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6年
1846年2月22日,我去了上议院。天气晴朗,中午阳光灿烂,但很冷。我在图尔农街遇到两名士兵押着一个人。那人面色苍白憔悴,三十岁左右,穿着粗亚麻裤,光脚从木鞋里露了出来,脚踝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他没有穿长袜,短小的上衣后面沾满了泥,表明他常睡在地上。他没有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腋下夹着一大条面包。围观的人说他偷了面包才被捕了。
他们三人到宪兵营地,一名士兵进去,另一名留在门口看着那个人。
一辆马车正停在营地门边。马车饰着盾形纹章,灯笼上绘着公爵冠,两匹灰马套在马车前,车后跟着两个男仆。车帘被放下了,可以看见窗户高高的,也可以看见马车里面黄色锦缎的装饰。盯着马车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马车里坐着一个戴粉红帽子,穿黑色天鹅绒衣服的女人。她精神焕发,皮肤白皙,非常漂亮。她正在逗一个十六个月大的可爱孩子。孩子身上裹着缎带、丝带和毛皮。
车里的女人没有看见盯着自己看的可怕男人。
我陷入沉思。
对我来说,他已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苦难的幽灵。在光天化日下,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仍在黑暗中。他是痛苦的幽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阳光普照下,在黑暗中仍在发展的革命中的粗暴、畸形、悲惨的幻影。从前,穷人和富人抢争。幽灵与富人不期而遇,但互不理睬,继续各走各的路。这种状况可以持续一段时间。当这个男人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存在,但这个女人没看到这个男人时,灾难就在所难免了。
夏尔·尼古拉·法维耶将军
夏尔·尼古拉·法维耶在法兰西第一帝国多次战争中英勇作战,他因隐晦的格勒诺布尔事件与复辟王朝闹翻。1816年左右,他去了国外,那是勇敢的雄鹰们离开法兰西的时期。弗朗索瓦·拉勒芒去了美洲,让-弗朗索瓦·阿拉尔和万诺瓦去了印度,夏尔·尼古拉·法维耶去了希腊。
夏尔·尼古拉·法维耶
让-弗朗索瓦·阿拉尔
1820年,希腊革命爆发。夏尔·尼古拉·法维耶在这场革命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募集了四千希腊民兵,组成一个兵团。对民兵来说,他不是首领而是神。他带给民兵文明,也带给他们野蛮。夏尔·尼古拉·法维耶比民兵们更粗暴勇敢,几乎可以说很凶狠,但那是荷马式的凶狠。有人可能以为他来自阿喀琉斯的营地,而不是来自拿破仑·波拿巴的营地。夏尔·尼古拉·法维耶邀请英格兰使者到自己的露营地吃饭。使者发现他坐在一堆大火旁烤整只羊。羊被烤熟,去掉扦子时,夏尔·尼古拉·法维耶用赤裸的脚跟踩在正在冒烟并流血的羊脖子上,撕下大块羊肉递给英格兰使者。面对饥饿、寒冷、炎热或疲惫,他毫无惧色,勇于牺牲。希腊民兵们常说:“如果士兵吃的是熟草,那么夏尔·尼古拉·法维耶吃的是生草。”
我了解夏尔·尼古拉·法维耶的过去。但1846年,夏尔·尼古拉·法维耶被任命为法兰西贵族时,我没有再见过他。有一天,夏尔·尼古拉·法维耶要发表演讲,上议院议长宣布:“法维耶男爵要演讲。”我原以为会听到狮子般的声音,结果他的声音像老妇人一样温和。
夏尔·尼古拉·法维耶长相很阳刚、坚毅并令人生畏。人们以为他的脸可能由巨人的手铸成,似乎还保有野蛮的、可怕的表情。奇怪的是,他的声音温柔、缓慢、庄重、含蓄。亲切的声音与凶猛的面容联系在一起,让人想到从老虎嘴里发出的童音。
