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已经到了收获的前夕。粮价很低,法夫瑞正在买进。和往常一样,当地农民原来的自信心过了头,料定是个饥荒年景,随后又走上另一个极端(在法夫瑞看来),不问青红皂白地大量抛售——又多少有点过分地估计有个大丰收了。法夫瑞于是以比较起来低得出格的价钱,继续购进陈粮;因为去年的产品数量虽然不大,质量可是上好的。
亨察德以吃大亏的办法扯平了自己的亏空,蒙受巨大损失处理了过多购进的粮食。正在此时收获开始了。前三天,天气极好,后来——亨察德说:“要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人说对了,该怎么办!”
事实是,刚刚开镰,大家就突然感到,空气里好像不需要再加什么其他养料,就能长出水芹菜了。人们走出家门,就好像有湿漉漉的法兰绒在脸上摩擦。起了一阵又猛又热的狂风。稀稀拉拉的雨点打在远处的格子窗玻璃上,像闪烁的星星。阳光像迅速打开的折扇不时洒落在屋内地板上,投下淡淡模糊的窗影,接着又像出现的时候一样,突然消失了。
从那一天那个时刻起就看得很清楚,收获终究不会那样好。亨察德只要能够再等足够长的时间,即使不能赚钱,至少也可以避免损失。但是他性格中有一股冲动,根本不懂得稳住。在形势发生这种转折的关头,他一直沉默不语。他的内心活动似乎是在想:有某种魔力在与他作对。
“我疑心,”他在心惊肉跳地自己问自己,“我疑心是不是有什么人给我做了个小蜡人在烧我?或者闹什么邪性的阴谋在咒我?我并不信这种魔道;可是——要是他们真是在这样干,那又咋办呢?”连他自己也不接受,如果真有其事,那兴妖作怪的人会是法夫瑞。他那练达开阔的眼光逐渐消失殆尽,心情处于郁闷沮丧之中。就在这样孤立无助的时刻,迷信向他走来。
也就是与此同时,唐纳德·法夫瑞兴旺起来了。他在市场十分疲软的时候购进,现在价格略有回升,就足够使他在原来抛出一小笔钱的地方,堆起大堆金子了。
“嗬,他马上就要当上市长啦!”亨察德说。的确很难让说这话的人和大家一起,去跟在这位发迹的人耀武扬威的马车后面,到卡彼托山[1]去朝拜。
主人之间竞争角逐,手下的人也都随着干了起来。
九月的夜幕已经笼罩着卡斯特桥。时钟敲过八点半,月亮已经升起。在这样一个还比较早的时刻,市内的各条大街都显得异样寂静。一阵叮叮当当的马铃声和沉重的车轮声,响彻了那条街。露塞塔房子外面紧接着响起了愤怒的叫嚷声,她和伊丽莎白-简于是赶忙跑到窗前,打开了护窗。
附近的市场大楼和市政厅紧紧毗连隔壁的教堂,只在下层才有一条拱形通道,通向一个叫做逗牛桩的大广场。广场中间竖着一根石柱,从前把牛送进附近屠宰场去宰杀以前,总是先把它们拴在石柱上,让狗去逗牛,好使牛肉鲜嫩。在一个犄角里,立着那些畜牲。
通往这个地方去的通道,这时让两辆四匹马拉的大车和马匹堵死了,一辆车上装着干草捆,两辆车的领头马已经互相错过去了,头和尾纠缠在一起。两辆车如果都是空车,那还可以错开过去,可是现在有一辆车上装的干草,堆到卧室的窗口那样高了,根本无法通过。
“你准保是成心这么干!”法夫瑞的赶车夫们说,“像这样一个晚上,隔上半英里地远,你也能听见我的马铃声呀!”
