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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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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卖粥女人在地方法院法官面前反驳的事,已经传开了,亨察德多年以前在韦敦-普瑞厄兹集市上那桩愚蠢荒唐的行为,二十四小时之内在卡斯特桥已经是无人不晓。至于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所做的那些弥补前愆的事情,由于原先那一行为像演戏似的闪光耀眼,所以大家都看不见了。如果这件事早就尽人皆知,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它早就会变得无足轻重,给看做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几乎唯一的一次荒唐事儿,他和如今的这个稳健成熟的(即使多少有点刚愎自用)市民,简直已经毫无共同之点了。但是这一行为发生以后就销声匿迹,深深埋藏,多少年过去了一直无人觉察;于是他青年时代的这个污点,就变得像是新近刚犯的罪行了。

治安法庭上的这件事本身固然微不足道,可是却成了亨察德走背运的界线或转折点。就在那一天——几乎就在那一刻,他走过了兴旺和荣耀的山脊,开始向另一面迅速下滑。他那么快就名誉扫地,真是不可思议。从社会地位来说,他是受到猛然一震急转直下;而由于轻率交易,在商业上也早已丧失了上升的势头,于是他在这两个方面下滑的速度,都是与时俱增。

他现在出门走路的时候,更多的是注视着便道地面,而很少是房屋的前脸;更多的是人家的脚和绑腿,而很少是用他从前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去一直盯着看到人家的瞳仁里了。

新发生的事情凑到一起使他身败名裂。除了他以外,这一年对其他一些人也是个不好的年景,一个他曾经慷慨信任过的债务人,遭到惨重失败,这就使他那本已岌岌可危的信誉终于一败涂地。而此时在他绝望挣扎的紧要关头,他又失于坚持实际货物与样品要严格相符的原则,而这正是粮食交易的要旨精义。在这件事情上,主要得责怪他手下的一个人。那位仁兄从亨察德手中的大量二等小麦里取样品的时候,极不明智地把其中许多的秕子、灰粒和黑粒都挑了出去。这批产品如果老老实实地出手,本来不会造成什么反感物议,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却添了这样一场弄虚作假的混乱,又把亨察德的信誉弃诸沟壑。

他失败的详细情节倒也平平常常。伊丽莎白-简有一天经过王徽旅馆,正看见人进人出,熙熙攘攘,甚于平常不逢集的日子。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见她对这件事茫然无知感到惊异,于是告诉她,这是市政专员在开会讨论亨察德先生的破产问题[1]。她感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等到听说他就在旅馆里面,就想进去看他,但是别人劝她还是不要在那天闯进去。

负债人和那些债主们会聚的那间屋子,是靠近前街面的一间,亨察德往窗户外张望的时候,透过铁丝窗罩看到了伊丽莎白-简。对他的盘查已经结束,那些债主就要纷纷离去。伊丽莎白在他眼前出现,让他出了一阵神儿。后来他从窗口转回脸来,他那高大的身躯鹤立于所有其他人之上,他才又有一阵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原来容光焕发的脸上这时有了些变化,那头黑发和络腮胡依然如旧,不过其他地方却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银灰。

“先生们,”他说,“除了刚才我们谈到、并且列在资产负债表上的财产以外,还有这些东西。这和俺所有其他东西一样,全都是属于你们的,俺不想留着不交给你们,我不想。”他这么说着,就把他那块金表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掏出他的钱包——所有农夫和商贩使用的那种黄帆布钱袋——把它解开,把钱都抖搂出来,放在桌子上金表的旁边。他很快又把表拿回来一会儿,把露塞塔做了送给他的粗毛织物护套脱下来。“好了,俺现在是把所有一切都给你们了,”他说,“而且俺但愿能给你们更多。”

那些债主,这些农夫,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看那块表,还有那些钱,又向街里面望过去,这时天气堡的詹姆斯·埃沃旦说话了。

“不,不,亨察德,”他热诚地说,“俺们不要那个。你这样是值得人敬重的;可是你留着吧。你们说咋样,乡亲们——你们同意吗?”

“咳,当然喽,我们一点也不想要。”另一个债主格若沃说。

“当然是让他自己留着呀。”后面另外一个人小声说道——这是一个沉默寡言、老成持重的年轻人,名叫包德伍德;其余的人都一致随声附和。

“好,”首席专员对亨察德说,“虽然这宗案子是无可挽救的一宗,我还是得承认,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负债人的所为比这更正派的。我已经确认过,这份资产负债表是尽可能诚实地做出来的,我们没有遇到任何麻烦,这里没有任何推诿也没有任何偷漏和隐瞒。轻率的交易造成了这种不幸的局面,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就我所能见到的而论,已经做了一切努力避免亏待任何人。”

