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悄无声息的教堂里,只有安娜和兜着黑披巾的人影。安娜没有祈祷。她跪在地上,只是经历着反抗带来的痛苦感受。要是上帝不让她享受人生乐趣,命运之神为什么把这感情注入她心中,使她的生活顿时光明起来?
还有几朵山石竹留在她腰带间,贴在她身上挤扁了。这些花朵的香味,同古老教堂特有的幽幽气息和香烛味搏斗着。有这些花在,有这些花在怂恿她、在勾起她回忆,就永远没法祈祷。可是要不要祈祷呢?是否希望同那黑披巾下的可怜灵魂一样呢?自从她开始观察,那人影没丝毫动静,似乎让她卑微的躯体完全安息,让生命升华并感受无牵无挂的解脱。啊,真是的!这算什么生活?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辛辛苦苦,过着很少激动人心的日子,连跪在那里木然渴望,也算是心目中的最大快乐。那女人的情景看着很美,但美得凄凉。安娜真想起身走过去对她说:“把你的烦心事告诉我;我们都是女人。”也许她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某种爱——或者并非真正的爱,只是某种错觉。
爱呀……为什么每个心灵都要渴求?为什么没有爱,满是精力和欢乐的身躯会渐渐枯槁?世界这么广阔,难道没足够的爱让她安娜分享一点?她不会伤害马克,因为马克对她一有倦意,她就会知道,肯定会让马克离她而去,她有这份自尊和气度。因为马克自然会对她厌倦的。她这个年龄,绝不能希望把小伙子吸引住好几年——说不定几个月也不行。但到底能吸引住他吗?年轻人很难弄,他们没有心!可这时想起了那双眼睛——朝他撒花时,他那仰视眼睛里的困惑和狂烈。这回忆使她充满迷迷糊糊的感觉。那时再朝他看一眼,再肌肤相触一次,他准会搂住自己。安娜对此深信不疑,却几乎不敢相信是什么在起作用。但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免经受折磨。突然,她觉得这折磨太残酷,不该让她经受!她站起身。只有一道淡淡阳光还从门洞斜照进来,差一两码就可照到跪着的农妇。安娜凝神看着。阳光会慢慢移过去照上她吗?还是太阳落山,这光就此消失?
兜黑披巾的人对此毫无所知,始终跪着不动。阳光一点点往前移。“要是这光照到她,那么马克会爱我,哪怕只爱一小时;要是消失太早——”这道光一点点移动。这隐约的光束,其中微尘飘荡——难道真同命运有关?真能预兆爱情或漆黑一片?太阳在下沉,光慢慢上移,移到她低着的头顶上,像飘浮的金色薄雾——随即突然消失。
安娜步履不稳地走出教堂,眼前模模糊糊。走过平台时,为什么对丈夫和马克没看上一眼,她说不上来——也许因为受折磨者不愿招呼折磨者。她走进房间,感到累得要命,往床上一躺便转眼睡去。
她听到声音就醒来了,但听出是丈夫在轻轻叩门就没应声,反正他是否进来都无所谓。丈夫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只要不知道她醒着,就不会弄醒她。她静静躺着,看丈夫在椅子上跨坐下来,两条胳臂交叉搭在椅背上,下巴在臂上一搁,眼睛盯她看着。
安娜透过浓密的睫毛望去,不知不觉中丈夫的脸倒清楚起来,而由于这古怪的隔离状态,看得还格外清晰。这样的相互定睛细看对她非常有利,对此她毫不感到羞惭。丈夫从未对她流露内心世界,从未显示那含讽带嘲的明亮眼睛后藏着什么。现在也许能看出来了!她躺着细细观察丈夫,其激动和专注程度,犹如用放大镜观察不足道的野花,眼看着小花在尺寸和重要性上扩大起来,成为温室花朵。她心想:丈夫正以真实面目看着我,因为现在没理由在我面前掩盖自己。
起初,丈夫的眼睛似乎蒙着素有的明亮,整个脸上仍是往日的彬彬有礼,一本正经;随后就渐渐变化,变得让安娜几乎都认不出了。那种彬彬有礼,那种明亮都融化了,露出了后面的东西,就像霜花融化后露出了叶面。安娜的心在胸膛里抽缩起来,似乎自己变成了丈夫看着的东西——微不足道,不值一顾。对,丈夫的那种神色,仿佛在看不可理解的东西,因此可以忽视;仿佛在看没有心灵的东西,属于其他低级类别,也引不起男人的很大兴趣。他的脸无声宣布了某种结论。这结论根深蒂固,自必出于其心坎,来自其天性,改变不了。这就是真正的他!瞧不起女人的男子!
