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月二十一日早晨
第二天清晨,曼斯顿像往常一样走出来。他立刻对他的伙伴安妮·西威说,他们的计划就要考虑得成熟了,等他晚上回来时,他们就可以着手讨论一下细节。幸运的是,教区长的来信没有要求他立即答复,所以给了他考虑的时间。
安妮·西威便开始做家务。除了监管厨工和女仆干活外,她还得抽空亲自去掸扫曼斯顿办公室里的灰尘,惟恐仆人们不留心会把书籍和报纸搞乱。她拿着掸子,轻轻地从书桌走向书架,然后站在屋子中间,环视了一下,看是否有什么显眼的灰尘忘了掸净。
她的目光落到一个陈列柜柜边沿一层薄薄的灰尘上。那个老式陈列柜是按照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工艺用栗木做成的,镶嵌在壁炉旁的壁凹里。在离地面大约四英尺的地方,陈列柜前脸的上部向后缩进去,形成上面所说的柜沿。柜沿上面每一边开了两扇小门,中间填充着一块同样大小的嵌板,构成三个正方形中的第三个。柜沿上的灰尘差不多与她的视线在同一水平面上,尽管上面的灰尘不多,可是她看的角度有些倾斜,所以灰尘看上去却很明显。她站在中间嵌板的对面,发现在那层薄薄的灰尘上面有几个同心的弧形,这使她明白,这块嵌板跟其他嵌板一样,也是一扇门,而且最近有人打开过这扇门,因为底沿的灰尘已经蹭掉了。
终于,她的好奇心得到一点儿补偿。事实的真相是,安妮来探查曼斯顿办公室的情况,是因为她想知道在收到教区长的信,两人又进行了一番长谈之后,曼斯顿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她并不是真正想来这儿打扫灰尘。然而,在安妮看来,办公室的景象,除了使她回忆起一件事情以外,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一次,曼斯顿曾漫不经心地告诉她,两边的锁柜各占了中间一半的空间,嵌板打不开,放在那儿只是为了对称。他昨晚可能是借着烛光打开过这个嵌板,不然他就会看到灰尘上的痕迹,而且把它擦掉,这样他就不会暴露向她说谎的罪过。她一只脚支撑着身体,站在那里默默沉思。她觉得在他们之间有着这么特别的关系,可他仍然不让她知道他其余的秘密,这实在令人恼火,对她也不公平。她走近陈列柜。因为没有锁眼,那扇门肯定能用手打开。灰尘上的圆形痕迹告诉她该向哪边用劲。她用指尖拉了拉,嵌板没有往前移动。她搬了把椅子,站在上面看了看陈列柜的顶部,可是也没看到门闩、门柄或弹簧。
“没什么,”她无所谓地说,“我会问问他,他也会告诉我的。”她下了椅子便转身离开。紧接着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想,真是滑稽,这么点小事竟把她给难住了。她又走回来,打开了陈列柜柜沿下面的一个抽屉,伸手去摸了摸木板的下面。就在这里她摸索到了一个又小又圆的凹槽。她用手指按了一下,没有一点儿动静。她缩回手来看看自己的手指尖:上面压了一个小圆圈的印迹,而且中间有一条直径线穿过。
“我可真傻,这是个螺丝钉的钉头。”不管打开这个陈列柜小暗柜的装置原来有多么神秘复杂,却不知什么时候被破坏了,于是安装了这样一个粗糙的替代品。这更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使她无法就这样离开。她拿了一个螺丝刀把螺丝拧下来,又用小折刀把门拉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大约有十英寸见方的空洞,小洞里面装着不同女人的来信,签名都很神秘,只写了教名(大概姓氏在帕福斯[1]都被人瞧不起);有他太太尤妮斯的来信,还有安妮自己的来信,包括那封回复启事的信。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袖珍书,夹着各种各样的小纸条。
对那些陌生的女人用昵称写的信她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便放到一边。那些信跟她自己写的大同小异,都是受骗后感到悔恨时写的。她的好奇心使她对那种信不感兴趣。
接着她又检查起他太太的来信,日期标明是她和曼斯顿第一次相会,还有他们结婚之前的信。信中充满了处于这个阶段的女人写的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甜言蜜语。婚后不久,曼斯顿来到了响水山庄。他们的鸿雁传书便又开始了。这期间的信件内容更强烈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关上暗柜,把这些信拿到前厅,斜靠在沙发上,开始按照时间的顺序仔细地研读起来。
最亲爱的丈夫——昨天我收到你匆匆的来信,当然很满意。可你为什么不把你确切的地址告诉我,而只是写“布迪茅斯邮局”呢?对这件事我一点儿也想不通,你应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想象不出你所做的工作是否跟从前的一样。你要求我在这儿待一段时间,直到你把“情况摸清楚”再派人来接我。我自然必须遵从你安排。可是正如你所说,如果雇用你的人拒绝接收一个已婚男人,你在职位稳定之前我的存在必须保密,那么你为什么还想把我接去呢?
实际上,掩盖我们的婚姻让我很烦恼,很痛苦,很厌倦。我看到大街上连贫穷的女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她丈夫的姓——理所当然地跟他住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我真希望能再回到利物浦去。
今天我买了一件灰色的防水披风。我觉得我穿着有点长,可是就它的质料来说,价格很便宜。天总刮风,阴沉沉的。从你走后,直到今天上午我几乎就没有迈出过门槛。请你一定告诉我什么时候我才能去。——非常爱你的
尤妮斯
约翰大街
一八六四年十月十七日
亲爱的丈夫——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你讨厌我吗?这星期我没心思去做任何事情。我是你的太太,你生活得风光体面,而我却处于贫困潦倒之中。我因为欠债不得不离开了第一处住所——除了其他东西外,他们还向我索要了许多白兰地,可我千真万确没有尝过。后来我去了坎伯威尔,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而后,我从那儿悄悄地跑了,并且第二次换了姓名。现在我自称是罗德利太太。可是新的住处是我住过的最破旧,但索价最高的地方。我只在那儿住了一夜。我现在住在你当初离开时的那条大街的二十号。昨天夜里,我窗户的窗框啪哒啪哒地响了一夜,很是吓人,我一直睡不着。可我连起床去关上窗户的气力都没有。今天上午我就不停地走——我不知道走了多远——只知道我的脚都疼了。我一直在观察两三家戏院,可是当我以一个想找工作的女演员的眼光来看时,那些戏院就变得那么令人生厌。尽管你说我再也不要去想舞台了,可是我相信,如果你重新发现我在舞台上,你也不会介意的。我天生不是个当演员的材料,艺术也永远不会使我成为一个好演员。我太胆怯和羞涩,天生适合做一个农夫的太太。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当然不该试图再重新登上舞台。想一想,你把我带到遥远的伦敦,却又把我孤零零抛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在利物浦就离开我?可能你想我会对别人说我真正的身份是曼斯顿太太,好像我在世界上还有朋友可以吐露心事似的——我没这么幸运!事实上,我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会比大多数人眼中的陌生人关系更密切。也许我应该告诉你,我给你写前一封信的上一个星期,我祈愿住在费城的叔叔和婶母都还很好地活着(他们是我惟一的亲人),而后我突然决定给我的表兄詹姆斯写封信。我相信他还住在那个地区的附近。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后来就再没见过面,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结婚了,因为怕你会不高兴。我写的是我少女的名字,地址是这儿的邮局。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收到我的信。
一定要给我回信,并寄些东西来。——爱你的太太
尤妮斯
一八六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丈夫——寄来十英镑的汇票刚刚才到,我真高兴万分。可你为什么写得那么尖刻?嗳——真是,我要是早有这些钱,现在我就应该在回美国的路上了,因此不要认为我是在随心所欲地给你添麻烦。你在那个新地点又遇到谁了?记住,我说这话并没有恶意,而是肯定有事实证明你抛弃我了!你感情善变——这我知道。噢,为什么你要这样?我现在失去你了。尽管你怠慢我,我依然爱你。我是痴心难改,无法自拔——我天生就是这样。我真怕这会把我的一生毁掉。我知道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已被另一个女人所取代——是的,我知道。回到我身边来——一定回来。
尤妮斯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亲爱的埃涅阿斯——看过你之后我又回来了。为什么因为我找到了你确切的住址,你就那样大动肝火呢?任何女人都会想这样做——你知道她会的。而且,没有哪个女人会像我这样,用一个假名过了这么久。我再说一遍,在这个月初我搬到这个住所之后我才称自己是曼斯顿太太的。你还要怎么样?
