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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三天里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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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月十八日

星期天早晨,欧文艰难地跋涉在托尔教堂村至卡里福德间六英里的群山与峡谷之中。

爱德华已经给他回了信,信中除了表达他对情诗与莫里斯太太的信之间奇怪的矛盾感到惊讶以外,主要大意便是说他又一次拜访了已去世的布朗先生的邻居,通过一切可能的间接渠道和直接消息得到了一些对曼斯顿夫人的描述,她个子挺高,肩膀宽宽的,胸部丰满,而且她的鼻子又直又大。可是,提供消息的人却不知道她眼睛的颜色,因为只在街上看见过她进进出出。信的最后又补充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最近曼斯顿太太和她丈夫来的时候,那女人几乎认出了她,可是她一直用面纱遮掩着。她来霍克星顿之前的住处邻居是一点也不知道。爱德华说他无法再从其他渠道得到任何线索了。

在敲钟前几分钟,欧文到了教堂的门口。教堂里还没有人,于是他绕过侧廊。塞西利亚常常给他描述她自己和其他人一般都坐在什么地方,因此他知道在哪儿去找曼斯顿和他太太的座位。前两三次他察看错了,而后他便拿起一本写着“尤妮斯·曼斯顿”的祈祷书,书差不多是新的,上面书写的日期大约是在一个月以前。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出现在世上的跟曼斯顿住在一起那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合法妻子。

卡里福德的村民们用不着引座员,都静静地走到他们崇拜神灵的地方。当地人和住在教区里的人都有自己的座位,而外来人则自己找座位。格雷坐在教堂中部北侧的一个座位上,紧靠着把教堂中部和北部侧廊分开的柱子后面。这部分全是阿尔克利芙小姐以及她的雇农和仆人们坐的地方,曼斯顿的座位就在他们中间。欧文的座位与曼斯顿的座位隔一条过道,而且比他的座位略微靠前。欧文只要身体稍稍前倾,就可以看清坐在那儿的任何人的脸孔。而他若坐直的话,由于中间有柱子挡着,坐在那儿的人却一点儿也看不到他。

为了尽量不让曼斯顿知道他在那儿,教徒们走进教堂的时候,欧文没有转过一次头。旋即,从北边通道传来一阵丝绸衣物的沙沙声,声音传入了曼斯顿的座位。欧文知道有个女人已经进来了,好似还伴随着重重的脚步声,这说明曼斯顿跟她在一起。

他立刻站起来,急切地朝那个方向看去,看到一位女士,站在离他最近座位的一端,她身子的另一边则露出曼斯顿的身影。格雷扫了两眼,便看出了她的许多特征。状态如下:

她个子挺高。

她肩膀宽宽的。

她胸部丰满。

根据照片,她很容易被辨认出来,可是她眼睛的颜色却无法确定。

他神思凝重地缩身于自己隐匿的座位上,听着礼拜继续进行——一种怪异的现象曾使他妹妹对这个女人起了疑心,而与她的疑心相反的是,所有明显和普通的证据和可能性推测都引导出相反的结论。那儿坐着的正是照片中的女人,丝毫无误——他还希望知道什么呢?塞西利亚希望知道更多的情况。尤妮斯·曼斯顿的眼睛是蓝的,这个女人的眼睛理所当然也应是蓝色的。

对着乐谱的节奏打拍子,新手比老手在效果方面要多耗费十倍的精力。欧文觉得,他和爱德华试图追踪这条已知的线索,情况便是如此。他冥思苦想,可还是想不出怎样给这件牵神缠心的事找到一种至关重要的检测手段——这种手段必须做到不为他人察觉。这样的话,假若它证明这个女人的确与那个姓名相符,他可以不至于身处劣境,招来谴责,而能安然退出。

但是,从他坐的位置上要看到曼斯顿太太的眼睛是不可能的,所以目前他无法直接看清她眼睛的颜色。阿尔克利芙小姐可能已认出他了,不过曼斯顿还没有。他觉得绝不能让管家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而且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他到村里来过,直到这一天平安地过去。