“你要是留神点自己的营生,不这样愣头愣脑地横冲直撞,你就会瞧见俺啦!”亨察德的代理怒气冲冲地反击。
然而按照严格的交通规则,亨察德的人更显得理亏,因此他想退回主大街上去。他正这样办的时候,车的左后轮撞上了教堂庭院的墙壁,于是堆积如山的整车干草掀翻了,四只车轮有两只悬了空,那匹辕马也弄得四脚朝天。
两个人不去考虑怎样把干草收拾起来,反而互相凑近,抡起拳头来了。还没等打完第一个回合,亨察德就来到了现场,是有人跑去把他叫来的。
亨察德一只手抓住一个人的衣领,把两个人左右分开,让他们踉踉跄跄倒退回去,然后靠近那匹翻倒的辕马,费了些劲才把它解脱出来。他于是盘问究竟,看到他那辆大车和干草的情况,便猛烈申斥法夫瑞的人。
露塞塔和伊丽莎白-简这时已经跑下楼来,到了大街的犄角,从那里借着月光看到翻在地上亮晃晃的干草堆,在亨察德和车夫的身边走去走来,这两个女人看到了别人谁也没看到的情况——这场事故的起因;于是露塞塔说话了。
“亨察德先生,这事儿我全看到了,”她大声说道,“你的人更理亏。”
亨察德停止责骂,转过身来:“啊,谭普曼小姐,我没注意到你,”他说,“我的人理亏吗?嘿,肯定是,肯定是!不过我还是得请你原谅。另一边是空车,他往前赶,那一定更该骂。”
“不,我也看见了,”伊丽莎白-简说,“我可以向你担保,他确实身不由己。”
“你不能听信她们的那些见识。”亨察德的人小声说。
“为什么不能?”亨察德厉声问道。
“唉,先生,你看,所有的女人都向着法夫瑞——那个该死的花花大少——他就是那号人——他钻到姑娘的心里,就像晕头病虫子[2]钻到羊的脑子里去了一样啦——叫她们的眼睛一看,弯的都像直的啦。”
“可是你知道吗,你用这种腔调说的那位小姐是谁?你知道吗,我在对她打主意,而且已经有些时候啦?你可得小心着点儿!”
“俺不知道。先生,除了每个礼拜八先令以外,俺啥也不知道。”
“而且你知道,这件事法夫瑞先生也知道吗?他做生意是精明厉害,可是,他还不至于做你暗示的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吧。”
不知道是因为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这场低声的对话,反正露塞塔那白色的身影在她那门口消失不见了,亨察德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去和她再说几句,门就关了。这使他怅然若失,因为那个工人说的事儿搅得他心神不安,所以他想更靠近地和她谈谈。就在这个间歇,那个老警察走过来了。
“你注意点,斯塔伯德,今晚上别让谁赶车过来撞了干草和大车,”粮商说,“这得等到明天早晨,因为所有的人手都还在地里。要是有什么马车或是大车要经过这里,告诉他们得绕道走后街,真是该死!……市政厅明天有什么案子吗?”
“有,先生。总共只有一件,先生。”
“噢,是什么案子?”
“是一个老流浪妇,先生,嘴里骂骂咧咧,在教堂的墙边犯了严重亵渎罪,先生,好像那里是个下流小酒店似的!就这些,先生。”
“噢,市长不在城里,是吗?”
“他不在,先生。”
“很好。那么俺去出席。别忘了盯着那堆干草。祝你晚安!”
就在这个时候,他下了决心,尽管露塞塔躲开了,他还是要穷追不舍,于是去叩门求见。
他得到的答复是谭普曼小姐表示抱歉,不能再见他,因为她有约会要外出。
亨察德离开了门口,走到街对面去,那个警察这时已经溜达到别的地方去了,马也牵走了,于是他一个人站在他那堆干草旁边沉思默想。这时月亮还不很亮,灯都没有点起来,那里有两道突出的侧墙,形成通往逗牛桩广场的通道,亨察德走进一道侧墙的阴影里,从这里瞭望露塞塔的门口。
蜡烛光在她的卧室里闪进闪出,显然她是在穿戴打扮,准备去赴约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这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约会呢。烛光都不见了,钟敲九点,几乎正在这个时刻,法夫瑞沿着对面那个墙角拐过来敲门。她一直在里面等着他,这是肯定无疑的,因为她立刻亲自开了门。他们一起沿着后面一条小巷往西走,避开前面的大街。他猜到他们是到哪里去,于是决心尾随其后。