若不是意外地碰上好运气,那我真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了。大清早你就把我从你的房子里赶出来,我没想到这次蒙羞受辱会让我得到重要的消息。穿过园子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女人的谈话。他们也起得很早。我敢确定,那个女人就是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姑娘。对了,他们的谈话与你和阿尔克利芙小姐有关,真是奇怪。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经意间曾跟我提起过,再加上他们谈话的内容,彻底向我揭示了一个你们俩都不明白的秘密。从来没有两个反证揭示了这么一桩有力而确凿的事实。如果再给你一个提示,你就会明白了。我没有泄露这个秘密是基于一种考虑——我怀疑你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佯作不知来欺骗我。现在请客气一点。
尤妮斯
霍克斯顿查尔斯广场四十一号
十一月十九日
亲爱的丈夫——星期一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不折不扣地按照你的要求做了。我已把我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卖给了邻街的旧货商。忍受了几个星期单调乏味的生活之后,这样忙忙乱乱地搬来搬去让我很开心。对这个地方说再见让我心情舒畅——对我来说,伦敦好像比利物浦陌生得多。星期一中午的火车对我很合适。星期天晚上我会望眼欲穿地等着你。
我真希望我给阿尔克利芙小姐写信没有惹你生气。你没有,亲爱的,对吗?原谅我。——你的深情的太太
尤妮斯
查尔斯广场四十一号
星期二十一月二十二日
这是妻子给丈夫写的最后一封信。这个包里还有一封信,是曼斯顿太太的笔迹,可是地址不同。
亲爱的詹姆斯表兄——谢谢你果真及时给我写了回信。昨天我去邮局的时候,一点也没想到真的会有我的信。不过我必须先放下这个话题。我是在一种难以想象的孤独寂寞、忧伤痛苦的情况下立即给你写回信的。
上封信我没有告诉你我是个已婚的女人。不要责怪我——我是在我丈夫的逼迫下对你隐瞒这件事的。我几乎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我曾跟他分居了一段时间——后来他派人来找我(上星期),我很高兴回到他身边。后来他却做出这些事来。他答应来接我,可他没有——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火车。他答应到车站去接我——可他没有。我下了火车乘着夜色走到他的房前,却发现门上着锁,他不在家。我只好来到这儿,在一家陌生的乡村客栈里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给你写信!我选择这个时间给你写出信是为了驱走痛苦。若能把伤痛诉诸笔端,那么伤痛也成了一种快乐——尽管是一种苦涩的快乐。
但是,我想知道一些情况——又羞于启齿。我很高兴按照你所说的去做,到你那儿去做个管家。可我的钱连坐统舱都不够。詹姆斯,你是不是很需要我——你是不是很同情我,给我寄些钱来?靠我卖东西的钱,我还能在伦敦再坚持一个月或六个星期。你能把钱寄到同一家邮局吗?可我怎么知道你……
卡里福德三贩客栈
一八六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信就这样结束了。从纸上的褶痕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写信人写到这儿时,自己对这封信都不满意了,于是把它揉成了一团。她是否又写了一封信,还是根本没再动笔呢?
根据她从曼斯顿嘴里套出的断断续续的故事,还有这包里的两封信,再加上铁路搬运工提供的可靠证据,安妮·西威意识到他太太离开英格兰去了美国很可能是真的。可是,他一开始就情绪激动地发誓说他太太肯定葬身火海了。
如果她被烧死了。那么这封在卧室写的信,很可能就在她停笔之后被塞到兜里,那么也应该跟她一起化为灰烬了,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了。那么为什么他说她烧死了,而又从来没给她看过这封信呢?
这个问题突然又引出一个新的,而且更加奇怪的问题——令她猛然感到万分惊奇。曼斯顿怎样得到这封信的?
他居然拥有这封信的事实,这显然是这堆信件暴露出的最引人注目的问题,可能这与他从未给她看过这封信的原因有关。
根据一些验证,她知道从火灾到他与塞西利亚结婚,再到搬运工忏悔的时候,曼斯顿相信——的确相信——既然他的太太尤妮斯已死,塞西利亚就会成为他合法的太太了。那么从火灾那天晚上他相信他太太死了的那一刻起,直到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他和他太太就不可能再有什么联系了。可是他又有这封信,他们是在火灾之后多长时间又联系上的?
