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十九岁生日这天,拂晓时一片灰蒙蒙薄雾。随后这幕慢慢降落到草地,露出清澈闪亮的阳光。他醒得很早。从窗里望去,坡度很大的园林里,除了上方圆圆的大石头,只见大石头之间重重叠叠的栎树,像淡淡的蓝灰色气球。他做雕塑的冲动,总是在清晨时分来得最强烈;就是那时段和天黑以后,但天黑以后没有光,冲动也就没用了。这天早上,他这冲动来得很猛,却感到不知如何着手,于是就泄了气。他作的画,做的雕塑——都这么不长进,这么拙劣。今天是他二十一岁生日就好了,钱财归自己掌握,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将不会待在英国。他要去雅典或罗马,甚至去巴黎。在那里干到能做出点名堂。到了假日,他将去鸟兽多多的荒山野地,在它们的栖息地观察它们,研究它们。硬待在牛津这类地方真蠢;但是一想到牛津意味着什么,他的遐思浮想恍若给鹰吓蒙的鸟——愣在半空中扑动几下,然后冲回地面。于是创作的冲动顿时消散。就像他一觉醒来,成了真正的自己。接着——这个自己又一次迷失。
他无声无息走下楼梯。园林门上的百叶门没有关,甚至也没锁——准是头天夜里给忘了。昨天晚上!他怎么也想不到,安娜一来,自己竟有那种感受——竟如此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一边在被她吸引过去,一边被什么给拖住了。他对自己感到又恼恨又不耐烦,甚至对安娜也快有这种感觉了。现在这清晨一片融融乐乐,为什么他不能同样融融乐乐?他拿了望远镜,搜寻着铺向河边的牧场。是啊,那边出来了几只兔子。有着一朵朵白雏菊,有着凝有露水的蛛网,这真是一片月光花般的白色;加上几只兔子,更完美无缺了。他太想弄一只来照着做做,一时间心里痒痒的,真想去拿小口径猎枪——但死兔子有什么用——再说,这些兔子看上去那么快活!他放下望远镜,朝玻璃暖房走去,想拿活页图画本去墙上坐着,画一幅花朵和兔子的速写,《仲夏夜之梦》情调的。玻璃房里有人!正弯着腰凑在他的动物塑像前,也不知在干什么。谁有这样的脸颊?咦,是西尔维娅——穿着晨衣!他周身发热,随即气得冰凉。他不能容忍别人闯进他这圣地!就连看他的东西也可恨,而西尔维娅——她似乎还在对它们摸摸弄弄。他猛地把门拉开,说道:“你在干什么?”颇有道理的怒火把他燎得发昏,所以没怎么注意姑娘那吁吁娇喘,那靠在墙上的瘫软身影。西尔维娅奔过他身边,一个字没说就消失了。
他走到动物塑像前,看到每个像的头上有一小枝茉莉花,是西尔维娅放上的。唉!真是傻!鸟兽头上放花!起先他只觉得这事很可笑。随后感动起来,因为这包含着强烈愿望,想做点美好事情让他高兴!现在他明白了,这是在装点他的生日。仅仅一秒钟,他已为刚才的举动感到震惊。小西尔维娅多可怜!自己多蛮横!她把攀在她窗外的茉莉花都采来了,要够到这些花,还得冒摔下去的危险!她一早醒来,就穿着晨衣下楼,为了做这桩她以为能让他喜欢的事!糟透了——自己竟这种态度!现在他清楚想起姑娘吓得煞白的脸、哆嗦的嘴唇和缩在墙边的模样。可惜太晚了。她穿着晨衣,头发四下披着,多么好看,却给吓成那样!这事真不像人干的!现在他愿用任何方式向西尔维娅赎罪。他总是隐隐有种想法,要照看这姑娘——要保护她不受想象中那些公牛惊扰——毫无疑问,那时这样做的时候就有此想法。他感到姑娘对他一直亲切得体;再加上其他什么感情——所有这一切陡然强烈透顶。一句话,他必须作出弥补!
