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刻,露塞塔恰如伊丽莎白告知的,正沿着通往布瑞迪港的大道快步朝前走着。三个小时以前,她沿着这条大道坐马车返回卡斯特桥,现在她又选择了这条大道在下午散步;如果许多单个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现象联系在一起会变得稀奇古怪,我们因此称之为难以理喻,那么露塞塔的这种做法就也是难以理喻的了。这是星期六,一个有大集的日子,法夫瑞也就是这一次没有在交易室里他那个粮食柜台前露面。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当天晚上就要到家——按卡斯特桥的说法是“过礼拜”。
露塞塔继续这样散步,最后走到大路两边人行道排树的尽头,这里是通向城外四面八方大道的交界点,这个终点标志着一英里。她在这里站住了。
这个地方是夹在两个平缓斜坡中间的一个峡谷;这条大道仍旧是建在原来罗马时代的路基上,就像一条测量线一样笔直地伸向前方,一直伸到最远的那条山脊才消失不见。从这里往前看去,既没有树篱,又没有树木。大道紧挨着一望无边残留着麦茬的麦地,就像起伏飘逸的袍子上一道条纹。靠近她的地方有一个谷仓——这是她视线之内唯一的建筑。
她极目远眺那越去越窄的大道,可是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出现——甚至连个小点也没有。她叹了口气,叫了声——“唐纳德!”便转过脸来朝着城里往回走。
在这边,情况便不同了。一个单独的人影正朝她走过来——伊丽莎白-简的。
露塞塔,尽管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是见到她似乎有些腻烦。伊丽莎白-简认出她的朋友来,尽管离得很远还听不见,脸上立刻现出了亲热的笑容。“我突然想起,我应该来接你。”她微笑着说。
露塞塔答话刚要吐出口,却被突然发生的一件事岔开了。在大道上她站的地方,刚好有一条岔路在她右边,从地里斜下到大道上来,有一头公牛正沿着这条岔道摇摇晃晃朝她和伊丽莎白走过来。伊丽莎白面对着另一个方向,所以没有发现。
每年当中的第三个季度,牛立即就成了卡斯特桥和附近家家户户的主要生活来源和祸害,因为那里的饲养繁殖达到了像亚伯拉罕的那样兴旺[1]。在这个季节,在城市里赶进赶出由当地经纪人贩卖的牲畜,头数非常多,于是所有这些头上长角的畜类都是到处游逛,弄得女人和孩子们只好躲藏起来,别无他法。这些畜牲一路向前走过去大体上都还是安安静静地;可是卡斯特桥的老规矩是,赶牲畜就必不可少地要发出吓人的喊叫声,还必须配上雅虎[2]的那种古怪滑稽的动作和姿态,还得挥舞大棒,招来野狗,总之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可能把那些顽劣的激得狂怒,把那些驯顺的吓得乱逃。一家主人走出他的客厅,发现他的门厅或过道里挤满了小孩子、保姆、老大妈或是女子学校的师生,他们因为进到别人家的屋子里而表示道歉说:“有一头公牛从卖的地方跑到街上来了。”这种事在他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露塞塔和伊丽莎白犹犹豫豫地看着这头畜牲,这时它正木木呆呆地向她们走过来。尽管它那股沟两边现在溅上了很多污泥点子而显得难看,它毕竟还是一个体形硕大的好品种,全身深褐色。它的两只犄角又粗又大,角尖上包着铜套;它的两个鼻孔就像是从往昔的透视玩具[3]中看到的泰晤士河隧道。鼻孔中隔那块软骨上,穿着一个结实的铜圈,铜圈是焊上的,就像葛尔兹式铜项圈[4]一样无法取掉。铜圈里箍着一根白蜡木棍,约有一码长,牛头一摇摆,这根木棍也像连枷一样跟着摇摆。
这两个年轻的女人直到看见这根摇摇晃晃的木棍,才真正惊慌起来;因为它提醒了她们,这是一头老公牛,非常凶蛮,难以驱使,它想法逃跑过,这根棍子就是赶牛的控制它的工具,好把它的犄角隔开一臂远。
她们四处打量,寻找躲避或是藏身的地方,于是想到了就在近前的谷仓。她们用眼睛一直望着这头公牛的时候,它向她们走过来的样子还显得有些驯顺;可是她们刚刚一转身逃向谷仓,它立刻就昂起头来,下定决心要毫不含糊地吓唬她们了。这两个孤立无助的姑娘一看就发疯似的奔跑,于是那头公牛也就憋足了劲儿猛冲上来。