夏尔·尼古拉·法维耶对演讲内容谙熟于心。他的演讲用词优雅,辞藻华丽,处处提到森林和乡村美景,仿佛是一首真正的田园诗。在发言席上,这个埃阿斯 一样的人物变成一位内莫兰。
夏尔·尼古拉·法维耶像外交官一样用很低的音调演讲,他微笑的样子像一个侍从。他愿意与王子和睦相处,这是作为贵族应该做的,但他毕竟只善于在战场上发挥优势。
1846年8月22日
布瓦西侯爵自信、冷静、自制、声音独特,有精湛的演讲技巧,时而透出幽默、镇定自若的品质,时而透出演说家的特质。他唯一缺少的是演讲天赋,这让上议院的议员们感到厌倦。因此,大臣们认为没有义务搭理他。只要没人发言,他就会发言。在辩论时,他和议长就像仇敌一样。
昨天,听了布瓦西侯爵在会上的糟糕演讲后,弗朗索瓦·基佐对我说:“听他的演讲是种痛苦。听了两次演讲后,国民议会成员无法容忍他十分钟。上议院议员对他很礼貌,但这样做是不对的。没人能阻止布瓦西侯爵,除非他请求发言时,整个上议院休会,全体成员离会。”
我说:“你无法想象,如果上议院成员离会,只留下他和议长,那么他们马上会决斗。”
上议院的习俗是,回应国王的讲话时,绝不重复国王授予亲王们的头衔,并且对国王说到亲王们时,从不提殿下这样的头衔。也就是说,有“陛下”时,就没有“殿下”。
1847年1月18日,上议院针对回复国王讲话时的称呼问题进行了辩论。在布瓦西侯爵的胡言乱语中,偶尔会出现令人愉快的智慧之光。他说:“我不是那种因上天保佑而感激政府的人。”
像往常一样,布瓦西侯爵和议长吵了一架。他正在说一些比通常更离题的话,因此,议长低声抱怨,然后起身大叫道:“把内容局限在这个问题上。”随后议长放缓语气说:“布瓦西侯爵,上议院成员要求你把话题限制在正在讨论的问题上。免得让我费力去要求你那样做。”
布瓦西侯爵答道:“我为您说的话感到高兴,议长先生。”上议院成员们笑了起来。
然而,几分钟后,议长进行报复。布瓦西侯爵对规则不屑一顾。天色已晚,上议院成员们变得不耐烦。
议长说:“你如果不说没必要的事,演讲早就做完了。这样一来,所有人都满意。”
这时,每个人都笑了起来。
莫特马尔公爵大声喊道:“别笑!笑声会削弱立法机构的威信。”
德·蓬泰库朗说:“布瓦西侯爵取笑议长,而议长折磨布瓦西侯爵。双方都有失尊严!”
其间,莫特马尔公爵来到我的席位旁,我们谈论路易·腓力一世。莫特马尔公爵经历过各种重要战争,他认为路易·腓力一世勇敢又高尚。1812年的战役中,他是路易·腓力一世的勤务兵之一。
莫特马尔公爵说:“正是在1812年的战役中,我对路易·腓力一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当时,我日夜在他身边,看到他早上刮胡子,擦下巴,穿靴子,捏贴身男仆的耳朵,跟驻守在自己帐篷前的卫队士兵聊天。我也听到他大笑,说闲话,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见到路易·腓力一世发布命令,检查计划执行情况,审问囚犯,进行裁决,采取决定。他以君主的方式在几分钟内精要准确地做事情,没有任何遗漏,也没有错过有用的细节或浪费时间。在营地生活中,路易·腓力一世智慧的光芒时刻都在闪现。毫无疑问,我认为他颠覆了‘仆人眼里无伟人’这句话。”
我说:“您说的不对,那句话是‘每个伟人在仆人眼里都是伟人’。”
在会上,奥马勒公爵亨利·德·奥尔良二十五岁生日后第一次出席会议。内穆尔公爵路易亲王和茹安维尔亲王弗朗索瓦·德·奥尔良坐在他附近,在他们常坐的地方—内阁席后面。他们发出的笑声也不少。
内穆尔公爵路易亲王是所在委员会中最年轻的成员。按照惯例,他担任委员会秘书。夏尔·福布斯·勒内·德·蒙塔朗贝尔不想麻烦他,不过他说:“这是我的职责。”作为秘书,他拿起投票坛子,绕会议桌一圈去收选票。
1847年1月21日,会上,上议院讨论克拉科夫问题并对莱茵河边界问题保持沉默。会议结束时,我陪德·沙特吕先生一起走下议会的大台阶。埃利-路易·德卡兹拦住我问道:
埃利-路易·德卡兹
“会议期间你一直在做什么?”
