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句格言从童年就漫不经心地说来说去,直到在成年的经历中才致使它得以实践,同样的是,高台大厦伊丽莎白-简的耳朵听到已经足有上百次了,如今才第一次在她面前崭露真容。
当天剩余的全部时间,她心里没有别的,只是装满了那个陌生人和那所房子,还有她自己能在那里住下的机遇。下午,她乘机在市里付清了几笔账款,购买了一点东西,这时才知道对她来说的那个新发现早已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高台大厦正在翻修;一位女士不久就要来住在那里;开店的人全都知道这件事,并且早已经盘算着让她成为顾客的机遇。
这些消息对于伊丽莎白-简来说多半都是新闻,可是她却能在这一大堆中添上最后的一笔。这位女士,她说,已经在当天到达了。
现在灯火初上,而天还没有黑到看不见烟囱、阁楼和房顶,伊丽莎白差不多是怀着一个恋人的心情,想去看看高台大厦的外貌。她沿着大街朝那个方向走上去。
大厦的正面[1]和护墙是灰色的,在这一类住宅中,只有这一座离市中心这么近。首先,这座大厦常有乡村宅邸的种种特点——烟囱上搭着鸟窝,潮湿的旮旯生了各种苔菌,墙面上在大自然的抹刀泥铲舞弄之下显得凹凸不平。到了晚上,过往行人的身躯给灯光一照,就在这些灰白的墙上映出幢幢黑影。
这一天晚上,房子周围有些碎草屑,还有一些其他表明无序状态的迹象。每逢搬进一家新租户,这种情况总会发生。这所房子完全是用石材,形成一种规模不大却很有气派的范例。它根本不是贵族派头,更说不上盛气凌人,不过老派的外行人尽管对那些附加设备也许都弄不清楚,仅仅出于直觉就会说:“鲜血盖起它,财富来享受。”
然而说到去享受这个问题,外行的话可以说是错误的,因为直至就是这一天晚上,这位新来的女士到达的时候,这所房子已经空了一两年,而在这段时间以前,也不是经常有人居住。这所房子所以不受欢迎的原因,很快就显露出来。它的有些屋子居高临下,正对市场;这样一所房子的这样一种前景,可能来住的房客就会认为不合意,或者似乎不合意了。
伊丽莎白的眼睛搜寻着上层的那些房间,看到里面点着灯。那位女士显然已经到了。这个女人比较练达的做派,在这个勤奋好学的姑娘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她站在对面的一座拱门下面,寻思着这位迷人的女士就在迎面这几堵墙里面,揣摩着她正在干什么事情,心里也觉得非常高兴。她欣赏这座建筑物的前脸,完全是因为它遮挡着的里面那个人。固然就事论事,这座建筑物是值得欣赏的,或者从它本身来说,至少也是值得研究的。它是帕拉迪奥式[2]的建筑,它与继哥特式[3]时期以来修建的多数建筑一样,与其说是一项创意构思,不如说是一种攒聚编凑。但是,它以其合情合理而感人。它虽然并不富丽堂皇,但也还是足够富丽,由于及时觉察到人类建筑方面的华而不实已经达到极致,毫不亚于其他人类的事物,从而防止了艺术上的叠床架屋。
直到最近人们还拿着大包小捆在那里出出进进,把其中的门户和厅堂翻改得像是通衢大道。伊丽莎白在晦暗中迈步走进了敞开的大门,可是又对自己这种冒犯也吃了一惊,于是迅速从后院高墙下开着的一扇门里走了出来。她发现自己走进了市内一条无人问津的僻巷,大感出乎意料。借着小巷中设置的那盏孤灯的亮光,回头再看看给她的那个出口,她才看出原来那是拱形的而且很古老——甚至比这座房子本身还要古老。门上装有大头饰钉,拱券正中的拱心石是一个面具像,本来是一副斜着眼看人的滑稽相,现在依稀可以辨认出来;但是,卡斯特桥一代又一代的男孩子们对着这个面像扔石头,瞄准它那张开的嘴,所以把嘴唇和下巴都砸掉了,好像生病烂掉了似的。给昏暗的灯光忽闪忽闪地照着,那副模样极为瘆人,以致让她感到惨不忍睹——这是她来访的第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形象。
这座奇特古老拱门所处的位置和怪异地出现在那儿的这个斜眼看人的面具像,令人首先想起在所有与这座府邸过去的历史有关事情中的一桩——阴谋诡计。从城里各式各样的地方——老游乐场、老逗牛桩[4]、老斗鸡栏和常常让来路不明的婴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池塘,沿着所经过的小巷都有可能不知不觉地来到这个地方,高台大厦毫无疑问可以夸口它有种种便利之处。
伊丽莎白转过身来,想走小巷下头最近的路回家,可是正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从那边走过来的脚步声,她不大愿意让别人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地方看见她,就赶快退回来。这里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去,她于是站在一根砖砌的柱子后面,好让那个突如其来的人走过去。
如果她当时仔细看看,就会大吃一惊。她会看到过来的这个人一直朝那个拱形门洞走去。他站住用手去拉门闩的时候,灯光照出了亨察德的脸。
但是,伊丽莎白-简紧紧贴在她藏身的旮旯里,所以什么也没有看见。亨察德像她没有看见他是谁一样根本不知道她在那儿,走进门里,在黑暗中消失了。伊丽莎白再次出来,走到小巷里,找到回家最顺的路。
亨察德的呵责,使她产生了一种唯恐做出什么有违淑女身份之事的神经过敏,因此就像鬼使神差一样,在一个紧要关头使他们互相都没有发现对方。如果认出来了,大多结果会出现——至少双方都会问一个而且是一模一样的问题:他或她能在那里干什么呢?