变化莫测的气候使收获大大推迟了,所以只要一出现好天气,人们就使出一切力气,来挽救遭了灾害但还能挽救的收成。因为日子一天天很快缩短,收获的人便借着月光干活儿。卡斯特桥市是个正方形,两边毗邻的麦地里,今天晚上因为有许多人手在收割,显得热火朝天。亨察德站在市场大楼等候的时候,他们的叫喊声和欢笑声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从法夫瑞和露塞塔所拐的方向,就认准他们是朝那个地方去的。
差不多是倾城出动下地去了。卡斯特桥的居民古风犹存,在急需的时候互相帮助;因此小麦虽然属于住在杜诺沃区这个务农的小区,可是其余的人也是同样热心,不惮辛劳把小麦运送回去。
到了小巷口,亨察德穿过城墙上阴影掩盖的林荫道,沿着绿色的防护墙溜下来,站在麦茬地里。那一道道窄垄,或者说一堆堆麦捆,就像一道道帐篷树立在黄色宽广的田野上,远处,在朦胧月色的雾霭里则逐渐看不见了。
亨察德走进一块地方,离开正在干活儿的现场很远,可是另外那两个人也走进了这块地方,他可以看到他们迂回婉转地在麦垛中间漫步。他们信步逶迤而行,并没有注意走的方向,不久就走向亨察德这里来了。这样相遇会显得很尴尬,于是他几步跨进最近的那垛麦堆凹窝里坐了下来。
“我准许你,”露塞塔轻快地说,“你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好,那么,”法夫瑞用一种准确无误只有纯粹是恋人的那种声调回答道,亨察德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嘴里发出过这样回肠荡气的回答,“肯定有很多人为了你的地位、财富、才能和美貌,拼命追求你。但是,你能抗得住诱惑,不去当那种有一大帮崇拜者的女士——呃——而只满足于一个平凡无华的人吗?”
“而且就是说这个话的那个人吗?”她笑着说,“很好,先生,下面还要说什么呢?”
“啊!我恐怕我所感受到的东西,使我忘掉了礼貌!”
“如果你仅仅因为这个缘故缺少礼貌,那么我倒是希望你将来绝不要有什么礼貌。”随后有几句话断断续续,亨察德没有听清,她又接上一句,“你有把握你不会忌妒吗?”
法夫瑞好像是握住了她的手向她保证说他不会。
“你可以完全放心,唐纳德,别人我谁都不爱,”她这时又说,“可是有些事情,我愿意按我自己的路数去做。”
“在每一件事上!你指的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呢?”
“比方说吧,要是我发觉住在卡斯特桥不快活,我就不愿意老住在这里呢?”
亨察德没有听到回答。他本来可以这么办,而且还可以听更多,可是他不爱当一个溜墙根的人。他们向割麦子的现场走去了,那里正在传递麦捆,每分钟装十二捆,装到大车和马车上,由它们运走。
他们走到靠近干活儿的人的时候,露塞塔极力要和法夫瑞分开。他有点事要找他们,就请她等几分钟,但她硬是不肯,径自单独走回家去了。
亨察德于是也离开了麦地,跟随着她。他是处在那样一种心理状态来到露塞塔的门口,并没敲门,但是把门打开了,直接上楼走到她的起居室,打算在那里找到她。但是屋子里空空如也,这时他才发觉,他刚才走得匆忙,在路上已经超过了她。然而他并没有等多久,因为他很快就听到她的衣服在大厅里窸窣作响,接着是轻轻关门的声音。一会儿她就露面了。
灯光很暗,所以开头她没有注意到亨察德。等她一看见他,几乎吓了一跳,轻轻喊了一声。
“你怎么能这样吓唬我?”她满脸通红大喊起来,“现在都过十点了,你没有权利在这样的时候在我这儿吓唬我。”
“我还不知道我没有这种权利。不管怎么说,我有理由。难道真有那种必要我非得站住先想想礼貌和习俗吗?”
“时间晚得太不合礼数了,这会害了我的。”
“我一个钟头以前来看你,你不愿意见我,现在我来看你,我本来以为你会在家里。是你,露塞塔,在害人。你这样甩开俺才是不合礼数。我有点小事儿要提醒你,好像你把它忘了。”
她一下倒在椅子里,脸色煞白。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她用双手捂着脸说,这时他已经站在她的长袍下摆前边,开始提起泽西那段日子来了。
“但是你应该听听。”他说。
“那早已烟消云散了,而且就是你造成的。那么,我用那么多痛苦换来的自由,为什么一定不让我享受呢!我要是觉得,你纯粹是为了爱情才向我求婚,我现在就会有约束了。可是我很快就懂得了,你仅仅把它当做施舍——几乎是当做一种不愉快的义务——因为我护理过你,而且使自己受损,于是你就认为,你应当报答我。自那以后,我才不像从前那样深切地把你放在心上了。”
“那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找我?”
