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子把阿环约到一家咖啡馆。
这一天,阿环看上去比第一次见面时多少用心打扮了一些,头发梳理得也很整齐,还化了淡妆。
“百忙之中,真是抱歉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靠里的一个包厢,正在等待服务员把咖啡送来。金子再次低头表示歉意。
“哪里,我一点都不忙。”阿环爽快地回答。
“反正他也不在家吃晚饭,连澡都在外面洗好才回来。所以老婆该做的那些事,我什么都不用做。”
“真是对不住你了。”
金子不由得又道起歉来,阿环露出一丝苦笑。
“他又不是最近才开始这样的,所以您没有必要道歉。不过我这样说,您作为母亲,可能会觉得不愉快。”
“哦?”
“听到在和您女儿之前石泽还有过别的女人,您还是会有种屈辱的感觉吧?即便他对之前的女人都是逢场作戏,您肯定还是会希望他唯独对您女儿是认真的吧?”
“怎么可能!他要是真的爱上我女儿,那才难办了。”金子看到阿环一脸诧异,继续说,“我听说您先生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回家。”
“托您的福,回倒是还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是松了口气。感觉‘没问题,还有门路’。”
“有门路?”
“让您先生回家的门路。”
金子望着阿环。
“您呢,也对他再体贴一点。”
“……”
“您五官长得那么标致,只要再稍微对他好一点点就……”
“您是说,这样我先生就不会搞外遇了?”
金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但很快她又继续说道:“您先生呀,他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心里过意不去。可当他回到家,要是看到自己老婆披头散发,眼角还有眼屎,一副懒散的样子走出来……”
阿环的面色有些不悦。
“您是在说我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我倒要请教请教,要是您会怎么做,用什么方法?”
“嗯?”
“要是您家先生……搞了外遇之后,回到家的时候。”
“我家先生,可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
阿环窃笑。
“您果真这么认为?那夫人您可真幸福。”
金子不解其意,于是阿环继续说:“我家先生呀,昨晚好像跟一个为人特别刚正的人一起喝的酒。那是位马上就快退休的上班族,说是一家公司的部长,是个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呵呵……呵呵呵呵,可那又怎样?扒掉这层外皮,还不是跟手下的女职员偷偷摸摸搞暧昧。简直太可笑了。”
金子虽然内心一惊,但是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偷偷摸摸’是什么意思?”
“嗯,应该就是不像我家先生那样明目张胆吧?”
“那倒是,一般的上班族可玩不起跑去租公寓的招数。这样一看,手头有钱随便花也是有利有弊的。”
“确实。不过,要说‘偷偷摸摸玩暧昧’跟‘明目张胆搞外遇’,哪个更罪恶,我倒觉得半斤八两。”
金子想要反驳,可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阿环有意想为难金子,于是变本加厉。
“至少明目张胆地搞外遇,还是会丢尽颜面的,他们就算遍体鳞伤也还在抗争。从这个角度来看,偷偷摸摸玩暧昧的,只是道貌岸然地装出一副好丈夫、好父亲的样子罢了。您不觉得那样其实更狡猾也更阴险吗?”
金子气愤地反驳道:“可要说给别人添了多大麻烦,应该还是‘明目张胆的’更胜一筹吧?就像我家女儿现在这样……”
“虽然说被诱惑的一方也有责任,不过,会不会就是因为父亲太过刚正,您女儿才会被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魅力所吸引呢?您不觉得吗?”
“哎,我也不知道我家先生昨晚到底跟谁喝的酒。单凭这种假设做出的推断,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小酒还是温热的好,鱿鱼还是烤花枝妙。”
阿环低声哼唱。金子听了猛地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阵凝重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过了一会儿,阿环抬起头,突然小声地说:“对不起……”
听到阿环那寂寞的语气,金子吃惊地望着她的脸。
“我其实就是觉得委屈……”阿环想要解释,继续笑着说,“仔细想想,我们都是受害者,所以我没必要生你的气……”
“的确……”
阿环也点了点头。
“要是没有孩子,我可以主动退出的……”
“呵呵,您这是在说违心话吧?”
阿环吃惊地回看金子。
“夫人,您很爱您先生吧?”
“……”
“我这么多年的盐巴可不是白吃的哦!”
阿环露出一脸无力的笑容。
金子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子。
“夫人,我呢,无论如何都会让您先生回归家庭的!”
“……”
“如果不这样做,这个社会简直就没有天理了。”
阿环把头转向一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看到阿环的眼泪,金子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女儿拉回来。
这一天,佐久间来到《娱乐世界》编辑部。
“麻烦您,找一下古田盐子小姐。”
“哦,芝麻盐吗?芝麻盐呀,她累趴下了。”
负责出来接待的美南说道。佐久间大吃一惊。
“累趴下了?怎么回事?”
“她身体突然就不舒服了。本来说要歪在那个沙发上歇会儿的,可是你瞧瞧,我们这儿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她就到附近去休息了。”
“附近?”
“就在后街上的一个小酒馆。”
“地址在哪里?”