这封信的存在——跟它的内容一样,或者更甚于信的内容——表明曼斯顿太太没有烧死。就算曼斯顿以前不知道,那么他得到这封信后也肯定不会再相信真有那场灾难。那么,就安妮的理解,她对这个谜团得出的惟一答案对不对呢?这就是说,大约在安妮开始和他住在一起时候,他和他太太在某个地方又联系上了。否则,又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竟然赞成他的阴谋,找别人假冒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论她是否在美国,在伦敦,或是在响水山庄附近。
接着又回到原来那个令人烦恼的问题上来。曼斯顿不惜冒着名声扫地的危险,搞了个涉及到安妮的骗局,他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他总是装作充满情爱的样子,可是情况不可能是这样。她的思绪又回到兰汉姆先生的那封信上,信中要求她提供与原来曼斯顿夫人相符的身份证明。她找不到能为这个供养她的男人开脱的丝毫办法。的确,按着她的判断,他最糟糕的选择也糟糕不到哪儿去——落个浪子的名声,可能还要到离婚法庭或其他法庭出庭受审,没准还得付赔偿金。他这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便会有段时间影响他的各种前程。然而对他来说,这种选择却似乎跟死一样可怕。
她把信放回原处,又重新把其他信件和备忘录粗略地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东西。她把暗柜又拧紧,一切都像以前一样。
她的思绪无法平静。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她从来没认识过曼斯顿呀!一个人被怀疑有着某些难以言明的违背道德的行径,而这个人却具有极富魅力的外貌和超群的智力。在这种情况下,表里不一的感觉使她感到一阵战栗,更加恐惧不堪。这个人的奇怪举止曾让塞西利亚惊恐,现在又吓坏了安妮。因为尽管安妮有许多错处,她毕竟没有堕落到愿意参与犯罪的程度。在到响水山庄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她是要来代替一位还活着的太太。到了之后她觉得也没必要退出去,她把这次冒充仅仅看做是摆脱贫困中的操劳与孤独,维持更好的生活方式的一条途径。尤其是,她在一家穷奢极侈的宅院里做过管家,过了一段繁忙喧闹甚至有点奢糜的生活之后,更是如此。
不会纺线,又不懂编织。
她便选择了高贵的战神帕拉斯。[2]
* * *
[1] 帕福斯,塞浦路斯西南部古城,因其城中的阿佛洛狄忒神庙而闻名。阿佛洛狄忒是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此处指这些女人追求的并不是真正的爱情,故无颜将其姓氏写上。
[2] 选自维吉尔(公元前70—公元前19)的《埃涅阿斯纪》第二卷第八〇五至八〇六行。——原注
2.下午
到此时,兰汉姆先生和爱德华·斯普林罗夫都一直在开动脑筋,希望找出问题的重要答案。
翌日整个上午,教区长都坐立不安,思绪万千。很明显,仆人们也都看得出来,在过去的几个月或几年中,从没有任何消息像斯普林罗夫带来的消息一样让老执政官的表情如此深沉严肃。实际上,他已掌握了足够的事实,但是不敢妄加判断。经过绞尽脑汁,反复思索之后,他认为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可以着手执行他的计划了。这种谨慎小心的做法也使他身心疲惫。
一直到下午,他才决定去拜访他的亲戚——阿尔克利芙小姐,并且十分谨慎地从她口中探查她对他专注的事件所知道的情况。他知道,塞西利亚依然受到这位孤独女人的钟爱。阿尔克利芙小姐私下里询问过好几次塞西利亚的情况,而且只要一提到年轻姑娘的名字,她话语中便充满忧伤,这表明这位年长的塞西利亚不论后来出自什么原因抛弃了她最宠爱的,跟她同名的姑娘,都不是出自对她命运的漠不关心。
“你有过什么理由怀疑你的管家不是个正派人吗?”他对年长的小姐说。
“一点都没有。你有吗?”她谨慎克制地说。
“嗯——我有。”
“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因为什么也没有证实。但是非常可疑。”
“你是说在他第一次结婚后他对太太很冷淡,而且后来离开她也很不应当吗?这我都知道。可我觉得他近来对她的态度足以弥补他怠慢她的过错了。”
他直视着阿尔克利芙小姐的面孔。很明显她说的是实话。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跟管家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可能不是曼斯顿太太——她更不会想到后面还有更大的秘密。
“不是因为这个——我希望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我的怀疑首先是,住在旧宅院里的那个女人不是曼斯顿先生的太太。”
“不是——曼斯顿先生的太太?”
“没错。”
阿尔克利芙小姐茫然地看着教区长。“不是曼斯顿先生的太太——那她还能是谁呀?”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一个叫安妮·西威的不规矩的女人。”
兰汉姆先生也跟其他人一样,注意到阿尔克利芙小姐对管家的生活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他一直尽力用各种理由来解释这个问题。现在就她对这则消息的震惊程度来看,一方面证明她和曼斯顿之间的理解程度还不足以使曼斯顿把所有的秘密全部告诉她,另一方面也证明联结她和他的纽带依然存在。兰汉姆最近怀疑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会破裂,现在看来他错了,他后悔在这件事上没能保守秘密。可是现在已来不及了,他索性把他的证据说出来,把他的理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他还没有说完,她就又恢复了谈话开始时她那种故作拘谨克制的态度。
“你论证得这么详细,我几乎就要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了。”她回答说。“但是只有一个事实和你刚才的论证截然相反,而且这个事实只有确凿的证据才能证明。这就是,没有令人信服的动机来说明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更别说曼斯顿这样头脑清晰,正直诚恳的人——会被诱使去冒险做这样一件令人瞠目的事——根本没有动机。”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直到昨晚一个朋友来拜访我——我的朋友,也是可怜的小塞西利亚的朋友。”
“噢——还有塞西利亚,”阿尔克利芙小姐说,急切地抓住这个名字引发的想法。“他爱过塞西利亚——没错,现在还爱着她,而且是狂热地,真诚地爱着她,这点我敢用生命担保。塞西利亚比曼斯顿太太——要是我可以这么叫她的话——年龄上小好几岁,性格上温柔得多,容貌上更加美丽。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就不声不响地突然把她放弃了呢?兰汉姆先生,你的故事太荒谬了,我不相信!”她言辞热切,面色发红。
教区长本来应该提出他的第二种看法——说出可能的动机——可他因为自身的原因没有说。
“很好,太太,我只希望事实真如你所想的那样。当面问问他这个问题,那女人是不是他太太,看看他反应如何。”
“我明天问,肯定会问的,”她说,“我总是让这些事情像各种霉菌一样在健康通风的条件中死去。”
但是教区长从她面前刚一离开,他“播下的小芥菜种就长成了大树[1]”。她想使自己纷乱的头脑安静下来,但焦急的心态不能使她再忍受一夜的拖延。她如坐针毡般地等待夜幕的降临,以便掩护自己的行动。太阳刚刚下山,天还没全黑,她就裹上披风,悄悄地溜出宅院,在苍茫暮色中径直朝旧宅走去。
