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塞塔正要一下子冲出来的时候,脑子里确实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来客可能是另外什么人,可是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他比卡斯特桥市长年轻好多岁;金发白肤,很有精气神,高挑英俊。他打着绅士派头钉着白扣子的布绑腿,油亮的靴子上有许多带眼,上穿黑平绒上衣和背心,下穿浅色灯心绒过膝裤,手里拿着一根镶银头的软鞭。露塞塔满脸绯红,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又恼又嘲的奇特表情:“啊,我弄错了!”
来客与此相反,丝毫没有笑容。
“不过,我很抱歉!”他用一种不敢恭维的语气说,“我是来打听亨察德小姐,他们就把我领到这儿来了,要是我早知道,我绝对不会像这样没有礼貌地撞见你!”
“是我没有礼貌。”她说。
“可是,小姐,是不是我走错了门?”法夫瑞先生说,他眨着眼睛,有点儿不知所措,还神经质地用软鞭敲着自己的绑腿。
“啊,没有,先生,——坐吧。你是得到这儿来,现在你既然来了,就请坐吧。”露塞塔和颜悦色地回答,想缓和他那种窘困,“亨察德小姐马上就来。”
这句话严格说来并不确实;可是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那些东西——那种北方人的爽快、严谨,还有魅力,就像一件调好了弦的乐器,当年曾使亨察德、使伊丽莎白-简、使三水手客店那快快活活的一伙刚刚看见就为之一振,现在他出人意料地在这里出现,对露塞塔也富有吸引力。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那把椅子,认为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然而确有危险),坐了下来。
法夫瑞之所以突然闯入,纯粹是因为亨察德表示,如果他有意追求伊丽莎白-简,他许可他见她。法夫瑞起初并没理会亨察德那封唐突的信;可是他做了一笔特别走运的生意,使他对每一个人都好心相待,并且也使他看到,如果他相中,他确定无疑地就能结婚。那么,还有谁像伊丽莎白-简那样可人、旺夫、又在一切方面都那样令人满意呢?除了她本人的种种可取之处以外,这种联姻还可以随着事情的发展顺理成章地同自己以前的朋友亨察德重归于好。因此他原谅了市长的粗率无礼;于是,他这天早晨往集市走曾经顺路到她家里去看她,这才知道她住在谭普曼小姐家。他发现她并不是时刻准备等他光临——男人都是这样痴心妄想!——受了一点刺激。于是就匆匆忙忙赶到高台大厦,可是没有碰见伊丽莎白-简,却碰见了女主人本人。
“看来今天是个大集,”她说,他们这时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目光都集中到窗外那种忙忙碌碌的场景上,“你们这许许多多的大集小市,一直叫我觉得很感兴趣。我从这儿观望的时候,想起了多少事情啊!”
他好像不知道怎样回答是好。他们坐在那儿,外面的嘈杂传到他们身边来——声音就像微波激荡的海,起伏不停。“你常常向外看吗?”他问。
“是的——经常。”
“你是找你认识的什么人吗?”
她何必要如实回答呢?
“我只不过是像看一幅画那样。不过,”她以一种令人舒畅的姿态转向他,接着说,“现在我就可以这么做了——我可以找你,你经常在那儿,不是吗?啊——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不过,在一大群人里面,找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哪怕你并不是要找他,也是挺有意思的。要是一大群人围在你四周,又没有一个人来和这群人沟通,你就会感到极其郁闷,仅仅有一个认识的人,就可以打消这种感觉。”
“唉,小姐,或许你是非常孤独吧?”
“没有人知道有多么孤独。”
“不过,你很富哇,他们说?”
“即便是,我也不知道怎样享受我的财富,我到卡斯特桥来,本来是想我会喜欢在这儿住下来。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会。”
“小姐,你是从哪儿来的?”
