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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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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年月,卡斯特桥盛行一种饮宴逸乐之风——人们固然不大承认,但无论如何确实有其事。每个星期天下午,卡斯特桥大批短工队伍——那些定期去教堂的人和性格稳重的人——做完礼拜以后,就鱼贯走出教堂门,穿过马路到三水手客店去。这群人的末尾通常是跟着合唱队员,胳臂下面都夹着大提琴、小提琴和长笛[1]。

在这种庄严神圣的时刻,重要之点、光荣之点,就是每个人都限制自己只喝半品特酒。客店老板十分了解这种有所顾忌的习惯,所以招待顾客全都用的是这种分量的杯子。它们全都一模一样——直筒形的,边上有两棵深褐色没有叶子的椴树——喝酒的时候,一棵对着喝酒人的嘴唇,另一棵对着他的同伴[2]。猜客店老板有多少只这样的酒杯,这是那些好奇的孩子们喜欢的游戏。这一次在那间大屋子里至少可以看见有四十只,摆在那张有十六条腿的大橡木桌上,在桌边上围成一个圆圈,就像英国太古时代悬石坛[3]中由一根根石柱围成的环形。除了这四十只酒杯,还有四十根陶制长烟斗吞云吐雾,形成一道烟圈;那四十个经常去教堂做礼拜的人,则在烟斗后面仰脸靠在摆成一圈的四十把椅子的靠背上。

他们这些谈话不像一周中工作日的谈话,统统都是一种论点更精确、语气更自大的事情。他们经常一成不变地讨论牧师的布道,分析和评价它是高于还是低于一般的水平,而总的倾向是把它看做一种科学技艺或表演,除了批判者和评说的事情间的关系之外,与他们自己的生活无关。大提琴手[4]和教堂执事因为和传道教士有正式的交道,所以他们所说的话通常比其他人更有权威性。

亨察德这天挑选三水手客店作为他结束涓滴不饮漫长岁月的地方。他那么准时地跨进了客店大门,并且在那间大屋子里安顿下来,恰好在那四十个定期去教堂做礼拜的人习以为常地小酌的时候。他脸上的红晕立刻表明,他信守了二十一年的誓言已经打破,而且肆无忌惮的时期已经重新开始。他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紧靠在给去教堂的人留着的那张巨大橡木桌子边上,他们各自就座的时候,有少数几个向他点点头,并且说:“亨察德先生,你好啊?真是这儿的稀客呀。”

亨察德有一阵觉得不屑于去答理他们,眼睛俯视着自己伸出去的大腿和长统靴,最后才说:“是的,这是真的。俺这几个礼拜精神欠佳;你们有些人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我好一点了;可是还没有百事顺遂。我想请你们合唱队的人演唱个曲子,我是盼着演唱的这个曲子再加上斯坦尼治店里的这种酒,能让我完全摆脱我这点儿小毛病。”

“我衷心为你效劳,”第一小提琴手说,“我们已经把琴弦放松了,这可是真的;不过我们能立刻再把它们调上去。街坊们,唱a调,给这位老兄来一段。”

“活该,我可不在乎是什么词儿,”亨察德说,“赞美诗、小曲,或是粗野无聊的玩意儿都成;无赖进行曲[5]或者小天使无言歌也行——这对我都一样,只要曲子和谐,演唱得又好就成。”

“嗯——嗨,嗨——也许我们能够办到,我们之中没有谁不是起码在廊座[6]上坐过二十年的,”乐队队长说,“今天是星期天,街坊们,我想还是唱《诗篇》第四首吧,根据我修改过的塞缪尔·韦克利的曲子唱,怎么样?”

“你修改过的塞缪尔·韦克利的曲子,滚它的吧!”亨察德说,“把你那一本《诗篇》扔了吧——威尔特郡那个老调子[7]才是唯一值得一唱的曲子——我还是一个棒小伙子的时候,这个诗篇的曲子可以让我热血奔腾得像大海一样。我来找点歌词配上这个曲子唱吧。”他拿起一本单行本的《诗篇》,开始一页一页翻。

他这时候偶然抬头向窗外一看,只见一大群人正走过去,他认出他们是那座高处教堂的会众,他们的布道比低处这个教区大家喜欢的布道要长一些,所以刚刚散去。这批首要市民中间,市议员法夫瑞先生胳臂挽着露塞塔走着,所有那些较小商人的女眷都眼看着她,学着她的样儿。亨察德的嘴略微变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翻着书页。