那座谷仓坐落在一个泥泞浑浊的绿色小池塘后面。谷仓关着,只有面对她们那两扇常用的门当中有一扇用栅栏上的桩子撑开着,她们于是就向这扇开着的门跑去。最近在这里打过一场麦子,里面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只有一头还堆着些干苜蓿。伊丽莎白-简看清了这种情势,就说:“我们必须爬到那上头去。”
可是就在她们还没有赶到那儿之前,已经听见那头公牛飞快地蹚过外面那个小池塘,一眨眼就冲到谷仓里面来,一路上把那根栅栏桩子撞倒,那扇沉重的门也就在它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他们三个就全都给圈在了谷仓里。这头昏了头的生灵看见了她们,便朝着她们逃过去的那一头大步逼上来。这两个姑娘极其灵巧地转身又往回跑,等追她们的那头公牛顶到墙上的时候,这两个逃命的人早已朝着另一头跑了一半路了。到它掉转身又朝那边追过来的时候,她们又折回去了。这场追赶就这样往返不停。从牛的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就像吹到她们身上一股西洛可风[5]。伊丽莎白或者露塞塔都得不到一点空闲去开门。如果她们这种局面继续下去,就没法说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是不多一会儿工夫,门咔啦一响,吸引了她们这个对手的注意,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对着牛鼻子上那根木栓跑过去,抓住它,拧住这畜类的头,好像要把它扭断似的。这股劲那样地猛烈,把那个又粗又壮的脖子的犟劲好像都拧没了,变成半瘫痪的样子,同时鼻子里还滴着血。当初人类发明制造出这种鼻环,用来对付冲动野蛮的力量,真是太狡猾了,而这种生灵也就屈服了。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得出这个男人身材魁伟,果决坚定。他把牛牵到门口,亮光照出了亨察德。他把牛牢牢拴在外面,又进来搭救露塞塔;因为他没有看见伊丽莎白,她已经爬到苜蓿堆上去了。露塞塔发了歇斯底里,亨察德双手把她抱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救了我!”等她刚能够说话,就大喊起来。
“我报答了你的恩情,”他温和地回答说,“你曾经救过我。”
“怎么——怎么会是——是你呢?”她问道,根本没听见他的回答。
“我出来到这儿找你。这两三天,我老想跟你说些事情;可是你一直不在,我没法说。也许你现在还没法儿说话吧?”
“啊——不行。伊丽莎白在哪儿?”
“我在这儿!”刚才没了踪影的那个人高兴地大声说。还没等到放好梯子,她就从苜蓿堆上面溜到地上来了。
亨察德一边搀着露塞塔,另一边搀着伊丽莎白,慢慢地沿着上坡路往前走。他们走到顶上刚要下坡的时候,露塞塔清醒多了,忽然想起她的手笼掉在谷仓里了。
“我跑回去取吧。”伊丽莎白-简说,“我再跑一趟一点也没关系,因为我不像你那么累。”她于是又赶忙下了坡到谷仓去,这另外两个人则继续朝前走。
伊丽莎白很快就找到了手笼,这种东西在那个时代还不是很小。出来的时候,她站住看了一会儿那头公牛,它现在鼻子淌着血,倒让人觉得很可怜。它刚才也许只是想来个恶作剧,而不是真想顶死人。亨察德为了把它拴牢,已经把那根棍子插进仓门口的插销里,还揳进一根木棍,把它塞紧。她沉思片刻,又转身急忙往前走,这时她看见一辆绿色和黑色相间的轻便双轮马车迎面驶了过来,赶车的是法夫瑞。
他来到这里,似乎就可以说明,露塞塔为什么要沿着这条路散步了。唐纳德看到伊丽莎白-简,把马车停下,匆匆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伊丽莎白-简提到露塞塔遭到了多么大的危险,他表现出的焦虑不安达到了那样紧张的地步,这是她以前还从来没有见他有过的。他为这件事那样挂肚牵肠,甚至几乎全然不知道他要立刻做什么,才好帮助伊丽莎白上来坐在他旁边。
“你说她和亨察德先生一起往前走了?”他最后问道。
“是的。他正在送她回家。这时候他们差不多都到了。”
“那你准保她能够到家吗?”
伊丽莎白-简准保。
“你继父救了她?”