亨察德不管是在那位女士的家里有何贵干,回到家里的时间只比伊丽莎白-简晚几分钟。她计划这天晚上就透露离开他的家的问题;当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促使她走到这一步了。但是,如何执行却还要看他的心绪,因此她急切万分地等着,看他对她态度如何。她发现他的态度有所改变。他显得不想再发脾气了,他显出了某种更糟的迹象。完全无动于衷代替了烦躁不安;而他那促使她离去的冰冷态度,甚至比火暴脾气还更能催促她这样做。
“爸爸,我要到别处去,你不会反对吧?”她问。
“到别处去!不——不管是哪儿。你要到哪里去呢?”
她想,向一个这样不关心她的人在目前说自己的去向既不知趣又无必要。他很快就会足够清楚了。“我听说了有一个好机会,可以得到更多的栽培和教养,还可以不这样懒散。”她犹犹豫豫地回答,“有一户人家有个工作的机会,我在那里可以得到学习的条件,并且见识一下高雅的生活。”
“那么,看在老天的分上,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吧——如果你在现在这里得不到栽培的话。”
“你不反对吧?”
“反对——我?嗬——不!一点儿也不。”待了一会儿,他又说,“可是,要是得不到帮助,你就不会有足够的钱来实行这个令人兴奋的计划了,你知道吗?如果你愿意,俺很乐意给你一笔津贴,这样,你就不必靠工钱过日子了,那些高雅人士给你的那点很难糊口的。”
她对他的这番善意表示感谢。
“这件事要做得大方得体,”他待了一会儿又说,“我想让你有一小笔年金,——让你可以从俺这里独立开,这样俺也可以从你那里独立开,这让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
“那么我今天就去料理这件事。”用这种安排把她摆脱掉,他好像如释重负,而就他们两个人来说,到此问题已经解决了。她现在只等再去会见那位女士。
那一天那一时刻到了;可是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伊丽莎白-简现在把自己的轨道从自在逍遥转变为劳动自给,所以认为这样的天气对于她这种风光不再的景况,也就足够好了;只要她的那位朋友正经面对此事——颇可怀疑的事。她走进放靴鞋的屋子里,自从她一步登天以来,她的木套鞋就一直高高挂起。她把木套鞋取下来,在发霉的皮子上刷上黑油,然后像往日一样套在鞋上。她这样穿好套鞋,披上斗篷,打起雨伞,就动身向约定的地点走去。——一路还盘算着,如果那位女士不在那儿,她就登门拜访。
教堂墓地的一边——顶风冒雨的一面,挡着一道旧泥墙,上面盖着草,墙檐向外探出足有一两英尺。墙后面是一个存放粮食的场院,里面有粮仓和草料库——几个月以前就是她和法夫瑞在里边见面的地方。她看见一个人影在草檐下面。那位年轻女士已经来了。
她一到来,使这位姑娘的种种最高希望这样超乎寻常地变实在了,这使她几乎对自己的好运道都害怕了。奇思怪想在最坚强的头脑里都找得到容身之地。在这里,在这片同文明一样古老的教堂墓地,在这样一种最恶劣的天气,来了一个珍稀娇媚,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她的出现莫不是什么妖魔作祟吧。不管怎样,伊丽莎白仍然向教堂钟楼走去,钟楼顶上,旗杆上的绳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就这样走到了墙边。
那位小姐在蒙蒙细雨中现出那样一副欢快的神气,伊丽莎白立时就把自己的奇思怪想忘怀了。“喂,”小姐说,洁白的牙齿吐出这个字的时候从罩在脸上的黑面纱网眼中露出了一点点,“你决定了吧?”
“是的,完全定了。”那一位急切地回答。
“你爸爸愿意吗?”
“愿意。”
“那么来吧。”
“什么时候?”
