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伊丽莎白-简听到露塞塔让她留下的话很高兴,丝毫也没想到她的灾星已经下手,要摧毁她已经从唐纳德·法夫瑞那里赢得的刚刚萌发的关注。
在这里,除了可以把露塞塔的这所房子当做家以外,它还提供了可以俯视市场的地方,这对她也同对露塞塔一样,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这个十字路口就像那些场面壮观的戏剧中设定的广场一样,在那里发生的各种事件,总是关联到附近居民的生活。农夫、商人、奶场主、江湖医生、走街串巷的小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总在那里露面,到午后则流失无踪。这里是生活轨道的交结点。
从星期六到星期六,现在对于这两个女人,就像从一天到一天一样。从一种感情的意义来说,在这些空当,她们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过日子。在其他的日子,她们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游逛,可是在有集的这一天,她们肯定是留在家里。两个人都是冷不防向窗外对法夫瑞的肩膀和头顶偷偷看上几眼。他的脸她们很少看到,因为或者是出于羞怯,或者是不愿扰乱自己经商的心境,他总是避免朝她们这边看。
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有一个赶集日的上午,来了一桩轰动性的新鲜事。伊丽莎白和露塞塔正在用早餐,这时候从伦敦给露塞塔寄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两套女服。伊丽莎白还在吃饭,露塞塔就叫她了,她走进自己朋友的卧室,看见床上摊开两件长袍,一件深樱桃红色,另一件浅一点,每个袖口都摆着一只手套,每个领口放着一顶帽子,手套上横放着两把阳伞,露塞塔站在这两个假想的人形旁边,显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伊丽莎白看到露塞塔聚精会神地反反复复问一个问题:究竟是这一件还是那一件最合适,于是就说:“我对这种事是不会这样费心去想的。”
“可是挑选新衣服是那么难办,”露塞塔说,“春天就要到了,在这整个季节里,你究竟是这样一个人呢(指着两套衣服当中的一套),还是这样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呢(指着另一套衣服)?这两个中间可能有一个,你又不知道是哪一个,会变得非常让人反感。”
谭普曼小姐最后做出决定,不管要冒多大风险,她都要成为穿樱桃红颜色衣服的人。她断定这身衣服很合身,于是穿上它走到前面的屋子里去,伊丽莎白跟在她后面。
这天早晨是一年当中这个时间里晴朗得出奇的一天,太阳那样直直地射到露塞塔住宅对面的房屋和铺石路,亮光又反射到她那些屋子里。一阵车轮隆隆滚过之后,天花板上原有的亮光里又突然增添了一连串不断旋转的奇妙光影,于是这一对伙伴又转向窗口。即刻对面开过来一辆奇形怪状的车停了下来,好像是放在那里展览似的。
这是时新的农业机器,名叫马拉播种机,在这一带地方,直到这时还是用古老的播种耧播种,正像七国[1]时代一样,所以这种时兴的样式谁也不认识。这台机器到来所引起的轰动,就仿佛是一架飞行器在查灵十字街[2]所引起的一样大。农夫围着它转,女人挤到它跟前,孩子爬到它下面,或者进入里面。机器漆上了耀眼的绿色、黄色和红色,整个看来是一个庞然大物,就像把放大了许多许多倍的大黄蜂、蚱蜢和虾放在了一起。它或者也像是一架去掉了正面的竖立式乐器。它给露塞塔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嘿,它就是一种农业上用的钢琴。”她说。
“它和小麦有些关系。”伊丽莎白说。
“我猜不出,是谁想到要把它引到这儿来的?”
