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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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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吃过圣诞蛋糕了。

当年以需要工作室为由离开家里,至今已过了十五年。每年到了十二月中旬以后,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电视剧本作家为了年底的拍戏存盘,必须每天执笔疾书,忙得不可开交,自然跟圣诞蛋糕、圣诞礼物绝了缘。但是走在街头听见《圣诞铃声》的旋律响起,经过西点店看见门口贴着“欢迎订制圣诞蛋糕”的广告,就会想起十七八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我手上捧着一个小小的圣诞蛋糕,在涩谷车站搭上井之头线的电车回家。

当时的圣诞夜有种疯狂的气氛。银座的道路上挤满了不是头戴三角帽、勾肩搭背的醉汉,就是手捧着圣诞蛋糕赶着回家的人们。仿佛没有买圣诞蛋糕和烤全鸡就显得很不入流、很吃不开一样。

当时我在日本桥的出版社上班。

公司快倒了,我又遇上一点私人问题,跟家里面也闹得不愉快。每次晚上回去,看见家中透出来的灯光,总觉得特别的昏暗,必须先站在门口调整一下呼吸,然后才大声喊“我回来了”,用力拉开木格子的大门。

此外我买的蛋糕也很小。

晚上十点以后的电车十分拥挤,手上拿着蛋糕盒的乘客也不少,其中我的看起来最小。父亲不是那种会想要买圣诞蛋糕庆祝的人,不知不觉这件事便成了身为家中老大的我的任务。想到爱吃甜食的母亲和弟妹的人数,这蛋糕真的是买太小了。唯一值得自我安慰的是,蛋糕盒外面包的可是银座一流西点店的包装纸。我心想,明年一定要买大一点的,跟着便打起了瞌睡。

那个时候我只要一坐上交通工具就会睡着。大概是因为兼职写广播剧本,每天睡眠不足的关系吧。不过我的身体里面就像是装了一个闹钟一样,快到站时便会自动醒来。

可能快接近终点了,车厢内变得很空旷,只有两三名醉汉躺在椅子上睡得不省人事。我准备下车的同时,怀疑起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在我座位前面的行李网架上,放着一个特大号的圣诞蛋糕盒,是我腿上盒子的五倍大,而且是跟我买的同一家店的包装纸。行李架下的座位没有坐任何人,显然有人将它忘在车上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呢?没有其他人注意。我心想是否该调包呢,整个人浑身发热了起来,甚至可以感觉到腋下开始冒汗。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电车已经进站了,我赶紧抱着自己的小蛋糕盒下车。

随着启动的汽笛声响,载着特大号蛋糕盒的黑色电车变成了发光的四方形箱子,划着弧度往三鹰台的方向渐行渐远。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月台上目送着电车驶离,不禁放声大笑。

不知道是圣诞老人还是耶稣基督,为我制造了这样的神迹。或许这是可怜工作、爱情和家庭都不顺利,只能买得起小小的圣诞蛋糕的老小姐我,所显现的一场余兴节目吧。

刚才喝了啤酒、带着醉意的我笑着喊了一声:“圣诞快乐!”

不经意地,泪水夺眶而出。

五年前,我到海外旅行了一个月。

以拉斯维加斯为起点,经过秘鲁、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巴尔巴特等加勒比海上的小岛,从牙买加到西班牙、巴黎,一个颇奇怪的行程,而且三分之一都是西班牙语系的国家。

我是个连英语都说不好的人,提起西班牙语,就只会卡门和堂·吉诃德这几个单字。

一进入餐厅便立刻大喊:“塞鲁贝莎、乌诺、奇可。”

塞鲁贝莎是“啤酒”,乌诺是“一个”,奇可是“小”的意思。等到送上来一瓶小号的啤酒,再好整以暇地啜饮与观察周遭,偷看其他人吃的菜。等找到自己想点的,才赶紧翻阅日本交通公社出版的《六国语言会话》,一字一句地依样画葫芦说:“黛美、洛、密斯莫、凯、阿、阿凯贾、贝鲁梭那。”(请给我一份跟那相同的东西)。

