孩的力气根本打不开,我总是拿去请老师帮忙。

可能是因为出生在农民运动的发源地能登的关系,祖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晚入睡前一定要念经。应该是在我边哭边赶桃太郎的作业之后吧,我也开始陪着她念经。有一次念完经后,祖母教我一首诗歌:

心系明朝至,

怎耐晚风催徒樱。

据说是亲鸾上人[10]的作品,算是我最早学会的一首短歌。

祖母将供奉在佛龛前,被称为是“宫品”的白饭让我吃,同时对我讲解诗歌的意义。

宫品是早晨饭煮好在装进饭桶前先用黄铜制的供佛器具装满一碗,连同清水一起供在佛前。到了晚上饭会变硬,还染上了线香的味道,老实说并不好吃。可是祖母说吃了能得到神佛庇佑,一定要分我一半,剩下的她用厚实的手掌抓起来一口吃掉。吃完宫品后,我用祖母从佛龛底下的小抽屉拿出来的桃子形小扇子,将蜡烛搧灭,然后关上嘎吱作响的佛龛门,祖母和我的一天便画上句号。

祖母告诉我诗歌的意义后,还告诫我作业一定要在前一天做完。因为谁也不知道半夜会发生什么事。

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事先做了再说,以致剩下的时间来不及办正事了——这就是我的性格,而我也很早就很清楚自己有这种个性,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种性格不是来自父亲或母亲,其实是遗传祖母。

用现在的词汇来说,祖母是个未婚妈妈。她生了两个不同父亲的男孩,老大就是我的父亲。因此在我们家的故事中总是缺少了祖父的影子。祖母是上了年纪之后才变得很勤奋,年轻时喜欢玩乐器、唱民谣,甚至在母亲嫁过来之后还闹过桃色纠纷。

遇到想看的戏、想穿的衣服、想吃的美食以及喜欢的人,她是那种无法抑制自己心情,先做了再说,不顾前后的人。她似乎不会想到事后必须付出加倍的辛苦代价。

身为长子的父亲始终无法原谅祖母的这种性格,只是尽抚养义务地直到祖母过世,一辈子不曾对她好言好语过。不过,这一点祖母倒是很看得开,她对此大概也不抱什么期待。

“做都已经做了,又能怎么办呢!”

于是她不做任何辩解,也从不抱怨或口出恶言,只是低声下气地默默过她的日子。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祖母不厌其烦地反复教我那首诗歌的意义,每晚要我跟她一起念经,说不定是想借此提醒自己。

我记得祖母曾经跟小妹说过“浦岛太郎”的故事,当时我也在一旁听着。

当她说到浦岛太郎到了龙宫,接受了龙王公主的招待时,便以唱民谣的低沉歌声唱着“浦岛太郎”的歌曲:“鲷鱼鲽鱼翩翩舞,奇幻世界乐无穷,日月如梭恍如梦。”

最后提到浦岛太郎骑在乌龟背上回到海边,打开了不应该开启的宝箱时,她说:“结果浦岛太郎就变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了。”

我大声抗议:“才不是老婆婆,是老公公才对。”

正在缝补衣服的祖母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而没有作答,失神落魄地停下了手中的剪刀,与平常判若两人。

仗着年轻貌美,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总觉得来日方长无所谓,不料一头青丝却在轻忽间早已发白,一切已来不及,为时晚矣。祖母一方面在告诫着自己,同时也在教诲我。

夜晚,在佛龛前朗诵的这首诗歌,照理说对我应该具有很大的震撼力才对。你以为我肯定学到教训了,其实正好相反。在那之后,我还是常常事到临头了才后悔莫及。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身为女人的我既没有祖母的美貌也没有她的魄力,别说是当未婚妈妈,在爱情这一方面我完全缴了白卷。我的困扰全数与交稿的期限有关。

由于我自诩草书飞快,总是玩到尽兴才肯动笔。每次都想到了夜深人静才开始创作,偏偏这个时候就会有突发状况,害得我赶不及。这也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眼看时间快来不及了,我只好向电视台借用印刷厂的柜台写稿。平常电视台也会交代他们让我这么做,可是那一天正好工厂办公室在调整座位,桌椅都搬到走廊上,根本没地方让我写稿。

我心想,现在去找间咖啡厅也来不及了,举目四望,看见门口停着一辆三轮货车。后面行李座上的行李用布包着,高度正好适合我站立靠着写稿,二话不说便立即借用,才写了十五个字就发现底下不平,有些起伏。可是我哪有资格批评呢,不如调整稿纸的位置继续振笔疾书。就在还剩一张稿纸即将完工的时候,后面有人开口说话了:“还没好吗?大家都在等呀。”

原来我拿来当书桌用的,是印刷工厂员工午餐的便当盒,难怪肚子边有温热的感觉。

我不禁又想起小学时在饭桶盖上边哭边写“桃太郎”作业的往事。

心想反正还有明天的性格,经过了四十年依然不曾改变。

另外,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是和母亲、祖母到奥多摩的旅馆度过的。因为我生了一场大病,算是到那儿疗养身体。就在开学前夕,我们回东京的火车上,我哭了出来。

因为我突然想到老师规定要在暑假中背好九九表。

从东京来接我们的父亲在车上拼命地“二二得四、二三得六”地教我。

我却只记得边抽噎的我听见父亲说:“这附近就是鸠巢。”

直到如今,有时到电视台参加新节目的企划会议或讨论剧本时,从青山到赤坂的短程出租车上,我总是翻着白眼思量:前一天晚上玩得太过火,根本没准备,不知又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而这时我肯定会想起从奥多摩回东京的火车上,我边哭边背九九乘法的这段回忆。

我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剩下的明天越来越少了。可是我指望明天的个性始终改不了。最重要的、该先处理的事总是一拖再拖,反而那些无所谓,甚至不该做的事,随着年纪徒增更有股想去做的冲动。

话题转得有些突然。像丰臣秀吉、田中角荣这些一举成名的人,应该不会有这种举动吧。现在该做什么,他们能够很敏锐地事先察觉。不对,应该是说在察觉之前,他们早已身体力行地去做了。

常常想着该写封谢函给朋友、该寄出问候的关怀,却一天拖过一天,以致心中的愧疚感更深,也就越发推迟写信。尽挑些好做的、好玩有趣的事先做,企图掩饰心中的愧疚,心想没什么关系嘛,明天再说。结果眼睛也老花了,梳头时发现白发日增,现在,搭地铁光是爬个楼梯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唉!叹息之间,外面风吹雨打,今天的樱花也凋谢了。

印象中四十年前祖母头一次教我那首诗歌的夜晚,好像也是刮着强风。但这或许是事后我凭着自己的心情虚构的也说不定。

对了,所谓的徒樱,究竟是什么样的樱花呢?我似懂非懂诗歌的意义,曾经想要查字典弄明白,却还是一拖再拖。

翻开《广辞苑》,上面解释说:“徒樱,飘零的樱花、易谢的樱花。”

我又顺便查了一下“宫品”。

从小便这么称呼,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是什么意义。可是不管翻哪一本字典,就是没有“宫品”这个词。最后我才发现,大概是将“贡品”给搞错了。

——贡品,进供神佛的东西。

这么小的一件事也一拖再拖,最后搞清楚时,距离桃太郎的往事已经过了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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