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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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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可·亨察德为了实行他和他妻子苏珊的计划,用她的姓牛森为她租了一所小房儿。这所房子坐落在城市的高处,也就是市区的西部,靠近古罗马城墙,在林荫路掩映之下。这年秋季黄昏的太阳在那里似乎比其他任何地方的显得更黄。——随着时光渐晚,它的光芒穿过梧桐树最下面的枝丫铺洒在带绿色护窗板的居室底层的地板上,使上边部分被树叶遮蔽的房子基层满室生辉。在这些城墙上的梧桐树下,从起居室可以看到远处高地上的古冢和土堡。往事陈迹展现眼前,惯能发人忧思,使整个景致更加引人入胜。

母亲和女儿安顿下来,还雇了一位身穿白围裙的仆役,一切都安排就绪,亨察德马上就来拜访,并且一直逗留到喝午茶。在款待客人的时候,谈话都是时兴的极平常的口吻,小心谨慎地把伊丽莎白蒙在鼓里,——其过程亨查德似乎颇有兴致,而他的妻子在其中则并不特别自在。市长毅然决然煞有介事地一而再,再而三前往拜访,好像是要拘管自己,严格地循规蹈矩,向着这个拥有优先权利的女人,不惜牺牲后来的那一个,也牺牲他自己的感情。

一天下午,亨察德来访的时候,那个女儿不在家,于是他就干巴巴地说道:“苏珊,现在正是大好机会,我要请你定下办喜事的日子。”

这个可怜的女人淡然一笑;她并不感到当前这种情势有多么幽默有趣,因为她只是为了她女儿的名誉才陷入其中。她的确对此不感兴趣,这就足以留有令人奇怪的余地:她何苦要赞成这种骗局,何必不勇敢地把她的历史告诉女儿。但是,肉体是软弱的[1],说明真情自会在适当时机到来。

“唉,迈可!”她说,“我恐怕所有这些都是在耗费你的时间,还要给你找麻烦,因为我一点儿也没想得到这种东西!”于是她注视着他和他那身阔人的装束,还有他给这间屋子置办的家具——在她眼里,这些都是浮华奢侈的。

“根本不是,”他粗鲁而又宽厚地说道,“这只不过是一所小房儿,——这一点儿花费,在我差不多就是没花。至于说耗费我的时间吗——”说到这里,他黑里透红的脸膛透出心满意足的神气,“现在我有一个绝妙的高手来掌管我的生意了,——像他这号人,我以前还一直没有找到过。很快我就可以把一切事情都交给他,那么,我就会有比过去这二十年当中更多的时间来招呼我自己的私事了。”

亨察德到这里拜访得那么经常、那么准时,在卡斯特桥很快就引起了窃窃私语,随后是公开议论,说是本市这位独断专行颐指气使的市长,给那个温文有礼的寡妇牛森太太抓住了,软化了。他对妇女社交界一向出名地冷漠高傲,他的沉默寡言,避免同女性谈话,反而给本来根本算不上是风流韵事的关系,也增加了令人开心逗乐的意味。像这样一个贫苦瘦弱的女人,居然让他挑中,真是不可理喻,只能说这件婚事是亲上加亲,根本说不上什么热烈的感情,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有某种亲戚关系的。亨察德太太面色那么惨白,所以一些男孩子叫她“女鬼”。有时他们一起走过步行街——是城墙上林荫道的名字,亨察德听到就会对着叫的人铁青着脸,露出一副欲置人于死地的样子,这让他们看到了不好的兆头;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他加紧准备,要和这个面色苍白的可怜人结合,或者不如说再结合。他那种顽强固执、坚持不懈的精神,说明他很讲良心。从他显露在外的举止行为来看,谁也没想到,他在那座冷冷清清的深宅大院里不停地忙忙碌碌,根本不是受到炽热欲火或是浪漫冲动的鼓舞刺激;别无其他,仅有三大决心:第一,对他遭冷遇的苏珊,要给以补偿;第二,以他那慈父的关爱,给伊丽莎白-简提供一个安乐的家;第三,以这一系列复婚行动所带来的后果的棘条鞭笞自己[2],其中包括和一个这样不般配的女人结婚而贬低自己在公众心目中的尊贵。

婚礼的那天,一辆朴素的布如姆式轿车[3]赶到门口来接苏珊·亨察德和伊丽莎白-简到教堂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登上这种车厢。这时是十一月一个暖和、无风的早晨,温和的秋雨像麦片似的纷飞而下,落在帽子和衣服的绒毛上,像是洒上了一层白粉。教堂门口没有什么人,不过里面却挤得满满当当。那个苏格兰人担任男傧相,除了男女主角以外,出席的人当中当然只有他一个知道结婚双方的真实情况。然而,他却经验过于缺乏,推敲过于认真,考虑过于周密,对这件事的严肃方面感觉过于强烈,所以无法逢场作戏。而这需要的是克瑞斯托弗·柯尼、所罗门·朗威斯、巴兹福德那一伙人的特殊天才。但是他们对这个秘密却一无所知;然而,等到人们逐渐离开教堂的时候,他们就聚集在附近的人行道上,按照他们自己的眼光对此事加以诠释。

“俺在本地这个市定居已经有四十五年啦,”柯尼说,“可是压根儿也没见过一个人等了那么长时间到头来可得到这么一点点,这可真把俺弄糊涂了!从今以后,南斯·莫克瑞治,就连你这样的说不定也会有好机会啦。”这话是对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女人说的,就是伊丽莎白和她母亲进入卡斯特桥的时候,当众把亨察德的坏面包亮出来的那同一个人。