门一打开,格雷就离开了教堂,溜溜达达地走到田野里,极力思考着其他的办法。他本想去看看农夫斯普林罗夫,可是这件事还未平息下来,他是绝对不能去的。上午和下午的礼拜之间相隔两个小时。

时间快到了。欧文还没想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办,也没能决定下来是否要冒险去趟旧宅,面对面地去看看曼斯顿夫人。但是他快走到那儿的时候,下午礼拜的钟声就响了。他便静静地站在公路上,从那儿能看到旧宅前面的一部分。欧文还在踟蹰的时候,有两个人从半遮半掩的住宅前门出来了。他马上便认出他们是曼斯顿和他太太。曼斯顿戴着他那顶旧式园丁帽,胳膊下夹着一本杂志。他们一出大门,他便拐入一条小路,翻过小山,朝远离教堂的方向走去。他显然想散散步,看看那些让他发笑的幽默故事,而他太太则转向另一个方向,步入通往教堂的小路。

欧文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他急急忙忙朝教堂走去,而后一个急转弯,又折回到那条曼斯顿太太必然经过的小路上去。

大约过了三分钟,曼斯顿太太出现了,她没戴面纱。当她愈走愈近时,他才突然发现一个难题——在室外仅凭一次随意的碰面就看清一个陌生人眼睛的颜色,并非易事。要达到目的,他非得让曼斯顿太太离他很近,不仅如此,还得让她紧紧地盯着他。

他想好了一个办法,也许会碰巧如愿以偿,就算不行,他也不会暴露自己的意图。当曼斯顿太太走到可以搭话的距离时,他便走上前去说——

“麻烦你告诉我,从哪儿转弯能到卡斯特桥去?”

“右边第二个路口。”曼斯顿太太说。

欧文装出一脸的迷茫。他把手放到耳朵上——向这位太太表示他是个聋子。

她凑近了点,一字一顿地说——

“右边第二个路口。”

欧文激动得脸有点儿发红。他觉得他苦苦寻觅的事儿就要真相大白,可是他的眼睛若是看得不准怎么办?

他又略施小计,凑得离她更近了。他眼睛里隐隐约约流露出因为给她带来麻烦而难为情的样子。

“真够聋的!”她嘟囔了一句,便大声喊道——

“右边第二个路口!”

她把脸伸到离他的脸只有一英尺远的地方。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很用力,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他最初的疑虑无可置疑地得到证实,她的眼睛像午夜一样漆黑。

这样装聋作哑的表演使格雷感到很不是滋味。这个谜底揭开以后,她的脸还没有来得及缩回去,他就不自觉地想显现出自然的表情。但她发现他在窥视着她,似乎要看透她的灵魂——他的眼睛清楚地表明人的眼睛不仅充满情感,而且更具备了一种洞察和探究的能力。

她的表情陡然一变——跟着脸色也变了。她脸上浅淡的肤色变成了灰白;粉红的面颊变得铁青。一个肤色深重的人,人为地在脸上涂些珍珠粉和胭脂在脸上失去血色之后,就会出现这种颜色。

她转过头去走开了。欧文跟她道别,她只匆匆忙忙地嘟囔了一句话作为回答。一阵不安掠过心头,她不由地抬起手捋了一下头发,结果露出了浅棕色的头发。

“她戴着假发,”他想,“或者是染了发。”她真正的发色和眼睛是一致的。

布朗先生的邻居曾说过最近曼斯顿夫人造访的时候,她差一点认出她来——这可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还有那幅照片和他以前产生的怀疑,尽管如此,他始终不相信曼斯顿太太是个化身。可是现在因为那首诗,因为她和曼斯顿去霍克星顿时的沉默与窘态,还因为她刚刚流露出的不安神情,格雷却相信这个女人准是冒名顶替的了。

曼斯顿为什么要玩弄这样一种骇人听闻的诡计?他左思右想,一点儿也揣度不出其中的原因。

那个女人一走出视线,他便换了个方向,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沿着小径朝托尔教堂村的家中走去。

他一心想消除塞西利亚担心再次成为曼斯顿太太的恐惧;同时,尽管有验尸报告和法庭裁决,他还是难以相信人们的推测,即第一个曼斯顿太太已命丧火海。他这样思索着,脑海中又闪出一个新念头。是否有可能像搬运工所讲的,那个据说是出生在美国费城的真正的曼斯顿太太曾登上火车回到伦敦,而后化名离开了这个国家,以此来逃避她曾嫁给一个感情多变、不忠不义、不负责任的丈夫而带来的那种痛苦呢?