美南摇摇头,看上去有些为难。
“请告诉我吧。”
“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请你就告诉我吧。”
“……”
“拜托了。”
佐久间的语言非常平和,却充满了强势。美南被他逼到墙角,终于坦白了。
佐久间从美南那里打听到“梅干”的地址后,急匆匆地奔了过去。在佐久间的再三恳求之下,庄治和须江夫妻俩没办法,只好把他带到里屋房间。
盐子果然无精打采地躺在里面。
“要是感冒的话,还是回去休息吧。”
佐久间跪坐在这个日式房间的角落,担心地跟盐子搭话。
可是盐子并没有理会他。
“回到‘家’……喝点热乎乎的菜粥,再好好地睡上一觉,肯定就会好的。”
“……”
“据说最近的感冒也是顽固得很,一旦耽误的话就会……”
“我不是感冒。”
盐子突然打断他。
“我没有生病。”
“啊?”
佐久间脸上写满了诧异。
“……就是自然现象。”盐子抬起头,看向佐久间说道,“我有孩子了。”
“……孩子?”
佐久间顿时无言以对。
“真是不可思议,”盐子发出沙哑的笑声,“面对着你的时候,我好像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会把自己最真实的状况和想法统统告诉你,就是想看看你为难的样子、痛苦的表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佐久间一动不动地望着盐子。
“我特别想把那些烦心的事情一股脑地全都告诉你,让你更加为难。真是奇怪,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想生下来。”
佐久间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又让你伤心了……”
两个人突然相互凝望着对方。
庄治和须江夫妻俩正在外面悄悄地听着这两个人的谈话。
“给你们当介绍人?”
修司反问道。
前些日子把礼单递到修司手里的那对同事站在修司的办公桌前,正向他深深地行礼鞠躬。大川自诩是婚礼顾问,也站在他们两位的旁边,跟着一起鞠躬。
“拜托您了!”
“你们不是已经邀请大学时代的老师当了吗……”
“那位老师因为高血压病倒了,师母碰到这情况,身体一时也有点不舒服……”
修司大声喊道:“可明天就是婚礼啦!”
“那时候您只要站在那儿扮演一下介绍人就行了。”
“就当个电线杆或是邮筒?”修司苦笑着说。
“还得拜托您和夫人一起。”
“拜托您了!”
“知道了,”修司郑重地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太感谢您了!”
那对新人欢呼起来。
“一会儿把简历介绍之类的资料送过来……”
大川说着,催促两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修司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时,突然有人把一份文件递到他眼前。修司一看,正是睦子。她要把打好的文件交给修司,所以好像一直在旁边等着刚才那三个人返回座位。
修司刚要接过文件,睦子从上衣口袋里迅速取出一个信封放到上面,随后行了个礼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信封上写着“辞呈”两个字,修司不禁大吃一惊。
睦子想要换工作的事情,前些日子她就找修司谈过,可他却一直没有正儿八经地替她参谋过。这封辞呈是否应该看作是她在向自己示威呢?修司不禁感叹,女人可真是善于耍手段、玩花样。
修司拿起文件,走向睦子的座位,故意大声道:“宫本,抱歉!这个文件再打一份!”说完,他低声补充道:“今天晚上,老地方吃饭……吃个饭……”说着,他又把手放在睦子肩上,用力揉搓着。
睦子接过文件说:“好的。”然后用打字机敲出“我会去的”几个字。
当天晚上,在涩谷公园大道上一家雅致的小餐厅里,修司和睦子共进晚餐。修司一边吃着,一边诚恳地替睦子分析。
“辞呈呢……”他拍了拍上衣口袋,“我会暂时替你保管的。”
“部长……”
“单凭公司这点收入,很难让你母亲得到充分的治疗。关于这一点我也清楚。可是呢,你婶婶经营的酒吧,是吧?你真觉得自己去那里,你母亲的病就能治愈吗?”
睦子目光低垂,伤心地叹气。
“看到女儿因为自己而陷入不幸,就算她身体上的疾病治好了,精神上也会生病的,难道不是吗?”
修司真诚地说着,他的视线从睦子的领口一直移到胸前。餐桌下面,两个人的大腿已经紧贴在了一起。
“就我个人的想法来说,是不希望让你辞职的。”
“……”
“可是呢,又觉得你就这么辞了也好。”
睦子抬头望着修司。
“部长……”
“最近,我总是觉得你看上去越发漂亮了。我虽然不是久米仙人 ,但是如果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也会从云端坠落的。”
睦子再次羞涩地低下头。
“既不希望你辞掉,又希望你能辞掉。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吧?这也是真心,那也是实意,说实话,就是这样的感觉。”
自己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修司一边心里想着,一边露出了苦笑。他突然发现,这不就跟昨晚石泽说的那句话如出一辙吗?
吃过晚饭,两个人来到了一家游戏厅。在修司看来,还有其他更想带她去的地方。可是每次一到关键时刻,他就又羞于启齿了。于是,他想的是,在游戏厅里先鼓鼓劲儿,之后再带她去该去的地方。
修司把睦子带到飞碟射击台前,让她拿好了枪。然后,他从身后搂着睦子,指导她拿枪和瞄准的方法。
“看,出来了!发射!又出来了!那里!啊……”
两个人正玩得起劲,修司突然发现旁边还有个男人正在射击。这个人竟然是佐久间。
修司迅速从睦子身边弹开,跟佐久间“喂!”一声打了个招呼,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呀!”佐久间瞪大了眼睛。
“竟然在这种地方碰到了!”