“俺要是嫁给像他或是像你这号人,那才真是下贱货了,”那个女人回答。“再说你呀,克瑞斯托弗,俺们都知道你是块什么料,还是少说为妙。要说他吗——嘿,人家——(她放低了声音)人家说他本来是教区里一个穷学徒——这个话俺可对谁都不说的——不过,他可真是教区里一个穷学徒,他开头发达的时候,那点儿身价儿,连一个啄臭肉的黑老鸹还都不如呢。”

“可是现在呀,他一分钟都值那么多钱,”朗威斯嘟囔着说,“要是人家说一个人一分钟值那么多钱,那你对他可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啦!”

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个皱纹纵横的大圆盘子,认出来这是在三水手客店要求再唱首歌的那个大胖子女人的一副笑脸。“哎,考克松大妈,”他说,“这是咋回事?这位牛森太太瘦得像个骷髅架子,可又弄到一个丈夫来养活她,可是像你这样个大吨位,咋倒没有。”

“俺没有,也就没有另一个揍俺啦……唉,是呀,考克松过世了,哪一个穿皮过膝裤[4]的都要过世的!”

“是呀,老天保佑穿皮过膝裤的都得要过世。”

“俺都老成这样啦,哪值得还想再找个丈夫呢,”考克松太太接着说,“不过俺能压上俺的性命起誓,俺出身和她一样体面。”

“真是,你妈是个挺好的女人,——俺还记得她。她生了那么一大群壮实的孩子,没让教区帮一点儿忙,还做了别的一些让人惊奇的好事,为了这个还得了农业协会的奖赏呢!”

“可不就因为这个,害得俺们都穷到底儿了——没吃没喝的那么大一家子。”

“咳,猪养的多了,泔水就变稀啦。”

“不记得吗,克瑞斯托弗,俺妈唱歌多好听呀?”考克松太太回首往事,越说越有兴致,“你还记得吗,俺们跟她一起上麦斯托克去参加聚会?——在农场主希纳的姑妈雷娄老太太家里,你还记得吗?——俺们老把她叫做癞蛤蟆皮,因为她的脸那么黄,还有雀子[5],你还记得吗?”

“记得,嘻嘻,俺记得!”克瑞斯托弗·柯尼说。

“俺记得可清楚啦,因为俺那时候已经长得老爷们儿那么高了——就像人家说的,一半大姑娘,一半小媳妇儿啦,你还记得,”她手指尖戳着所罗门的肩头,一边迷缝眼里转着眼珠,“你还记得那雪利酒,还有那银烛剪吧。俺们回家的时候,琼·邓梅特犯了病,杰克·格瑞克没办法,扛着她走过那片泥滩;后来把她撂在开牛奶场的斯威特埃普的奶场上,俺们还得用草把她那身脏衣服擦干净——再没见过那样一团糟的啦!”

“咳,俺记得,嘻嘻,那些乌七八糟的都是老辈子的事,定准儿!啊,那会儿,俺常好几英里地走,可现在,连跨一条沟都不成啦!”

那重圆的一对儿走出来,把他们这段回忆打断了。亨察德用他那令人捉摸不定的眼光,扫视周围那些看热闹的闲人,一会儿好像是表示心满意足,过一会儿又像是强烈蔑视。

“嗯,虽然他把自己说成是绝对滴酒不沾的人,他俩还是不一样,”南斯·莫克瑞治说,“在她和他吹台以前,还会想着她那做糕点的发面团呢。那儿有个蓝胡子[6]正打量着他俩;到时候就会露馅儿了。”

“废话——他可是够好的啦!真是人心不知足,有些人还想给他们的好运道上加黄油[7]。要是俺呀,从人海里挑俺也不会想着能挑出一个比他更好的人来啦。像她那样一个悲悲切切别别扭扭的女人,连一套贴身的内衣和睡衣都不见得有——这可真是天赐的福分。”

那辆朴素的布如姆式小轿车在迷蒙的雨雾中赶走了,于是那些闲人也都散了。“唉,这个年月,俺们简直都不知道怎样看事情啦!”所罗门说,“昨天有个人倒下来死了,就离这儿不太远;这是咋回事呀?这种潮乎乎的天气,今天简直打不起精神来干点值得干的事儿。俺都提不起精神来啦,这一两个礼拜就只喝过九便士一扎的,别的什么酒都没喝上,所以我过三水手的时候,要顺便去暖和起来。”

“俺也不知道,不过俺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所罗门。”克瑞斯托弗说,“俺身上冷冰冰、黏糊糊的,就像只乌蛤蜗牛一样。”

* * *

[1]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耶稣对彼得说:“你们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

[2] 以荆棘鞭条抽打自己是古代基督教信徒修行中自残惩罚的一种传统方式。

[3] 布如姆式轿车为一种一匹马拉的有篷轿车,因布如姆勋爵而得名。

[4] 指当时英国干体力活儿的男子最常穿的裤子。

[5] 雀子,雀在此处读音为qiāo。雀斑之土语。

[6] 蓝胡子为欧洲传奇中人物,他多次娶妻并加以杀害。法国作家查理·佩罗(1628—1703)曾根据这个传说写成故事《蓝胡子》。

[7] 那个年代的英国,黄油算是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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