他奔回屋子,偷偷上楼。在西尔维娅门外屏息谛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他一个指甲在门上轻轻弹了弹,又把嘴凑着钥匙孔低声唤道:“西尔维娅!”他一遍遍悄声叫唤。他甚至扭了扭门球,想推开一条缝,但门给上了插销。他觉得似乎还听到抽泣声,这更使他惶惶不安。最后他只能作罢;西尔维娅不会来开门,不要听消气和安慰的话。他知道,是自己活该,不过这也够难受的。他垂头丧气上楼进自己房间,拿过一张纸,用心写道:
最亲爱的西尔维娅:
真是多谢你一片美意,把你那些星星放在我动物塑像的头上。在你能做到的事情里,这也许是最美好的。我是个蛮横的家伙,但我当时如果知道你在做什么,当然是会喜欢的。请原谅我;我知道,你生我气是我活该——只不过今天是我生日。
你感到伤心的
马克
他拿了纸条下楼,从西尔维娅的房门下塞进去,又轻轻叩叩门,让她注意到纸条,然后悄悄走开。这让他心头轻松了一些,随后又来到楼下。
回进玻璃暖房,他懊恼地在凳子上一坐,看着那些给戴上小花冠的鸟兽塑像。它们包括一只乌鸦、一只绵羊、一只火鸡、两只鸽子、一匹小种马和几件没完成的东西。在它们头顶上,西尔维娅抹过一点湿泥,粘住小小的茉莉花枝条。很明显,她受惊的时候正把小花枝放进鸽子嘴里,因为这花枝现在让一条细泥吊在鸽子嘴边。马克取下小枝,插在自己上衣纽洞里。可怜的小西尔维娅!她对事情真是太耿耿于怀了。可得尽量待她好,要永远对她好。马克在凳子上摇来摆去,盯视着西尔维娅刚才靠着的墙。眼下他的回忆里,似乎只见到这姑娘柔和的下巴与喉部的线条。真是怪了,现在他怎么别的都看不到,只见如此白皙又柔和的喉头在颤动,在吞咽。是他造成那样的后果!看来早餐前的这段时光真难熬。
杜尔西妮亚是堂吉诃德心目中的情人。该书为英国散文家、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于1833—1834年所著,假托是一位德国哲学家的生活与见解,实则有自传性质。 时间越来越近,他不时去门厅转悠,但愿西尔维娅第一个下楼。他终于听见脚步声,便躲在阒无一人的餐厅门后,免得西尔维娅一见他就转身上楼。他已练过自己要做的事——俯下身子吻吻西尔维娅的手,并说:“托波索的杜尔西妮亚 是世上最美丽的小姐,而我是人间最不幸的骑士。”——他这心爱的句子出自他心爱的《堂吉诃德》。这一来,西尔维娅准会原谅他,他的心也不难受了。如果西尔维娅知道他这份感情,绝不会让他这么痛苦下去!西尔维娅宽厚温柔,肯定不会那样。唉!来的不是西尔维娅,是安娜——睡过一觉的她容光焕发,眼睛冰一般绿莹莹,头发光亮。真怪,马克突然对那生气勃勃的强健身影反感起来,竟然默默无语。在他过去无数次想象中,他俩第一次单独相处的时刻,他总是在安娜紧紧搂着的臂膀中度过;现在却连吻也没有一个就过去了,因为其他人很快就一一来到。至于西尔维娅,只有都恩太太带来的消息,说是头疼没起床。西尔维娅送的礼物在餐具柜上,这本书名为《成衣匠的改制》 ,题词为“给马克——西尔维娅赠,一八八〇年八月一日”。同书放在一起的还有高蒂给的支票、都恩太太送的珍珠饰针、老嘀咕送的人造宝石,另外还有薄纱纸裹着的小包——是四条手织丝领带,颜色有绿、有红、有蓝,有的色泽不同——靠织针嘀嘀嗒嗒织出这礼物,得花掉多少个钟点,但边织边想他将会系在颈子上,时间就似乎变短了。表面的一套感谢当然少不了,但领带里还织着什么他是否领会?这时还没有。
生日就像圣诞节,是用来让人脱离幻想的。总是那种为让人作乐而安排的假作乐——总像一支枪对着脑袋说:“混蛋!作乐呀!”想到自己的蛮横,害得西尔维娅病倒在屋里,马克哪能乐得起来!西尔维娅一动一动的喉咙,咽下委屈和难受的情景,宛若温柔的白色小幽灵,时时浮现在眼前;无论是去远远的禁猎沼地途中,或在荒原的野餐中,还是在驱车回家的路上,这幽灵始终跟着他,就连安娜碰碰他或盯他一眼,他也没心思回答,甚至根本没心思同她单独待一会儿,倒相反还有几分害怕。
他们终于回了家,安娜悄声问他:
“怎么回事?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只能嗫嚅道:
“没有!什么也没做错!只不过我不是个东西!”
