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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中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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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上车时心情便很好。因为到了深夜才完成广播剧的稿子,将稿子送到银座后巷的印刷工厂后搭出租车回家。而那名中年司机也体会得出乘客愉悦的心情,不停地跟我聊天。

“您从事哪方面的工作呢?”

他说干这行二十几年了,通常都能猜出坐在后座的客人什么职业,可是却猜不透我的工作。

“看起来不像是一般家庭主妇。”

他偷偷瞄了一下车后镜,接着说:“是酒吧管账的会计吗?”

从我的外貌和年纪猜我不可能是酒店小姐,这一点算他聪明,但他还是猜错了。

“看您不太化妆的脸和发型,应该是医生吧?”

就这样他又猜我是印染设计师、画家、烹饪专家、新闻记者……连宠物训练师都出笼了。从他的语气中,似乎已经察觉我没有先生、小孩,一个人独居。

“回去之后都做些什么呢?”他的语气纯朴,满怀着关心。

“换做是男人大概就会到常去的酒馆喝一杯再回家啰;女人就没那么方便了,回去洗个澡、喝罐啤酒,大概就上床了吧。”

我有种出门在外不怕出糗的心态,一边尽情地吐露真心话,一边开始做好下车的准备。就像平常夜晚搭乘出租车回家时的动作一样,我左手拿着公寓钥匙,右手握着五百日元钞票,说声“辛苦了”递给司机时,司机先生一下子愣住了。他用力地咽下一口口水,咕噜一声后轻声问:“这样好吗?”

“有什么关系,收下吧。”

我想不过是多个四五十块的小费,他用不着惊讶得吞口水吧。但是司机先生还是再一次地确认:“这位客人,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不要说得那么夸张嘛,这样我反而不好意思。”说完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我右手上还紧握着钞票,错把抓着公寓钥匙的手伸到了司机面前。

我频频道歉,直到听见司机先生回转车子发出轮胎摩擦声后才用钥匙打开房门,这时突然间想到类似的情形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那时我刚开始从事电视剧本的写作工作,有一天,制作人来电说要到家里讨论新节目的内容。我忙着准备点心、泡茶时,门铃响了。我心想来得也太早了吧,一开门制作人已站在门口,他比我想象中年轻,之前听说他做事很精明干练,但眼前站着的人却显得腼腆,说话还有点口吃。

“请进。”

看我递出了地板鞋,他推辞说:“不用了,我在这边说话就可以了。”

有谁听说过讨论新节目的内容是站在门口进行的?我想这是因为他顾虑到我独居女子的身份,于是故意表现得很洒脱,说:“在这边不好说话,还是进来喝个茶……我到傍晚都有时间。”

就在我准备拉他的手时,对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说:“这位太太,我真的可以进去吗?”

这时我从即将阖上的门缝中,看到了曾在报纸上见过的制作人走了过来。

这名化妆品推销员刚好早来一步按了门铃,害我竟将他当成了电视公司的制作人。

由于我自己没有车,因此平均每天要搭一次出租车。仔细想想,等于是每次都跟不同的司机先生在某一段时间里独处于密室之中,固然有些是因为我的粗心大意制造了不少难堪的回忆,但其中也发生过许多感人的事。

前一阵子,有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闯入女大学生的房间,将对方强暴后杀死。就在案发过后不久,我搭乘出租车时正好听见收音机播出整个凶案经过的报道。司机先生听完报道后便关掉了收音机。

“既然要做坏事,至少也该先把制服脱掉吧。”我有些激动。其实不只是我,全国民众也都气愤不已。我以为司机先生会附和我的意见,中年司机却沉默不语,安静地开了一段路后,他才悠悠开口说:“这次的情形不一样。夏天对警方的巡逻来说也是一大困扰呀。”

司机先生的意思是说:问题出在女性的衬衣上面。以前日本的女性晚上睡觉时,不会穿着那种挑逗人心的轻薄衣物,而是穿着更保守的睡衣,保持着端庄的睡姿。现在不一样了,独居女性增加了,还开着窗户睡成大字形,万一巡逻的警察是个年轻小伙子,真不知道视线要看哪里。

“我就有一个朋友,晚上巡逻时突然着了魔……”

“也杀死了对方吗?”我想我的声音有些高亢。

“他们结婚了。”说到这里,他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不是很好吗?尽管一开始出了那种事,但结果能成为幸福的夫妻,不是很好吗?”

“如果对方是一般正常女性的话。”

听说结婚当天,新娘脸上还挂着鼻涕,好像是脑筋有点不太灵光,但两人之间还是生了两男两女。先生已经到了即将退休的年纪,妻子却好不容易学会做打扫洗衣的家事,夫妻之间几乎没有亲密地交谈过。

“每天晚上他都自己一个人下棋,这也算是男人的一生。”

下车之后,我脑海中萦绕着司机先生的这句话,久久不能散去。

大约是两年前的事吧。

日本全国正在为洛克西德公司行贿案召唤证人出庭而沸沸扬扬时,我在芝公园搭乘了一辆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的出租车。

车上的收音机传来那名白手起家累积巨富、人称政坛幕后黑手的人的说话声。发问的国会议员以浓重的乡音尊称对方为“先生”,司机先生听着他狡猾诡辩的回答,开车的速度不禁加快了。看着他花白的后脑勺,我心想都这个岁数了,怎么开车这么莽撞,结果司机先生说:“我和这家伙是小学同学。”

司机强调说对方是佃农的小孩,当时自己的身分地位要高很多。

“他虽然不太会念书,但为人很狡猾。有时对他不能掉以轻心。”

他自己则是认真工作了五十年,到现在连房子都买不起。也想工作赚钱买个小房子,但就是凑不出多余的资金。

“现在这种社会,像我这样子老实工作的人,当然就是这种结果。而那些手上拥有上亿财富的人就显得很奇怪了,你说对吧?”

