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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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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第二天她五点钟就起床,走到街上去。这时天还没亮,大雾弥漫。城市里又暗又静,只有市区内垂直交叉的几条林荫道上,传来聚在树枝上的水珠落下来的阵阵轻微嘀嗒声,它们时而从西步行街传过来,时而从南步行街传过来,后来又从两边同时传过来。她向粮食街的尽头走去。她对他办事的时间十分清楚,所以刚刚等了几分钟,就听见他家的门砰的一下关上,发出她已经听惯了的那种响声,接着就是他快速向她这边走过来的脚步声。在林荫道最后一棵树掩护着的这条街道上最后一所房子的地方,她迎上了他。

他开头几乎无法认出她来,后来仔细打量了一眼,这才说:“咋的——亨察德小姐——这么早你就起来了?”

她请他原谅,因为她在这样一个不大合适的时间半路堵住他。“可是我急着要提一点事,”她说,“而我又不希望去拜访你,惊动法夫瑞太太。”

“是吗?”他说话间带着居高临下的人那种慨然的调子,“那能是什么事呢?俺肯定相信,这真是你的一番好意。”

她这时又感到很难把自己心里觉得可能发生的情况准确地说到他的心里去。不过无论怎样,她总算开始了,而且提起了亨察德的姓名。“我有时感到害怕,”她很吃力地说,“怕他会情不自禁地产生某种想法——要侮辱你,先生。”

“可我们是要好的朋友呀?”

“或者是对你来一个实实在在的恶作剧,先生。请记住,他几乎一向都不是这样的。”

“可我们是十分友好的呀?”

“或者是干出什么事——会伤害你的——会伤你的心——会害你的身。”她说每一个字都加倍地费力。可是她看得出来,法夫瑞仍然不大相信。在法夫瑞看来,现在受他雇用的这一个穷汉亨察德,已经不是从前支配他的那个亨察德了。然而,他不仅还是原来那个人,而且由于受到命运的打击,从前潜藏未露的那些恶劣的品质,活跃起来了。

法夫瑞幸福愉快,根本不朝坏的方面想,对她的担心一直没有看得很重。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她往家里走,这时打短工的已经来到大街上,赶车的到挽具店去取留在那里修理的东西,干农活儿的马被牵到马掌铺,卖力气的人一般都出来活动了。伊丽莎白很不高兴地走进自己的住所,心想她没有做到什么好事,反而因为她警告的口气软弱无力而使自己显得傻里傻气。

但是唐纳德却是那样一种对偶然发生的事也绝不会完全放过不理的人。他后来的看法改正了他原来的印象,一时冲动得出的判断,常常并不算是他一成不变的判断。伊丽莎白那张在迷蒙曙色中热切真挚的脸,这一天里好几次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了解她那稳重的性格,所以把她的那些暗示,并不完全看做是无稽之谈。

但是他也并未把他当时正在好心为亨察德做的计划撇下不管;就在那天晚些时候,他碰到市议会的书记员焦伊斯,他还谈起这个计划,好像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要给它泼冷水。

“关于那个种子商人的小店,”他说,“就是那个俯瞰教堂墓地的小店,等着出租,并不是我自己想要那家小店,而是为了我们那位不幸的同城人亨察德。尽管那个店铺很小,可是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已经告诉过市议会,我愿意带头在他们中间发起一次私人募捐,帮他把那个小店撑起来——我愿意捐出五十镑,只要他们能凑齐另外五十镑就成。”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过;这件事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书记员用他那种质朴坦率的方式回答说,“可是,法夫瑞,别人看得到你看不到的事儿。亨察德恨你——嗐,恨你,你应当知道才对。我知道,他昨天晚上在三水手客店,在大庭广众之中对你说了些一个男子汉对别人不应该说的话。”

“是这样吗——啊,是这样吗?”法夫瑞往下看着说,“他为什么要那么干?”这个年轻人心酸地说,“我做了什么损害他的事,让他老想糟害我?”