听到她哥哥带来的消息,塞西利亚忧怀难释,心情纷乱。她终于又想起了她的朋友——卡里福德的教区长。她把兰汉姆先生对自己善意的言行,以及他非常希望帮助她的事告诉了欧文。

“他不仅心地善良,而且相当理智。我们是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帮助我们。”

“他还是执法者呢。”欧文以一种赞同的口吻说。他也觉得对教区长吐露秘密并没有什么害处,但是要完全信赖他还有一定困难。他希望他们兄妹二人能和兰汉姆先生面谈。可是在卡里福德教区居民和所有仆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起去拜访他又不太明智。

他们都不反对先写封信给他。

主意拿定以后,他们就马上着手实施。他们立刻写信给他,请求他仁慈地给他们一些急需的建议,还请求他相信他们的保证,他们所提出的附带要求的确是有充分理由的——他们不能去拜访他,而他们欢迎他在这星期无论哪天的晚上来托尔教堂村找他们。

2.三月二十日下午六点至九点

两天后的晚上,兰汉姆先生没有按时吃晚饭,而在晚饭的时间来到了欧文住处的门口。他的到来受到热情的欢迎,兄妹二人真心实意地表示感谢。他们把马拴在围篱的柱子上,领教区长进屋,让他坐在安乐椅上。

格雷把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讲给他听,并且提醒他,最初他们丝毫没有怀疑过曼斯顿太太的真伪,他们是在努力寻找证据证明曼斯顿有罪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了令他们惊讶的迹象,于是才产生了新的疑惑。这些疑惑比最初的疑惑更加不可思议,却更加触目惊心。

塞西利亚万分焦急,于是出现了一种信任的气氛,大大地冲淡了一切繁文缛节,兰汉姆先生充满同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指控。”他说。这是所有想法凝聚在上面的一种开场白。

“暂且假设这种李代桃僵只是偶然事件促成的,”他继续说,“可伴随着这种假设,我们还得考虑考虑——到底曼斯顿的动机是什么?是什么动机能有这么大威力,让他冒这么大的危险呢?在这种特殊的关键时刻,就是最恣意狂放的浪子也不会只为讨个新欢而迈出这么卤莽的一步吧?”

欧文早就明白很难猜出他的动机,塞西利亚则没想到这点。

“不幸的是,”教区长接着说:“我们不能再从搬运工奇尼那里得到更多的证据了。我想你们知道他后来的事儿吧?他去了利物浦,登上轮船,打算漂洋过海去美国,不料在途中他失足落水,淹死了。不过他的口供却是事实,毋庸置疑——事实上,他的行为就能证明那是真的——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去怀疑真正的曼斯顿太太离开这里,乘早晨的火车回去了。事情若是这样,要是这个女人不是她,那她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那则启事呢?——我的意思是说,一则善意的寻人启事,从它提供给她的信息上来看,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使她佯作不知而化身出逃呀。”

“我觉得这个论证站不住脚,”格雷说,“我最初猜想她挺恨他,对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感到厌倦,于是决心过新的生活。我们可以设想她又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也许住在国外某个地方。她为了自己也会保持沉默的。”

“你说中了惟一切实的可能性。”兰汉姆先生的手指敲着膝盖说,“这样第二个难点的确是消除了,可是他的动机依然是毫无线索。”

塞西利亚愈想愈害怕,她无法再随着他们的谈话想下去了。“她烧死了,”她说,“哦,是的;我害怕——我害怕她烧死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无法再相信她死了。”教区长说。

她依然往最坏处想。“那么,也许,第一位曼斯顿太太不是他妻子,”她又说,“那我也还是他太太呀,对不对?”