“我一直在给多瓦尔夫人写信。”这时,我手里正拿着信。
“你表示鄙视的方式真巧妙!你为什么不发言?”
“因为一句老话说:‘意见不被人赞同的人应多思少说。’”
“那么,你的意见和其他人的意见不同吗?”
“是的,和其他人都不同。”
“那你想讨论什么问题?”
“莱茵河。”
“哎呀!真没想到!”
“我本应抗议并发言,即使他们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我宁愿什么也不说。”
“啊!莱茵河!拥有莱茵河!是的,这是个好主意。多有诗意!诗情画意!”
“我们的父辈用大炮谱写诗歌,而我们要用思想再去谱写诗篇!”
埃利-路易·德卡兹接着说:“亲爱的同僚,我们必须等待,我也想要回莱茵河。三十年前,我对路易十八说:‘我如果在有生之年见不到莱茵河左岸那位法兰西女士,就死不瞑目。但在能谈论这个问题,甚至在能想到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生育后代。’”
我回答:“嗯,那是三十年前的事。现在,我们已经生育后代了。”
1847年4月23日
上议院正在讨论一部关于代替服兵役的、很糟糕的法案。迄今为止,这部法案的主要条款仍然悬而未决。
内穆尔公爵路易亲王出席了会议。会议室里有八十个中将。大多数人认为这部法案很糟。内穆尔公爵路易亲王好像在计算人数。他们在他的眼皮底下起身开始投赞成票。
地方法官们、法兰西学院的成员和使者们都投了反对票。
我对坐在旁边的弗兰克-卡雷说:“这是勇敢公民和懦弱军人之间的斗争。”
这部法案最终得以通过。
1847年6月22日
埃米尔·德·吉拉尔丹事件 由上议院裁决。最终,上议院宣告他无罪释放。投票用两种颜色的球—白球表示定罪,黑球表示无罪。共一百九十九票:六十五个白球,一百三十四个黑球。把黑球放在投票坛时,我说:“给他定无罪就是给他定了罪。”
我问d夫人 :“为什么贵族院和埃米尔·德·吉拉尔丹不在巡回法庭里开庭审理呢?”
埃米尔·德·吉拉尔丹
蒙塔利韦伯爵马特·卡米耶·巴哈松
d夫人回答:“因埃米尔·德·吉拉尔丹觉得自己不够有理,而上议院觉得自己不够清白。”
蒙塔利韦伯爵马特·卡米耶·巴哈松和路易-马蒂厄·莫尔及贵族议员们都投票支持埃米尔·德·吉拉尔丹,反对政府。这是很奇怪的。弗朗索瓦·基佐在国民议会中得知了结果后,看上去很愤怒。
1847年6月28日
我一到上议院会议室,就看到异常愤怒的弗兰克-卡雷。
弗兰克-卡雷手里拿着一张由马勒伊伯爵签署的《香槟募股计划书》。计划书上盖的章的图案是一件贵族披风和一个戴着马勒伊装备的伯爵冠。他给议长看过了。议长答复说:“我无能为力!”
弗兰克-卡雷对我说:“不过,如果一个议员在我的地盘这样做,我就得尽到责任。我会召集上议院成员和众议院成员训诫他。”
1848年
上议院分组设置委员会,讨论回应国王演说中的称呼问题。
我在第四委员会。成员们提出了很多意见,我提议把“我们的亲王们,您亲爱的孩子们,正在阿非利加洲履行国家公仆的职责”改为“亲王们,您亲爱的孩子们,正在履行自己作为国家公仆的职责。”这种开玩笑的做法引起了强烈反对。
1848年1月14日
上议院阻止埃德蒙·德阿尔顿-希在讨论会上提“国民公会”这个名字。上议院议员们用裁纸刀猛烈地敲击桌子,大喊:“安静!安静!”埃德蒙·德阿尔顿-希差点儿被赶下台。
我正要对他们喊:“你们在模仿国民公会,可惜用的是木刀!”
一想到在他们愤怒时这样说会让他们一直记恨我,我就没有发声。对我来说,我关心的很少,但这样会影响我可能必须告诉他们并让他们冷静下来才能认识到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