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里的那一天过完之后,大约已经有一个月了,伊丽莎白-简对她那种环境中的新鲜劲儿已经习以为常,而唐纳德目前和过去的举动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营业时间结束之后,很快就匆忙赶回家里,不像以前总是习惯于再做一段时间事情。
婚礼以后,牛森还在卡斯特桥逗留了三天。(婚礼的欢乐气氛可以使人猜测到那是他而不是那对新人造成的。)他成了眼前归来的克鲁索[1],引人注目,令人尊崇。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卡斯特桥多少世纪以来都是巡回法庭[2]开庭的地方,每半年都有离别世界、远走天涯[3]以及诸如此类耸人听闻的事情,形同演戏的归来和出走,已难以引起它的轰动,卡斯特桥的居民并未因牛森的关系而失去他们的泰然自若。第四天早晨,有人看见他闷闷不乐地爬上一座小山,渴望从什么地方能够遥望大海。临近带咸味的海水已经成了他生存中不可或缺之事,因此尽管在别的城市有他女儿生活的社会圈,他还是愿意挑选蓓口作为他定居的地方。他到那里,住在一所带绿色百叶窗[4]的小房子里,有一个凸窗向外伸出去,只要打开窗户,向前探身,从挡在中间林立的高楼间的窄缝里望过去,就足可看到一个条幅状蔚蓝大海的远景。
伊丽莎白-简正站在楼上客厅当中,头歪向一边,用挑剔的眼光察看一些重新布置的物件,这时女仆走进来报告:“哦,打扰太太,现在我们弄清楚了那个鸟笼是怎么到那里的了。”
唐纳德·法夫瑞太太住进这里来的第一个星期,探查她的新环境,用审视而又满意的眼光看着舒适宜人的这间屋子、那间屋子,小心翼翼地走进黢黑的地下室,迈着哆哆嗦嗦的步子走到秋风萧瑟落叶遍地的花园,就这样,她宛如一位英明的陆军元帅,估量着现场潜存的能量,然后好在这里展开她掌管家务的战役。——唐纳德·法夫瑞太太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新鸟笼,裹在报纸里,笼子底上有一小团羽毛——那只金丝雀的尸体。谁也没法告诉她这只小鸟和鸟笼怎么会到了那儿的;不过,那只可怜的小歌手明摆着是给活活饿死的。这一凄惨的事件在她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法夫瑞软语温存,说笑逗乐,她几天来还是不能忘怀;而现在,在这件事刚好就要淡忘的时候,却又有人旧事重提了。
“哦,打扰太太,我们弄清楚那个鸟笼子是怎么到那儿的了。那个农庄上的工人在婚礼那天晚上来过——有人看见他从街上走过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它;大家还以为,他是进来送信的时候把它放下来,后来走的时候,忘了把它放在那儿了。”
这就足够让伊丽莎白琢磨的了;而且她在琢磨的时候,仅以妇人之见就可以抓住要领: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是亨察德给她带来的,是结婚的礼物和悔过的象征。他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没有向她表示任何憾意或请求原谅;但是他的天性中有一点就是从不掩饰自己的罪过,而且总是最严厉地责备自己。她走出去看着这只鸟笼,把那只饿死的小歌手掩埋了。从这一个时刻起,对那个自外于人的人,她的心肠软了下来。
她丈夫回家来的时候,她告诉他,她把鸟笼之谜揭开了;并且恳求唐纳德帮她尽快查明亨察德让他自己流落到哪里去了,她要与他言归于好;要想办法使他过得不要像遭遗弃的人,尽量让他的生活像样一些。法夫瑞虽然从来没有像亨察德对他那样动情地喜欢过亨察德,另一方面他也从来没有像他原先这位朋友对他那样动情地恨过他,因此他丝毫没有不妥善地安排帮助伊丽莎白-简去实现她这个值得称颂的举措。
但是怎样着手去寻找亨察德可绝不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他离开法夫瑞夫妇的家门以后,显然就像是土遁了一样。伊丽莎白-简回想起他有一次打算做的事,浑身哆嗦了。