她们俩心里都想到,唐纳德·法夫瑞是这个创新人,因为他虽然不是农夫,可是与农事活动有密切的关系。而就像是应答她们的心思似的,他恰好在这时到来了,仔细看了看机器,围着它走了一圈,使了使它,仿佛懂得一点它的构造。这两个观看的人见他来了,都心中猛地一惊。伊丽莎白离开窗口,走到屋子的里面,站在那里好像是专心致志地在看护墙板,几乎没有意识到她自己会这样做;而露塞塔由于她这身新装束再加上看到了法夫瑞,正在兴头上,喊着说:“管它是什么,我们去看看这台家伙吧!”这才唤醒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简立刻把帽子和披肩匆匆披戴上,她们就走出去了。许多务农的人都围在四周,在所有这些人中间,好像只有露塞塔才够资格掌管这台新机器,因为只有她在色彩上才可以和它匹敌。
她们好奇地对它仔细查看。仔细看那一排又一排、一个套一个的喇叭形管子,还有那些小勺子,它们就像旋转的盐匙,把种子送进那些管子的上端,然后经由这些管子撒进地里。后来有什么人说了一句:“早上好,伊丽莎白-简!”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她的继父。
他这声招呼有点干涩,而且瓮声瓮气,打乱了伊丽莎白-简的平静,让她不知所措,慌乱之间结结巴巴说了一句:“爸爸,这就是我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谭普曼小姐。”
亨察德把手伸向自己的帽子,摘下来大大地摆了一下,一直碰到他身上膝盖的地方。谭普曼小姐躬身施礼。“亨察德先生,和你认识,十分高兴。”她说,“这真是一台奇妙的机器。”
“是的,”亨察德回答,于是他接着讲解,而且更加着力的则是对它讽刺挖苦。
“谁把它弄来的?”露塞塔问。
“啊,别问我了,小姐!”亨察德说,“这个东西——哼,说它灵,那不可能。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他给咱们的一个机器工推荐,这样才弄来的,那家伙以为——”他的眼睛瞥见了伊丽莎白-简那种带着恳求的脸色,大概是想到求婚的事儿也许正在进行,他就打住了。
他转身走开了。这时似乎有点事让他的继女觉得想必是她自己的幻觉。从亨察德的嘴里吐出了一句嘟嘟囔囔的抱怨,她听出来,是用责备的口气对露塞塔说了一句:“你拒绝见我!”她没法相信,这句话出自他继父之口;说真的,除非是对她们身边一个穿着带黄绑腿靴子的农场主说的。然而,露塞塔似乎是一言未发,随后好像是从机器里面发出的哼一首歌的声音,把所有关于这件事情的想法都给驱散了。这时亨察德已经走进市场大厅里看不见了,于是两个女人都朝播种机那边看。她们可以看见,在机器后面有一个人弯着腰的背影,他正把头伸进机器里边,想弄清机器并不复杂的秘密。那首歌还在继续哼着:
这——是夏——天的一个下——午,
太——阳马——上要下——山休——息。
身穿漂——亮新——长袍的吉蒂
翻——过一座座小——山走——向高瑞。[3]
伊丽莎白-简立刻就悟出唱歌人,而且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显得有些歉疚不安。露塞塔随后也认出了他,她更能自持一些,于是狡黠地说:“播种机里面唱出了《高瑞姑娘》——真是个稀奇事儿!”
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那番调查,终于感到满意了,于是挺身直立起来,隔着机器的顶部和她们的目光接上了。
“我们正在看这台奇妙的播种机,”谭普曼小姐说,“可是实际上它却是一堆废物——是不是?”她受到亨察德那些话的影响,又加了这么一句。
“废物?啊,不是!”法夫瑞一本正经地说,“它会让这一带的播种来一场革命!那些播种的就不用再拿手撒种子了,这样就不会有些种子落在路旁,有些落在荆棘丛里[4],要一颗麦粒到哪儿,它就到哪儿,绝不会到别的地方去!”