“他们结婚的事很确凿,”欧文说,“有大量相关的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

“总的来看,”兰汉姆先生说,“我建议你直截了当地问问管家,让他提供出合法的证据,证明现在的女人是他的原配——在我看来,你一开始就应当这么做。”他又转过脸和蔼地看着塞西利亚,问她为什么随随便便就不要她的丈夫了。

她不能告诉教区长她厌恶曼斯顿,而且依然深深地爱着爱德华。

“肯定是受惊了。”他替她回答说,那样子就像是他平日在讲坛上布道一样。“但是婚姻是神圣的结合,所有重要的事情,不管是法律上的还是道德上的,都应该考虑进去。把一切事情都搞清楚是你的责任。无疑,曼斯顿先生持有证据,可是那女人的身份应该公开明确,这件事只与你自己紧密相关(而你躲得远远的,好像对这种情况挺满意),为此他没有必要把那些证据展示出来,更不会再有人愿意不怕麻烦来证明一件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你本应获得一切证据,让事情水落石出,可你却跑开了。”

“这有一部分是我的做法。”欧文说。

她要回答的还是同样的话——她不爱曼斯顿。可她没有吐露真情。

“不过没关系。”教区长补充道,“或许,它更增加了你作为一个女性的声誉。那么我要说,让你哥哥给曼斯顿写封信,就说你希望确信一切在法律上都是清清楚楚的(比如说,万一你想再结婚),我想你肯定会的。要不,你若愿意,我亲自来写?”

“哦,不,先生,不,”塞西利亚恳求道。她的脸变得煞白,呼吸急促,“求求你,什么也别说,就让我跟欧文在这儿生活。我真害怕到头来我还得回到响水山庄去做他的太太。我不想去。千万别把我们告诉你的事说出去,就让他继续骗下去吧——这对我再好不过了。”

兰汉姆先生终于悟出来,就算塞西利亚曾经爱过曼斯顿,现在这种爱也早已变质,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情。

“不管怎么样,”他骑上马背,准备离开时说,“我会关注这件事情。放下心来,格雷小姐,相信我,我不会让你陷入困境的。”

“不要说出去。”她仍在恳求。

“我们会考虑——不过我必须尽我的职责。”

“不——不要尽你的职责!”透过朦胧的黄昏,她抬起头来看他,手中的蜡烛把她自己的脸庞和眼睛照亮。

“那么我要好好想想。”兰汉姆先生说,很显然受了感动。他调转马头,和他们亲切地道别,然后策马而去。

三月的天空寒冷而清澈,空中数不尽的群星像晶亮的小鸟鼓翼般地轻轻颤动。卡里福德的教区长往家的方向策马疾行,对这美丽的景色视而不见。他从塞西利亚乞求的声音与目光中醒悟过来,把此次会晤的主题又清楚地摆在自己的面前。

塞西利亚和欧文的怀疑是可信的,而且有理有据——这点他必须承认。就因为塞西利亚害怕再次回到曼斯顿身边,他就听从了她三番五次的请求,那么他——一个牧师,一个执政官,一个按良心办事的人——这样做应不应该呢?她的要求明智吗?她若坚持她现在的想法,而且也不能提供确凿的证据,仅此一点她就永远无法安心地再跟别人结婚。假设塞西利亚是曼斯顿太太——也就是说,他的第一位太太已经烧死了怎么办?那么曼斯顿通奸的事便会得以证实,而且,兰汉姆先生想,把这件事立案依法处理是够残酷的。假如新来的这个女人,像人们所说的,是曼斯顿失而复得的太太呢?那也对塞西利亚毫无害处,因为她是个法律上结婚无效的单身女人。如果证明这个女人并不是曼斯顿的太太,而他的太太还活着,正像欧文所猜测的,是在美国或其他地方,那塞西利亚也是安全的。

第一个假设会引起最坏的事故发生。如果她确确实实是曼斯顿的太太,她会真的安全吗?这一点很值得怀疑。但是,不管事情可能怎样,还应该让这位温顺无援的姑娘继续追踪和控告这个男人,因为只有她自己才能帮助自己,保护自己。她只有一次生命,而全世界的人都轻蔑地注视着她。在某种程度上,这种遭到蔑视的痛苦应该由那个男人来补偿。因为是他的恣意妄为——说好听的是如此——造成的这种后果。