可是,尽管她并不知道,亨察德从那以后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是从感情上的根本变化来说,是可以用这个激烈的字眼儿的,她也无须害怕。短短几天之内,法夫瑞就打听出来,有一个认识亨察德的人看见他在深夜十二点沿着麦切斯特大道径直往东走——换句话说,是沿着他过去来的路往回走。
这就足够了。于是第二天早晨,人们便可以看见法夫瑞赶着他的轻便马车,出了卡斯特桥往那个方向驰去。伊丽莎白-简坐在他的身边,围着一条厚密平滑的毛皮——那个时代的一种披肩,面色比以前略显丰润,而且带有新添的家庭主妇的庄重,这与她脸上生就的那种“一言一行间透出智慧之光”的人那一对米涅娃式的眼睛恰相匹配。她的生活至少曾经历过重重忧患,而今总算到达了前景看好的安全港湾,她的目标,就是在亨察德眼下只能是更加沉沦的情况下,尽先将他置于某种类似的宁静之中。
他们驱车沿着大道走了几英里,又接着打听。有一个在附近干了几个星期活的修路工告诉他们,他曾经在他们提到的那个时间看见过这样一个人,他在天气堡离开了通到麦切斯特的驿车道,走上了绕过爱敦荒原北部的那条岔道。他们拨转马头走上了那条路。不久,车轮就滚滚走过那片古老的土地,这里,那些原初部族的脚步一擦而过,从此以后,它的地面除了给野兔刨过,就连一指深也没有给翻动过。那些遗留下来的古冢上面石楠丛生,显出毛茸茸的暗褐色,在高地上圆圆地矗立天际,犹如千乳女神狄安娜[5]仰卧高地袒露的丰满乳房。
他们在爱敦荒原搜寻,但是没有找到亨察德。法夫瑞赶着车继续向前,下午走到了荒原向安格堡以北伸展的前沿附近。那儿有个明显的标志,是一座顶上有一簇枯枞树的小山,他们马上从山下赶车过去。他们完全可以肯定,他们所沿着走的这条道路,到此为止,正是亨察德步行走过的那条道;但是现在路上开始出现一些岔道,要想循着准确方向继续向前,就只能全凭猜测了。于是唐纳德竭力劝说妻子,不要再亲自找寻,而是靠其他办法来得到她继父的消息。他们现在离家至少有二十英里,但是如果在他们刚才经过的那座村子让马歇上一两个小时,还有可能当天赶回卡斯特桥;要是在野外继续走很远,那他们就只好露宿过夜了。“那样可就是在金镑上凿洞啦。”法夫瑞说。她掂量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同意了他的看法。
法夫瑞于是勒住马,但是在调转方向以前停了一下,居高临下泛泛地扫视了一遍周围铺展的旷野。他们正在眺望的时候,从那边树下走过来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在他们前方经过。此人像是个干力气活儿的。他步履蹒跚,目光一直盯着前面,好像戴着眼罩似的,一只手上还拿着几根小木棍。他跨过这条路,下到一个小山谷,那里露出一所小农舍,他进到了里面。
“要不是这儿离卡斯特桥那么远,我就得说,他一定是可怜的卫特,那刚好像他。”伊丽莎白-简说。
“可能就是卫特,因为这三个星期他一直没到场院里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还欠他两天的工钱呢,也不知道该把钱付给谁。”
既然有这种可能,他们就下了车,至少要上小房子那儿去打听一下。法夫瑞把缰绳拴在院门柱上,他们于是走近这个简陋的、的确是最简陋的住所。墙是用黏土坯垒成的,原先表面用抹子抹过泥,由于长年雨水冲刷,墙面满是裂缝,坑坑洼洼、沟槽纵横。那些灰色的裂缝上面,有带着叶子的常春藤枝蔓在这里那里地拢着,可是也没有足够顶用的劲头拉住。房顶的椽子都弯了下来,顶上铺的草也烂了,露出一些窟窿。树篱上的叶子经风一吹,纷纷落到门道的犄角里,没有人动就积在那里。屋门半掩着,法夫瑞敲了敲,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卫特,恰恰不出所料。
他的脸上显出深切悲痛的样子,眼睛恍恍惚惚地望着他们,他手上还拿着刚才在外边捡回来的几根小木棍。等他一认出他们来就愣住了。
“怎么,阿贝·卫特,是你在这儿呀?”法夫瑞说。
“是呀,先生!你们知道,他虽然对俺厉害,可是妈在下边住的那会儿,他待她可善啦。”
“你说的是谁?”