“这只有天知道,”乔伊斯挑起眉毛说,“这就表明,你要是迁就他,继续雇他给你干活儿,你就得长久忍气吞声。”

“可是,这个人原来是我的好朋友,我怎能裁了他呢?我怎能忘了,我当初到这地界儿来,是他让我能有个立脚点的呀?不,不行。只要我还有一天的活儿要人来干,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来干。我可不是那种人,像这样一点小事都可以拒绝他。不过,帮他开小店这主意我得暂且放一放,等我多想想再说。”

放弃这个计划,使法夫瑞心里很难受。可是这样一些以及另外一些流言,一直在给这个计划泼冷水,他只好去取消了他原先的约定。法夫瑞去找那个店主谈这件事的时候,店主正好在家,法夫瑞觉得取消这一商谈,必须做一番解释,于是提到了亨察德的名字,并且宣称,市议会的打算已经改变了。

店主非常失望,一见到亨察德就马上照直告知他,市议会打算帮他开一个店,这个计划遭到了法夫瑞的当头一棒。就这样出于误会,仇恨又加深了。

法夫瑞当天晚上走进家门的时候,开水壶正在半椭圆形壁炉架上面那个壶架上咕咕作响,露塞塔轻快得像一个空中的精灵,跑上来抓住他的双手。法夫瑞旋即吻了她。

“哎,”她开着玩笑,转身对着窗口大声说,“你看——护窗都还没放下呢,别人都可以看见里面——会说三道四的!”

蜡烛点起来,窗帘放下来,他们这一对儿坐下喝茶的时候,她注意到,他脸上显得很严肃。她没有直接问他是什么原因,而是一对眼睛十分焦急地在他脸上盘桓。

“有谁来过吗?”他心不在焉地问道,“有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露塞塔答道,“唐纳德,是怎么回事?”

“嗯——也没有什么值得提的事儿。”他愁闷地回答。

“那么,就别管它啦。你会顶过去的。苏格兰人总是好运道。”

“不——并不总是那样!”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桌上一块面包渣,阴沉沉地摇着头,“我知道许多人都不是这样的!有个人叫桑迪·麦克法伦,他启程到美国去碰运气,可是淹死了;还有个阿奇包德·李司,给人暗杀了!可怜的威利·邓布里兹和梅特兰·麦克弗瑞兹——他们碰到厄运,而且一直倒霉!”

“呃——你这只老呆鹅——当然喽,我不过是大致上说说罢了!你就老是那么较真儿。好了,等我们喝完茶,你给我唱唱那支有趣的歌[1],就是那支唱高跟鞋、银衣服和四十一个求婚者的歌。”

“罢,罢,今儿晚上我唱不了!这都是亨察德——他恨我;所以哪怕我想做,大概也做不成他的朋友了。我真想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一份妒羡;可是他感觉得那么强烈,我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说清楚这整个的事情。唉,露塞塔,你能说清楚吗?这更像是情场上那种老派的对敌,而不仅仅是在买卖上的一点竞争。”

露塞塔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了。“不能。”她回答。

“我给了他活儿干——我不能拒绝这个。但是我也不能闭起眼睛不看事实;有像他这样一个太感情用事的人在,举止行动是没有保障的!”

“噢,唐纳德,我最亲爱的——你听到什么了?”露塞塔感到惊恐,“是关于我的什么事吗?”她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还没有说出来。然而,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份焦虑,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不,不,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法夫瑞安慰她说;不过他并不像她那样,对事情的严重性看得那么清楚。

“我希望你照我们谈过的那样去做,”露塞塔悲伤地说,“不做生意,离开这儿。我们有的是钱,为什么非要待在这儿呢?”

法夫瑞似乎是打算认真讨论这件迁居的事,接着就谈论起来,直到通报有客来见。他们的邻居长老议员瓦特进来了。

“我想,你听说了吧,可怜的乔克菲德医生去世了?——真的,今天下午五点钟去世的。”瓦特说。乔克菲德原来是市议员,去年十一月才接任市长的职务。

法夫瑞对这个消息表示痛惜。瓦特继续说:“唉,俺们知道,他总有一天要过世的,再说他家也不愁吃穿,因此俺们尽可以就随他去好了。现在俺来是想问问你这个——差不多全是私下里谈的。要是俺提名你来接替他,又没有人特别反对,你会接受这个职务吗?”

“可是还有人应该比我更早轮到;而且我又太年轻,也许还会以为我在钻营!”法夫瑞停了一会儿说。

“根本不会。俺并不是只为俺一个人说这番话,还有几个人也提到了。你不会拒绝吧?”