通常教区长在家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进餐。可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坐在教区长的家里与教区长一起吃晚餐,其中一个人看上去像个官员,除了双眼以外,其他部分都很平凡。另一个就是爱德华·斯普林罗夫。
发现这些精心隐藏的信件令安妮·西威感到痛心。作为女人,她坚持认为曼斯顿没有权利对她隐瞒他和他前任太太的这些联系。困惑与迷茫孕育出焦虑与烦恼,焦虑与烦恼又发展成愤怒与怨恨——驱不散的忿恨,赶不走的好奇。整个上午,她的忿恨和好奇越来越强烈。
吃午饭的时候,管家也没对他的伴侣说什么。他看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似乎毫不在意。他的一切行为都暴露出某种不幸的事件即将发生,可是他却缄口不谈。她竭尽一个女人的能力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最后,她终于领悟到他打算秘密地潜逃。她为自己感到担忧。她对法律和审判所知甚少。她想,在某些方面她可能也难逃其咎。
下午他又走出宅院。她看到他骑着马朝城镇的方向去了。她很想亲自也到那儿去看看。过了半个小时,她不顾路程有多么远,步行去跟踪他——她谎称去买些东西。
在她要办的零七碎八的琐事里,有一项是去药店买点儿药。药店旁边是城镇银行。她从花花绿绿的药瓶中间透过窗子往外望去,看到曼斯顿走下银行的台阶,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抻了抻大衣,把口袋口盖住。
几乎人们都有这样的习惯,取完钱离开银行时,总是很小心地摆弄一下口袋;而如果他们是存了钱,他们的手便会放下来轻松地摆动。管家很可能是在这里取了钱——或许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账户——因为这个账户一直在他手中。他可能已把自己的账户转移了,一个打算逃出国去的人准会这么做的。
* * *
[1] 语出《新约·马太福音》的第13章。——原注
3.下午五点至八点
安妮又及时赶到家里准备晚餐。半小时后曼斯顿也回来了。点上灯,拉上百叶窗,两人便坐下来。曼斯顿脸色苍白,精神疲惫——近乎形容憔悴。
两个人几乎都没有说话,在沉默中吃完晚饭。如果一个人心事重重,愁肠百结,而又要应付与一位愉快的伴侣共享一顿交谊晚餐的场面,那么,他脑海里的情景一定相当生动与奇妙。她刚要起身,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女仆还没来得及去开门,曼斯顿便穿过房间跑到门边。来访者是阿尔克利芙小姐。
曼斯顿立刻回来低声对安妮说:“你若能回你的房间待一会儿,我会很高兴的。”
“今天晚上真凉快,满天的星星。”她回答说,“如果你有些事要和阿尔克利芙小姐私下谈的话,我想出去走走。”
“很好,去吧。你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他说。安妮和阿尔克利芙小姐寒暄了几句,便上楼去戴上帽子,披上披风,而后下楼来,打开前门出去了。
她环视了一下周围,发觉夜色已浓,四周黝黑、凄凉而且寂静。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从曼斯顿要求她回避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一种强烈的、燃烧的欲望,想知道他和阿尔克利芙小姐谈话的主题。单纯的好奇心还不能完全激起她这种强烈的愿望,而主要是今天上午的发现使她产生了疑心。她坚信,她的未来如何就取决于她和这个男人拼搏的力量。在危急的情况下,这个男人绝不可能是她的朋友。这促使她采取一个重大的行动,去搞清楚他们正在谈论的重大秘密。这女人左思右想,凝视着阴森森的树林,焦急地盘算着应该如何行动。
她悄悄地又把前门打开,走进大厅,然后走走停停,来到了阿尔克利芙小姐和曼斯顿谈话的房间门旁。可是透过钥匙孔和门板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冒着很大的危险轻轻转动门柄,把门打开了约有半英寸宽的缝隙。她悄悄地、轻轻地完成这个动作,至少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在这个时候,阿尔克利芙小姐说——
“哪儿吹来一股风,是门没关严吧。”
安妮慢慢地溜回楼梯下面。曼斯顿走过来把门关上。这个办法是行不通了,她又开始琢磨其他的办法。他们正在客厅或起居室里谈话,通常在乡下旧宅院后面的客厅或起居室,窗户外面都安装百叶窗。百叶窗在打开时,每边用铰链固定住,两扇在中间开合,中间有一窗闩穿过,把窗子关牢,木制的直棂竖在里面,屋里有一个插销,把窗闩固定住。不过这个插销很少使用,只有在她和曼斯顿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才销上,有时甚至根本不用。
如果她再回到屋子门口去,那她随时可能被发现。客厅的窗户俯瞰着部分花园,夜幕降临后,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她若趴在窗户外听,她会绝对安全,不会受到任何打扰。这个主意值得一试。
她迂回地溜到窗子那儿,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窗闩的顶部,开始轻轻地转动,直到把窗闩彻底拔下来。百叶窗丝毫未动,只是在窗闩拔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直径约四分之三英寸的小孔。屋里的灯光从小孔中透出,她把眼放到小孔上,透过小孔可以看到屋子的中央。
阿尔克利芙小姐和曼斯顿都站着。曼斯顿背对窗子,而阿尔克利芙小姐正对着窗子。她的神情透着严厉和谴责,而且傲慢不逊。别的再也看不到了,于是她把脸向侧面转动了一下,肩膀倚着百叶窗,把耳朵放在小孔上。
“你倒说说看,”阿尔克利芙小姐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两边都骗?”
“人们有时会做些奇怪的事。”
“说说你的理由——说呀?”
“只是异想天开。”
“要是这个女人比塞西利亚漂亮,或者你已跟塞西利亚婚后过了一段时间对她厌倦了,或许我还会相信。”
“我跟塞西利亚结婚,又抛弃她,是因为我听说我太太还活着,但又发现我太太不愿跟我住在一起。后来我怕她万一想到要回来,而我又不想让我深深爱着的塞西利亚冒着被取代和身败名裂的危险,于是便劝说这个女人跟我住在一起,这样总比没有伴侣要好些。在这种条件下,你还不能相信吗?”
“我不信。你对塞西利亚的爱与你的借口不符。你是非塞西利亚不要的。她才是你热爱的人。按照你情感的追求,你根本不想要这个安妮·西威的陪伴,当然更不用说像你这样疯了一样不顾自己的名声把她带到这儿来。我肯定你不会,埃涅阿斯。”
“我也肯定。”他直言不讳地说。
阿尔克利芙小姐不由得惊叫一声。曼斯顿的供认像一个巴掌突然扇在她的脸上。她开始严厉地责备他,说着说着禁不住流下眼泪。
“你怎么能这样毁掉我的计划。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让我惟一看重的女孩蒙受耻辱!——那个女人必须离开这儿——或者离开这个国家。天啊!真相一两天就会泄露出去的!”
“她决不能离开,必须想办法掩盖真相——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只要我待在这儿或者待在这个文明世界上任何地方,那么埃涅阿斯·曼斯顿就必须让这个女人做我的太太,跟我住在一起。否则我就会天理不容,赎不回我的罪过!”
“我不能赞成你留下她,不管你是什么动机。”
“你必须做点什么,”他喃喃地说,“你必须。是的,你必须。”
“我决不会,”她说,“这是犯罪行为。”
他恳切地望着她,“若是这关系到我的生命,你也不会帮我把骗局维持下去吗?你不会吗?”