“嗯——你愿意多快就多快。我本来以为在这种刮风下雨天,你不敢到这里来,还打好了主意,要派人请你到我家里去呢。可是我喜欢到户外来,所以我想先到这里来看看。”
“这也是我的想法。”
“这说明,我们会合得来。那么,你能今天来吗?我那所房子那么空落落、冷清清的,所以我想得有活生生的东西做伴。”
“我想,我能够。”这姑娘边说边琢磨。
正在这时,风和雨点把墙那边说话的声音带到了她们这里。传来的是这样一些只言片语:“口袋”“夸特”“打谷”“谷糠”“下星期六的市场”,每一句话都给一阵阵风雨吹得断断续续,就像一个破镜子照出的面相。两个女人都在倾听。
“那是些什么人?”小姐问。
“一个是我爸爸。他租了那个场院和仓库。”
这位小姐倾听这场粮食生意的行话,好像忘了眼前办的事。最后她突然问道:“你告诉过他你要到哪里去吗?”
“没有。”
“啊——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还是先离开比较保险——因为他的脾气是那样变化无常。”
“也许你是对的……另外,我一直还没告诉你,我姓什么。我是谭普曼小姐。……他们走了吗——墙那边的?”
“没有。他们只是进到谷仓里面去了。”
“啊,这里越来越潮了。我盼着你今天来——今天晚上,比如说六点钟。”
“我走哪条道进去呢,小姐?”
“正面那条道——从大门旁边绕过来。我没见到还有别的。”
伊丽莎白-简心里原来想的是在小巷里的那个门。
“你既然还没提到你的目的地,也许在你没有完全离开以前,还是保持沉默为好。谁知道他会不会改主意呢?”
伊丽莎白-简摇摇头。“仔细想想我倒不怕什么,”她凄楚地说,“他已经变得对我十分冷淡了。”
“好吧。那么就六点。”
她们走出来,上了宽敞的大路才分手,这时候她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住顶着风撑起的伞。尽管如此,那位小姐经过谷仓场院大门的时候,还是朝里面张望,并且还踮起一只脚停了一会儿,但是,除了一垛一垛的干草,长满厚厚青苔的驼峰式草料库,和背后衬着教堂钟楼高高耸立的谷仓,旗杆上的绳子还在继续抽打着旗杆,别无其他。
此时亨察德可丝毫也没有猜想到,伊丽莎白-简的行动竟会如此急促。因此,他刚在六点钟以前快到家的时候,看到王徽旅馆的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门前,他的继女带着她所有那寥寥无几的袋子和箱子正在上车,猛然大吃一惊。
“可是,爸爸,你说过,我可以走呀?”她透过马车窗口,向她父亲解释。
“说过!——那是,可是我以为你的意思是下个月,或者明年呢。老天,抓得真紧——你把时间抓得可真紧呀!我为你费尽心思,现在你却要这样来对待俺呀?”
“噢,爸爸,你怎么能这样说呀?你这样不公道。”她兴冲冲地说。
“好,好,由着你自己的性吧。”他回答。他进到屋子里去,看到她所有的东西还没有都拿下来,就上楼到她的屋子里再去看。自从她住进这间屋子以后,他从来没有到过那里。里面摆着书籍、草稿、地图和为了欣赏而陈列的小摆设,从这些实物,到处都可以见到她呕心沥血提高自己的证据。亨察德以前对这些努力一无所知。他注视着这些东西,突然转身下楼,来到门口。
“喂,我说呀,”他说,嗓音都变了——近来他从不叫她的名字——“别离开俺。也可能我对你说话太粗暴了——但是,从来没有什么事像你这样让我伤心的——出了这种事是有些缘由的。”
“是我?”她怀着深切的关怀说,“我做了什么?”
“现在我没法告诉你。可是,如果你不走,接着住下去做我的女儿,到时候我会全都告诉你。”
可是这个主意提晚了十分钟。她已经坐在轻便马车里——准备停当,心已经到了那位小姐的家中,而那位小姐的举止风度在她心目中又是那样风情万种。“爸爸,”她说得尽量体贴周到,“我想,我现在就走,对我们俩都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不需要待很长时间,我不会走远,而且如果你非常想要找我,我可以很快再回来。”
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她的决定,仅此而已。“你说你走不远。你的地址是哪儿,要是我想写信给你的话?或许你不想让我知道?”
“噢,你当然可以知道。就在市内——高台大厦。”
“哪儿?”他的脸即刻定住了。
她又重说了一遍。他既没动弹,也没说话;她则竭尽全力友好地向他摆摆手,然后对车夫示意赶车上了大街。
* * *
[1] 原文为法文。
[2] 这是意大利建筑师安德里亚·帕拉迪奥(1518—1580)倡导的建筑风格,力图恢复希腊和罗马建筑的古典严肃风格,后取代了哥特式建筑风格,它由伊尼奇·琼斯引进英国,十八世纪后期和十九世纪非常流行。哈代早年从业建筑行,对此颇有见识。
[3] 哥特式是十二世纪末在法国北部开始出现的建筑风格,流行广泛绵长。
[4] 此地名由来,可参见本书第二十七章第十段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