“我们打算远走呢。”露塞塔急切不安地盯着法夫瑞,这样插进了一句。

“那不过是个美好的设想罢了,”法夫瑞喃喃地说,“如果这是市议会大多数德高望重的人的希望,俺就不拒绝。”

“很好,那么你就当做是已经当选了吧。俺们老是选那些上了岁数的人,时间已经够长的了。”

他走了以后,法夫瑞若有所思地说:“现在你看,正是我们自己,受到我们头顶上权力的管辖!我们这样计划,可是我们又那样去做。如果他们要我当市长,我愿意留下,亨察德嘛,他愿意就让他去胡说八道吧。”

从这天晚上以后,露塞塔非常忐忑不安。如果她不是彻头彻尾地粗心大意,那么一两天以后她偶然遇到亨察德,就不会像她那天所做的那样行事了。当时市场上正乱乱哄哄,谁也没有心思去注意他们的交谈。

“迈可,”她说,“几个月以前我请求过你,我现在还得要请求你,把我在你手上的那些信和纸条什么的,全都还给我吧,除非你已经把它们都毁了!你一定看得很清楚,为了所有各方面都好,把在泽西的那段时间一笔勾销该有多好。”

“哎呀,倒霉吧这个女人!——我把你亲手写给我的每一张纸片都包好了,准备在马车上交给你——可是你根本没露面。”

她向他解释,她姑母去世使她那天没能启程。“那么那个纸包怎么样啦?”她问道。

他说不上来——他可得仔细想想。她走了以后,他想起来了,他有一堆毫无用处的纸张文件,留在他以前用过的餐厅的保险柜里——保险柜是砌在他那所老房子的墙壁里的,而现在却是法夫瑞住着那所房子。那些信可能就夹在那些纸张文件中间。

亨察德的脸上显出一种阴阳怪气的狞笑。那个保险柜已经打开过了吗?

就在紧接着这件事情的那天晚上,卡斯特桥市里钟声大作,铜管乐队、木管乐队、弦乐队和皮鼓乐队混合编组,在城内四处演奏,狂吹猛击,盛况空前。法夫瑞当了市长——远从查理第一[2]的时代算起,这是世代选举这一漫长系列中的第二百零几位了,而且漂亮的露塞塔成了全城跪拜的人……可是,哎呀!在那个蓓蕾中的蛀虫[3]——亨察德;他又能泄漏出什么!

他,与此同时,因为有些消息错传,说法夫瑞反对把亨察德安排在一个小小的种子店里的计划而受到羞辱,这本来已经使他义愤填膺,而恰在这个时刻又碰上市政选举的消息(由于法夫瑞比较年轻,加上又是出生在苏格兰——这件事本身就史无前例——所以这种情况就引起了远非寻常的兴趣)。钟声震荡,鼓乐齐鸣,声音大得像瘸子帖木儿的大号[4]一般,把没落失意的亨察德刺激得难以名状。看来他是给完全彻底地驱逐和取代了。

第二天早晨,他照常去粮仓的场院,大约十一点钟,唐纳德穿过那扇绿门走进来,没有丝毫身份显赫的痕迹。然而这次选举在他和亨察德的地位之间,确定了更为有力的变化,这使这位谦和的年轻一些的人在举止上又显出了一点手足无措的神情;但是亨察德却表现出那种对这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模样,法夫瑞半路上立刻也就以笑脸相迎了。

“我正要问问你,”亨察德说,“有关一个小包的事,我可能把它留在了餐厅我原来那个保险柜里面。”他又补充了一些细节。

“要是那样,那它现在就还在那里,”法夫瑞说,“我至今还从来没有开过那个保险柜;因为我把我那些文件材料都存在银行里,夜里好安心睡觉。”

“对我——它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亨察德说,“不过如果你不反对,我今天晚上就来取走。”

他实现他的约定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用掺水的烈酒把自己灌满,现在他常常都是这个样子。他走到那所房子面前的时候,抿着嘴,露出一丝带揶揄的幽默,仿佛在盘算着要做一件令人惊心的乐事。不管怎么样,他跨进了这所房子,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小可,因为自从他不再作为房主住在那里以后,这是他第一次来访。在他听来,门铃的响声就像是一个让人收买而背弃了他的熟悉仆役在说话;门来回开关,就像那些逝去的日子又回来了。

法夫瑞请他进了餐厅,立刻打开了装在墙壁里面的那个铁保险柜,他的,亨察德的保险柜,是在他的指导下由一个手艺精巧的锁匠打造的。法夫瑞从里面拿出了那个小包和其他的文件材料,并且连声道歉,说一直没有还给他。

“没什么关系,”亨察德干巴巴地说,“事实上它们大部分都是信件……就是,”他一边继续说,一边坐下来,把露塞塔那包热情洋溢的信件打开,“它们都还在这儿呢。我居然又见到它们了!我希望,法夫瑞太太昨天那样辛苦折腾了一天,身体还很好吧?”