“胡说!生命!她必须离开这里,否则这会是你的奇耻大辱啊。事情迟早会真相大白的,还不如现在就趁早露出来。”
曼斯顿阴郁地重复了同样的话:“我的生命就取决于你是否帮我——我仅有的生命啊。”
接着他走到她身边,对她耳语起来。他说话时,双手扶着她的头,贴近自己的嘴唇。一种奇怪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庞,她的嘴唇上下翕动,使人见了感到痛苦。他依然扶着她的头耳语着。
夜风一直在耳边呜咽,远处也阵阵传来瀑布的流水声,安妮只模糊地听到阿尔克利芙小姐颤巍巍地说出两句话:“他们没有钱。他们能证明什么呢?”
安妮竭尽全力想听清他的回答,却只是徒劳。从后面的谈话中,安妮只明白一件事,而且是推断——那就是听完他对她袒露的实情,她是要全心全意地为他出谋划策了。
阿尔克利芙小姐似乎再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了。她又耽搁了一会儿,流露出不愿离去的样子。终于,这位沮丧而又焦虑的贵妇人准备离开。安妮急忙插上窗闩,绕道跑到大门口,下了台阶跑进园子,紧紧靠在一株粗大的欧椴树后,把自己完全隐蔽起来。
几分钟后,她看见阿尔克利芙小姐靠着曼斯顿的胳膊走了出来。他们穿过她前面树丛中的一块空地朝宅院走去。她看着他们登上小丘,又走过两处黑漆漆的地方,一直走向阿尔克利芙小姐的住处。黑暗的墙壁上现出一道长方形的光影,表明门已打开。阿尔克利芙小姐的身影清晰可见。门被关上了,一切又笼罩在原来的黑暗中。阴沉的夜色中出现了曼斯顿返回的身影,他走过安妮藏身的地点。
她在外面又待了一刻钟,确信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后,便回到了旧宅。
4.下午八点至十一点
那天晚上曼斯顿非常和善。安妮现在身在庐山之外,所以一眼就看出他是在竭力掩饰内心真正的状况。
她对他的恐惧没有减少。他们坐下来吃晚饭。曼斯顿依旧兴致勃勃地谈话,可是有什么能比疑心重重的女人的眼睛更敏锐呢?正如西西拉的盔甲挡不住帐篷的橛钉一样[1],一个男人的狡诈也挡不住女人的眼睛。尽管他善于随机应变,她还是发现他不仅想掩饰内心的感情,而且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采取特殊的行动。
她度过了一段多么紧张的时间啊!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戒备起来,不给他任何机会。我们都熟悉在这种时候那种心口不一的情形——一个人分成了两个。一方面,站在明处的她是一个不动声色、侃侃而谈的人;另一方面,她又像另一个人,背后掩藏着令人瑟瑟的窥探。
曼斯顿更加显而易见地耍着同样的把戏。晚饭快吃完的时候,他似乎又想到一个如何达到目的的方法。他若有所思地斜靠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靠墙的那架落地钟,以一种警示的口吻说:“没有多少面孔能像钟表一样哑剧般地善于表达。你可以从它那里看到各种各样挑动人心的表情——有时它极轻柔地诱惑人失去警觉,有时它又极强烈地暗示人采取行动。”
“哦,从哪儿看出来的?”她问。直到现在,她对他的意图依然全然不解。
“噢,比如说,你看,两根表针成直角的时候,它便显得冷酷沉稳,凛然摆出一副认真办事的样子。它让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工作。再看看,两根表针重叠起来时它又露出逗人喜爱而且害羞的样子。有几种姿势提示你‘准备好’。可是,差十分一点时的‘准备好’又和差十分十二点时的‘准备好’截然不同,好像年轻人不同于老年人一样。差二十五分十一点的时候,它仿佛在说,‘向上,继续向前。’中午和午夜时分它又清晰地表明‘一切都结束了’。你肯定注意到了吧?”
“嗯,是的。”
他佯做奇怪地继续说下去——
“每个人肯定还会发现七点过十分时令人充满活力,过一刻时令人忙乱又粗心大意,过二十五分时却让人消沉疲惫。”
“不管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你的想象力可真是不同凡响。”她说。
他依然凝视着那架落地钟。
“还有,钟面的涂饰对视觉有很大的作用。我们这座老式的黄铜表盘的钟,弓形的顶部,显示日期的半月形豁口,上面还像船一样左右摇摆,给我的印象好像一个乖戾的老人,高扬着眉毛,思想在善与恶之间摇摆不定。”
她恍然大悟:钟在她背后,他是想让她转过身去,她害怕转身。可是,为了不让他怀疑自己已有防备,他说话间她急速地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时钟后,马上又恢复原来的姿势,速度之快不允许他做任何动作。
“哦,”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给她倒了一杯酒,“说起这钟又让我想起来它该上弦了。记住是今天晚上上的弦。你现在就去上一下好吗,亲爱的。”
她没有理由不去。她决心转过身去上弦,最好不要引起他的怀疑。那是一座旧式的每次走八天的落地钟。钟的工艺和曼斯顿挑选的其他古式家具很和谐。上弦时,钟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
安妮决定上弦时不回头看他,而嘎啦嘎啦的响声又让她什么也听不到。可是,她在她右侧的墙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他在干什么?他那样子准是在往她的酒杯里倒什么东西。
在她上完弦之前他便做完了要做的事。她有条不紊地关上钟柜,又转过身来。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又像原来一样坐在椅子上。
一切都很正常,气氛一直是欢快的,很难让人相信其中还隐藏着另外的情况。尽管表面依旧,却让人内心恐惧起来。这女人自忖,他不会有别的动机,他一定是想毒死她。可是她不能立刻表现出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的样子来。
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其中的前因后果,另一种揣测就又引起了她的警觉。开始时,这种揣测即使算不上荒唐,也是不大可能的。假若曼斯顿没有什么重大犯罪行为,他也不会像疯子一样采取这种很容易被发现的办法来取她的性命。
那么他往她酒里掺东西,是不是只想让她夜里熟睡醒不过来?这和她最初怀疑他要秘密潜逃的想法相吻合。无论怎么样,他是想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偷偷采取行动。现在的难题是怎么样不喝这杯酒。大约有五分钟,她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不去举杯,可他的眼睛盯得很紧,她找不着机会把药酒倒进炉栅下。看来必须得啜一口了。她抿了一口,然后找机会把它吐在了手帕上。
显然他没有意识到她在和他对抗。他觉得他的计划进行得一帆风顺,于是转过身去拨火。她立刻拿起酒杯,把酒全倒进胸前。他再转头看她时,她正拿着酒杯举在唇边,可是酒杯已空。
像往常一样,他去把门都插好,察看百叶窗销住没有。她也像家庭主妇一样,看了看临睡前的一些家务细节。不一会儿,两人便睡去了。
* * *
[1] 典出《旧约·士师记》的第4章。雅仪用一枚橛钉杀死了熟睡的西西拉。——原注
5.夜里十一点至午夜
