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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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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亨察德到露塞塔的房子下方的市政厅去参加轻罪审判[1],凭着他是上一届市长,这一年仍然是一个行政官员。他路过她那几个窗户的时候,抬头往上看,可是并没有看到她的什么。

亨察德作为一个治安推事,初看之下似乎比解陋和塞论斯本人[2]更不合适。但是他那种粗中有细,那种一针见血的直言不讳,常常使他在法庭上处理落在他手中的这类简单案子,比良好的法律知识更有效。这一天,本年度的市长乔克菲医生不在,这位粮商于是坐上了那第一把交椅,他的眼睛仍然分了神,直望到外边高台大厦那用细方块石砌的正面墙。

这里只有一件案子,犯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她是一个老婆子,脸上斑斑点点的,披着一块披肩,说不上是种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变化出来,但绝非人工制造出来的颜色——既不是黄褐色、赤褐色、淡褐色,又不是灰色。她那顶黏糊糊的黑色软帽,就像自从在《诗篇》作者的国土[3]上一直戴着,在那里,云彩里滴着脂油[4]。那条围裙,和她身上的其他衣服比较起来,直到前不久都还可以算是比较白的。这个女人在油水里浸泡过的模样,整个看来表明她不是本乡本土村子里以至城镇里的人。

她匆匆看了亨察德和第二个治安推事一眼,而亨察德对她一看,不觉愣了一下,好像这个女人使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个什么人或是一件什么事,这个印象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来得快,去得也快。“嗯,那么她犯了什么事?”他低头看着案情记录问。

“先生,她犯了妇女扰乱治安有伤风化罪。”斯塔伯德轻声说。

“她在何处犯的?”另一个治安推事问。

“在教堂旁边,先生,是在世界上最可怕的犯罪现场!我在她正作案的时候抓住了她,阁下。”

“那么你站得靠后一点儿,”亨察德说,“让我们听听你按规定得说的。”

斯塔伯德宣了誓,治安法官的书记员把笔蘸上墨水,亨察德本人并不做笔录,警察随即开始:

“我主纪元本年本月五日夜间,时间为午夜十一时二十五分,我听到一阵违法活动的声音,当即走上大街。等我——”

“不要说得那么快,斯塔伯德。”书记员说。

警察两眼看着书记员的笔等着,一直等到他草草记完,说了声“行啦”,斯塔伯德这才接着往下说:“等我接着走到现场,我看见被告在另一个地点,也就是路边的排水沟。”他打住了,又看书记员的笔尖。

“排水沟,好,斯塔伯德。”

“那地方量起来离我大概有十二英尺九英寸——”斯塔伯德仍然留神不要超过书记书写的速度,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把他的证词背下来了,对他来说,在哪里停下都无所谓。

“我反对,”那个老婆子高声宣告,“‘那地方量起来大概有十二英尺九英寸离我——’,这个证词不可靠!”

两个治安推事商议了一番,于是第二位说:法庭认为,一个人宣誓说有十二英尺九英寸,这是可以接受的证词。

斯塔伯德的诚实公正得到承认,因而带着一种隐而不露的得胜神气看了看那个老婆子,继续说:“离我站的地方。她那时很危险地晃晃悠悠地朝那个大通道走过去,我往前靠近的时候,她犯了随地便溺罪,并且还侮辱了我。”

“‘侮辱了我’……行啦,她还说什么来着?”

“她说:‘把那盏该死的提灯拿走!’,她说。”

“好。”

“她说:‘听见没,老萝卜头[5]?把那盏该死的提灯拿走。俺揍过的那些家伙,比你这种该死的傻瓜蛋他妈的不知要体面多少了。你这个母狗养的,俺要是没有揍过,那才真他妈的胡说呢,’她说。”

“俺反对那段话!”老婆子插嘴说,“俺说了什么,俺根本不能听见,俺没听见的话,当不了证词。”

于是又停顿下来商谈了一番,还参考了一本书,最后斯塔伯德又得到允许继续讲。事实是这个老婆子出庭的次数,比这两位推事本人还要多得多,所以他们不得不对他们的审判程序严格把握。然而斯塔伯德扯得离题太远的时候,亨察德便按捺不住打断他:“得啦——咱们不要再听骂妈、骂狗啦!说出话来得像个男子汉,别那么窝窝囊囊的,斯塔伯德,要不,你就别管啦!”他转向那个婆子,“那么,你有什么问题要问他吗,或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哇。”她目光一闪回答说;书记又把笔蘸了一下墨水。

“二十年前,差不多那个时候吧,俺正在韦敦集市上一个帐篷里卖甜麦粥——”