最后如果忘了交代“乌诺、奇可”,到时候送上来一大盘,肯定一道菜就会吃撑肚皮。

说来不好意思,或许是因为我们家有四姐弟,从小我对食物的大小就很计较。这说不定也是受到战乱时期粮食缺乏的影响。

我们四个食欲旺盛的小孩围在餐桌前,瞪大了眼睛盯着母亲如何平分刚蒸熟的玉米面包。

“你们这样子看,妈妈的手会抖,肯定切不好的呀。去拿把尺来!”母亲抱怨着。

如今回想起来,鱼肉片、蛋糕切得有大有小,又能差多少呢?可是拿到大的就很快乐,拿到小的就觉得委屈,于是抗议几句后,跟母亲或祖母的交换,放到自己的前面一看,又觉得还是之前的比较大,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或许是受到父亲身世的影响吧。

从小出生在不幸辗转寄居不同人家长大的父亲,特别喜欢大的东西。

大房子,大家具,大棵的松树,大型的狗……

在我五岁还是六岁的那年除夕,父亲给我买了一个跟我一样高的键子拍,上面画着漂亮的道成寺仕女图;买给弟弟一个几乎可以当成客厅装饰的华丽大风筝,让母亲和祖母看得瞠目结舌。

我的身上也有父亲那种苦过来的贫贱性格,眼光总是看着上面,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更大的东西出现。结果到了国外都是特大号的了,却反而大喊:“给我小的就好!”

在马德里大广场旁边,有家常去的小店,专门卖站着吃的点心。只要我一进门,服务生便会眨着眼睛笑说:“乌诺、奇可。”

我一边想着自己的身材“奇可”,做人也很“奇可”,一边吃着切成“奇可”的蛤蜊派。

搬到新家后,等一切都就位时,最高兴有客人来访。

六年前我买了这间房子,当时觉得有点超乎自己的负荷,但现在只要有客人来访,我反而会拿这个当话题自我炫耀一番。

有一天晚上,女演员m小姐来看我。

带她来的人是悠木千帆(树木希林)小姐。当时我正在写她们两人主演的电视剧本。m小姐——算了,我还是说出她的名字吧,就是森光子小姐。毕竟我们的交情也够深了,她也不是那种小气会计较的人。

森光子小姐一进门便客气地递上礼物,“很小的见面礼,真是不好意思。”

原来她从名古屋录完音回来,顺道来我家拜访,在新干线的电车上买了自己要吃的名产——果然是小得很可爱的时雨蛤。

我看了差点要大叫出声。事实上我的厨房里有一大箱比这个要大十倍的时雨蛤。

住在名古屋的妹妹新盖了房子,由于我包了礼金给她,这份回礼傍晚时刚送到家。我这个妹妹一向以“掐紧荷包”而闻名,大概是因为新居落成心情好吧,还是花光了存款有些自暴自弃,居然变了样大方了起来,送来这么大个的时雨蛤礼盒。

为了森光子小姐的名誉起见,我必须强调她也是个大方的人。她吃过苦,所以很懂得照顾跟她一起共事的伙伴,常常会送花或请吃饭。

但是提起那个晚上的时雨蛤,果然跟这篇文章的标题《小与大》有关。人的一生当中,总不太可能收到几十次的时雨蛤礼盒吧,为什么重复收到时会是如此可笑的情形?我纳闷地忍着笑,陪着她们喝茶闲话家常。

突然间,两位女演员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问:“我们可以参观府上的厨房吗?”

厨房是我精心设计的,也是我炫耀的重点之一。

我自然站起身来招呼,“欢迎欢迎。”

但马上又是心中一阵惊慌。厨房里那两箱时雨蛤礼盒还像婴儿鞋一样叠在一起,摆在地板上,怎么可以让我们的大明星出糗呢!