“……”
“怎么样?命中了吗?”
修司刚要伸脖子看看佐久间的战绩,佐久间却满脸失望。
“请别跟我提‘命中’这个词!”
“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佐久间听了更加焦躁,气愤地盯着修司看。
“怎么了?”
“盐子,她有孩子了。”
佐久间的这句话给了修司重重的一击。
他恍惚地靠在佐久间的肩膀上。
结果,当天晚上,修司好不容易创造的机会再次落空。
修司跟面带怨气的睦子告别之后,匆匆忙忙地往家赶。他独自苦恼着,究竟该如何处理女儿未婚先孕这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已经好久没当过介绍人了。”
金子白天还兴高采烈的。她专门从纸包装里取出短袖和服,专心致志地确认服装。墙上挂着修司的一身晨礼服。
金子根本没有注意到面带愁容看着报纸的丈夫,只是自顾自地掰手指数道:“有八个月了吧?”
“有八个月啦……”
修司突然间抬起头。
“需要重新再买一双草履吗?之前的倒也没坏,只是款式现在不太流行了。还有长衬衣,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做上一身,图个吉利。”
“其实还有一桩好事。”
修司用报纸遮住了自己的脸,小声说话。
“嗯?”
“盐子,她怀孕了。”
金子顿时目瞪口呆。
“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跟石泽摊牌了。”修司继续对愣在那里的金子说道,“虽然这样做有点自私,但我们得让他跟老婆离了。他们夫妻俩的关系应该原本就不好,所以他才和盐子搞成这样的。而且我跟那家伙谈过之后,觉得他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好像还有点能力……为人呢,也算正直。这种事情开始可能有点尴尬,可过上十年二十年,也就没什么了。更何况这个世上,这种事情也不稀奇……他老婆也还年轻,趁着现在从头再来,还来得及。至于赡养费方面,看他的工作应该挺能赚钱的。咱们就让他好好地跪在地上给对方赔个罪。”
金子听到这里,突然抢过修司手里拿着的报纸,然后撕得粉碎。
“喂……”
“别开玩笑了!孩子他爸,你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由于愤怒和激动,金子全身都在颤抖。
“作为一个人,绝对不能干出这种事。就算盐子这么说了,我们也绝对!绝对!不能同意……孩子他爸,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喂……”
“做父母的带头干坏事……这就跟让女儿去当小偷、当杀人犯没什么两样!”
修司面对妻子的暴怒,理屈词穷,无力招架。
“这跟小偷、杀人犯不一样吧?”
“都一样!你去跟一起生活了十年的老婆说要跟她分手,无疑就等于让她去死!”
“那你也没必要脸色大变,发这么大的火吧?”
“孩子他爸,你既然这么说,也就意味着你认可搞外遇了?在外面搞出孩子来,就会跟我提出离婚?”
金子的气势像是马上就要扑上来吃掉对方似的。修司也忍不住大怒。
“又不是我搞出来的孩子!”
“孩子他爸,不是只有明目张胆地乱搞才叫外遇,偷偷摸摸玩暧昧也是不折不扣的外遇!偷偷摸摸的,照样能弄出孩子来!所以两者性质是一样的!”
“啊?”
修司不禁一惊。
“这种才更阴险狡诈!”
“谁狡诈了?”
“你扪心自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谁狡诈了?这是什么话!”
“你们都是男人,就互相包庇吧!”
“你别指桑骂槐好吧!”
夫妻二人都已经气得失去理智。
“你把话说清楚!给我说清楚!”
修司怒吼着。金子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笑容,上前要抢修司手里撕剩下的报纸。
“……你的手在发抖。”
“我是被你冤枉气的!”
修司甩开金子的手,顺势就要给她一个耳光。而金子紧紧地抓住修司的手。
“怎么?还想打人来蒙混过去?”
“我什么时候要蒙混了?”
“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吧?”金子迅速上前抓修司的脸,“孩子他爸,你哪里是在担心盐子的事呀!只是在那儿替自己寻方便吧……”
“喂!”
“你说的那些,只不过是在为你自己狡辩。”
“说什么呢你……”
夫妻二人都已经语无伦次。抑制不住的怒火不断地往上冒,结果两个人就撕打起来。
“好疼!”
“喂!”
阿高听到争吵声,飞奔过来。看到撕扯在一起的父母,他紧张地望了望四周,发现桌子上有一个水杯,于是拿起水杯慢慢地浇到了父母的头上。
夫妻二人这时才回过神来,喘着粗气瞪着对方。
“一定得让盐子退出来!孩子他爸,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吧!”
金子仍旧在逼问修司,这时头上的水还不停地往下滴。
面对妻子拼命相争的样子,修司彻底认输了。他喘着粗气,无奈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