“‘二十年前’——嗯,这是从开头开头呀;干脆你就从开天辟地开始吧!”书记不无讥讽地说。

但是亨察德愣住了,完全忘了什么证词不证词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走进了俺的帐篷,”这个婆子接着说,“他们坐下来,每人要了一碗粥。唉,俺的老天爷!那时候俺的光景可是完完全全比现在体面多了,俺买卖私酒,生意兴隆,总是把朗姆酒对进麦粥里,谁要就卖给谁。俺给那个男人的粥里对了酒,后来他越喝越多,直到最后,他和他老婆吵起架来,提出把她拍卖,谁出最高价就卖给谁。一个水手进来,出了五个畿尼的价儿,交了钱,就把她领走了。用这种做派卖掉老婆的那个男人,就是现在在那儿坐在那把了不起的大椅子上的那个人。”说话的人最后抱起两只胳膊,朝亨察德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注视着亨察德。他的脸看上去完全变了样,而且变了颜色,就像是抹了一层灰。“我们不要听你过去的经历和种种稀奇古怪的事儿,”第二位治安法官填补了接下来的那一阵沉默,态度严厉地说,“要你说的是与本案有关的事情。”

“那就是与本案有关的事情,这证明,他一点儿也不比俺强,所以他没有资格坐在那儿来审俺。”

“你这是编瞎话,”书记说,“还是闭嘴吧!”

“不,这是真的。”这话是亨察德说的,“这就跟大晴白天一样是真的,”他慢条斯理地说,“凭我的良心说,那确实证明,我不比她好!为了避免想对她报复而从严处置她,我把她交给你们来审判。”

法庭上引起的这场轰动,难以言表地强烈。亨察德离开那把坐椅走了出去,从人群中穿过,这时站在台阶上和外面的人比往日要多得多。这个卖麦粥的小贩到这里以后,就一直住在一条小巷子里,看来她早已鬼鬼祟祟地向世世代代住在那个小巷子里的人暗示过,她知道他们当地那位大人物亨察德先生的一两件离奇的隐情,要是她愿意就可以说出来。这才把这些人招引到了这里。

“为什么今天有那么多闲人围在市政厅那儿?”露塞塔在这件案子审完以后问她的仆人。她起床晚了,刚刚朝窗户外面看。

“啊,小姐,你看,那是亨察德先生的事儿,闹得乱哄哄的。一个女人证明,他变成绅士以前,在集市上一个帐篷里把他老婆用五个畿尼卖掉了。”

亨察德从前对她讲过,他和他妻子苏珊分开了那么多年,他相信她已经去世了等等,他可从来没有清清楚楚地解释过,他们分离真正的和直接的原因。她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露塞塔仔细琢磨头一天晚上她给强逼着答允的事,脸上逐渐现出了愁苦的神情。那么,说到底,亨察德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要是委身于他,那可真是一场飞来的横祸呀。

那天白天,她去了圆场和其他一些地方,直到靠近黄昏才回家。回到屋子里她一见到伊丽莎白-简,就告诉她说,她已经决定离开家,到海边——布瑞迪港去待几天;卡斯特桥太叫人闷得慌了。

伊丽莎白看到她面带愁容,心神不安,心想变换环境也许会让她放松,就鼓励她照这个主意办。她不免也疑惑,在露塞塔看来似乎笼罩着卡斯特桥的那种沉闷气氛,部分原因可能是出于法夫瑞离家外出。

伊丽莎白送自己的朋友动身去布瑞迪港,在她回返以前负责照管高台大厦。过了孤零零又是连阴雨的两三天,亨察德前来访问了。他听说露塞塔不在家,好像感到失望,他尽管表面上显得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可是离开的时候,用手捋着胡子,现出一副恼怒的神情。

第二天他又来访。“她现在回来了吗?”他问道。

“是,她今天早上回来了。”他的继女回答说,“不过现在她不在家。她沿着去布瑞迪港的那条税卡大道散步去了。傍晚的时候她会在家。”

他说了几句话,透出了他的不耐烦,然后又离开了那所房子。

* * *

[1] 轻罪审判通常仅有两三个法官出席,对微小过失进行即时裁判。

[2] 解陋和塞论斯为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下篇》中的两个愚昧的乡村法官。这两个姓原义为“浅陋”(shallow)和“沉默”(sillence)。

[3] 《诗篇》作者传为以色列的大卫王。

[4] 参见《圣经·旧约·诗篇》第65章第11节:“你的恩典为年岁的冠冕,你的路径都滴下脂油。”

[5] 即老傻瓜之意。英国人在田间树一草人驱赶鸟雀,草人头多用一萝卜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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