“这下对了,”他说,“按威尔特郡的曲子唱《诗篇》第一百零九篇,唱第十到十五节。我把歌词告诉你们:

愿他的儿女成为孤儿,

妻子当寡妇,痛苦悲凄,

他的亲族流浪行乞,

谁也不出手周济。

愿他全部不义之财

落入高利贷者的钱囊;

千辛万苦育成的果实,

全都给路人抢光。

愿他缺衣少食,

无人向他施恩;

他可怜的子孙后代,

孤苦伶仃,求告无门。

愿他的亲族遭遇不幸

他的后人断子绝孙;

他的名字遭人痛恨,

下一代就湮没无闻。[8]”

“这首《诗篇》我知道——这首《诗篇》我知道!”乐队队长急忙说,“但是我可不想唱这首歌。它不是写出来唱的。有一次吉卜赛人偷了牧师的母马,我们选唱了这首歌,想让牧师高兴高兴,但是却把他搅得心烦意乱。仆人大卫[9]写这样一部《诗篇》,没有人能够唱过它而不让自己丢人的,我真弄不清楚,他写这部《诗篇》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那么好吧,还是唱《诗篇》第四首,照我修改过的塞缪尔·韦克利的曲子唱吧。”

“上帝让你见鬼去吧——俺告诉你照威尔特郡的曲子唱《诗篇》第一百零九篇,你就得唱!”亨察德咆哮起来,“你们这帮懒骨头,不唱了这首《诗篇》,谁也别想出得了这间屋子!”他一下子离开了桌子,抓起拨火棍,走到门口背顶着门,“那么,好了,你们要是不想让你们那些混账脑袋瓜开花,就赶快唱吧!”

“你可别,你可别这么干!——反正今天是安息日,反正这是仆人大卫的词儿,又不是俺们的,也许俺们唱一次也没啥,嗯?”合唱队的一个人吓坏了,环顾其余的人说。于是乐器调好,这些诅咒威胁的诗句就唱了起来。

“谢谢大伙儿,谢谢大伙儿,”亨察德说话的声调已经缓和下来,眼皮越来越往下耷拉着,他那身为男子汉的举止神态大受这一段段歌曲的感动,“你们不要怪罪大卫,”他接着又摇着头低声说,但是并未抬起眼睛,“他知道,他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想着些什么!……我要是出得起钱,在我这辈子这种倒霉透顶的时候不肯花钱维持一个合唱队给我演奏给我唱,那我就真该死了。可是令人心酸的是,我那会儿有钱的时候,我并不需要我能够得到的,而现在我穷了,我又得不到我所需要的了!”

在他们谁也没说话的间歇,露塞塔和法夫瑞又经过了,这次是回家去,他们也和别人一样养成了一种习惯,在上过教堂还没到喝茶时间之前,到大路上去短短散一会儿步,然后再折回来。“那儿就是我们刚刚唱的那个男人。”亨察德说。

奏乐的人和唱歌的人转过头去,懂得了他的意思。“老天不许呀!”大提琴手说。

“就是那个男人。”亨察德顽固地又说了一遍。

“要是俺知道,”吹单簧管的郑重其事地说,“刚才指的是一个大活人呀,那么说什么俺也绝不会从风管里吹出那首《诗篇》的曲子,上天保佑!”

“俺也不会,”那个第一歌手说,“可是俺想,它是老早以前写的,也许现在里面也没有多少东西,所以俺才愿意为一个街坊效效劳;因为对这个曲子也没啥可反对的。”

“嘿,小子们,你们已经唱过了,”亨察德得意扬扬地说,“至于他嘛,一部分原因是他唱的那些歌,他才胜过了我,把我挤出局了……我也可以反过来照样对付他——但是我还没下手。”他把拨火棍横放在膝头上,像扳一根小树枝似的把它扳弯了,然后扔下,从门口走过来。

伊丽莎白-简已经听说了她继父在什么地方,正在这个时候进了这个屋子,脸色苍白而又显出痛苦难忍的样子。合唱队和其余的人遵守他们只喝半品脱的老规矩,都离开了。伊丽莎白-简一直朝着亨察德走上前去,哀求他陪她一起回家。

到这个时候,他那火山爆发似的脾气,已经平息下来了,而且喝的酒也还不算太多,他总算是默许了。她挽起了他的胳膊,他们就一起走了。亨察德没头没脑地瞎走着,像是个瞎子,还自个儿重唱了一遍唱歌的人最后唱的那句词。

他的名字遭人痛恨,

下一代就湮没无闻。

最后他对她说:“我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二十一年来我一直信守我的誓言;现在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喝酒……要是说我还没有对付他吗——那好,等我决定下手的时候,那我可就是个叫人胆战心惊的捣蛋鬼了!他把我的每一样东西都弄走了,我对天起誓,我要是碰上他,我可就对自己的行动不管不顾了!”

