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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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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春天的早晨,天气晴朗,亨察德和法夫瑞在城市南面城墙旁边那条栗树步行街上不期而遇。他们都是很早一吃了饭就出门的,附近一个其他人影也没有。亨察德正在看露塞塔来的一封信,是为答复他的一封短柬写给他的。信上她找了一些借口,说她不能马上应许他所希望的第二次见面。

唐纳德和自己这位以前的朋友目前正当关系紧张,既不愿和他交谈,也不愿横眉竖目一声不响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他点了点头,亨察德也同样点了点头。他们各自刚走过去几步,就有人叫了一声:“法夫瑞!”这是亨察德叫的,他站住了,看着唐纳德。

“你还记得,”亨察德说,好像让他开口的是他眼前的那个想法,而不是那个人,“你还记得我说的那第二个女人的故事吗?——就是那个,因为欠考虑就和我有了亲密关系,遭了罪的。”

“我还记得。”法夫瑞说。

“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事情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了结的?”

“记得。”

“哼,我现在能办了,我就向她提出要和她结婚,可是她却不愿意嫁给我。那么我提请你考虑,你会对她怎么看?”

“嗯,你现在再也不欠她的了。”法夫瑞诚心诚意地说。

“这倒是真的。”亨察德说,又继续向前走去。

他是在看信的时候抬起头来向他提问的,所以法夫瑞心里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受到质询的嫌疑犯就是露塞塔。的确,她目前的地位和亨察德的故事里那个年轻的女人截然不同。这就足以让他绝对不会确认,她就是那个人。至于亨察德,则是法夫瑞的言语态度打消了他脑子里闪过的一点疑惑,放下心来。他们都还不是那种已经明确意识到的情敌。

不过,亨察德还是不由得坚信,肯定有个什么人在和他作对。这一点,他可以从露塞塔周围的气氛中感觉到,从她的行文用笔上看出来。有一股抵触的力量在运作,所以他千方百计想和她靠拢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站在迎面冲来的逆流里。他越来越肯定,这绝不是他自己心里的胡思乱想。她的窗户里灯光忽闪,似乎不愿见他;她的窗帘像是挂得诡谲,似乎在遮掩一个占了他的位置的人。为了弄清这个人究竟是谁——果真是法夫瑞,还是别的一个什么人——他使出浑身解数,要再见她一面,而且终于办成了。

拜会当中,露塞塔给他上茶的时候,他抓住这个时机,小心谨慎地发出提问:她是不是认识法夫瑞先生。

“噢,是的。”她声称她认识他;她高高在上,住在这样一个俯临市中心和周围一带的瞭望塔里,怎么能不认识几乎卡斯特桥的每一个人呢。

“挺招人喜欢的小伙子。”亨察德说。

“是的。”露塞塔说。

“我们俩都认识他。”好心眼儿的伊丽莎白-简说,她想帮她的同伴摆脱这种可想而知的狼狈处境。

这时有人敲门;说得准确一些,是先重敲三下,最后轻敲一下。

“这种敲门法就表示是一半对一半——这号人准是一半斯文一半粗鲁,”粮食商对自己说,“所以如果说这就是他,我不应该觉得有什么奇怪。”还不到几秒钟,果然不错唐纳德走进来了。

露塞塔极其明显地现出一阵心绪不宁,坐立不安,这就加重了亨察德的怀疑,虽然并没有提供任何特别的证据来证明,这种怀疑准确无误。他一想到自己和这个女人的关系落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步,几乎就要暴跳如雷。这个女人在受到诽谤的时候,谴责他遗弃她,再三催促要求他就此做出考虑,一直等着他,一等到第一次有了得体的时机,马上就来要求他娶她,好改变她因为他的缘故而陷入的难堪处境;以前她一向如此。可是现在,他却坐在她的茶桌旁,切望博得她的青睐,而且在欲火难平之中,觉得在场的另一个男人是坏蛋,正如任何身为恋人的年轻大傻瓜所感觉的一样。

现在照在茶桌上的光线越来越暗,他们俩直挺挺地并排坐在桌旁,就像托斯卡纳派[1]的某幅画,其中两个门徒正在以马忤斯村吃晚饭[2]。露塞塔成了那头上有光圈的第三个人[3],正对着他们;伊丽莎白-简是局外人,置身这一场景之外,能够从远处观察一切,正像那位要把事迹记载下来的传教士一样。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一声不响,只有茶匙碰到杯盘的声音,户外的种种嘈杂也安静下来,窗下行人鞋跟踏着石铺路的哒哒声,手推车或者运货车走过的辚辚声,车夫的口哨声,对面公共水泵把水压进家家户户水桶里的哗哗声,邻里之间互道寒暄声,还有他们用弯弓似的扁担担走他们晚间的所需发出的吱嘎声。