“她感到有点儿累,因此而赶早就上床去睡了。”

亨察德又回过来翻动那些信件,满怀兴趣地挑选分类,这时法夫瑞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你当然不会忘记,”他接下去又说,“我过去生活中那稀奇古怪的一章吧?我曾经告诉过你,你还给了我些帮助呢。这些信实际上都是与那件不幸的事情有关的。不过,感谢上帝,那件事情现在全都过去了。”

“那个可怜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法夫瑞问道。

“她很幸运地结了婚,嫁得很好,”亨察德说,“所以她劈头盖脸地朝我抛来的这些谴责,现在一点儿也不让我感到内疚了;要不然,就会的……你听听,一个满腔愤怒的女人会说些什么!”

法夫瑞虽然丝毫没有兴趣,可是愿意让亨察德高兴高兴,所以一边不断打着呵欠,一边很有礼貌地听着。

“‘对我来说,’”亨察德念道,“‘实际上没有任何前途。一个人太不顾忌习俗,委身于你——她觉得,她绝不可能做任何另外一个男人的妻子了,然而对你来说,她并不比你在街上首先遇到的一个女人有什么不同——我就是如此。我满可以判定你无意加害于我,不过你却是为我招来祸害的通道。你说,你现在的妻子一旦去世,你就会让我取代她做你的妻子,这番话现在总算是一种安慰——可是要等到何年何月呢?于是我就待在这儿,我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抛弃了我,你也抛弃了我呀!’”

“她就一直是这样对待我,”亨察德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我对它又无法挽救的时候,像这种话真是连篇累牍。”

“是呀,”法夫瑞心不在焉地说,“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但是事实上他对女性几乎是一无所知,然而他觉察到,他自己爱慕的那个女人,同现在猜想的那个陌生女人,在倾泻感情的方式上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于是就作为一个定论说,阿芙萝洛狄忒[5]不论幻化成什么人,都会这样说话的。

亨察德又打开了另一封信,照样一直念下去,像先前一样念到签名的地方就停下了。“我不念她的名字了,”他和蔼地说,“我没有娶她,另外一个男人娶了,所以为了对她公平合理,我可不能那样办。”

“嗯——不错,嗯——不错,”法夫瑞说,“可是你妻子苏珊去世以后,你干吗不和她结婚呢?”法夫瑞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有其他一些问题。他用的是和此事极不相干的人那种安然冷漠的口气。

“啊——你完全可以问这个!”亨察德说着嘴上又露出那个新月形狞笑的轮廓,“尽管她再三再四信誓旦旦,可是等到我义不容辞要慷慨大度地和她结婚的时候,她却不是在等待我的那个女人了。”

“也许——她已经和别人结婚了?”

亨察德似乎想到,如果进一步透露具体的细节,那就会太冒风险了,所以就回答说:“是的。”

“这位年轻小姐必定是水性杨花的!”

“她是这样的,她是这样的。”亨察德加重语气说。

他打开了第三封信和第四封信,接着念下去。这一次他念到结尾,好像真的就要把签名和其他的内容一起念出来了。但是他又突然止住。事实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完全打算好了,要在这出戏收场的时候把名字念出来,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他到这所房子里来就没抱有别的想法。可是冷冷静静地坐在那儿一点也没有火气,他干不出那种事来。这样一种令人心碎的事情,连他也觉得胆寒。他的品格就是这样:一阵暴怒发作怒火冲天的时候,能把他们两个人都置于死地;可是要靠恶语伤人去成事,即使他满怀仇恨也难以胜任。

* * *

[1] 指《健美的帕格》,参见本书第八章最后一个注释。

[2] 英王查理第一(1600—1649)二十五岁即位,其当政期间,逢英国资产阶级革命(1640—1642),后实行君主立宪,始有议会及市政选举。因横征暴敛,迫害新教徒,为克伦威尔派判刑处死。

[3] 语见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二幕第四场:“……她从来不向人诉说自己的爱情,让隐藏在内心中的抑郁像蓓蕾中的蛀虫一样,侵蚀着她绯红的脸颊;她因相思而憔悴。”

[4] 帖木儿(1336或1333—1405)生于中亚,为成吉思汗部下后裔,建都撒马尔罕,征服波斯、中亚和印度大部,战败并俘获土耳其皇帝,在准备入侵中国时死去。部队使用一种大号,长达七尺。

[5]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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