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年轻的莱恩南来说,接下来的时间颇为稀奇。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幸福——总想同安娜在一起,不在一起就坐立不安;如果安娜同别人说话,朝别人微笑,他就感到恼火。可是同安娜在一起也同样坐立不安,总觉得不满足,总是为自己胆怯害羞而备受折磨。
一个下雨的上午,安娜弹着旅馆里的钢琴,莱恩南一边听着,一边想着要拥有她。这时来了个年轻的德国提琴手——苍白的脸配着细腰身棕色上衣,头发略长,还有点络腮胡子——真是该叫他畜生。当然啰,这畜生当下就要求安娜为他伴奏——好像人人要听他拉那把破琴似的。马克眼看这外国佬引起的兴趣大大超过自己,所以安娜对那人的一言一笑都叫他伤心!他越来越沉重的心儿在想:安娜喜欢这人,我不该放在心上——可偏偏我耿耿于怀!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看安娜笑眯眯的,看那小畜生屈身向着她,真是可恨!更难熬的是,他们用德语交谈,他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他从没受过这种折磨。
这时,他也开始想让安娜伤心。不过这样做很卑鄙——再说,他怎么能让安娜伤心呢?人家又不在乎他。他对人家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个大孩子罢了。他自己觉得不小了,但如果安娜真把他当孩子,那就太糟了。他闪过一个念头:安娜可能在利用这提琴手撩拨我!不,她决不会这么干!可是看小畜生那副模样,倒是很可能利用安娜微笑的那号人。只要那家伙真有什么不体面举动,那就可以请他去树林里走一趟,告诉他个缘故,狠狠把他揍一顿——这就太痛快了。事后,他不会告诉安娜,不会凭这事尽力给自己脸上贴金。他要离得远远的,直到安娜要他回来。但他忽而想到:如果安娜真要结交这年轻朋友,以他取代自己,自己会有什么感受?这想法变得非常实在,非常强烈,使他痛苦不堪。他陡然站起,朝门口走去。安娜会不会在他出去前同他说句话,会不会设法把他留住?要是她没这样做,那么事情确实就到此结束。这说明他在安娜眼里比不上任何人。到门口的短短几步路,简直像通向刑场。安娜会不会在后面叫他?他回头看看。安娜正笑吟吟的。可他笑不出来;安娜太伤他心了!他扭回脸走了出去,帽子也不戴就一头冲进雨中。雨淋在脸上,给了他凄凄凉凉的满足感。他很快会湿透,说不定还会得病。出门在此,远离亲人,安娜可得主动提出来照料他;说不定——说不定在安娜看来,病中的他又会比那小畜生更有点意思,那就——唉!巴不得病倒了才好!
旅馆背后是一脉山丘,他穿过滴水的树叶,快步向山脚走去。那里有小径通往山顶,他插上这山路便大步快走。受伤害之感开始消退,他不再想要病倒。雨过天晴,他越走越高。他登上山顶会比任何人都快!在这件事上,他能比小畜生干得出色!在高处,大松树让位给长不大的落叶松;接着,落叶松让位给灌木般小松树和光秃秃碎石坡。在这里,他抓着顽强的矮树往上爬,爬得气吁吁直喘,心怦怦猛跳,汗水淌进眼睛。现在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在想,到达山顶前会不会筋疲力尽,会不会倒下。他觉得他会死于心跳过剧;但即便死掉,也好于止步不前,好于被区区几码距离打败。他终于踉踉跄跄登上山巅的小片平地。足足十分钟,他一动不动扑面躺在那里,过后才翻个身。现在他的心不再咚咚剧跳,他美滋滋呼吸着,在冒着水汽的青草上摊开双臂——感到满心快活。这高处真是妙极了:天空已澄澈湛蓝,太阳热烘烘照着。下面的一切看来多小巧玲珑——旅馆、树丛、村庄、农家木屋——全是小玩具!待在高处自有杂念俱消的欢快,但他从没体验过。雨云被风刮散,沿大山朝南窜去;各种形状的大团白云飘飞而过,宛若巨人大军驾着白马战车奔驰而去。他忽而想道:“要是我刚才心头狂跳而死,这会有丝毫影响吗?世上万事仍照常进行,太阳依然照耀,天空照样这么蓝;下面山谷里那些玩具般东西也一样。”他一小时前的嫉妒心情,哦——这算不了什么——连他自己也算不了什么!如果安娜对那穿棕色上衣的家伙好,有什么要紧?世界这么大,他只是其中小小一点——还有什么事要紧呢?