“全靠他。”
法夫瑞勒马缓行;她猜到了为什么。他是在想,最好现在不要插到这两个人中间去。亨察德救了露塞塔,要在这种时候去撩拨她,她也许会表现出对自己更加深情,这样做既不明智,也不大方。
他们眼前谈论的话题已经说完了,伊丽莎白感到像这样坐在她过去的恋人身边更加困窘,可是不久他们就看见市区入口处那另外两个的人影。那个女人时常扭转脸向后看,可是法夫瑞并不扬鞭策马。等这二位到达城墙边上的时候,亨察德和他的同伴已经走上大街不见了。伊丽莎白-简特别表示希望就在那里下车,法夫瑞帮她下来,然后赶着车转到他住所后面的马厩里去。
由于这样一些缘由,他穿过自家的花园进到屋子里,走到他住的那些屋子,发现它们乱成一团,他的箱子拉出来放在了楼梯口,书架分成三部分立在那儿。然而这种现象似乎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惊讶。“什么时候可以把所有这些东西都送过去?”他问那位正在领头干这些事的女房主。
“我们八点以前送不去,先生,”她说,“你瞧,直到今天早晨我们才知道你要搬家,要不,我们早就运出去了。”
“噢——是呀,没关系,没关系!”法夫瑞兴致勃勃地说,“八点钟,只要不再晚,就够好的啦。行了,你别站在这儿说话了,要不,我想会拖到十二点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出前门,来到街上。
在这段时间,亨察德和露塞塔却有一番截然不同的经历。伊丽莎白离开他们去取手笼以后,粮商就直截了当地敞开了胸怀,他把她的手夹在自己的胳臂里,不过她倒是情愿把它抽回来。“亲爱的露塞塔,”他说,“自从上次见到你以后这两三天以来,我非常、非常急着要见到你!我又整个琢磨过那天晚上我是怎样得到你的应允的。你对我说:‘如果我是个男子汉,我就不会坚持。’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我感到这里面有些道理。我不愿意让你遭到不幸;而现在就嫁给我,就会比任何事情都更让你感到不幸——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因此我同意把订婚期拖长——把所有结婚的打算推迟一两年再说。”
“可是——可是——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吗?”露塞塔说,“我对你满怀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你对我的关爱,就像堆在我头上的炭石[6]!我现在是个有钱人了。我确实能做些什么来报答你的恩情——做些切实可行的事吗?”
亨察德陷入了沉思,显然他没有期望这种事。“有件事你可以做,露塞塔,”他说,“不过并不刚好就是那种性质的。”
“那么,是哪种呢?”她怀着新的忧虑问。
“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个秘密,才好要求这件事——你也许听说了,今年我不走运?我做了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冒冒失失地投机,亏了本。这让我真真走进了死胡同。”
“你是希望我给你垫付一笔钱?”
“不,不!”亨察德说,几乎要生气了,“我可不是一个靠女人过日子的男人,哪怕是像你和我这样亲近的。不是,露塞塔,你要做的是这个,而这会救了我。我的大债主是格若沃。如果说我要在谁的手里遭殃,那就是在他的手里;可是他要是宽限两个星期,就足够让我渡过难关了。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这样办——这就是让他知道,你就是要嫁我的人——两个星期之内我们就要悄悄结婚——现在别说话,你还没有把所有的听完呢!让他听着是这样,当然,这对于拖长我们之间的订婚期没有任何妨害。别的人谁也不需要知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见格若沃,只是让俺当着他的面和你说话,好像我们就是这样谈妥的。我们要让他保守秘密,这样他就会心甘情愿地等着了。到了两个星期的结尾,我就能顶得住他了。那时我就能不动声色地告诉他,我们之间的一切事情都要推迟一两年。在本市谁也不需要知道,你怎样帮了我的忙。既然你愿意有点用处,这就是你的方法。”
此时正是人们所说一天当中的“粉红天色”,也就是黄昏前的一刻钟,他起初并未看出他自己的那番话对她的效果。
“如果是任何别的事情。”她开腔了,她的语声就表示出她是口干舌燥的。
“可是这才是这么一点小事儿!”他深切责备着说,“比你提出的还要小——不过是你最近答应过的事情的一个开头罢了!我本来完全可以自己去告诉他,可是他不会相信我。”
“这并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这是因为我根本不能。”她越说越发愁。
“你这是惹人发火!”他突然发作起来,“这完全可以让我强迫你立刻执行你应许过的事情。”
“我不能!”她拼命坚持说。
“为什么?我还不过是在几分钟以前才放过你,让你不要立刻做你应许过的事情。”
“因为——他是证人!”