这种半吞半吐的话,比起亨察德那副坚定不移的神色来,让伊丽莎白更加担心。

“你要干什么呢?”她小心翼翼地探问,同时由于焦虑不安而哆嗦起来,而且亨察德话中暗含的意思,她已经猜得再清楚不过了。

亨察德没有回答,他们继续往前直到快走近他住的那所小农舍。“我可以进去吗?”她问道。

“不行,不行,今天不行。”亨察德说。于是她离开了。她觉得,去告诫法夫瑞差不多可以说是她应尽的责任,因为这确实也是她强烈的愿望。

在星期天也好,在平常的日子里也好,都可以看到法夫瑞和露塞塔在市内翩然来往,好像一对蝴蝶——或者更不如说像是约誓结盟的一只蜜蜂和一只蝴蝶。她好像如果不同她丈夫出双入对,就会到哪里也没有兴致;因此在生意不允许他花费一个下午的时候,她就留在家里,等待时间过去,一直到他回来。伊丽莎白-简从自己楼上的窗口,可以看到她的面容。然而伊丽莎白-简在内心里并没有想要法夫瑞感谢她的这种忠诚,但是她满心都是她念过的书,于是她想起了罗瑟琳的那句感叹之词:“姑娘,你自己得放明白些,跪下来,斋戒谢天,赐给你这么好的一个爱人。”[10]

她的眼睛也一直盯着亨察德。有一天她问起他的健康情况,他的答复却是说,他和阿贝·卫特一起在场院里干活儿的时候,他受不了卫特可怜他的那种眼神。“他是那样地愚蠢,”亨察德说,“心里老是忘不掉以前我在那里是主人的情景。”

“你要是允许我去,我就去把他换下来,帮你用螺丝转绞绳子。”她说。她想到场院里去的意图,是想得到机会,去观察她继父在那里当工人的法夫瑞现在的那所房子里的大致情况。亨察德的恐吓使她那样担心,所以她希望在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留神他的行动。

她到那里去了两三天,唐纳德一次也没有露面。后来有一天下午,那道绿门开了,先穿过的是法夫瑞,后脚跟着露塞塔。唐纳德毫不犹豫地把他妻子让到前面来,这很明显,就是他丝毫没有疑心,她和现在这个捆草的短工从前有过什么瓜葛。

亨察德的眼睛并没有转过去看这对夫妇当中的哪一个,而是紧盯在他所绞的绳子上,好像他一心只在那上面。一种体贴入微的感觉,驱使法夫瑞一直避免在失败的对手面前露出任何一点似乎是得意扬扬之举,这时他就避开亨察德和他女儿在那儿干活儿的那个草库,直接走向放粮食的那边去。与此同时,露塞塔,从来没有人告知她亨察德已经来为她丈夫打工,便径直溜达到了草库,突然碰上亨察德,于是轻轻发出了一声“啊!”高高兴兴而且又忙忙碌碌的唐纳德离她太远,没有听见。亨察德做出了一种猥琐的谦逊举动,像卫特和其余的人那样,用手碰了一下帽檐向她致意,她有气无力地吐出了:“下午好。”

“请原谅,太太,怎么啦?”亨察德说,仿佛没听见似的。

“我说下午好。”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是呀,太太,下午好。”他又用手碰了一下帽子回答说,“太太,我见到你很高兴。”露塞塔很是局促不安,亨察德接着说,“我们这些卑下的工人,这会儿觉得,一位太太愿意来看望,还把我们当回事,这真是莫大的荣幸。”

她用恳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这种挖苦太尖刻,令人无法忍受。

“太太,你能告诉我们,现在是几点钟了吗?”他问。

“可以,”她赶忙说,“四点半。”

“谢谢你。还要过一个半钟头,俺们才能下班。唉,太太,像你享受的这种悠闲快乐,俺们这些下等阶级的人是连知道都不知道的呀!”

