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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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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处于这样一种情势:卡斯特桥的日常事务中插进了一桩重大的事件,它的影响触及当地社会的最下层,和讦奸会的准备工作一起,同时深深地震撼着整个社会。这是那种振奋人心的大事,它们使一个乡村风味的城镇受到激动之后,就在这个城镇的历史上留下永不磨灭的标记,正如温暖的夏季在树干上记下和岁月相应永不磨灭的年轮一样。

一位皇室的显贵即将路过这个城镇,继续西行到更远的地方,去为一项巨大的工程主持揭幕典礼。他已经应允在本市停留半个小时左右,接受卡斯特桥市政机关的颂词。卡斯特桥作为具有代表性的农牧中心,希望借以表示对这位显贵的铭感,因为他热心设计改进,使耕作技艺立足于更加科学的基础之上,因而对农学和经济学做出了巨大贡献。

卡斯特桥自从第三位乔治王以来,还从来没有瞻仰过王族,而且就是那一次,也不过是在灯光下几分钟的时间,当时那位国王是夜间行经此地,在王徽旅馆驻跸换马。因此居民决定把此次非同寻常的盛会办得像一次鸣钟节[1]。的确,半小时的停留并不算长;但是把种种节目周到细密地加以安排,最重要的是如果天气晴朗,还是可以做完很多事情的。

颂词准备停当,由一位擅长艺术字的书法能手写在羊皮纸上,并且由招牌油漆店老板用店里上好的金箔和颜料加以装潢。市议会在预定日期以前的一个星期二开会,安排程序细节。他们开会的时候,会议厅的门是敞开着的,他们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走上了楼梯。这脚步继续沿着过道走来,随后亨察德进了屋子,身穿磨损绽线的破衣烂衫,还是他起初坐在他们中间的时候常穿的那身衣服。

“我有一种感觉,”他走到桌子跟前,把手按在绿色的台布上,“俺好像得跟你们一起来接待我们显赫的贵宾。我想,我可以跟其余的人一块走吧?”

市议员互相交换着为难的目光,格若沃在这一片沉默之中使劲咬着他那支鹅毛笔管,几乎把笔的那一头都啃掉了。法夫瑞,年轻的市长,由于他担任的官职而坐在那把大椅子上,凭直觉体会到了与会者的意向,而且作为发言人也不得不把它说出来,虽然这项任务落在另外一个人的头上他会非常高兴。

“俺看这不大得体吧,亨察德先生,”他说,“市议会毕竟还是市议会,而现在由于你已经不是议会的成员,这样做就与程序不合了。如果你可以参加,为什么别人就不行呢?”

“我希望参加这个仪式,是有特别理由的。”

法夫瑞环视四周,然后说:“我想,我已经表达了议会的想法。”

“是呀,是呀。”巴思医生、朗律师、奥德曼·塔博副市长,还有几个人都这么说。

“那么,就是不允许我和这件事有任何官方的关系了?”

“恐怕是这样吧。确实,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你当然可以像其他的观众那样,清清楚楚地看到所有的活动。”

对于这种明显不过的建议,亨察德没有答腔,转身走了。

这本来不过是他的一阵心血来潮,可是遭到反对倒使他凝结成了一个决心。“我一定要去欢迎殿下,要不然谁也别想去!”他这样到处宣扬,“我可不会让法夫瑞骑在我的头上,另外不值一提的一小撮当中的人,也照样不行。你们会瞧见的。”

那个事关重大的早晨,阳光灿烂,圆圆脸的太阳很早就迎向从窗口朝东瞭望的人,大家全都看得出来(因为他们都在气象谚语方面富有实际经验),阳光会长久普照。参观的人不久便从郡县的府第、村庄、遥远的林地和荒凉的高地蜂拥而来,从高地来的人穿着打过油的长统靴,戴着遮阳帽,大家都想来看看欢迎会,即使看不到,无论如何也得往前凑凑。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一个工人没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所罗门·朗威斯、克瑞斯托弗·柯尼、巴兹福德和其余那些哥们,为了表示对这次盛会的情意,特地把他们习惯在十一点钟喝的那一品特,提前到了十点半;而从这以后,他们有好几天都觉得难以把它再改回到原来那正常的时间了。

亨察德已经决定在那天不做工。他清早就给自己灌了一杯朗姆酒,然后下到街里去,正好遇见伊丽莎白-简,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很幸运,”他对她说,“我那二十一年的期限在这件事到来以前就已经满了,要不然,我就不会有胆量来实行了。”

“实行什么?”她警觉地问。

“我准备给我们的皇室贵宾来一个欢迎。”

她感到困惑不解。“我们一起去看,好吗?”她说。

“去看!我还有另外的鱼要炸呢。你去看吧。那是值得一看的!”