这使亨察德很受感动,但是他更不愿意让他们觉察到,于是又转过去,面对窗户。这个专员的这番话讲过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赞成;于是会散了。大家走了以后,亨察德凝视着他们退还给他的那块表。“从权利上讲,这块表不是我的了,”他自言自语,“真见鬼,他们干吗不把它拿走呢?——我不要不归我所有的东西!”他想起了一件事灵机一动,就拿起表到对面表店里去,在那儿立刻按钟表工人出的价钱把表卖了,接着就拿起这笔钱到他的一个比较小的债主那儿去,这是住在杜诺沃的一个村民,家境困难,亨察德把钱交给了他。

亨察德所有的东西都标上了价码,正在拍卖的时候,市里的人对他倒是有了相当同情的反应;而在这之前,除了对他谴责痛骂就没有别的。现在亨察德的整个事业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的街坊邻里面前,他们可以看出,他是如何令人钦佩地施展他那种精力充沛的天赋,从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他作为一个四处流徙的捆草工带着一个装有切草刀和螺丝转的篮子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充其量所能表现出来的确实就是这样——开创出一个富裕的局面,因此大家对他的败落又感到惊讶和惋惜。

伊丽莎白竭尽所能,可是怎么也无法见到他。尽管别的人都不相信他,但是她一直还是相信他;她想得到允许,能原谅他以前对她的粗暴,并在他身处困境时帮助他。

她给他写信,他不回信。她于是到他住的房子去——她曾经那么幸福地在那里住过一段时期的那所大的宅院——暗褐色砖砌的前脸,这儿那儿像玻璃一样地锃光瓦亮,还有那些沉甸甸的窗棂。这位前市长已经离开了他飞黄腾达时候的家,住到小修道院磨坊旁边焦普的那所小农舍里去了——就在他发现她不是自己亲女儿那天晚上,他曾信步走过的那个凄凉的郊区贫民窟。她于是又到那里去。

伊丽莎白想到他隐退定居在这个地方,觉得奇怪,可是也设想到,穷困潦倒也就无所选择。一些很老的树,大概都是当年那些修士种下的,还在周围长着,原来磨坊背后的那座水闸门,现在拦出了一道小瀑布,提高了流水世世代代发出的那瘆人的咆哮声。这所村舍本身是用久已坍塌的修道院那些老石头、刮痕累累的花窗格子、发霉生斑的门窗侧柱和拱形披水石加上那几堵墙的破砖混杂在一起盖起来的。

他在这所农舍里占用了两三间屋子,焦普——他曾经轮番雇用,责骂,笼络,后来又解雇了的那个人,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可是即使在这儿,也见不着她的继父。

“难道她女儿也不见吗?”伊丽莎白央告说。

“现在——谁也不见:这是他下的命令。”她被告知。

后来她走过那些粮仓和草库,这些以前一直是她父亲经营生意的总部。她知道,这些地方再也不归他管了,可是她看到那个熟悉的大门,还是禁不住发愣。原有的那个亨察德的姓氏上赫然涂着一层铅灰色的油漆,可是那几个字母还隐隐约约显露出来,仿佛雾中的船舶。在这些字母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的是法夫瑞的姓氏。

这时阿贝·卫特正要侧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挤进那个小小的腰门。于是她说:“法夫瑞先生是这里的主人吗?”

“是呀,亨切特小姐[2],”他说,“法夫瑞先生买下了这个商号,连同俺们所有这些干活儿的工人。这对俺们比以前还好些——你是继女,俺不该当着你的面说这个。俺们现今干活儿累一些,可俺们现今甭担惊受怕啦。就是害怕,才让俺这可怜的头发掉得这样稀稀拉拉的呀!吵吵闹闹呀,摔门呀,干涉别人永生不灭的魂儿呀,这一切的一切都没啦。哪怕一礼拜少挣一个先令,俺现在倒更阔啦。要是你心里老是乱哄哄的,所有那一切又都是为了啥呢,亨切特小姐?”

通常说来,这个道理的确是不错,亨察德的商号陷于破产等待清理的时候,一直处于停顿状态,转到新主人的手里以后,生意又重新兴隆起来了。从此以后,满袋满袋的粮食,用明晃晃的铁链扣住,在锚架上快速地吊上吊下,从各个门洞里伸出一只只毛乎乎的胳臂,把粮食拉进去;一捆捆干草也重新从草库里拉进去,推出来;螺丝转吱扭吱扭地响;磅秤和钢秤开始忙个不停,而从前这个地方的老规矩则是目测心算。

* * *

[1] 哈代描写亨察德在讨论他破产问题的专员会上的行为,实有所本。他在记事簿上曾摘录一八二六年《多塞特郡记事报》上一桩宣告破产的案件,负债人、债主和委员们的动作、发言几乎毫厘不爽。

[2] 卫特口齿不清,把亨察德说成亨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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