她一到能够离开他,就立刻离开了,她朝伊丽莎白-简点点头,笑了笑,就走到院子另一头她丈夫那儿去了。可以看见她领着他,从外面的大门走出去,这样就免得再从亨察德这边经过了。很显然她这是猝不及防。这次偶然邂逅的结果是,第二天早晨,一封便笺经邮差交到亨察德手中。

“你能不能,”露塞塔极尽所能在一封短柬里注入极重的凄苦之情写道,“你能不能眷顾不管什么时候如果我穿过场院,你不用你今天所用的那种讥刺伤人的口吻跟我说话呢?我对你丝毫不怀恶意,而且非常高兴,你能在我亲爱的丈夫这儿找到工作。但是请你把我当做他的妻子那样合于礼貌地对待我,不要总是想用阴损话来使我难受,我没有犯任何罪过,也没有伤害过你。”

“一钱不值的蠢货!”亨察德带着一股喜滋滋的凶狠劲举着这封信说,“就不知道除了让自己来写这样的信,还有更好的办法!嘿,要是我把那东西给她亲爱的丈夫看看,那可就——呸!”他把这封信扔进了火里。

露塞塔提防着,再也不到粮仓草库那里去了。她宁死也不愿再次冒险和亨察德狭路相逢了。他们之间的鸿沟一天天加宽。法夫瑞对他这位一败涂地的朋友,一向都是体贴周到;可是要他不越来越把这个原来的粮商和他的其他工人一样对待,那也是不可能的。亨察德看出了这一点,就装做麻木迟钝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心情,每天晚上都到三水手客店去越来越放量纵饮,借酒浇愁。

伊丽莎白-简想方设法防止他再喝其他烈酒,常常在五点钟的时候用一只小篮子给他送茶去。有一天她为了这件差事来到那里,发现他继父正在顶楼粮食堆里估量三叶草籽和油菜籽,她就上楼去找他。每一层楼都有一道门悬空敞开,上面是起重架,架上有一根链条,用来吊装粮袋。

伊丽莎白的头伸过了楼梯口,发现上层的门是开着的,她继父和法夫瑞刚好站在门口谈话,法夫瑞站在紧靠那个令人头昏眼花的边缘上,亨察德略微靠里一点。她不想打扰他们,就在楼梯上站住了,她的头也就没有再往上伸。她这样等着的时候,看见了——或者是她在想象中看见了,因为她感到害怕——她继父在法夫瑞背后慢慢地把一只手举到了肩膀那样高,脸上还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而且这个动作是那样地含糊,即使法夫瑞注意到了,也几乎肯定会认为这只是随便伸伸胳臂。可是只要稍微一碰,就可能把法夫瑞推得站不稳,一个跟头摔下去。

伊丽莎白想到这也许真是打算这样,心里觉得十分难受,等到他们一转过身来,她就机械生硬地把茶送到亨察德跟前放下,走开了。她回想起来的时候,竭力让自己相信,这是一种无意间的古怪动作,仅此而已。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在一个商号里原来当主人,现在成了手下人,这在他身上的作用可能就像是一剂带刺激性的毒药。 于是她终于决定去告诫唐纳德。

* * *

[1] 此为十九世纪早期,英国乡村教堂通常使用的几种器乐。哈代的父亲、祖父和叔伯都曾在教堂合唱队演奏器乐。

[2] 哈代此处描写的大概是十八世纪晚期英国通用的一种深褐色圆筒形陶瓷酒杯,主要用于酒店。制作时先在杯上涂上浅色含碱性的釉料,然后加上带酸性的颜料,由于化学反应逐渐浸润,出现树枝状花纹。

[3] 悬石坛又称史前巨石群,为位于英格兰索斯伯里大平原上的史前古迹。亦为《德伯家的苔丝》中最后的主要场景。

[4] 大提琴手根据传统是乐队的队长,常与教士就讲道的内容磋商应采用何种音乐,关系密切。哈代的祖父即曾担任过大提琴手。

[5] 英国军队直到二十世纪初一直采用的一支进行曲,常在开除犯了罪过的士兵时演奏。

[6] 指教堂楼上走廊合唱队演出时的专座。

[7] 威尔特郡是与多塞特郡毗邻正北一郡。此曲调是g.斯马特所作的诗篇曲,哈代十分喜爱他的这支曲子。

[8] 哈代此处所引《诗篇》的歌词来自退特与布拉迪诗篇韵文本,这一文本初版于一六九六年,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仍在英国教堂中普遍演唱。

[9] 指大卫王,《圣经》中一向把他称做上帝的仆人。

[10] 罗瑟琳是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女主角,引文见第三幕第五场。据朱生豪等译《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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