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查德在露塞塔的心中被取而代之的下一个阶段,是在法夫瑞显然带些诚惶诚恐地访问她时做了试探之后。按照传统的说法,他是在同谭普曼小姐和她的同伴两个人谈话[1];可是事实上伊丽莎白坐在屋子里却更像是隐身的一样。唐纳德显得似乎是根本没有看见她,她说上一两句很有见地的话,他总是简单冷淡地敷衍几声,他的身心感官全都贯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而那个女人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在外表形貌、心境情调、见解主张以及本性节操等等方面,堪称比普罗特斯[2]更加变化多端,伊丽莎白-简是望尘莫及。露塞塔一直竭力要把伊丽莎白拉到那个圆圈里去,可是她始终像是一个尴尬的第三点,让这个圆圈总是难以触及。
苏珊·亨察德的女儿硬着头皮顶住这种冰冻般疼痛难挨的冷遇,正如她以前在更恶劣的境遇中一样,而且想方设法在他们不知不觉当中尽可能快快地离开这间气氛不融洽的屋子。这个苏格兰人几乎完全不像原来的那个法夫瑞,那个在半似爱情、半似友情的微妙关系中和她跳舞、和她散步的法夫瑞——那是一场在恋爱史上也只有那个时期才可以说是没有掺杂着痛苦。
她淡泊超脱地从自己卧室的窗口向外眺望,反复琢磨自己的命运,仿佛它就写在附近那座教堂的钟楼上。“是的,”她最后用手掌在窗台上轻轻一拍,同时说了一句,“他就是她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里那第二个男人!”
在这整个期间,亨察德对露塞塔的感情正如冒着烟的闷火,给这件事的种种情况煽得火苗越来越高。他对这个年轻的女人,一度怀有温情怜悯,后来经过反省,他的这种温情已经冷却殆尽,如今她出落得有点难以企及,也更添了成熟之美,他也就逐渐发现,她才是能使他生活感到满足的那个人。一天又一天,她用沉默向他证明,想用欲擒故纵的办法来迫她就范毫无用处,所以他让步了,趁伊丽莎白-简不在的时候,又去拜访她。
他从屋子这头一直向她走过去,脚步沉重得有些不大得体。他对她强烈热情的凝视——和法夫瑞那种谦和顾盼两相比较,就像是月亮旁边的太阳——还带着某种老相好的表情,不过说实在的,也并非不是自然。但是,她好像由于地位变化而变了质,只是那么冷冷淡淡地伸出了友谊之手。这使他变得谦恭起来,带着明显可见泄了气的样子坐了下来。他对于衣着的款式本来所知无几,但是也足以感觉出,自己的外表在她身边显得不入流,而他在自己的梦想中,又一向都是把她几乎当做自己的财产看待的。她说了几句非常客气的话,对他的拜访表示感谢。这让他恢复了镇静。他摆脱了心中的忐忑,直眉瞪眼地盯着她看。
“哦,露塞塔,我当然是来拜访你了,”他说,“说这种废话有什么意思?你知道,如果我有什么心愿——这就是说,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善意,我就不能不做。我来拜访你,是要告诉你,我已经准备停当了,一旦风俗习惯允许[3],我就给你名分,好报答你对我的忠贞,你对我考虑得那么多,为自己考虑得那么少,为了这个又受到那么大的损失;我是说,只要你认为什么时候合适,你可以决定哪一天,或者哪一个月,我完全同意;这些事情,你懂得的比我多。”
“这事儿还完完全全早着呢。”她闪烁其词。
“是的,是的;我想也是这样。可是,露塞塔,你知道,我那时一心只觉得,我那可怜受屈的苏珊不在了,而我无法想象要再次结婚,可是在你我之间发生过种种事情之后,我就有义务把一切事办妥,不要再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不过,我还是不想匆匆忙忙来看你,因为——唉,你能够猜想到,你得到的那笔钱,给了我什么样的感觉。”他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了;他意识到,在这间屋子里,他那种腔调和举止显得粗俗;而在市井长街上,这是不大容易觉察的。他四下打量这间屋子里那些把她包围在其中的时新帐幔和精巧的家具。
“我敢打赌,我知道,在卡斯特桥以前买不到像这样的家具。”他说。
“现在也买不到,”她说,“往后也一样,除非这个城市再经过五十年文明的发展。这是费了一辆车和四匹马的力量才弄到这儿的。”
“哼,看来你好像是在钱堆上活着。”
“啊,不,我可没有。”
“那就更好了。不过事实上,你摆出这么一副姿势,让我对你感到很难堪。”
“为什么?”
回答并不真正需要,他也没有提供。“嗯,”他继续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来没有期望过看到任何人能得到你眼前的这一大笔财富,露塞塔,而且我敢保,也没有任何人更配得上。”他带着祝贺赞羡的神情转身对着她,那股热火劲儿使她也有点畏缩,尽管她对他那么熟悉。
“对你说的所有这些话,我不胜感激之至。”她这样说话,颇有一股讲客套的神气。这种酬对当中矜持的感觉,亨察德觉察出来了,他顿时表示恼怒——没有人会比他更快地做这种表示。
“对这你可以感激,也可以不感激。尽管我说的这些东西,可能没有你最近才生平第一次懂得想要的那种光鲜,可是,我的露塞塔女士,这些都是大实话。”
“这样对我讲话,真是一种粗野无礼的方式。”露塞塔板起面孔,怒目圆睁。
“一点也不!”亨察德火暴地回答,“不过,得,得,俺不愿意和你争吵。我来这里提出一个老老实实的建议,为的是要让你在泽西的那些仇人闭住嘴,你本来应该心生感激。”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她立即发着火回答,“你自己知道,我唯一的罪过就是为了你而沉溺于一种傻姑娘的情感,对于是非有欠考虑,而且别人说我有罪的时候,我一直都是像我所说的那样清白无辜,所以,你就不应该这样刻薄!你写信告诉我,你老婆回来了,而我的结局就是给打发掉。在那段愁闷的日子,我受够了苦。如果说我现在还有一点点独立自主,这肯定也是我应当有的权利!”