在那片小平地边缘,为标出最高点,竖有粗糙的十字架,它背衬蓝天,显得线条分明而突出。但是那样子歪斜而萎靡不振,看来有点叫人难过,竖在这里显得不是地方。真是一种坏习惯,好像把这东西拖上来的人只有这心思,全不管同四周环境是否协调。与其在这里竖十字架,倒不如把这里的山岩弄一块去,供在那温馨的幽暗教堂里——那地方日前他们去过,后来他离开安娜先走了。
一阵铃声,接着是呼哧声和地上的杂沓声,他回过神来;一只灰色大山羊来了,正在嗅他头发——这是头羊,很快整群羊已在他周围,神情庄重又好奇,睁着瞳仁椭圆的古怪黄眼睛,长着一小撮老派胡子和短尾巴。这些牲畜多懂事,多友善!用它们做模特多好!他听任头羊在他颈部尝他的味道,躺着不动(爱钓鱼的监护人告诉他,碰到任何兽类都必须有这习惯)。那毛糙的长舌头顶着他皮肤舔过,给他舒服的感觉,唤起他灵魂深处某种奇异的亲切感。他真想摸摸那羊鼻子,但是忍住了。看来,那些羊都想尝尝他颈子味道了;可是有的羊胆小,那舌头只是像呵人痒痒。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到这怪声音,它们都往后退去,定睛注视着他。羊群好像没人照管;可后来他发现牧羊人离他不远。这是年纪同他相近的小伙子,正静静待在山岩的荫处。他整天在这高处一定很寂寞!说不定同那些山羊说说话。看来会这么做的。待在这高处,一个人会渐渐生出些奇思怪想,会渐渐了解山岩、云彩和走兽,了解这一切的含义。牧羊人吹了声特别的口哨,羊群里起了点动静,可莱恩南说不准究竟是何动静——好像它们在说“喏,先生!”之类的话。这时,牧羊人走出荫处,来到小平地边沿。于是在那里吃草的两只羊把鼻子凑进他的手,把身子在他的两条腿上擦来擦去。这一人二羊站在山巅边沿,衬着天空,看上去真美。……
那天晚餐后,餐厅里腾出跳舞的地方,让舞客能舒坦地自由施展。一点不错,很快就有一对上场,在溜光的地板上开始翩跹起舞,神情里颇含旅客特有的“献丑,献丑”意味。接着是三对意大利人突然投入舞池——转呀转的,彼此都盯视着对方眼睛。在这些榜样激励下,几个美国人也开始逍遥地进进退退起来。随后,“英国古楞嘀”中有两个人出动——脸上的神情小心翼翼,显得是被逗乐的。在莱恩南看来,他们的舞都跳得很好,都比他好。他有没有胆量请安娜跳?再一看,那年轻的提琴手已走上前去,只见安娜站起来,搭着对方胳臂消失在舞池中。莱恩南额头顶着窗玻璃,眼光落在窗外月光里却一无所见。他待在那里,觉得懊丧,觉得给斗败了;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原来导师站在身边。
“莱恩南,你同我可得互相安慰安慰了。跳舞是年轻人的事,呃?”
幸好,这小伙子的天性和所受的教育使他不让感情外露,尽管内心在受苦,样子却让人看了舒服。
“是啊,先生。瞧外面,月光很美,不是吗?”
“哦,是很美!我在你这年纪,跳舞也是一流。可是莱恩南,我渐渐看清楚一点:这没有伴可不行——这就是问题之所在!告诉我——在你看来,女人有没有责任感?在这问题上,我颇想听听你高见。”
这当然是挖苦话——但这话中还真有点儿什么——是有点儿!
“我倒认为,先生,应该是你让我听听你的高见。”
“我亲爱的莱恩南——这方面我毫无经验!”
这是有意在说安娜不好!他不愿接嘴。但愿斯道默先生能走开!音乐已经停止。这时他们会坐在屋外谈话呢!
他勉强着自己,说道:
“今天上午我登上屋后小山。那里有个十字架,还有些不错的山羊。”
突然,他看见安娜走来——是一个人,泛着红晕的脸上笑吟吟的。马克猛地发觉,她的连衣裙正是月光的颜色。
“哈罗尔德,你跳舞吗?”
丈夫常会说“好啊”,那么安娜会再次离去!但导师只是对妻子微微一鞠躬,带着他那种微笑说道:
“莱恩南和我都认为跳舞是年轻人的事。”
“有时候,年纪大的得作出牺牲。马克,你跳不跳?”
他听见导师在后面咕哝:
“莱恩南啊——你出卖我啦!”
他同安娜默默去舞池,走这短短几步路,那愉快心情他也许从未有过。其实他不必这么担心舞技。虽说他舞技确实不精,却也不可能拖累对方——那舞姿多么轻盈、稳健、矫捷!同安娜跳舞太妙了。只是音乐停止后他们落座时,他才觉得脑袋里转呀转的。他感到异样,确实很异样。他听见安娜在问:
“怎么了,亲爱的孩子?你看上去这么苍白!”
也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俯下脸,凑向安娜搭着他袖子的手,随即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