她佯做酣睡。曼斯顿相信她睡着了,便轻轻起身,在黑暗中穿好衣服。她侧耳细听着他穿好衣服后,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到梳妆台的抽屉里。接着打开门,下楼去了。她一骨碌滑下床去看抽屉,发现他不过是把她从前就见过的一个小药瓶放了回来,上面标签上写着:“巴特利鸦片液”[1]。知道他并不想要她的命,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点剂量不过是让她蒙头大睡。她若真想与他抗衡就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她穿着睡衣跟了下去。到了楼下时,他已经在办公室里,并且关了门。门下透出一缕微光,表明他已点上了灯。她溜到门边,但无论如何不敢打开门。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能听到他撕某种纸的声音。接着从门口闪出一束更加明亮的、跳动的火焰,表明他已经把纸烧了。没铺地毯的地板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终于想到他正在朝门口走来。她又飞快地上楼去,爬到床上。
曼斯顿紧随其后回到卧室——依然没点灯。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确信她还睡着,然后走向放现金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盛钱的小箱子。安妮清清楚楚地听到他数钱的沙沙声和摆弄金子的叮当声。他把其中一些放进口袋,其余的放回原处。他站在那儿思考,好似在斟酌权衡某件事的可能性。正当他这样踟蹰不决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镜中自己的脸庞——影影绰绰像鬼一样苍白。这种景象好似根羽毛落到了他犹豫不决的天平上,使它发生了倾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出房间,下楼去了。她听到他打开了后门,走出去,进到院子里。
一直等到她认为他决不会再回卧室了,她才起身,匆匆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她发现门被他锁上了。“一种预防措施,不会是别的原因。”她嘀咕道。但这使她更加迷惑和激动了。假若他想立刻离家出走,那么他就不可能在相信她昏昏欲睡的情况下还不怕麻烦地把门锁上。锁插进了榫眼中,她不可能把门闩退出来。怎么才能跟踪他呢?很简单,卧室里面还有一个套间,套间挺大,从前有段时间曾用来梳妆和洗浴。后来发现它没有通往走廊的其他出口,很不方便,因此很少使用。套间的窗户正对着门廊的屋顶,屋顶很平,上面铺着铅板。安妮从床上拿了个枕头,轻轻地打开套间推拉式的窗门,一步迈出去,落在平平的门廊顶上。然后她靠在用来装饰门廊的栏杆边上,把枕头扔到铺着碎石的小路上,她用双手扒着栏杆慢慢溜下来。当双脚离地面还有两英尺的时候,她灵巧地往枕头上一跳,站在小路上。
那天晚上,从她散步归来的时候,月亮就已经升起来了。但是厚厚的云层布满天际,朦胧的月光淡淡弥漫,铅色浓重,夜空中水气交融。安妮悄悄地走到房子后面,侧耳倾听。曼斯顿至少比她早动身十分钟,但她在那等了好像足有五十分钟。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从外房里传来一阵声响。那间外房是主建筑的附属部分,分为里屋和外屋,在连接建筑的通道没拆毁之前用作厨房和洗涤室,现在却分别用来做酿酒坊和工作间。要想去工作间必须通过酿酒坊。这座外房的大门通常是在外面用挂锁锁住,现在门关着,却没有上锁。曼斯顿肯定在里面。
她轻轻地推开门。酿酒坊内部一片阴暗,里面工作间的门没关紧,一缕烛光从门缝射出,照在她身上。这束光让她感到意外。可通过锁孔及其他缝隙,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往里扫了一眼,发现为了防止光线透出,他在各个孔隙上都盖上了衣物或垫子,还把一个麻袋挂在窗户上。从她站的地方,她还看到那束光落在里屋门外的酿酒锅上,锅上放着她卧室的钥匙。从她的位置,透过两扇半开的门,她还能看到烛光摇曳的工作间的一部分。曼斯顿正忙着腾空一个放着工具、海松树脂及旧铁器的大碗橱。清理干净后,他又拿出一个凿子,把固定碗橱的钩子和大钉子拧松。之后,他伸开胳膊,把托架连同碗橱都举起来,放在身边的地板上。
从前有碗橱遮挡的那块墙裸露了出来,与外房其他墙面相比,那儿的灰泥看上去是最近抹的。曼斯顿拿着一种工具把灰泥刮下来,把刮下的碎片扔到一个篮子里。就这样,刮出了两英尺见方的墙面以后,他把一根撬棍插到下面的砖缝之间,轻轻撬动,有几块砖开始松动了。现在那儿露出了一个烤炉灶口。显然烤炉是有意设计在墙的深处,后来不用了,就像这样又用砖封住了。这是按照简便的旧式方法建造的烤炉——仅是一个扁球形的凹洞,而没有烟道。
曼斯顿把胳膊伸到烤炉里,拖出来一个沉重的硕大包裹。他把东西拖到地面上。安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那东西。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粮袋,里面装得满满的,袋口按平常的方法紧扎着。
管家有一两次站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的动作更加轻柔小心。突然他把灯吹灭。安妮悄然不敢出声。可是从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另一种声音,她听得很清楚。“是老鼠吧。”她想。
他看上去很快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但却完全改变了他的策略。他不再点灯——在黑暗中继续窸窸窣窣地忙着。她只有靠听声音来判断他的行动。他把用来堵烤炉口的砖又像原来的样子摆好。她在窥视他的时候,有一个问题总在脑海中盘旋——她究竟怎么办才能再回到卧室中去呢?——现在有办法了。在他重新把碗橱放回原处时,她可以溜过酿酒坊,从酿酒锅上拿起钥匙,跑上楼去把门打开,再把钥匙放回来。假如他再回到卧室——不过不大可能——他会觉得是锁子没有咬合住。这个想法和意图出现的时间很短,只是瞬间掠过她的脑海,并没有影响她想留下来看看他究竟在工作间干什么的强烈的好奇心。
她侧着身悄悄穿过第一道门。她关上门,在黑暗中朝第二道门摸索,每一次落足都非常小心,惟恐踩到地面的垃圾碎片,弄出响声。很快她便走到酿酒锅旁,离里屋的房门不足一英尺。曼斯顿一个人在里面忙活着。伸手不见五指,她一点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可是她却能清晰地听到从那里传来的他的呼吸声。
她着急的是弄到卧室的钥匙。她谨慎小心地把手伸向放钥匙的地方。没有摸到钥匙,她的手指却碰到了一个人的靴子。她一阵眩晕,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一个男人的脚就是一个女人的脚。那双脚是温热的,就站在酿酒锅上,靴子锃亮。
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令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差一点叫出声来。她急忙把手抽回来。她碰靴子碰得很轻,皮靴很厚,穿靴子的人根本没有觉察到。曼斯顿刮墙的声音把她裙子的沙沙声完全淹没了。