“是呀,是这样,”他说,“不过,现实人生,人家评判你,并不是本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是表面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正因如此,我想,你应该接受我——为你自己的名誉起见。在你老家泽西弄得满城风雨的事情,在这里也会同样弄得满城风雨。”
“你怎么老说泽西!我是英国人[4]!”
“是呀,是呀,得啦,你对我的建议怎么说吧?”
从他们结识以来,露塞塔第一次可以棋先一着;然而她还是退缩了。“目前就让它这样吧,”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把我当做一个熟人看待;我也一样看待你。时间会——”她打住了;他并没有在这一会儿接上茬说什么。既然彼此半生不熟,如果相互都不在乎,也就不必非要把话说完了。
“情势就是这个走向了,是吧?”他最后恶狠狠地说,同时点了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阵黄色的阳光不过一闪之间反射进屋子里来。这是一辆从乡下运来新干草捆的大车经过时发出的,车上标着法夫瑞的姓。法夫瑞本人就在车旁的马上。露塞塔的脸上起了变化——正如女人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幻影似的出现在眼前时脸上的变化。
转过头来,从窗口看上一眼,亨察德就可以揭开露塞塔那么难以接近的秘密了。但是他只顾估量她说话的口气,正低垂着头直直地向下看着,所以没有注意到她脸上那种脉脉温情。
“我竟会没想到这种事——我竟会没想到女人的这种事!”他一面说着,口气越来越重,一面站起身来,抖擞精神,正要有所动作;与此同时,露塞塔则急着转移他对真相起疑,请他不要忙着走。她又拿出几个苹果,一定要削一个给他。
他不肯要。“不要,不要,这种东西不是给我的。”他生硬地说着,朝门口挪动。刚要走出去的时候,他又转眼盯住她。
“你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住到卡斯特桥来的,”他说,“可是现在你到了这儿,对我的提案却一直什么也不肯说!”
他还没有下完楼梯,她就一下倒在沙发上,然后,又带着一股不顾死活的劲头跳起来。“我就要去爱他!”她动情地大声说,“至于他——脾气又火暴又严厉,既然知道了这个,还要把我自己和他绑在一起,那才真是发疯了。我决不当过去的奴隶——我在哪儿选中了谁就爱谁!”
人们也许会设想,既然露塞塔决心和亨察德一刀两断,她本来是能够瞄上一个比法夫瑞更高的。可是她没有加以思考:她害怕早先结交的人种种难听的话;她没有剩下什么亲属;于是就以天生的轻浮,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伊丽莎白-简以她那坦诚头脑的水晶球,测算露塞塔夹在两个情郎之间的处境,不是没有看到她的父亲——她这样称呼他——和唐纳德·法夫瑞一天比一天更加不顾死活地迷恋上了她的朋友。在法夫瑞这一方面,这是青年人自然勃发的热情;而在亨察德那方面,则是比较更成熟年纪的人在人为刺激之下而起的痴心妄想。
他们这一对儿表现出来的那种把伊丽莎白的存在几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使她感到难过,不过她时不时对这件事的滑稽之感,又使这种难过减轻了一半。露塞塔的手指扎破了,他们深表关切,似乎她就要一命呜呼;她自己生了重病,或者处于危险,他们听到后吐出一句半句表示同情的客套话,然后马上忘得干干净净。不过对于亨察德,她觉察到的这种情况,也引起她做儿女亲人的某些悲伤。她不禁要问:在亨察德做了那些使人挂肚牵肠的坦白以后,她究竟做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冷遇呢。至于法夫瑞,经过平心静气的思考以后,她觉得这是相当自然的事。与露塞塔相形之下,她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在天空升起了月亮的时候,“夜间的小小繁星”[5]中的一颗而已。
她已经得到过被遗弃的教训,像看惯每日太阳落山一样,现在又习惯了每天希望破灭。如果说她的尘世经历没有教给她什么书本上的哲理,那么它至少在这方面使她受到了很好的磨炼。不过组成她的经历的一连串全盘失望还是少于沉浮否泰交相更迭。她连续不断地遇到的是,她所想望的她没有得到;她所得到的又不是她所想望的。于是她怀着一种几近听天由命的心情,回顾唐纳德还是她秘而未宣的恋人时那些如今删除了的日子,心中纳闷:不知道上天会把一个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送给她来替代唐纳德。
* * *
[1] 按英国旧习俗,青年男女相处,需有第三者陪伴。
[2] 普罗特斯为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又名海中老人,他的形象可以随意变化。
[3] 指亨察德需在丧偶后经过一段居丧期后才宜再婚。
[4] 正因历史上泽西曾经属于英、法两国,居民国籍、血统亦有纷纭。
[5] 出自亨利·沃顿爵士(1568—1639)的诗《关于他的情妇波希米亚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