“再来块黄油面包吗?”露塞塔一视同仁地对亨察德和法夫瑞说着,把一满盘码着的长面包片举在他们两人中间。亨察德抓起一片面包的这一头,法夫瑞抓起另一头;两人都觉得她准是对自己说的;谁也不肯撒手,于是这片面包扯成了两半。

“啊——我真抱歉!”她喊了起来,同时神经紧张地扑哧一笑。法夫瑞也想付之一笑,可是他爱之太深,所以除了以祸事之光来看待这件事之外,别无其他。

“他们这三个人多么滑稽可笑!”伊丽莎白自言自语。

亨察德离开这所房子时心里有一大堆怀疑,觉得法夫瑞正是那种拖后腿的力量,不过还没有一星半点证据;所以他还狐疑不决。然而,对于伊丽莎白-简来说,事情就像公共水泵一样明摆着,唐纳德和露塞塔是爱情初萌的恋人。露塞塔虽然小心翼翼,可是却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让自己的秋波流向法夫瑞的眼睛,就像小鸟归巢。但是亨察德生来粗心大意,在黄昏晦暗时分,觉察不到这种精微琐细的事情。这对他来说,就像小昆虫的窸窸窣窣,超出了人类听觉的范围。

但是,他还是心烦意乱。这种在情场暗斗的劲头,大大助长了他们在商场上的明争,这种劲头还给那场粗俗的物质争斗添加了一种如火如荼的热情。

这种由此增添了激情的对抗心理,终于付诸行动,亨察德于是派人去找焦普。这个人原定要做经理,因为法夫瑞到来而被挤掉了。亨察德经常在街头巷尾碰到他,从他的衣着看得出来他很潦倒,听说他住在米克森巷——市镇背后的贫民窟,卡斯特桥聚居区权作[4]栖身之地的陋巷——这件事本身差不多就足以证明,一个人已经到了不拘泥于细枝末节的境地。

焦普是在天黑以后来的,他经过仓库院子的大门,摸着黑穿过干草和麦秸走到办公处,亨察德独自一人枯坐在那里等候他。

“我现在又缺一个领班的了,”粮商说,“你现在有活儿干吗?”

“差不离就是干叫花子的活儿啦,先生。”

“你要多少钱?”

焦普说了个价钱,数目微薄。

“什么时候你能来?”

“此时此刻就能来,先生。”焦普说。他经常把手插在衣袋里,站在街头巷尾,久而久之,太阳把他上衣的两个肩头都晒成吓鸟草人的那种绿色了;他经常在市场上观察亨察德,琢磨他,打听他,尽一个闲着的人在闲着的时候之所能去了解一个忙人,比忙人自己还更了解自己。焦普还有一个现成的经验:在卡斯特桥,除了亨察德和守口如瓶的伊丽莎白以外,唯有他知道露塞塔一点不错是泽西人,只是新近才从巴思来。“我也熟悉泽西,先生,”他说,“你过去常到那里去做生意,那时候我就住在那里。啊,对了——在那里常常看到你。”

“确实!很好。那么这件事就定下了。你第一次来找活儿干的时候,给我看的证明就足够了。”

亨察德可能根本没有想到,人到贫困的时候,品格会堕落。焦普说了“谢谢你”,在那儿站得更稳了,他意识到,他终于正式属于那个地方了。

“嗯,”亨察德目光炯炯地盯住焦普的脸,“在这一带我是最大的粮草批发商,对我来说有件事非办到不可。那个苏格兰人胆大包天,正在把全市的买卖弄进他手里,得把他打住。听清了吗?俺俩,势不两立——这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我全看到了。”焦普说。

“当然,我说的是用光明正大的竞争,”亨察德继续说,“不过,既然是光明正大,同样就要猛烈、敏锐、不屈不挠——甚至更要这样。用这种拼命竞争的办法和他抢农夫顾客,就会把他在地上辗碎——让他完全饿死。你记着,俺有本钱,这,俺能办到。”

“我的想法和你一模一样。”新领班说。焦普因为法夫瑞以前篡了他的位而讨厌他,这让他成了一个心甘情愿的工具,同时也让他,从做生意上说,成了亨察德可能挑到的一个不牢靠的伙计。