显然穿靴子的人不是管家,因为管家还忙着呢。蜡烛熄灭了,这个人肯定是借着黑暗从酿酒坊的某个阴暗角落里出来,站到了酿酒锅的砖架上。令她呆若木鸡的恐惧渐渐消散了,因为她意识到,现在恐惧就等于完全失败:她眼下处境危急,必须顺势而行。站在锅台上的人一动不动,显然跟曼斯顿一样,全然不知她近在咫尺。她又冒着危险伸出手去,在那双脚后面摸索,终于找到了钥匙。当她把手抽回来的时候,她的指尖掠过了那个人的裤边。
那么站在那儿的是个男人了。现在回到门口显然是失策之举,为此,她蜷缩到里面的一个角落里等待时机。这个位置相对安全,不易被发现,同时又使她恢复了一点理智,做出合乎逻辑的推理——
1.站在锅台上的男人跟她一样,是借着黑暗溜进来的。
2.她到门口之前,这个人已在外屋潜伏下来了。
3.他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一边观察曼斯顿的行动,一边仔细地考虑和判断。
这时候,她听着曼斯顿忙活的声音,知道他已经把碗橱又重新装上了。而后,她又听到他重新把里面的东西摆好——一个个瓶瓶罐罐,一件件工具——摆完后他走到酿酒坊,到窗前把掩盖窗户的遮布扯下来。可是,窗户很小,没有了遮布屋里还是一片黑暗。他回到工作间,猛地把什么东西扛到背上,又在屋里摸索着什么物件。找到后,他从里屋的门口走出来,穿过酿酒坊,到了院子里。他一出去,她便立即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了他的身影。他背上背着一个布袋,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安妮屏住呼吸躲在她藏身的角落,等待着那个男人的行动。大约半分钟后,她听到他从锅台上下来。他也同样走到门口,敞开的大门映出另一个监视者的身影。他肩膀宽阔,裹着一件长风衣。他尾随管家而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安妮松了一口气,动了动身,打算跟踪过去。就在这时,她发现她曾碰过他脚的那个监视者,同样也被另外一个人监视和跟踪。
这个人跟她一样,是个女人。安妮·西威又缩了回去。那个神秘的女人从院子的另一端现出身来,又站住犹犹豫豫地沉思片刻。她高大的、黑乎乎的身影裹得很严实,站在那里就像地上的一株柏树。她向前移动,脚步极轻,几乎不产生任何声音。她很快穿过院子,循着那两个人的方向走去。
安妮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最后一个悄悄地跟在后面。
她深恐还有别人躲在暗处,一出院子她就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同样也在跟踪她。一个人也看不见。不过,她站在马厩的拐角后面,能察觉到曼斯顿的马车已经套好了。
她想,看来他的确打算潜逃。他一定是在离开屋子之后、她从窗户出来之前的这段时间内把马准备好的。不过,没有时间再对今夜的这段插曲左右掂量了,她又转过身,继续跟踪那三个人。
* * *
[1] 理查德·巴特利(1770—1856),海军外科医生,后来在伦敦城做药剂师,大大改善了药剂管理。——原注
6.午夜到凌晨一点半
对这件事的关注渗透于世间万物之中,夜色本身似乎也成了一个监视者。
四个人依次穿过林中空地,来到园子的种植园中,他们相隔的距离大约都是七十码。种植园内树木郁郁葱葱,枝叶低垂,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苔藓,踩在上面好似踩在天鹅绒地毯上一样柔软。走在最前面的监视者,也就是紧跟在曼斯顿后面的那个男人被落在了后面。安妮对宅院的地形相当熟悉,在树间迂回绕行,直接走到了管家的身后。管家身背重物,走得很慢。现在另一个女人似乎走到安妮的对面,或者略微靠前,不过,她是在曼斯顿的另一侧。
曼斯顿走到介于瀑布和抽水机之间的一个坑前,停下来,擦擦脸,侧身倾听。
多年的枯枝败叶飘落在坑内,几乎填满了一半。棕树、桃木和栗木的腐朽叶和棕色的叶子交织混杂在一起。曼斯顿把布袋放到地上,跳下坑去,把树叶耙到一边,堆得高高的,然后开始挖掘。安妮轻轻地靠近他,躲在一个灌木丛中,转过头来看另两个人。我们称作第一个监视者的那个男人被落在后面,看不到了。她想他一定也隐藏起来了,于是她便再窥视第二个监视者,那个女人。这时候,她也慢慢地走近安妮的藏身之处,坐在一棵树后面。她依然比安妮·西威离管家更近些。
安妮就这样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隐藏着,可以清晰地听到管家用铁锹挖掘松软土壤的嘎扎嘎扎的声响。轻柔的夜风中传来抽水机有节奏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河岸远处,那看不见的瀑布发出沉闷的吼声。大约二十分钟,曼斯顿就挖好了一个大洞——大约有四五英尺深。他立刻把口袋扔进去,然后填上土,踩平,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一大堆干枯的树叶扒拉到坑的中间,把地面按原来的样子掩盖住。
用这个地方来掩蔽东西真是个绝妙的选择。聚积得厚厚的树叶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人动过,或许在未来的几个世纪也不会有人去动它。那么底层的树叶就会腐化,使下面的土质更加肥沃。
他干完这件事情以后,东方已渐渐发亮。安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的脸庞。那张脸庞从树后探出来,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而深深地沉浸在对曼斯顿所作所为的苦思冥想之中。她的脸色煞白,毫无表情。
曼斯顿不可能不很快就发现她。果然,他干完活一转身,看见了她。
“喔——你在这儿!”他惊叫起来。
“别以为我是来监视你的。”她低声哀怨地说。安妮听出来了,这是阿尔克利芙小姐的声音。
阿尔克利芙小姐浑身颤抖,又匆匆加了一句话,可这句话却被不远处抽水机的嘎吱声淹没了。河岸阻挡不住瀑布的流水哗啦哗啦地流到第一个监视者的身旁,他若不从藏身之处再走近些的话,就会因为距离太远而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阿尔克利芙小姐说的话显然跟第一个监视者有关,因为曼斯顿立刻拿起铁锹,朝那个人的藏身之处走去。那个人还没来得及从树枝中挣脱出来,管家便举起铁锹头朝他劈去,那人应声而倒。
“快跑!”阿尔克利芙小姐对曼斯顿说。曼斯顿消失在树丛中。阿尔克利芙小姐朝相反的方向快速离去。
安妮·西威也想这样跑开,可她回头看了看倒下的那个人。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平素并不恪守道德规范的许多女人,在看到别人身处险境的时候,往往表现出极为高尚的品格。如果说正义的行为仅仅是出于一个人本能的责任感的话,那么不假思索的善行义举则闪现出无与伦比的光辉。她走过去,轻轻地把他翻过来。他开始表现出来一些回生的迹象。在她的帮助下,他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他困惑地向四周看了看,极力想使思想安静下来。“你是谁?”他机械地问她。
现在还试图掩盖真相实是下策。“我是人们所谓的曼斯顿太太。”她说,“你是谁?”