一起学习“五十音”的小学同窗,如今一个是日本首富,一个是出租车司机,而且还在满街开车跑的同时,听见成功的同学失势的说话声。

“好几十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不觉得有些怀念吗?”

“谁会怀念他呀!”

司机先生灰色夹克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故作逞强。

车上的音响或收音机固然能够提供娱乐,但有时也会带来困扰。曾经有一次车上的收音机里,不知道是哪个电台播放医学节目,供妇女病的病患打电话进来询问。因为是疾病,打电话的人心想反正又看不到脸,因此一些平常女人不会说出口的器官名称,在她叙诉症状时都说了出来。回答的医生基于专业,也很具体地详细追问。我突然觉得情况不对,而刚刚还在跟我聊天的司机也出奇地安静了起来。司机先生还很年轻,脖子上粗糙的皮肤冒着好大一颗青春痘。

假如他若无其事地转台就好了,偏偏他也意识到难堪,整个人僵硬地握着方向盘不敢乱动。我也意识到这难为情的场面,自然不好开口要求,只能任尴尬的时间赶紧过去。本以为马上就结束了,但是来电的女性似乎还欲罢不能。我看天气还不错,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干脆当场决定要下车走路。

“这里就行了,请让我下车。”

司机先生猛然打开车门,撞到人行道外侧停着的一辆外送面食的伟士牌机车,车身倒在人行道旁的栏杆上,而手提食物架里的面碗也撒落了一地的面条。

出租车司机之中,尤其是没有靠山的个人出租车,该说是天涯一匹狼还是各自拥山寨为王呢?反正多半都很有个性。我甚至认为个人出租车的“个”,其实是“个性”的个。

有一名年纪五十五六的司机,我叫他“相簿出租车”。车后座就放着几本相簿,都是他的家人和旅行时拍的作品。

我几乎是被半强迫地要求欣赏这些相簿。

他说什么旅行是他的兴趣,平常省吃俭用,一有休假便到全国各地的名胜、温泉区游览。有时是跟太太两个人,有时已成年的孩子也会同行。照片中大家穿着同样的棉袄吃着旅馆的晚餐,或是表演余兴节目,或正在泡露天温泉。相簿里除了照片外,还贴有旅馆的简介、竹筷子的外包装、风景名胜的入场券等数据,同时还很仔细地记下所花的费用和当天的天气。

他似乎都已经熟记在心,并且问我其中去过了哪些地方。我回答说几乎都没去过。他竟然开导我:“你这样太吃亏了。人不能老是窝在一个地方,要出去走走才行。”

我想想他说得也对。他的职业看起来好像能随意到处走,但其实一个人关在一个箱子里自己开车,并不算是真正的行动吧,所以他想利用载人移动的交通工具让自己走到外面。其证据就是透过将相簿示人来反刍幸福的感觉。我很感动地看完五大本相簿,客气道谢后才下车。

“你身上穿着毛领的外套固然很不错,但还是要出去旅行呀!”司机先生亲切地笑着说完后扬长而去。

有一次刚坐上车,就被问到存款的金额。尽管双方互不相识,但还是很难启齿,就在我支支吾吾耽误了回答的时机时,司机先生反而报出了他自己的存款数字。数目果然大得值得他面带骄傲。

“此外我还有两间木造的房子和一间店面让老婆打理。”

说完后,他也要求我公布财产状况。由于下车前他三番两次地提起,我不得已只好回答。看他的年纪跟我过世的父亲不相上下,我想告诉他应该没关系吧,于是我报出比他低很多的金额,他一听便高兴地笑了,然后说:“其实金钱这种东西,可有可无呀。”

赛马“十分”受伤之后,有一次搭乘的出租车,司机居然是个马蹄专家;还有一次遇到一个自称是夕阳评论家的司机,结果他说的东京最佳夕阳观赏地点,其实大家都知道;还有一次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有个司机提到了“脖子粗细决定命运”的特殊看法。

他说有同业遇到了出租车强盗,背部遭到袭击受了重伤。后来犯人被捕后承认,之前也搭过两三辆出租车,想要动手之际,因为看到司机粗大的脖子而心生畏惧放弃了。

据说被害司机的脖子就很细。

“即使同样遭背后砍伤,脖子粗的人受到的伤害也比较轻,或许他们的运势比较强吧。”

跟我说这件事的司机,他的脖子也像让·迦本[11]一样地粗大结实。从此我一上车,总会下意识地估量一下司机先生的脖子粗细。

平均一天搭乘一次,一年就要搭三百次以上,十年就会跟三千名以上的司机接触。有时短程的距离,彼此之间不会聊天,况且我也不是跟所有的司机都能亲切地交谈,但还是觉得车中众生百态,和司机们的接触很有意思。有时也想记住某位司机先生说的某句话或是名字,但是出租车是种很奇妙的交通工具,一下车便好像踏入不同的世界,早就将车内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随着出租车的离去,记忆也跟着远走了。毕竟不是面对面、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交谈,就算对说话的内容或谈话的对方有所感动,记住的也只是他的背影、肩膀和脖子的印象,事后想要回忆,根本毫无边际可寻。现在我所写下来的,是其中留存在心里面的几位车中绅士的小故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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