“我有时候想到,”他又加上几句,“他一定有什么镜子,能预见来年的事。他有那么一个窍门,能让他干什么事都赚钱。”

“老实正派的人都看不透他;可是我们一定得弄得他不那么高深。我们要比他低卖,比他高买,这样把他挤出去。”

然后他们就开始研究完成这件工作的一些具体细节,直到很晚才分手。

伊丽莎白-简一次偶然听说她继父雇用了焦普。她完全相信,他不是一个适于这个职位的人,所以他们会面的时候,她冒着惹亨察德生气的危险,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担心。亨察德对她严加斥责,封住了她的嘴。

这一个季度的气候好像眷顾他们的计谋。当时正是发生外国竞争[5]的前几年,粮食贸易还没有改革,仍然和最早的那些年代一样,小麦一个月又一个月的行情,全都是依国内的收成而定。歉收或者可望歉收,粮价在短短几个星期之内可以加倍;而丰收在望,也会同样快地落价。价格就像当年的道路一样,陡起陡落,反映出各个时期当地的情况,没有经过治理、平整或是填平补齐。

农夫的收入受制于他自己眼界所及地区内的小麦收成,而小麦收成又受制于天气。如此从个人来说,他就成了一种肉身的晴雨表,老是把触角伸出去探测天空和他周围的风向。当地的气压[6]对他就是一切,其他国家的气压则不关痛痒。人们,即使不是农夫,那广大乡民也比现在那些人更重视气候之神。确实,当时的农民在这方面的感觉如此强烈,这在目前比较平稳的时代,几乎不可思议。每当遇到淫雨狂风,他们感情冲动得几乎要匍匐在地,忧心如焚。有些人家自己本无罪过,唯有贫穷,每逢风雨袭来,也宛如阿拉斯托[7]降临一般。

人们在仲夏之后就守望着房顶上的风向标,就像他们在接待室守望穿号衣的仆人一样。晴天太阳使他们兴高采烈;无声细雨使他们清醒稳重;连绵风雨则使他们失魂落魄。那些天象如今大家只是认为令人不快,可那时他们就得当做是大祸临头了。

六月到来,气候非常不利。卡斯特桥一向就像一块铃板,近邻每个村子庄子都在上面敲出它们自己的声调,这时的调子确切无疑是沉闷的。商店橱窗缺少新鲜货色,而是把去年夏天卖不出去的那些陈货又摆列出来;替换下来的镰刀,不成样子的耙子,在店里摆旧了的绑腿,老化变硬的防水衣具,都打磨得差不多像新的一样,重新露面了。

亨察德估摸着要有特大歉收,又得到焦普的支持,于是根据这种估摸制定出对付法夫瑞的战略。但是他在行动之前,总希望——那么多人都怀过这种希望——对目前这种还只是大有可能的事,能有确实的把握。他有些迷信——刚愎自用的情格往往如此——所以就这件事情他心中盘算出了一个主意;一个他甚至对焦普都深藏不露的主意。

离市镇不过几英里地处有一个偏僻的小庄子——荒凉得连通常所谓的荒村相形之下都可以说是富裕的了——那里住着一个人,有个善于推测或者说预报天气的古怪名气。到他家去的那条路曲折蜿蜒,泥泞不堪——而在眼前这种风不调雨不顺的季节,就更是寸步难行了。一天傍晚,大雨滂沱,雨水打在常春藤和月桂上,发出回响,就像远处在打枪一样,这时一个人出门在外,如果全身裹严,只露出耳朵和眼睛,别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就是这样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也许有人会看见,正徒步向一片遮掩着那位术士小房子[8]的榛子树丛走去。税卡大道变成了大车道,大车道变成了车轨道,车轨道变成了马行小路,马行小路变成了人行小径,人行小径杂草丛生。这位独行人时不时失足打滑,而遍地荆棘宛如天然的陷阱,使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走到那户人家。这里有个花园,周围是又高又密的树篱。这所农舍比较大,是主人亲手用灰泥堆筑起来的,屋顶也是他自己用草搭盖的。他一直都住在这里,而且可以设想,他也会死在这里。

他依靠人们看不见的供给活着,因为这的确是一桩不同寻常的事。固然附近一带几乎没有人对他所说的那一套不是佯为一笑,脸面上还摆出一副千真万确的样子说出那句口头禅:“胡说八道而已”,而在内心深处却很少有人是真不相信的。不论何时他们来请教他,总是说是来“闹着玩的”。他们付钱是依具体情况而定,或者说“只是过圣诞节的一点小意思”,或者是“过圣烛节”。