她没有办法把这解释清楚,于是怀着沉重的心情把自己打扮了一番。预定的时刻快到了,她又看见了她的继父。她以为他是到三水手客店去;可是不,他用胳臂肘推来搡去地挤过高高兴兴的人群,去到伍弗瑞,那个布店老板的铺子。她在外边的人群中等着。

只过了几分钟他就出来了,使她吃惊的是,他戴了一条玫瑰花结,而使她更加吃惊的是,他手上还拿着一杆草草做成的旗子,不过是把当天市内到处都有的一面小小国旗,系在一根松木棍——很可能就是一匹白布的卷轴——的一头做成的。亨察德在店门口台阶上把他那面旗子卷起来,夹在胳臂下面,就往街里去了。

突然,人群中高个子的扭过头,矮个子的踮起脚。说是皇室一行快到了。当时铁路已经有一条线向卡斯特桥铺过来了,但是还差几英里,所以这一段路以及整个旅程剩下的那一段只好照老样子走大路。人们这样等着——那些郡中大户在自己的四轮大马车里,普通人众用腿站着——在悠扬的钟鸣和七嘴八舌的闲谈声中遥望那通向远处的伦敦大道。

伊丽莎白-简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注视着这个场面。那里安排了一些座位,太太小姐可以坐在那里目睹这场壮观的景象,露塞塔,市长太太这时正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亨察德站在大路上,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她显得那么光彩照人,风流俊俏,甚至好像都使他一时心软,希望得到她的青睐了。但是对于女人那种多半是受事物表面所支配的目光来说,他已经远远没有吸引力了。他不仅仅是一个无力重现昔日所展现的仪表的短工,而且还不屑于力所能及地像其他每一个人,从市长到洗衣妇,无不根据个人的财力所及,亮出崭新的袍服;但是亨察德却执拗地仍然继续穿着他多年前那身磨损褪色的穿戴。

哎呀,由此又出了这样的事:露塞塔的目光越过他一会儿瞟到他这边,一会儿瞟到他那边,就是没有钩在他脸上——而浮华装扮的女人在这种场合目光常常都是这样的。她那神情举止十分清楚地表明,她的意思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也不认他了。

但是她对唐纳德却是百看不厌;他这时正站在几码以外的地方,和他的几位朋友兴高采烈地交谈。在他那年轻的脖子周围,佩戴着由大方块链环连起来的市长金链带,和皇室徽章中独角兽身上挂的一样。她丈夫谈话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每一种细微的感情,都在她脸上和嘴唇上反映出来,她的脸和嘴唇的活动完全是他的一个小小的翻版。那一天如果说她是在自己生活,还不如说在作为他而生活,而且她除了关心唐纳德的情况以外,对谁的也不关心。

在大路最远的那个拐弯的地方,也就是前面说过的那第二座大桥上,一个守候在那儿的人终于发出了信号,于是全体穿着长袍的市政官员就从市政厅前面出发,走向搭在城市入口处的那座牌坊。载着皇室贵宾和他的扈从的马车,在尘土飞扬中到达了这个地方,然后组成队列,全体以步行的速度向市政厅前进。

这个地方是大家注视的中心。在皇室马车前面有几码清空的地方,铺上了沙石,就在这时一个人闯进了这块地方,谁也来不及把他拦住。这就是亨察德。他已经把他自己的旗子展开了,一边脱帽,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到缓缓行进的马车旁边,左手来回摇晃着国旗,同时和和气气地把右手伸向那位显赫的大人物。

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屏着气说:“噢,看那儿!”而露塞塔则就要晕倒了。伊丽莎白-简从前面那些人的肩头望过去,看到了发生的情况,给吓住了;随后,是这个场面作为一种从未见过的奇观引起了她的注意,才压倒了她的恐惧。法夫瑞立即行使市长的权威挺身而出。他抓住了亨察德的肩膀,把他拖回来,还粗声大气地叫他躲开。亨察德和他面面相觑。法夫瑞虽然激动愤怒,也还是看出了他眼中的凶光。亨察德直挺挺地原地不动站了一会儿,然后不知是由于一股什么劲儿而让步退下去了。法夫瑞向女宾席瞧了一眼,发现他的那位凯尔弗妮娅[2]面颊惨白。

“哟——他是你丈夫过去的恩人呀!”布劳博迪太太说。她是附近的一位有身份的女士,刚好坐在露塞塔旁边。

“恩人!”唐纳德的妻子马上怒气冲冲地说。

“你是说,那个人是法夫瑞先生的熟人?”医生的妻子巴思太太问。她是因为刚刚和这位医生结婚,新近才搬到这个市里来的。

“他给我丈夫干活儿。”露塞塔说。

“啊——就这些吗?他们跟我说过,就是靠他,你的丈夫起初才在卡斯特桥有了一个立足之地的,人们是多么能胡编乱造呀!”