“那么,那个播种人的传奇故事就永远不会有啦。”伊丽莎白-简说。她觉得至少在读《圣经》方面自己和法夫瑞是一致的。“‘看风的必不撒种’,传道者是这样说的;可是他的话以后就不对了,事情变化多么大呀!”[5]
“哦;哦……必定是这样的!”唐纳德认可了,他的目光盯着远处一个空白地方,“可是在英格兰东部和北部,机器已经很普通了。”他又带着辩解的意味添了一句。
露塞塔似乎和这种情怀沾不上边。她对《圣经》中的箴言妙语了解相当有限。“这台机器是你的吗?”她问法夫瑞。
“啊,小姐,不是。”他说。他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感到窘迫不安,而且变得毕恭毕敬,可是他和伊丽莎白-简在一起则自在安适,“不,不——我只不过是推荐说,应该把它弄来。”
接着是一阵沉默,法夫瑞似乎心中只剩下露塞塔;已经感觉不到伊丽莎白的存在,进到一种非她所属、更为光辉的生存领域了。露塞塔觉察到他那天半是生意经、半是浪漫情的那种交错的心态,便对他甩下一句:
“得啦,别为我们丢了机器哟。”说着便和自己的同伴回到家里去了。
伊丽莎白感到她自己刚才有些碍事,可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她们又回到起坐间的时候,露塞塔对这件事稍作解释,说了这么一句:
“前不久我有机会和法夫瑞先生说过话,所以今天早晨我就算是认识他的了。”
那天露塞塔对伊丽莎白非常和蔼亲切。她们在一起,观看集市上的人越来越挤,然后随着太阳慢慢下沉,人也越来越少,后来太阳逐渐向城市较高的那个街头下落,整个通衢大道从头到尾都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单马车和运货车一辆接一辆都不见了,到后来街上一辆车也没有了。车骑世界的时间过去了,又给徒步行人世界占满,庄稼地里的雇工带着老婆孩子从村子里成群结队涌来,开始了一星期一次的购物。早先是车轮滚滚,马蹄嗒嗒,这时则除了步履橐橐之外,别无其他。所有的器具家什,所有的农场主,所有的有钱阶级全都走了。市上的交易都从批发变成了零售,这时过手的是一个个便士,而白天早些时候过手的则是一个个英镑。
虽然天色已晚,街灯都亮起来了,可是她们还没有关上护窗板,所以露塞塔和伊丽莎白朝外面看到了这些。在壁炉微火闪烁中,她们的谈话就更加无拘无束了。
“你爸爸和你很疏远。”露塞塔说。
“是的。”她把亨察德好像是跟露塞塔说话而一时产生的莫名其妙已经忘了,所以又接着说,“这是因为他认为我不够高雅。你都难以想象,我为了做到那样,是多么地尽心竭力,可都是白费!我妈妈撇下了我爸爸,使我很不幸。你不知道,在你生活中笼罩着那种阴影,是怎么回事。”
露塞塔看来是在退避。“我不——不完全是那样,”她说,“可是,你可能感到某种——不光彩的感觉——羞愧——在另外的一些方面。”
“你是不是有过随便哪一种这样的感觉?”年轻的这位天真地问。
“啊,没有,”露塞塔急忙说,“我是在想——有时候,有些女人本人根本没有什么过错,可是却使自己处于受世人另眼相看的境地,那会怎么样。”
“那以后一定会使她们非常不幸。”
“那使她们焦虑不安,因为难道别的女人不会小看她们吗?”
“并不会全都小看她们;不过也不会喜欢她们,或者尊重她们。”
露塞塔又在退避。即使在卡斯特桥,她的过去也不是经得起调查的。只说一件事吧,她起初趁着一股热火劲,给亨察德写过一大堆信,他一直还没退还给她。这些信有可能已经销毁了;可是她却希望,要是自己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信就好了。
与法夫瑞邂逅以及他面对露塞塔的举止态度,使爱动脑筋的伊丽莎白更加注意观察她这个光彩照人而又和蔼可亲的同伴。几天之后,露塞塔正要出门,伊丽莎白的目光和她的碰在了一起,伊丽莎白不知怎么就料到,谭普曼小姐心中正怀着想见到那位引人注目的苏格兰人的希望。事情就明明摆在露塞塔脸上和眼睛里,任何人都会像伊丽莎白-简已经开始看出来的那样,对此一目了然。露塞塔走了过去,随手关上了街门。
一种占卜者的灵气摄住了伊丽莎白,驱使她在炉边坐下,用她自己已经掌握的材料,那么确切地参事件的发展,简直像是亲自目睹的一样。她就这样在心中跟随着露塞塔——看到她和唐纳德仿佛是在什么地方不期而遇——看到他带着遇到女人时那种特别的神情,还因为这次遇到的是露塞塔所以更加强烈。她描绘出他那热情洋溢的言谈举止;见到他们俩既不愿分离又不想让人看出来那种犹疑不决的神气;描绘出他们握手的情景;他们在分别的时候如何整个的外表和动作也许显得冷冷淡淡,而只在脸上一些细微的表情中才显露出星星点点的感情,因此除了他们自己谁也难以察觉。这个明察秋毫却寡言罕语的鬼丫头,还没来得及把这些情景一一想完,露塞塔就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背后,把她吓了一跳。
事情真的完全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她本可以就此发誓。露塞塔的目光在她那早已绯红的脸颊上面炯炯闪烁。
“你见到了法夫瑞先生?”伊丽莎白认真地说。
“是呀,”露塞塔说,“你怎么知道的?”