“自从你自由了以后,我觉得,凭良心说我应当嫁给你,虽然我——并不那么喜欢你。”
“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不那么想了呢?”
她不做声了。这太明显不过了,只是在新的爱情插足并侵占了统治地位之前,良心才有足够的力量驾驭一切。她自己一感觉到这一点,就一时忘掉了她本来还有一定道理的那个论据——她发现了亨察德性情中那些不牢靠的毛病,所以她的确有某种理由,不必在已经躲开之后,又冒险把自己的幸福交到他的手中。当时她唯一说得出来的一句话就是:“那时候我是个可怜巴巴的姑娘,现在我的环境变了,所以我差不多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这倒是真的。而且这使我处在了很难堪的境地。但是,我并不想沾你的钱。我完全心甘情愿,你把你的财产的每一个便士都留着自己个人用。而且那个辩解也什么都不是。你心里正惦记着的那个人,一点儿也不比我好。”
“你要是真和他一样好,就离开我走吧!”她十分激动地大声说。
这句话不幸惹恼了亨察德。“从道义上讲,你不能拒绝我,”他说,“你要是今天晚上不当着一个见证人的面答应嫁给我做妻子,我就要把咱们俩的私情揭开——对那些别的男人,这也是公平合理的!”
她脸上露出了一副屈从的神情。亨察德看出了它所暗含的痛苦。要是露塞塔的心不是给了法夫瑞,而是给了别的随便哪一个男人,那么他大概就会可怜她了;但是取代他的这个人竟是那个暴发户(亨察德这样称呼他),而且还踩着他的肩膀飞黄腾达,所以他绝不能让自己慈悲为怀。
她一句话没说就打了铃,吩咐去把伊丽莎白-简从她屋子里请过来。伊丽莎白当时正在灯下苦心钻研阅读,听到呼唤不觉一惊,走了过来。她一见到亨察德便恭顺地走到他跟前去。
“伊丽莎白-简,”他握起她的一只手说,“我希望你听到这件事。”然后他转向露塞塔,“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要是你——希望我这样,我就只好同意!”
“你说同意了?”
“我说了。”
她刚刚做出这样的一诺,立刻便向后晕倒了。
“这件事既然让她这样痛苦,那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逼着她非说不可呢,父亲?”伊丽莎白一边问,一边在露塞塔身边跪下,“不要逼迫她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我和她住在一起,我知道她受不了这么多。”
“别当个北方佬大傻瓜!”亨察德干巴巴地说,“这个允诺会把他留给你,要是你愿意要他的话,不是吗?”
正在这时候,露塞塔好像猛然从晕厥中惊醒过来。
“他?你们谈的是谁?”她疯狂地说。
“没谁,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说。
“啊——好吧。那么是我弄错了,”亨察德说,“不过这是我和谭普曼小姐之间的事情。她同意做我的妻子。”
“不过现在不要老说这件事了。”伊丽莎白握着露塞塔的手请求说。
“既然她答应了,我也不愿意多谈。”亨察德说。
“我答应了,我答应了。”露塞塔呻吟道。她的四肢由于极度痛苦乏力,像打谷的连枷似的向下垂着。“迈可,请不要再争论这个了吧!”
“我不会了。”他说,然后拿起帽子就走了。
伊丽莎白-简还跪在露塞塔身边。“这是怎么了?”她问道,“你叫我父亲‘迈可’,好像你和他挺熟似的?而且他怎么得到了这种摆布你的权力,让你违背自己的意愿答应嫁给他?嗯——你对我隐瞒了许许多多秘密!”
“也许你也有一些瞒着我。”露塞塔闭着眼睛嘟囔着,然而她是那样丝毫没起疑心,根本没有想到,伊丽莎白心中的那个秘密,牵涉的正是给她自己招来了这场祸害的那个年轻人。
“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伊丽莎白结结巴巴地说。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不露丝毫痕迹,直到几乎都要憋不住了。“我不能理解,我父亲怎么能这样支配你;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点也不同情他。我要去他那儿,请求他放过你。”
“不,不,”露塞塔说,“随它去吧。”
* * *
[1] 卡彼托为罗马七丘之一,公元前六百年,在其上建朱庇特神殿。古罗马历代将军得胜回朝,都摆设盛大仪仗队前往谢神感恩表示庆祝,失败一方的首领也被迫跟随前往。
[2] 似指脑包虫之类的寄生虫,食入后可引起神志紊乱,并导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