“巴思那边。”
“我从爱丁堡附近来。”他低声说,“还是待在家乡好,这是真话;不过男人嘛,哪儿能挣钱,就必得到哪儿去住。这可真是一大憾事,可是一向都是这样!今年我干的倒是很好。嘿,是的,”他坦率热切地说下去,“你看见那个男人了吗,穿褐色开司米上衣的?秋天麦价下跌的时候,我从他手里大量买进,后来麦价上涨了一点儿,我就把我所有的全卖掉了!这样我只赚了一小笔;那时候,农夫都把麦子留着,想等价钱上涨——是的,哪怕耗子正在掏他们的粮堆呢。我刚刚卖掉,行市就下跌了,于是我又从一直囤着不卖的那些人手里,把粮食全买进了,价钱比我第一次买的时候还低。到后来,”他满面生辉,激动地大声说着,“过了一两个星期,刚好价钱又看涨,我又卖掉了!就这样,不嫌赚钱少,生意勤着做,我很快就让自个儿足足捞到了五百镑——是呀!”——(一边说一边把手一下按在桌子上,完全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可是别的人把麦子攥住不放,什么也没有落着!”
露塞塔带着一种褒贬的兴趣注视着他。在她看来,他是个相当新派的人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这位女士的目光上,他们相对而视了。
“哎呀,我让你腻烦了!”他惊呼起来。
她说:“没有,真的没有。”脸上泛起红晕。
“那怎么样?”
“刚好相反。你有意思极了。”
这次是法夫瑞脸上显出羞赧的粉红。
“我是指你们所有的苏格兰人,”她赶快改口说,“完全摆脱了南方人那种爱走极端。我们一般人全都是要么这样要么那样——要么冷,要么热;要么热烈,要么冷淡。你们则是同时有两种温度。”
“可是你说的这是啥意思呢?小姐,你最好明明白白地解释一下。”
“你兴头十足的时候——那么你就想继续干下去。待一会儿你灰心丧气了——那么你就想到苏格兰和朋友们啦。”
“是呀,有时我就想家!”他坦率地说。
“我也是这样——不过是只要能想就想。不过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座老房子,为了改善环境,人家把它拆掉了,所以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家可想了。”
露塞塔本来还应该添上一句,那座房子是在圣赫利埃[1],不是在巴思,可是没有。
“可是那山峦,还有那雾霭和岩石,它们都还在那儿呀!它们不就像是家吗?”
她摇头。
“我看就是——我看就是,”他嘟囔着说。可以看出来,他的心正在向北方飞去。不论那根源是来自民族还是来自个人,露塞塔说的那番话还是相当真切;法夫瑞的生命线中那两股奇特的线——商业的和浪漫的——有时非常清晰。正如在杂色绳子中一样,可以看出有各种颜色搓捻在一起,而且不是混成一色。
“你是在盼望着又回去呀。”她说。
“啊,不是,小姐。”法夫瑞猛地回过神儿来。
此时窗户外面的集市上喧哗越来越稠密、响亮。这一天的集市是一年当中雇工的主要集市,与几天前的市场大不相同。实际上,这是一个浅褐色的人群,其中夹着星星白色——这是一伙等待受雇的劳工。女人戴的那种高顶软帽,正像马车上的帆布,她们的棉布长袍和方格披肩,和那些赶车的干活儿穿的罩衫混在一起;因为她们也进入了佣工之列。在其他一些人中间,有一个老羊倌站在便道的拐角上一动不动,吸住了露塞塔和法夫瑞的目光。他显然是一个饱受磨难的人。对他来说,人生的战斗一直是艰苦的,因为首先,他体格矮小,艰辛的工作和岁月压弯了他的腰,现在要是从背后看他,简直就看不见他的头。他把他那根牧羊钩杖的长杆戳进街边的水沟里,倚在它的弯头上休息,他的手长期摩挲钩头,把它摸得锃亮。他低着头,两眼盯着地上,完全忘了他现在是在哪里,他来是为干什么。离他不远的地方,正在就他讨价还价;可是他听不见,似乎只有一些愉快光景,在他的脑子里一一闪过,那就是他年轻力壮的时候找活儿总是成功,那时因为他那一身技术,任何一家农庄只要他一张口就会对他打开大门。
从远处一个郡里来的一个农场主和这个老人的儿子正在讨价还价。中途遇到了一个困难,那个农夫在成交中不愿意只得到面包皮而得不到面包心,换句话说,就是只得到那个老人而得不到这个年轻的。可是儿子现在所在的农庄里有一个心上人,她正站在一旁,嘴唇煞白,等待谈判的结果。