露塞塔跪在壁炉前面,激动地把她同伴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是露塞塔到底还是没有说,她在什么时候或是怎样见到他的,或是他说了些什么。
那天夜里露塞塔变得烦躁不安;到了早晨更是浑身发烧;吃早饭的时候,她告诉她的同伴说,她心里有事——事关她非常关注的某个人。伊丽莎白真诚而又同情地倾听着。
“这个人——一位小姐——曾经十分仰慕的一个男子——十分仰慕。”露塞塔犹犹豫豫地说。
“啊。”伊丽莎白-简说。
“他们很熟——相当熟。他在心里没有把她像她把他放得那样重。但是他一时冲动,纯粹是想要做些弥补,提出娶她为妻。她同意了,可是在事情进行当中,出了一块意想不到的绊脚石;然而她那时已经和他取得谅解,所以她觉得,她永远也不能属于另一个男子,即使她希望也不能,这纯粹是一个良心上的问题。从那以后,他们简直是一刀两断,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音信杳然,她也就感到,她的生活几乎已经完结了。”
“啊——可怜的姑娘!”
“她因为他的缘故,受了很多苦;不过我也应该说,发生了这种事情,并不能完全怪罪他。谢天谢地,那个拆散他们的障碍,最后消除了;于是他就来娶她。”
“多么叫人高兴!”
“可是,在这个当口,她——我可怜的朋友——又看见了一个比那一个她更喜欢的人。现在就说到点子上了:从道义上说,她能抛掉那头一个人吗?”
“她更喜欢新来的那个人——那可糟了!”
“是呀,”露塞塔痛苦地望着一个在摇公共水泵的把手的男孩儿,“那是很糟!不过你别忘了,那是因为一次偶然事件,她才被迫和第一个男人陷进一种暧昧不明的境地——而且他还不像第二个那样受过良好教育,或者说教养有素,而且她还发现头一个有些品性,致使他做丈夫不像她起初想的那样合意。”
“我可没法回答,”伊丽莎白-简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事太难了。这得要一个教皇来裁定!”
“也许你是不大愿意回答吧?”露塞塔用一种恳求的口吻表示她是多么想依赖伊丽莎白的判断。
“是的,谭普曼小姐,”伊丽莎白承认,“我还是不说为好。”
然而,事实明摆着,露塞塔既然已经把这种情势透露出了一点,她似乎就得到了缓解,头痛也就渐渐好转了。“递给我一面镜子吧。叫人家看着,我是个什么样子呀?”她有气无力地说。
“嗯——有点儿疲倦。”伊丽莎白一边说,一边端详她,就像鉴定家端详一幅真伪难辨的画似的。她把镜子拿来,好让露塞塔能够打量自己,这是露塞塔急于要做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会显得像个样儿!”过了一会儿她说。
“不错——挺像样儿的。”
“我什么地方最差?”
“你眼睛下面——我看出来,那儿有一点发暗。”
“是,那是我最差的地方,我知道。你觉得,再过多少年,我就会难看得没指望了?”
这种事也真有些怪,伊丽莎白虽然更年轻,可是在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却不由得担起了富有经验的贤哲的角色。“可能五年,”她判断说,“要是过一阵安安静静的生活,可能长到十年。要是不恋爱,你可以打算上十年。”
露塞塔似乎是把这句话当做一个铁定公正的判决来琢磨着。关于她过去的那场恋情,她不过是作为他人的经历轻描淡写地勾画了一下,也没有对伊丽莎白-简多说。而伊丽莎白尽管贤达明哲,但却心肠很软,那天夜里躺在床上,想着她那位又漂亮、又阔气的露塞塔,在那番自白中对她因为并未完全信赖,而没有把人名和地点和盘托出,还是不禁唉声叹气。因为伊丽莎白并没有被露塞塔故事里的“她”给哄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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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公元六世纪到八世纪英国七个王国(肯特、苏塞克斯、威塞克斯、埃塞克斯、东英吉利、默西亚、诺森布里亚)争雄并峙的时代。
[2] 查灵十字街为伦敦市中心一条有名的书肆云集的繁华街道。
[3] 这是赖恩夫人(1776—1845)创作的一首苏格兰歌曲。哈代在此选用这首歌,带有一点讽喻的意味,因为露塞塔当时穿了一件“漂亮的新长袍”。
[4]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3章第4—7节:“撒的时候,有落在路旁的,……有落在荆棘里的……”
[5] 《圣经·旧约·传道书》第11章第4节:“看风的必不撒种。望云的必不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