听了这谜样的回答,安娜少不得要细看他的脸。
“是我丈夫的缘故吗?”
这问题他无论如何能回答。
“哦,不是的!”
“那么,什么缘故呢?告诉我。”
他们站在大门里面,装作在细看祖传的海图——图上各处画有一些海豚,还有装备齐全的西班牙老帆船正在进港——这东西总挂在那里。
“告诉我,马克;我可不愿意憋着难受!”
马克能说什么呢?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结巴着想说话,却一点也说不出来。
“是那姑娘的缘故吗?”
他吃了一惊,移开了眼光说道:
“当然不是。”
安娜哆嗦一下,往屋里走去。
马克呆在原处,眼睛盯着那图,心里搅动着使他害怕的感觉——既有害臊和恼恨,又有怜悯、急躁、恐惧,全都混在了一起。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丢失了什么?这感觉叫人生厌,就好像他既不亲切又无信义,而如果更无信义,反倒能亲切一些。唉,事情乱成了一团!他感到一片萧索凄凉,恍若顷刻间失去了所有人的爱。这时他感到导师在身旁。
“啊!我的朋友莱恩南——眼下不够罗曼蒂克,就深入研究往事啦?那些古老海图是好东西。这些海豚有趣极了。”
这时候,要记住别有失礼仪很困难。为什么斯道默这样打趣。他对付着答道:
“是啊,先生。我巴不得现在有它几条。”
“我们还巴不得有好多月亮呢,莱恩南,但一个也没滚下来。”
这话音还算诚心诚意,小伙子的不满也就没了。他感到难过起来,但不懂是何缘故。
他听得导师在说:“现在我们去换衣服进晚餐吧。”
他下楼来到客厅时,身穿月灰色连衫裙的安娜正在沙发上说话——在对西尔维娅说话。他没去她们那边;她们俩都不可能需要他!他对女人家的事所知有限,但看着奇怪:安娜现在竟谈得这么开心,可仅仅半小时以前还在问:“是那姑娘的缘故吗?”
晚餐时,他坐在安娜旁边。又叫人费解了:高蒂那些小故事居然使安娜开怀大笑。那么,门廊里那些悄悄话都是瞎说?西尔维娅没正眼看他;但他敢肯定,只是因为人家知道他会朝那方向看,才故意眼望别处。这让他产生苦涩的感觉——这天晚上,每件事看来都使他感到委屈;他被抛弃了,但说不出缘故。他从来没想伤她们两人的感情!为什么她们要这样伤他心呢?他很快就感到不必在乎:随便她们怎么对他!除了爱,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如果她们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她们!年轻人心一横,什么都不管了——他郁郁不乐地抱定宗旨:毫不在乎,毫不顾忌。
但是,即便生日也有结束之时。那些看来真实透顶的心境和感情,终于在非现实的睡梦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