安娜第一个想法是:可他结了婚——这是怎样一种命运啊!第二个想法是:既然他这样认为,也许成千上万个男人就有同感!那么我同所有女性,真是他们所认为的那样?丈夫注视中流露的这种信念,这种确定无疑的信念,感染了安娜,一时间压倒了她,压垮了她。接着她心中愤愤不平,血脉偾张,差一点躺不下去。丈夫怎么敢这样看待她——当她是微不足道的没灵魂的东西,是莫名其妙的胡想、时时发作的脾气和爱好肉欲的混合体?一千个不对!是他这男人没有灵魂;这干巴巴的坏家伙,带着令人厌恶的优越感,竟如此不把她当人,把所有的女人不当人!
丈夫的那种注视,就好像在那眼睛里,她这做妻子的只是用衣服打扮的布娃娃,而衣服上贴着标签:灵魂、心灵、权利、责任、尊严、自由——尽是这么些词儿。丈夫竟如此看待她,真是恶毒!真是可怕!她心里开始真正的激烈斗争:她很想一跃而起,把这些话全都嚷出来;但她知道,丈夫对刚才流露的一切决不会承认,甚至也不懂是怎么回事,而要是她这样表明自己看透了丈夫,那就太傻,太失面子,甚至可说是疯狂。
接着,玩世不恭的想法来帮她忙了。婚姻生活是多么滑稽的事情——同丈夫生活了这些年头,却从来不知道他心底里究竟是什么!这时安娜有种感觉:要是她上前对丈夫说:“我爱上了那个小伙子!”这只会让丈夫两个嘴角往下一撇,用他最有嘲讽意味的声气说:“真的吗!那倒非常有趣!你准会请我参加婚礼吧?”——这只会使丈夫加深那信念,把她看成是形态奇异的低等动物,不可理喻,无需注意,对丈夫无重要性可言。
正当她感到再也按捺不住的时候,丈夫却站了起来,踮着脚走到门前,无声无息开了门,走了出去。
丈夫刚离开,她便跳下床。原来如此,她的命运竟然同这人连在了一起,在此人眼里,她和整个女性没有一席之地!她似乎突然撞到关键,明白了某种近乎神圣的重要道理,弄清了他俩婚姻中叫人困惑和绝望的一切。既然丈夫私下对她满心瞧不起,那么对这样冷漠、偏狭、愚蠢透顶的人,她感到只需蔑视就行。但她很清楚,蔑视动摇不了她在丈夫脸上看到的神情;因为他自命优越的信念乖巧又麻木,是攻不破的城墙。丈夫永远躲在深沟高垒后面,她只不过一直在进攻而已。但如今这还有什么关系?
平时她动作很快,不大在意打扮,但那天傍晚梳妆了好长时间。她的颈子晒了很多太阳;她感到犹豫不决:扑上粉掩盖呢,还是接受这种吉卜赛肤色。她接受了这种肤色,因为她看到,对于她黑睫毛下那双冰川色眼睛,对于她令人惊异的亮闪闪火焰色头发,这肤色赋予特别的情调。
晚餐钟响过后,她同平时一样,经过丈夫房间时没有敲门,独自下楼。
餐厅里,她注意到山上客舍里见过的几个英国人。他们没有招呼她,似乎立刻对晴雨计有了兴趣。但她感觉得到这些人正死死盯视她。她落座以后等待着,很快就感到马克正从餐厅另一头过来,走路的模样像在梦游。小伙子一个字没说。但瞧那眼中的神情!安娜的心开始剧跳。这会不会就是她巴望的时刻?要是这时刻真的来了,她有没有胆量一把抓住?接着她看见丈夫走下楼梯,看见他向那帮英国人打招呼,听见他们拖腔拖调的说话声气。她仰脸看着马克,很快地说道:“今天过得快活吗?”小伙子脸上那神情若能保持下去,她就太高兴了;除了眼前的她,马克似乎忘了其他一切。在那片刻之中,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着某种神圣的东西,某种对意外奇事的天然而天真的渴求。想到这神情如此宝贵,却会在顷刻间消失,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在马克脸上,真是让人害怕!现在丈夫正在走近!就让他看见好了,只要他愿意!让他看到有人会仰慕的——不是在每个人眼睛里她都是低等动物。是啊,丈夫准看见了小伙子的脸,但表情毫无改变。他什么也没注意到!要不,难道他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