而他则宁愿他的那些主顾更实在一点,少来些这种虚假的嘲弄,但是表面奚落而从根本上相信,这使他得到了宽慰。正如前述,他能够就此活命;人们背转身去扶持他。他有时十分吃惊,人们在他家里能够装做不信的那么少,而信的那么多;在教堂里的时候装做信的那么多,而不信的那么少。

人们因为他名气很大,在背后叫他“万事通”,而当着他的面则称他佛落[9]“先生”。

他花园的树篱在入口处盘成一个拱顶,中间嵌了一扇门,仿佛是砌在墙里一样。这位高个子的行人在门外站住了,用一条手绢把脸包扎起来,好像在闹牙疼,然后走上那条小径。护窗没有关上,所以他可以看到,那位术士正在屋里做晚饭。

佛落听到敲门来到门口,手里端着蜡烛。来客往后闪了闪避开烛光,用一种郑重其事的口气问道:“俺能和你谈谈吗?”那一位说请他进去,得到的回答却是乡下常说的客套话:“谢谢你,这儿就行了。”这样一来,主人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走出来。他把蜡烛安放在碗柜的角上,从钉子上取下帽子,到门洞生客这里,随手把门带上。

“我从很长时间就听说了,你会——做某些事情吧?”客人开始说,尽量不暴露自己是谁。

“也许是,亨察德先生。”这位善测天气的人说。

“啊——你干吗这样叫我?”客人愣了一下。

“因为你就姓这个嘛。俺感觉到你会来,一直在等你呢;想到你一路走来把肚子都走瘪了,所以俺摆好了两个晚餐盘——你瞧这儿。”他一下把门打得大开,露出那张晚饭桌,还有另外一把椅子、刀叉、盘子和带把的缸子,正和他声称的一样。

亨察德觉得就像扫罗坐在撒母耳摆的席上[10]一样;他沉默片刻,然后把到这时还没卸掉、假装御寒的那身穿戴甩开,说:“那么俺这趟没有白来……那俺是打个比方说,你能祛瘊子吗?”

“毫不费力。”

“治好瘰疬?”

“俺干过——得加附带条件——要是他们不但白天带着癞蛤蟆包[11],晚上也带的话。”

“预言气候?”

“要费很大劲儿,花很多时间。”

“那么,把它收下吧,”亨察德说,“这是一个五先令的硬币。那么,收获期那两个礼拜的天气怎么样?俺啥时候能知道?”

“俺已经测出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事实上这里乡下已经有五个农夫为了这同一件事从四面八方来过了)。按照日、月和星星,按照云、风、树和草,烛火和燕子,草木的气味;同样按照猫眼、乌鸦、蚂蟥、蜘蛛和粪堆,八月份最后两个礼拜要有——狂风暴雨。”

“当然,你并不是十分有把握吧?”

“而今这世界,万事无常,俺这也是尽人力而为之。今年这个秋天,要说是生活在英国,倒不如说是生活在《启示录》[12]中间。俺给你用图像把它画出来吧?”

“啊,不用,不用,”亨察德说,“我再仔细想想,我并不完全相信预测天气,不过,我——”

“你不信——你不信——这很容易理解,”万事通说,语声里没有带一点点轻视的意思,“你给了俺一个五先令的硬币,因为这你有的是。不过,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顿晚饭吗,全都准备好了,正等着呢。”

亨察德本来是很喜欢和他一起吃的;因为炖肉的香味从屋里一直冒到门洞里来,令人馋涎欲滴,他用鼻子都可以把肉、洋葱、胡椒和各种香料的味道一一品辨出来。可是亲亲热热在那儿坐下来,那就好像是明目张胆地表示,他成了这位术士的信徒,他谢绝了,径自走开了。

下一个星期六,亨察德大量卖出小麦,数量之大,引得他的那些邻居、律师、酒商和医生议论纷纷。再下一个星期六,以及所有能够进货的日子,他都是大量买进。他的谷仓装得满满当当无法再装的时候,卡斯特桥所有的风向标全都嘎吱嘎吱地响起来,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好像对西南方向已经厌倦了。气候变了,几个星期来一直灰蒙蒙的太阳光这时现出黄澄澄的色彩,苍空的性格也由无精打采变成乐观开朗了,一个大丰收差不多已成定局:结果是粮价猛跌。

所有这些变化对那个局外人来说是很惬意的,对这个犟脾气的粮商来说则糟糕透顶。他早就清楚知道的事情,现在可能提醒他了:在一方方绿色田地上也和在赌场的绿色台布上一样,可以随随便便地赌博。