“我是兰汉姆先生雇来调查这个谜案的警官——这可能是一桩犯罪案。”他伸了伸胳膊,拍了拍头,似乎渐渐意识到他出言不慎。“别管我是谁,”他继续说道,“咳,现在也没关系了——不再是秘密了。”
他弯腰捡起帽子,朝管家离开的方向追去——过了一分钟又回来了。
“假如我们不能准确地确定坑里埋的是什么东西,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次暴力袭击。”他语气急促地说,“坑里埋的也许只是一袋子建筑废料,但也可能是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来,帮我挖吧。”他带着城里人的笨拙抓过铁锹,跳到坑里,嘴里还嘟嘟囔囔地絮叨,“我孤身一人追他也没用。”他说,“他这会儿已经跑远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看这儿是什么。”
这个侦探再把坑挖开要比曼斯顿当初挖开时省劲多了。他把叶子拨拉到一边,把土挖出来,然后把口袋拽了上来。
“拿着。”他对安妮说。安妮因为好奇还一直站在旁边。他把带来的一只暗色灯笼点着,递给她。
扎着口袋的绳子被剪断了。警官把口袋放在坑边,抓着袋底,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地倒了出来。里面是用结实的帆布包着的一个大包裹,同样扎得很紧。他正要从一头把包裹打开,这时,耷拉在外面的一缕淡色的、丝线一样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一把抓住,感觉像丝一样粘在手上。“把灯笼拿近些。”他说。
她拿着灯笼走近了一点儿。他把手伸向灯笼的玻璃罩前,两个人同时眯起眼睛看他食指和拇指间捏住的这缕若隐若现的细丝。这是一缕长发,女人的长发。
“天啊!我真不能相信——不,我不能相信!”侦探自言自语地说,充满恐怖。“由于我不相信,现在让那个人跑掉了。我们去个安全的地方……等一下,我来证实一下。”
他把手伸到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棕色纸包着的小包。他打开纸包,把它展开,里面卷曲着一缕长发。这是卡里福德火灾九天前,执事太太在曼斯顿的枕头上发现的。他把两缕头发举到灯前,都是淡棕色的。他又把两根头发并排放好,伸展开来,长度也恰恰相等。侦探转过脸来,面对着安妮。
“这是他第一个太太的尸体。”他平静地说,“正如斯普林罗夫和教区长所怀疑的那样——他谋杀了她——是怎么干的,是什么时候干的,只有天知道。”
“那我!”安妮惊叫道。这是一系列事件和动机发展的一种必然结果,它清楚地表明了整个的犯罪过程——那封信暗示出的事件发展和动机,曼斯顿把它控制在手中,而后与塞西利亚决然分手,最后安排她自己充当替身——这一切都闪电般地掠过她的脑海。
“噢,我知道了。”侦探异乎寻常地靠近她站着,一下子把一只手铐戴在她的手腕上,说,“你必须跟我走,太太。天知道你对这桩秘密谋杀案了解多少,这很值得怀疑。你不能摆脱干系——远远不能。”他把牛眼灯直射在她的脸上。
“呸——带路吧,”她轻蔑地说,“别为了拷问我这样的替罪羊让主犯逃了。”
他松开她的手腕,让她挽住他的胳膊,把她拖出了树丛——她在他旁边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教区长的住宅。那里灯火通明,侦探的一个助手在等他,门口外面已经套好了一辆装有弹簧垫的马车。
“你来了——我若早知道你来了多好呀。”侦探立刻对他的助手愤怒地说,“咳,我们犯了个错误——他跑了——我说过,你应该早些到这儿来!我被那个女人,阿尔克利芙小姐出卖了——她监视我。”他又低声对那个人匆匆作了指示。最后,他说:“进去看看教区长——他起来了。拘审阿尔克利芙小姐。同时,我驾着马车把这个人带到卡斯特桥去,必要时还要她协助。天亮的时候我们准能把他抓住。”
他把安妮扶上马车,同她一起驾车而去。在行进中,一条清爽、干燥的道路在他们前面,好似一条飘舞的丝带,在草地中间向远方伸去,使他们的行进非常顺利。不久,他们来到一处路段,路面被密密的冷杉树笼罩着,前方路面一片黑暗。
马车哐啷一声,接着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在这段路的中部,路面开始顺山坡下倾,就在这个地方侦探的马车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差一点把两人甩到地上。
侦探爬起来,又把安妮扶到座位上。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发现马车的右轱辘卡在了另一辆马车里。
“咳!”警官喊道。
没人回应。
“咳,你睡着了!”他又说。
没有回答。
“嗯,真是怪事——以为天快亮了就不带马车灯,真够蠢的。”他跳到地上,点燃了灯笼。
道路中间有辆马车挡着去路,马车上套着一匹驽马,可是车上和附近却没有人影。
“你知道这是谁的马车吗?”他问那女人。
“不知道。”她愠怒地说,可是她的确认出来了,那是管家的马车。
“我敢肯定这是曼斯顿的。喂,从你的语调中我听得出来。不过,你没必要说出任何对你不利的话来。这家伙一定预谋得非常周密——对于可能的偶发事件他也考虑得这么仔细!哼,他转移尸体之前肯定把马和马车都准备好了。”
他侧耳倾听树林里的声音,除了偶尔有兔子在枯叶上跑过去的声音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拿着灯笼透过树篱的缝隙向里面照去,可是除了一片不能穿过的灌木丛外,什么也看不见。显然曼斯顿不会走远,就在几码之内,问题是怎么找到他。可是这时候有马和安妮的拖累,侦探无能为力。如果他孤身一人走进灌木丛中寻找,曼斯顿就可能从树丛后面悄悄出来,轻易地置他于死地。确实,现在有充分的理由说明曼斯顿犯下了滔天大罪,追捕者觉得在这里再待下去危机四伏,这并不是因为他胆小怯懦。
他匆匆地把曼斯顿的马拴在自己的车后,这样曼斯顿就不能用任何方法,只有靠两条腿逃命了。他就这样驾着马车,押着他的女犯人朝镇里驶去。到达后,他把她关在警察局,便立刻开始追捕曼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