兰汉姆先生愈来愈觉得他一定要尽职尽责,深入调查这件事。他一到家,便坐下来给曼斯顿写了一封简单而友善的信,并且立即亲自发送出去。然后他又猛然坐在椅子上,继续冥思苦想。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当然不会有的。一个聪明人不会没有动机就去行事的。那么,曼斯顿的这种反常行为到底说明他有什么设想的动机呢?即使他可能是一个科林斯人[1],像圣·乔治的龙一样专门猎取处女的贞操,他也绝不会荒唐到仅仅为了获得那个女人而冒如此大的风险。这没有任何道理——她在各方面,不论肉体美感上还是精神境界上,都不及塞西利亚。

另一方面,他分析这件事时想,一个故意躲避丈夫达一年之久的女人,竟然只凭一则启事便被召回来了,这似乎太不可思议了。事实上,如果这一系列事情没有预先谋划的话,那么一切进行得也太顺利了,太见效了,简直就像古戏中的结局一样,总是不分青红皂白来个皆大欢喜。而且关于钥匙和手表,也是疑点重重。她解释说是因为疏忽而落下的。这个说法有些过于牵强。惟一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是报社记者提出来的——她是故意留下那些东西,用来掩人耳目,隐匿她逃离的事实。然而,这个动机又与现在这个女人看到启事后便悄然溜回的做法极不相符。可是,还有两块烧焦的骨头。他把书和报告推到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地苦苦思索着这件事。这时客厅的侍女走了进来。

“小斯普林罗夫先生从伦敦回来了,他今天晚上可以见你吗,先生?”

“小斯普林罗夫?”教区长说,感到有点儿吃惊。

“是,先生。”

“当然,他可以见我,让他进来。”

爱德华很不耐烦地走了进来,表现出对刚才通报占用的那段时间感到烦躁。他站在门口,手里依然提着那个黑包,肩上依然披着十五个月前那个火灾之夜他回来时披的那件旧的灰色披风。他的样子给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印象——他已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很激动。

“我这时候从伦敦回来了。”门一关上,他便说道。

他话里有话,而且表情奇怪,像有什么重大的发现。兰汉姆先生不由得问——

“是关于格雷兄妹和曼斯顿的事吗?”

“是的。那女人不是曼斯顿太太。”

“证据呢?”

“我能证明她是另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安妮·西威。”

“他们的怀疑真是千真万确的了!”

“现在为了这件事我能再多做些事。”

“对曼斯顿的动机提提你的看法,好吗?”

“只是提议,记住。但是我的揣测与我秘密破获和得到的事实极为吻合,这使我很难相信再有其他的解释。”

在爱德华的举止中,有一种类似野生动物一样浑然忘我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只有一个敏感的人在意识相当专注的时刻才能表现出来。教区长明白,不管他会讲什么,都将会是非常重要的。

“坐下,”兰汉姆先生说,“我整个晚上绞尽了脑汁,想就这件事琢磨出点门道,却毫无所得——真是毫无所得。你对欧文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对谁也没说。我也觉得给你写信说不清楚,这件事错综复杂,所以得来和你面谈。”

斯普林罗夫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话,于是他们俩便一起坐下来。他们的说话声本来可以清清楚楚地传到屋子的各个角落,但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对方几乎都要听不到了。其中还有些话支支吾吾的不完整。四十五分钟过去了,爱德华站起身来,走出了教区长的书房,又披上披风。他没有回家,而是拿着封电报先去卡里福德火车站。发完电报后,他才在进村这么长时间后第一次朝他父亲的住所走去。

* * *

[1] 科林斯人,指荒淫无耻的人。——原注

3.晚上九点至十点

下面所要叙述的还是这天晚上旧宅里的情况。曼斯顿坐在客厅的壁炉旁,一直读着教区长送来的那封信。他对面坐着个女人,邻居都把那女人当作是曼斯顿太太。

“事情对我们很不妙,”他愁眉不展地说。他的忧郁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他经过推断,担心自己会受到法律惩罚。他说这番话时,把信递给了她。

“我几乎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消息。”她回答说,语气显得满不在乎,“在去教堂的路上,我就看出来盯着我看的那个小伙子眼睛里藏着怀疑。这一点我敢肯定。”