“证人?什么证人!”
“如果我一定要告诉你——你可别、别责骂我!”
“好吧,让咱们听听,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结婚的证人——格若沃先生是证婚人!”
“结婚?”
“是。和法夫瑞先生。噢,迈可!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我们这个星期在布瑞迪港结的婚。有种种理由,使我们不能在这里结婚。格若沃先生做了证婚人,因为他当时刚好在布瑞迪港。”[7]
亨察德站在那里好像痴呆了。他一言不发使她惊恐万状,于是嘟囔着什么要借给他足够的钱,好让他度过这凶险的两个星期。
“嫁给他?”亨察德终于说话了,“我的老天——怎么,约定好了要嫁给我的时候,可是却嫁给了他?”
“事情是这样的,”她眼里含着泪水声音颤抖着解释道,“别——别那么狠心吧!我太爱他了,而且我想,你也许会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他——那我就倒霉啦!再加上,在我应许你以后,我又听到谣传,说你曾经——在一个集市上把你的第一个妻子卖掉了,就像卖一匹马,或者一头牛似的!听了这些话以后,我怎么还能信守我的许诺呢?我不能冒险把自己交到你的手里;有了这样一件丑闻以后,我再跟你结婚,姓你的姓氏,那就是自轻自贱。可是我心里明白,如果我不马上保住唐纳德,我就会失掉他——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把威胁我的手段使出来,把我们的老关系告诉他,你就还有机会把我留给你自己。但是,你现在不会那样做了,是不是,迈可?因为现在已经太晚了,没法把我们拆散了。”
他说话的时候,圣彼得教堂一阵嘹亮的钟声传进了他们这里;随后那支以不吝惜鼓槌而遐迩闻名的市乐队一阵阵欢快的敲击声沿着大街震荡开来。
“那么,我看他们弄得这么闹闹哄哄的,都是为了这个喽?”
“是——我想是他告诉他们了,或者是格若沃先生……我现在可以离开你走吗?我的——他今天有事在布瑞迪港耽搁下来,让我在他之前几个小时先回来了。”
“那么,我今天下午解救的是他老婆的命喽。”
“是——他会永远感激你。”
“我非常感谢他……噢,你这个虚情假意的女人!”亨察德发火了,“你应许过我的!”
“是,是!可是那是在被迫的情况之下呀,再说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过去所有的——”
“现在我打算要让你得到你罪有应得的惩罚!只要一句话告诉你那位刚刚到手的丈夫,你过去怎样对我卖弄风情,你珍惜的幸福就粉碎了!”
“迈克——可怜可怜我,请你宽宏大量!”
“你不配可怜!从前你配,可是现在不配了。”
“我会帮你还清债务。”
“靠法夫瑞老婆的津贴——我不!别再待在我跟前——我可要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啦。回家去!”
她沿着南步行街[8]走去,在一排排树后面消失了,这时乐队正拐过街角让一石一木都发出回响,庆贺她的幸福。露塞塔毫不在意,只是跑上后街,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自己家里。
* * *
[1] 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3章第2节“亚伯兰的金、银、牲畜极多”;同上第17章第5、6节神对亚伯兰说:“从此以后,你的名不再叫亚伯兰,要叫亚伯拉罕,因为我已立你为多国的父,我必使你的后裔极其繁多。”
[2] 在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寓言小说《格利佛游记》(1726)第四章中,雅虎为具有人形而丑陋贪婪的动物。
[3] 十九世纪初英国,也在欧洲大陆流行的一种玩意儿,能显现风景和建筑的立体形象。
[4] 葛尔兹为司科特小说《艾凡赫》(1820)中一个人物。他是一个家奴,颈上套有一个刻有本人姓名身份和主人姓氏的铜项圈。
[5] 气象学上对欧洲南部吹来的一种闷热潮湿风的称谓。
[6] 参见《圣经·旧约·箴言》第25章第21、22节:“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饭吃,若渴了,就给他水喝;因为你这样行,就是把炭石堆在他的头上,耶和华也必赏赐你。”
[7] 英国当时习俗,在教堂正结婚的双方可以临时在现场找人做证婚人。
[8] 从这里是绕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