“慢点,请让我先去收拾一下吧。”

“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关系呢。”

“不行不行,还是让我先收拾一下吧,拜托。”

我冲进厨房后,立刻将大的礼盒踢进流理台下面。

那一晚,我表现得有些兴奋。

因为一安静下来,我就会想笑,只好不停地说话,一个人拼命地装疯卖傻,以至于现在对森光子小姐总有一股难以抹去的愧疚感。其实这并非是谁的错,但是,森光子小姐,那晚真是对你失礼了。

学生时代我曾经在年终时到日本桥的百货公司打过工。

我负责管收款机,一开始是在五金类的卖场服务。

当我学会了“临时休假”就是上厕所、“请假”就是吃饭的店员暗号,开始对老是敲“汤婆子两百元”的按键感到不耐烦时,就被换到地下室的食品卖场。当时有学生来打工算是很少见,其他店员都很照顾我们这些学生,只要说声“好像很好吃哟”,就会有人偷偷地趁着客人不注意时用小木片塞一口卤海鳗或甜豆子给我们吃。

其中只有多福豆不行。

一颗颗又圆又大的豆子闪烁着黑亮的光泽排列在橱窗里,价钱也高得吓人。负责管理整个卖场的中年管理员不时会用眼睛数着豆子的数量,暗示我们他很清楚数目,千万别想偷吃。

有一天下雨了,一名打工的男学生在开店前将卤好的小菜从冷藏库放进橱窗时,大概是雨鞋走在地板上打滑了,竟然将装有多福豆的盘子给打翻了,豆子散落一地。

地板因为雨鞋上的泥水而湿答答的。卖场管理员跑了过来。我一边准备收款机的开机作业,一边紧张万分地看着这一幕。如果全部报废,不知道要损失多少钱呢。就在出错的工读生神情紧绷地想要辩解时,管理员二话不说推开他蹲了下去,迅速将散落一地的豆子捡了起来,放进橱窗里。

开店的钟声响完后,性急的客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管理员则若无其事高声喊着:“欢迎光临。”

那时萧条的景气逐渐复苏了,市面上开始流通千元大钞。美空云雀初露头角、金阁寺闹火灾,中、小企业破产的消息时有所闻,虽然说粮食不足的问题已经获得改善,然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还是不太稳定。

在今天,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吧?

总之,从此我再也没有买过多福豆了。

每当到了橘子、草莓盛产的季节,我就会在意某些小事,搞得自己精疲力竭的。

我喜欢吃水果,加上家里的客人也多,所以一到冬天橘子、草莓盛产的时节,大都会整箱买来放着吃。可是来我家的访客知道我爱吃水果,登门的伴手礼多半也是送水果。如果收到的橘子、草莓颗粒很大,倒也相安无事。

我会想:收到的比较漂亮,所以不好意思啰,便将收到的水果放进冰箱,端出便宜的“现成水果”飨客,招呼客人的态度也自然亲切可爱。

但是如果收到的是“奇可”,我们家现有的水果比较大,这时如何应对进退就很微妙了。男人在这方面比较大而化之,女人的心情则会受到影响。为了避免对方难堪,聊天无法尽兴,我会先若无其事地比较收到水果的大小,然后思考该端出哪一边的水果出来。连这种琐事都要伤脑筋,我也觉得自己实在太小气了,但天性如此也没办法呀。

一看见食物,就会偷偷比较大小的我,人生已经活了过半,那种大快朵颐的魄力也逐渐消退了,现在似乎有将宗旨改成重质不重量的倾向。

七年前,做完父亲去世后的五七法事后,我们家为前来祭拜的亲友定了鳗鱼餐盒。当时一打开盒盖,我便开始比较起烤鳗鱼片的大小了,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哪怕泪涟涟,也要争分好财产。

这首语带讽刺的川柳诗句真让我笑不出来,我想,我与生俱来的贫贱性格到死也改不了吧。

看来我引用的例子或许太多了。不知道像伊丽莎白女王这种高贵人士,看到一整排的蛋糕或鱼肉时,心里会不会偷偷地比较大小呢?

我不认识什么上流社会的人,不可能请教他们,但是如果将来阴错阳差让我有机会接触,我可一定要问个清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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