好一会儿,曼斯顿没有回答。他面色疲惫憔悴。近来他的头总是抬不起来,好像老了一样。“要是他们查清了你是——你是谁——是的,他们是要查清的。”他低声咕哝着。

“他们肯定查不出来。”她看着他,用一种颇为肯定的语气说,“即使他们果然查出来了,在我看来这个恶作剧也没多么严重,你也用不着表现出这样痛苦不堪,又惊又惧的样子来。你让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真跟要了命似的。”

他没回答。她继续说:“假如他们说并证实尤妮斯还活着——亲爱的,你知道她还活着——她肯定是要回来的。”

这番话好像把他唤醒,激他开口。他又重复了他们一起居住期间他讲了上百次的话,他分门别类地把所有的事件都跟三贩客栈的大火联系起来。他着重强调那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件事,而且带着一种在目前情况下反常的焦虑,极力想证明客观条件必然使他的太太葬身火海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壁炉前的地毯,过来安慰他。接着,她又对他耳语,说她仍像以前一样心存疑虑。“喂,假设她逃走了——只是假设她逃走了——她会在哪儿?”她诱哄他。

“你怎么这么没完没了地打听?”曼斯顿说。

“因为我是个女人,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在圣勃兰丹飞岛上。[1]”

“言辞的刻毒比什么都残酷。啊,好哇——她要是在英格兰,她就会回来的。”

“她不在英格兰。”

“可她会回来吗?”

“不,她不会的——喂,夫人,”他说着站起来,“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了。”

“哈——哈——哈——她没死。”那女人撅起嘴巴又低声地抱怨说。

“我告诉你,她死了。”

“我可不这么想,宝贝。”

“她烧死了,我告诉你!”他大声叫道。

“让我高兴高兴,至少承认她有可能还活着——仅仅是可能。”

“好吧——为了让你高兴我承认,”他急速地说,“是的,我承认她有可能还活着,让你高兴。”

她看着他,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这话可能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可听他的口气好像远远不是开玩笑。他的脸就明明白白在她眼前,可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好奇也是很自然的事,”她面带愠色地抱怨说,“你总是说我像她嘛。”

“你比她漂亮多了,”他说,“不过你的身高和体形跟她差不多。别自寻烦恼,虽说你只是我的管家,可是你一定要明白我们的灵与肉已经结合在一起了。”

听完这番话,她稍微抑制了一点她的情绪。“是太太,”她说,“真真正正的太太。因为你不能解雇我,否则你就会名声扫地,身败名裂。而且还会招致严厉的处罚。”

“我承认——这都说好了。尽管一开始就搞错了——完全搞错了。”

“别说什么搞错了这种隐晦的话让我猜。哎,亲爱的,你冒险把我弄到这儿来,动机是什么?”

“你的美貌。”

“多谢你的赞美,可我不信。说吧,你的动机是什么?”

“你的智慧。”

“不,不,不是我的智慧。我要是有智慧,早就做了太太了,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的美德。”

“也不是美德。”

“我说了是你的美貌——真的。”

“可是我会看也会听。要是人们说的是真的,那么我远不如塞西利亚漂亮,还比她大好几岁呢。”

听到她的话,曼斯顿的神情表明她的话千真万确,所以他勉强回答说:“噢,不是。”这惹得她更加懊恼。

“仅仅是喜欢我或爱我,”她接着说,“一切就不会是突如其来,就像你伪装的热情一样。在大火之后和你跟塞西利亚结婚之前这段时间,你到伦敦去了好几次——你从没去看我,或者根本就没想到我的存在,也不关心我没有工作、穷困交加的处境。可是你和她结婚并和她分开的那个星期,你突然跑来跟我求爱——你还不是先来找我,你还去过了其他几个地方——”

“没有,没有几个地方。”

“是的,你亲自跟我说的——你先去了曼斯顿太太住过的惟一住所,发现房东已经离开并且去世,而且那条街上再不会有人知道你太太的确切容貌后,你才来找我做出了这个安排——就是让我冒名顶替她。你这样费尽心机,表明这不仅仅是爱不爱的事,还有更严重的事牵扯在里面。”

“胡说八道——我费尽什么心机了?婚礼之后我发现塞西利亚不愿跟我在一起,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感到特别心烦。这有什么不近人情的呢?”