“唉,奈丽,俺离开你很难过,”年轻人动情地说,“可是,你瞧,俺不能让爹挨饿呀,他到报喜节[2]就没活儿干了。那儿也不过就只三十五英里地。”
那个姑娘的嘴唇直哆嗦,“三十五英里地呀!”她嘟囔着说,“啊!真够呛!俺再也见不着你了!”说真的,丘比特少爷的吸力可没指望能扯这么远啊;因为在卡斯特桥也和在别的地方一样,年轻小伙子就是年轻小伙子。
“啊,不,不,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一个劲儿说,然后,把脸转过来对着露塞塔的这面墙,不让人看见她哭。那个农夫说,他给年轻人半个钟头的时间,等他答复,说完就走开了,让这几个人留在那儿发愁。
露塞塔眼泪汪汪的眼睛碰上了法夫瑞的眼睛。使她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眼睛见到这种情景也泪水模糊了。
“这真难受,”她带着强烈的感情说,“一对恋人不应该像这样给拆散!啊,如果我能实现我的愿望,我就让大家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去恋爱!”
“我也许可以找个办法,让他们不至于分离,”法夫瑞说,“我想要一个年轻车夫;而且多半还能把那个老人留下——是的;他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他管保还能多少给我干点活儿。”
“啊,你真太好啦!”她高兴地叫道,“去告诉他们吧,然后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办成了!”
法夫瑞出去了,她看见他跟那一伙人说话。他们的眼睛全都亮了起来;这桩事马上定下来了。事情一有了结果,法夫瑞立刻回到她这里。
“你的心肠真好,”露塞塔说,“在我这边已经做了决定,我所有的仆人,只要他们想要和恋人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你也做一个同样的决定吧。”
法夫瑞看来比较认真,把头摇了半个圈,“我必须要比那更严一点。”他说。
“为什么?”
“你是一个——一个正走红的女人;我可是个还在整天苦干的粮草商。”
“我是个很有抱负的女人。”
“啊,是吗?我可说不上来。太太小姐们,有抱负还是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说话,真是这样,”唐纳德怀着深深的歉意说,“我对所有的人都文明有礼——仅此而已!”
“我看得出来,你就是你说的这样。”她敏感到在这些思想感情交流之中,自己占了上风,于是这样回了一句。法夫瑞这样透露了自己的心曲,又向窗外望着集市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两个农场主见面握了握手,他们离窗户很近,所以他们说的话也和前面那些人的一样可以听见。
“今天上午你见到年轻的法夫瑞先生了吗?”一个人问,“他应许十二点整在这里和俺碰头;可是俺在集上来来回回,转来转去总有五六圈了,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儿;本来他这个人是最说话算话的。”
“我把这个约会完全都忘了。”法夫瑞小声说。
“那么你必得走了,”她说,“不必吗?”
“是必得走。”他回答,可是还待在那儿。
“你最好还是走,”她催促着,“要不,你就要丢掉一个主顾了。”
“没事,谭普曼小姐,你这样要让我生气了。”他大喊着说。
“那么或许你就别走,再多待一小会儿?”
他焦急不安地盯着那个找他的农场主,看来不妙,那位农场主正好朝着亨察德站着的地方走过去,于是他转向室内对着她看着说,“我很乐意留下,可是我恐怕必得走啦!”他说,“生意不应该马虎,对吧?”
“一分钟也不。”
“真是这样。我下次再来——是不是可以,小姐?”
“当然,”她说,“我们今天遇到的事真是非常奇怪。”
“有些事,等我们独自一人的时候要好好想想,好像是这样吧?”