亨察德押的是坏天气,显然输了。他看错了潮汐,把涨潮当成了落潮。他的买卖做得太大,不能长期拖延而不结账;而要结账,他就不得不以低价售出这些只是几星期前以每夸特高许多先令的价格购进的粮食。有许多粮食,他根本还没过目,甚至还没有从许多英里以外堆放的粮垛搬运过来。就这样他损失惨重。

在八月初一个赤日炎炎的大热天,他在市场上遇见了法夫瑞。法夫瑞知道他做的那几笔买卖(虽然他并未猜想到,这些买卖是打算对付他的),就向他表示怜惜。因为自从在南步行街交谈过几句以后,他们一直是关系紧张,互不答理。这时亨察德显然对他的同情感到愤懑;不过他突然又变得满不在乎了。

“嗬,没啥,没啥!——没啥了不起的,伙计!”他发疯似的高兴得大叫起来,“这些都是常有的事儿,是不是?我知道,有人说,最近那些价码弄得我手头很紧;可是这是什么稀罕事吗?情况大概不像人家猜想的那么糟。见鬼去吧,一个人要是做生意都不敢冒点普普通通的风险,那保准是个大傻瓜!”

但是他那天因为某些缘故却不得不走进卡斯特桥银行,而以前他从来也没有因为那种缘故去过那里——而且还带着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在那些股东的屋子里坐了很久。在那以后不久就传开了,亨察德名下的许多房地产和大量农产品库存,包括在本市和附近一带的,实际上已经转为他的那几位银行家所有了。

他从银行的台阶上走下来,刚好碰上焦普。他本来就因为把法夫瑞当天上午对他表示的同情误认为是暗含讥讽,从而受到刺激,而刚刚在银行里面办完的那些令人丧气的交易更是火上加油,所以碰到焦普就没有一点温文有礼的态度了。焦普当时正摘下帽子,擦着脑门对一个熟人说了一句:“好热的天呀!”

“你就会擦来擦去,说什么‘好热的天呀!’”亨察德用一种低沉的声音粗野地呵叱着,同时把焦普逼到了银行的墙根上。“要不是因为你那些馊主意,那就会是一个足够好的天气啦!你为啥让俺一直干下去,嗯?——只要是你,或者别的什么人,哪怕只说一句表示怀疑的话,我也就会再考虑一下了!因为不等到事后,谁也绝不会对天气有什么把握的呀。”

“先生,我当时的意见是,你觉得怎么样最好就该怎么干呀。”

“一个多么有用的家伙呀!你就那样帮助别人去吧,越快越好!”亨察德继续用类似的话对焦普叫嚷,直到最后在当时当地把焦普辞掉才算罢休,然后亨察德转过身来,离开他扬长而去。

“先生,你要为这件事后悔的;而且是要多后悔就多后悔!”焦普脸色煞白,站在那里一面说,一面盯着这位粮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那些赶集的人群之中。

* * *

[1] 托斯卡纳派即文艺复兴初期的佛罗伦萨画派,常以《圣经》故事为绘作题材,人物多形体僵直,表情呆板。

[2] 据《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24章第13—31节,耶稣钉上十字架以后第三天,有两个门徒到离耶路撒冷七英里的以马忤斯村去,路上遇到一人与他们同行,一路上同他们谈《圣经》上的道理,直到同席吃晚饭把饼掰开递给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认出他是耶稣,而这时耶稣却突然不见了。

[3] 指画中的耶稣。

[4] 原为法文。

[5] 英国一八四六年取消谷物进口税,外国竞争随之加强。

[6] 指以气压变化预测风云雨变化。

[7] 阿拉斯托为家宅中凶神恶煞,亦即希腊的复仇女神,能令父辈过失祸延子孙。哈代敬爱雪莱,写作此章时心中可能留有雪莱《阿拉斯托》一诗的回忆。

[8] 哈代中篇小说《萎缩的胳臂》中对此类人更有精细描绘。

[9] 原文fall。

[10] 扫罗奉父命去寻找丢失的几头驴,遇见先知撒母耳,先知得到上帝的指示,预先得知他的来意,并请他入席,款待他。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9章。

[11] 哈代曾在日记上记载,一个老巫师把癞蛤蟆腿装在小包里,给瘰疬患者挂在脖子上治病。

[12] 《启示录》为《圣经·新约》最后一章,其中叙述世界末日,人类遭到各式各样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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