“没有。”

“还有你提到的那些有利因素——没有人认得我的第一位太太——似乎是上天特意为我们的共同利益安排的,使我原先充满激情的设想圆满地实现了——我可以称你是我的第一位太太,从而避开谣言。否则的话,你到这儿来准有人说三道四。”

“我的宝贝,事情不是这样。要是曼斯顿太太烧死了,那么,你更深深爱着的塞西利亚就会作为你的合法妻子必须跟你住在一起。要是曼斯顿太太没烧死,那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要知道她随时都可能再回来,揭穿你让我冒充她的骗局,毁掉你的名声和前途呢。”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才冒这个险(假设她没有烧死,不过我不承认)。”

“不——你是因为别的原因才冒这个险。你宁愿让她发现塞西利亚是你的第二任太太,也不愿让她发现我是她——你的第一个太太的替身。”

“你碰巧合适——记住这一点。”

“也不算合适。想想你给我讲你第一个太太的经历所花的气力吧。你给我讲她怎么出生在费城,接着又让我读完费城手册,又讲美国生活和风俗的细节,惟恐这儿的居民知道你太太尤妮斯的出生地和经历——虽然这不大可能。噢!然后你为什么又让我模仿她的笔迹,染了头发,涂上胭脂,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你觉得安排这一切,比让塞西利亚相信自己是你的太太,并且跟你住在一起更省事吗?”

“你是个贫困的冒险家,为了过上快乐而自在的生活什么都不怕——我屈从了你可真够傻的——”

“苍天在上!——我让你登启事找你原来的太太了吗?我求你让我装作她给你回信了吗?你给我写过一封信来,求我抄好,在登第三次启事的时候再给你寄回去——声称是你失踪已久的太太写来的,而且还把她的逃跑和后来的生活详详细细做了叙述——都是你自己编的。这一切都是我让你做的吗?你哄得我爱你,然后又把我骗到这儿来。噢,这是另一回事。你怎么知道你真正的太太不会回信,从而打乱你的计划呢?”

“因为我知道她烧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迫使塞西利亚回来呢?哼,我的宝贝,我抓住你的狐狸尾巴了。你还不如早点说好,你把我当作你的第一位太太弄到这儿来的动机是什么?”

“闭嘴!”他大声嚷道。

她安静了两分钟,然后又不断嘀咕:“为什么阿尔克利芙小姐让她最喜欢的姑娘塞西被人抛弃,被人取代,而她既不来劝劝也不表示同情呢?你知道吗?我总在想你给阿尔克利芙小姐施加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总是躲着我,好像我也参与了。像我这样穷困潦倒,受人虐待的人也跟着施加什么压力,真是!”

“她以为你是曼斯顿太太。”

“那也用不着躲着我呀。”

“用得着,”他不耐烦地大声说,“我真希望我死了——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从椅子上跳起来,疲惫不堪地走到屋子尽头,而后又更加果断地走回来,盯着她的脸。

“要是真的跟我想的一样,兰汉姆先生起了疑心,那么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他说,“塞西利亚和她哥哥可能只要求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证据,好让她从法律上得到自由——不过也可能远非如此。”

“那是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好了,好了,别担心,小伙子。”她说着,走过来跟他和解。“别这么惊慌——人们都不会怀疑我们的身份。假如他们真的查出我是谁——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像平时一样过日子。人们会说,‘他第一个太太烧死了(或者也可能说‘跑到殖民地去了’),他又结了婚,然后又为了安妮·西威抛弃了他的新太太。’这事再平常不过了——一点也不值得这么惊慌。”

他焦躁地动了动,“不管我们怎么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不是我太太尤妮斯。现在我得想想怎么安排。”

而后,曼斯顿回到他的办公室,整整一夜把自己关在里面。

* * *

[1] 圣勃兰丹飞岛,以十六世纪爱尔兰的航海家勃兰丹命名。勃兰丹曾去寻找“天堂之岛”。这里明显是暗示读者,尤妮斯·曼斯顿是在“幸运之岛”上,同时想阻止安妮·西威的进一步询问。——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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