“哦,先生——说亨察德先生呀!你还不知道吧?他刚刚过去了——照太阳看,约摸半个钟头以前;因为俺们自己没有表。”
“该不是——死了?”伊丽莎白-简结结巴巴地说。
“是,太太,他过去了!妈住在下边那会儿,他待她善,把上等的船运煤[6]给她送来,烧完了简直都没有灰;还有土豆呀什么的。都是她用得着的。你阁下和你旁边这位太太结婚那天夜里,俺看见他朝街下头走过去,俺觉着他垂头丧气、晃晃悠悠的,就跟上他走过灰桥。他转身看见俺,就说:‘你回去!’可俺还是跟着;他又转过身来说:‘先生,你听见了吗?回去!’可是俺看到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俺还是跟着他。后来他说:‘卫特,我一直在告诉你回去,你干吗还老要跟着俺。’俺说:‘先生,因为俺看你的情况不妙;尽管你对俺挺厉害,可你待妈善,俺也要待你善。’后来他又朝前走,俺还是跟着,他就再也不抱怨俺啦。俺们就那样走呀——走了一整夜。早晨天上还是青灰色儿,不到大白天呢,俺朝俺前面一看,就看到他跌跌撞撞,简直都拖不动了。那会儿,俺们已经走过了这儿,俺原先走过的时候,看见这个房子空着,就把他弄回来。俺把窗上的木板都卸下来,帮他进里面。‘怎么,卫特,’他说,‘难道你真是一个又可怜又可爱的傻瓜,硬是要来照看俺这样一个倒霉的人!’后来俺又往前走了一截,近处有些砍木头的人借给俺一张床、一把椅子,还有几件别的用的,俺们把这些东西搬到这儿来,俺们尽量让他舒服点儿。可是他的气力没复原。因为,太太,你知道,他吃不下东西——吃不下,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啦——他身体越来越虚弱,今天他就死了。有一个街坊已经去了,找人来给他量尺寸[7]。”
“天哪——落到这样!”法夫瑞说。
至于伊丽莎白,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在他的床头上别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些字。”阿贝·卫特接着说,“可俺不是识字断文的人,念不了写的东西,所以不知道是什么,俺能去拿来给你们看。”
他跑进屋里去,他们俩静静地站在那儿,一会儿工夫他就拿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回来了。纸上用铅笔写着下面这些话:
迈可·亨察德的遗嘱
不要把我死的事告诉伊丽莎白-简,也不要让她为我悲痛。
还有不要把我葬在圣地。
还有不要请教堂司事为我鸣钟。
还有不希望任何人向我的遗体告别。
还有不要任何人跟随我送葬。
还有不要在我的坟头栽花。
还有不要任何人纪念我。
我签名如下
迈可·亨察德
“我们怎么办?”唐纳德把这张纸递给她说。
她无法清清楚楚地回答。“哦,唐纳德!”最后她泪眼模糊地说,“这叫人多么难过呀!唉,要是那最后一次分手时我没有那样冷酷无情,我也不会这样在意……可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那就只好这样了。”
亨察德在弥留的痛苦之中所写的这些,凡是能办到的,伊丽莎白-简都是谨遵照办,虽然这并不多是出于视遗嘱为神圣不可违,而更是她自己独立的见解:认为写这份遗嘱的人心口如一。她懂得,这些指示就是构成他整个生命的同种材质的一部分,因此而绝不能打折扣,以使自己的哀伤略得慰藉;或者给她丈夫博得个宽容大度的赞誉。
一切到底都过去了;尽管因为她在他最后来访的时候误解了他,因为她没有及早去搜寻他,使她追悔莫及,而且这种懊悔在好一阵子都深沉而又强烈。从此以后,伊丽莎白-简就觉得自己生活在温和的气候带里,在这种气候中本来就是温馨愉悦的,特别是她早期度过了若干在迦百农[8]的岁月以后,就更令人加倍地感觉到了。等到她新婚后生活生动炫目的感情逐渐安定宁静下来,她天性中较为精良的倾向就有了用武之地,她发现了自己周围那些日子不大宽裕的人那种使一些有限机遇尽量持久的秘诀(正如她曾一度领会的一样)。她认定这中间包括略施种种小技,把那些并不绝对难办地将自身展示于人的本来微不足道的称心如意之点加以扩大,如此把握住了,它们就和那些忽略未得的更广泛的利益一样,对生活起到了很多振奋鼓舞的作用。
她所得到的教义又反作用到她本人,因此而使她认为,她在卡斯特桥下层受到尊敬与在顶尖上流社会安享荣华,就个人来说这之间并没有什么重大区别。的确,她的地位已在一个明显的高度,按一般的说法,应该是对很多事给予感谢,但她却并未感情外露地感恩,这并非她的过错。她所拥有的那种经历教导她,姑且不论是对错与否,在这个可憾的世界匆匆过往的时候,得到的那种吉凶未卜的荣誉,几乎唤不起昂扬的热情;即使在旅途上某个中间站,像她那样骤然如日中天、光明耀眼也是如此。但她那强烈的意念仍然是:她或是其他任何人所得到的,都不应少于他理应所得。而这种意念也并未使她盲目,看不到这样的事实,就是还有另外很多人所得到的大大少于他们理应所得。她固然身不由己忝列幸运者之列,而对于不可预见的力量如此顽强持久却仍然不断感到惊奇;因为她正是这样一个人,在成年阶段得到了这种不受干扰的安谧宁静,而她的青年时代却似乎教导她:幸福不过是整个一出苦痛戏剧中一段走过场的插曲而已。
* * *
[1] 指英国小说家笛福的小说《鲁滨孙·克鲁索》(即《鲁滨孙飘流记》)的主人公。
[2] 旧时英国有巡回审判制度,法庭定期在若干城市轮流开庭,审讯重大案件。
[3] 指判处绞刑或远远流放至澳大利亚博托尼湾去。
[4] 此为当时一种新式护窗。
[5] 据古希腊罗马神话,狄安娜为月神、狩猎、森林和丰收女神,在爱琴海滨的弗索有狄安娜神庙;庙中有从天而降的千乳女神狄安娜雕像,曾被誉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现已毁。
[6] 过去英国北方煤矿出产的优质煤均由纽卡瑟集散,经海运至各地。
[7] 西俗:按死人尸体尺寸制作棺木。
[8] 迦百农为巴勒斯坦加利利沿海城市,那里的百姓“坐在黑暗里”。耶稣即从此处开始传道。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4章第13—1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