“他们真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唐纳德天生的才能让他在哪儿都能有立足之地,根本不要什么人帮助!哪怕从来没有亨察德,他也还会是那个样儿。”

这一方面是因为露塞塔不知道唐纳德刚到这里来那时候的境遇,所以她才那么说;另外也是因为她感觉到,每个人都好像是要在这个喜庆欢悦的时刻故意怠慢她。这场小插曲也不过只占了一小会儿工夫,可是这位皇室显贵必定都耳闻目睹了;然而他惯于随机应变,装出了一副任何不大正常的事情都没有看到的样子。他下了马车,市长迎上前去,宣读了颂词;显赫的贵宾致以答词,然后和法夫瑞讲了寥寥数语,又和作为市长太太的露塞塔握了握手。仪式只用了很少几分钟,于是那些马车就像法老的车驾[3]那样笨重地轰轰隆隆驶下粮食街,走上蓓口大道,向着海边继续他们的旅程。

柯尼、巴兹福德和朗威斯都站在人群中间。“他现在和在仨水手唱的那阵儿,可有点不大一样了,”柯尼说,“真邪性,他怎么在这么快的时间,就能弄到一个有她这种身份的女士配对儿成双。”

“真是。不过人多爱以衣帽取人啊!你看,这会儿就有一个比她更好看的女人,只是因为和亨察德那个目空一切的家伙是近亲,就根本没有人理睬。”

“你说这话,巴兹[4],真叫俺佩服,”南斯·莫克瑞治说,“俺真愿意看见把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从这些圣诞节蜡烛似的人身上扒下来。俺还真是不适合当那种捣乱的角色,要不然,俺就把俺所有的小银币都拿出来,好让那位太太栽跟头……也许俺不用多会儿就干。”她又话中有话地加了一句。

“那可不是一个女人应该怀着的高尚感情。”朗威斯说。

南斯没有答腔,但是每个人都懂得她的意思是什么。在彼得手指念露塞塔的信而散布出来的一些看法,已经浓缩成了一桩丑闻,正像有毒的瘴疠一样经过米克森巷,扩散到了卡斯特桥的几条后街上去。

这些彼此熟识、游手好闲、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人,此时经过一阵自然而然的选择,分成了两帮,常常光顾彼得手指客店的人朝着米克森巷走了,他们多半是住在那里的;而柯尼、巴兹福德、朗威斯和他们那一伙人,仍然留在大街上。

“俺想,你们知道那里正在酝酿着什么吧?”巴兹福德神神秘秘地对另外那些人说。

柯尼看着他说:“不就是讦奸会吗?”

巴兹福德点了点头。

“俺心里疑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会干起来,”朗威斯说,“要是他们真干起来了,那他们就是正在严严实实地保密。”

“不管怎么说,两个星期以前,俺就听说他们正在思谋这件事了。”

“这件事要是俺能弄准了,俺就要去通风报信,”朗威斯加重口气说,“这种玩笑太厉害了,而且很容易在市里引起骚乱。俺们知道,那个苏格兰人是个足够正派的人,他太太来这里以后,也一直是个足够正派的人。要是她从前有什么不对头的事,那也是他们的事儿,不关俺们的。”

柯尼想了想。在这里的社会圈,大家一直还是喜欢法夫瑞;但是也得承认,他当了市长又成了有钱人,一心想着男女之事,而且野心勃勃,所以在比较穷苦居民眼里,他便失去了往日那种令人惊奇的魅力。想当年,他是一个心情愉快、身无分文的年轻人,就像树上的小鸟一样,一张口就唱起一支又一支小曲儿。那时候,人们牵肠挂肚想帮他排忧解难,如今就表现不出那种能激活挂肚牵肠之情的热忱了。

“克瑞斯托弗,俺们去打听一下吧,”朗威斯接着说,“要是俺们弄清楚了这里头真有事儿,就给他们几个牵连最多的人去封信,劝他们避避风头,怎么样?”

方针就这么定了,这伙人也就分手了。巴兹福德对柯尼说:“来吧,我的老朋友,咱们动身吧,这儿再没啥东西可看了。”

这些好心人要是知道了这场大开玩笑的策划已经准备得如何就绪,一定会大吃一惊。“对,今天晚上,”焦普已经在米克森巷的拐角对彼得手指的那伙人说了,“今天他们兴头正高着呢,来这么一下,给皇室的访问收场,就更加恰合时宜了。”

至少对他来说,这并非开一场玩笑,而是来一顿报仇雪恨。

* * *

[1] 原文为法文。法国节日,届时万钟齐鸣热烈庆祝节日。

[2] 裘力斯·恺撒的第三个妻子,参见莎士比亚《裘力斯·恺撒》第一幕第二场。

[3] 参阅《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4章。

[4] 巴兹福德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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