“啊,这我不知道。这毕竟也是普普通通的事。”
“不,我可不这么说。啊,不!”
“好啦!不管它是不是,反正现在已经过去了;市场在招呼你去呢。”
“是呀,是呀,市场——生意,我真希望世上根本就不做什么生意。”
露塞塔差一点笑出来了——她本来是会大笑一场的——可是这时她心里动了一点感情。“看你变的!”她说,“你不应该变成这样子。”
“以前我从来没有希望过会有这种事情,”苏格兰人说,对自己的弱点露出坦率、羞愧和抱歉的神情,“只是到这地界儿来,看见你以后,才有这种情况。”
“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么你最好还是别再看着我了,天哪,我觉得,我已经快把你引坏了!”
“不管看不看,我心里都会看到你的。好啦,我走了——这次访问真愉快,谢谢你。”
“多谢光临。”
“很可能我一出去,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换上我的生意脑子了。”他嘟囔着说,“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走出去的时候,她急切地说:“再往后你在卡斯特桥可能会听到有人说起我。如果他们告诉你,说我是一个爱卖弄风情的女人,有人可能会借我生活中的一些偶尔发生的事那么说,你别相信这种话,因为我不是那种人。”
“我发誓,我不会!”他激动地说。
这两个就是这样。她燃起了这个年轻人的热情,引得他柔情荡漾;而他呢,仅仅给她提供了一种消愁解闷的新方式,进而引起了她真切的挂肚牵肠。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谁也没能说出来。
露塞塔还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时候,是不大会去理睬生意人的,可是,她在上下浮沉,最后扣上个和亨察德越礼失检,这使她对社会地位不再苛求。她在穷困的时候,遭到她曾所属的那个社会的冷遇,时至今日,她对之并不急切再图。她的心渴望进入一只能够飞行的方舟,并安安静静地将息。是风吹雨打还是风平浪静,她都不在意,只要它温暖。
法夫瑞给引出门外,他来拜访本是要见伊丽莎白-简,这已经完全溜出了脑海。露塞塔在窗口看着他在农场主和农场主的工人的迷宫中穿来穿去。她从他的步履上看得出来,他意识到她的青睐,而她的心则因为他那种谦和有礼的态度而向他飞出去——她本来还因为允许他再来而感到不得体,由此也找到了托词。他走进了市场大厅,她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三分钟之后,她刚离开窗户,一阵敲门声响彻了整幢房子,次数并不多,但是有力,侍女小跑上来。
“市长。”她说。
露塞塔已经歪下了,正从自己的指缝中迷迷糊糊地看着,她没有马上回答,这时侍女又通报了一遍,还加了一句:“他还说,他恐怕抽不出时间多待。”
“噢!那么告诉他,因为我头痛,今天我就不耽搁他了。”
这个口信传下去,她听见关门。
露塞塔到卡斯特桥来,是要激起亨察德对她的感情。她已经把这种感情激起来了,而现在又对这个成绩不以为然。
早上她把伊丽莎白-简看成一种干扰因素,现在这种看法改变了。她不再为了她继父的缘故痛感有必要摆脱这个姑娘了。这个年轻姑娘进来的时候,懵然不知情势发生了变化,露塞塔迎上前去,十分真诚地说:
“你来了,我真高兴。你要和我一起住很久,不是吗?”
把伊丽莎白当做一条看门狗,让她父亲躲开——多新鲜的花招儿。然而,这也并非令人不快。亨察德过去使她遭到难以言传的伤害之后,自始至终对她怠慢。他发觉他自己已经自由,她也已经富裕之后,本来至少应该做的是,衷心接受她的邀请,并且立即来访。
她的情绪时而高涨,时而低落,起伏不定,突然使她心中充满了胡思乱想。露塞塔那一天的种种经历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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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位于英吉利海峡泽西岛东南部的一座小城。
[2] 报喜节为天使加百列宣告耶稣诞生的节日,在三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