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特伯里村就像它里面那块墓地一般寂静,活人都沉睡得几乎跟死人没有什么两样。教堂的钟敲了十一点。空气中没有一丝别的声音,钟敲响以前发条呼呼转动的声音就显得很清晰了,敲过之后那咔嚓的一响也是如此。钟声从教堂里飘出,很死板、沉滞——这是无生物普遍的特色——在墙壁间振荡、回旋,冲着散乱的云朵起伏,穿过其间的空隙进入了遥不可测的太空。
刚才已提到过,莉娣已到她的姐姐家去了,芭斯谢芭也动身拜访她去了,所以她那一间间满是裂缝和霉味的厅堂里今晚只有玛丽安一个人。十一点刚敲响过几分钟,玛丽安在床上翻了个身,觉得睡眠受到了搅扰。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搅扰幻为梦魇,梦又醒了过来,她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她下了床朝窗外看去。围场连着房子的这一端;她借着灰蒙蒙的天色看见围场里有一个人影正朝着在那儿吃草的那匹马走去。人影抓住马的额毛,把它牵到那块地的边角上。她看见那儿有个什么东西,根据情况判断肯定是一辆马车,因为几分钟之后——这几分钟显然是花来套马了——她就听见马蹄声夹杂着轻便车轮声顺着路缓缓而去。
那个神秘身影的动作像幽灵般轻滑,只有两种人才有可能这么样溜进围场:女人,要不就是吉卜赛男人。女人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来干这种事,而且来者必定是个贼,他可能知道了在这个特定的夜晚这一家没有什么人,就选定了这一家来干他这件大胆的勾当。此外,在韦特伯里河洼确有吉卜赛人,这就使怀疑上升为坚信了。
玛丽安在盗贼面前是不敢喊叫的,看见他走远了就不害怕了。她急忙穿上衣服,东撞西跌地走下已经脱了节、嘎吱嘎吱发响的楼梯,跑到离得最近的科根家里,发出了警报。科根喊醒了盖伯瑞尔,他现在和起初一样又住进科根家里了。他们一起来到围场里,毫无疑问,马已经丢了。
“听!”盖伯瑞尔说。
他们倾听着。从一潭死水般的空气里传来了沿朗普多小路驰去的嗒嗒马蹄声——就在韦特伯里河洼上吉卜赛人营地那一边。
“那是我们的丹特——我发誓是她的蹄声。”简恩说。
“天哪!小姐回来后一定会大发脾气,骂我们是笨蛋的!”玛丽安呻吟着说。“她在家的时候要出这种事儿也还好些,那我们谁都没有责任了!”
“我们必须骑马去追,”盖伯瑞尔果断地说,“这样做由我对埃弗登小姐负责。就这样,我们追上去。”
“我真不知道怎么追法,”科根说,“除了波彼特之外,我们所有的马都跑不快,追不上。而且我们俩谁骑呢?——如果有篱笆那边那两匹马就好了,那还可以追追。”
“哪两匹?”
“博尔伍德先生的特迪和摩尔。”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回来。”盖伯瑞尔说。他朝山下博尔伍德庄主家里跑去。
“博尔伍德庄主不在家。”玛丽安说。
“那更好,”科根说,“我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不到五分钟,奥克又以同样的速度跑了回来,手上挂着两条缰绳。
“你在哪儿找到的?”科根问道,没等回答就转身跳到篱笆上去了。
“在屋檐下,我知道放在那儿。”盖伯瑞尔跟在他后面说,“科根,你能骑无鞍马吗?没时间找马鞍了。”
“毫无问题!”简恩说。
“玛丽安,你去睡吧!”盖伯瑞尔从篱笆上面朝她大声说道。
他们跳进博尔伍德的牧场,两人都把缰绳放在衣袋里,不让马看见。马看见这两个人空着手,就温顺地让他们抓住自己的鬃毛,这时缰绳便给娴熟地套上去了。因为没有嚼子也没有络头,奥克和科根就暂且把缰绳从马嘴里穿过去打个环,在另一头拴上,算是嚼子。奥克一跃跨上马背,科根利用土坡爬了上去,然后两人纵马登上土坡,来到牧场门口,沿着芭斯谢芭的马和贼人所走的方向急驰而去。套在马上的车究竟是谁的,还是件拿不准的事。
三四分钟后就来到了韦特伯里河洼。他们仔细查看路旁阴暗的草地。吉卜赛人已经走了。
“这群流氓!”盖伯瑞尔说,“不知道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一直朝前,和小苹果树是上帝造的一样没有疑问。”简恩说。
“那很好,”奥克说,“我们的马快,一定要追上他们。来,全速前进。”
现在已听不见前面有骑马人的声响。他们过了韦特伯里后,路碴就软一些,更像是黏土了。刚下的一场雨浸透了地面,使之变得黏黏糊糊的,但并不泥泞。他们来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科根突然勒住摩尔,溜了下来。
“怎么了?”盖伯瑞尔说道。
“既然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就必须跟着他们的足迹追赶。”简恩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口袋里摸索。他划亮一根火柴,照着地面。这儿雨下得还要大,雨前留下的人足迹和马蹄迹已被雨冲刷得模糊不清,成了许许多多小水洼,反射出火柴的光焰,像一只只眼睛一般。有一串马蹄印是新踩的,里面没有水,两道车辙里也没有水,不像别的车辙那样都变成了小沟渠。给人留下刚才这个印象的马蹄印充分说明了马行的速度;蹄印还是成对的,每对距离相等,有三四英尺宽,左右两个正好互相对着。
“一直往前!”简恩高叫道,“这种蹄印说明马是勒紧缰绳跑的。怪不得听不到声音。马是上了套的——你看这些车辙吧。啊,正是我们那匹母马,一点不错!”
“你怎么知道?”
“吉姆·哈里斯老大爷上礼拜才给她钉了掌,在一万个马掌中我也能肯定哪一个是他打的。”
“其余的吉卜赛人已经早走了一步或是从另一条路走了,”奥克说,“你没看见别的脚印吗?”
“确实没有。”他们骑着马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科根身边带着从他家族里的一位天才人物那儿继承下来的一只古老的金色铜打簧钟,这会儿正敲一点。他划了一根火柴,又查看了一番地面。
“现在是慢跑了,”他说,同时扔掉了火柴,“是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拐来拐去东倒西歪跑着的痕迹。准是他们一开始赶得太猛了。我们还追得上。”
他们连忙又往前赶去,进入了布拉克摩山谷。科根的钟打两点了。他们再一次查看地面,发现蹄印已相互隔开得很远,连接起来就会形成一道“之”字形的轨迹,像沿街的路灯那样。
“这是小跑,我知道。”盖伯瑞尔说。
“现在不过是小跑罢了,”科根高兴地说,“我们早晚会追上他的。”
他们又迅速往前骑了两三英里。“啊!等一下,”简恩说,“让我们看看她是怎样被赶上这个山坡的,这对我们会有帮助。”和上次一样,一根火柴即刻就在他的绑腿套上划着了。他们又查看了一番。
“嘿嗨!”科根说,“她从这儿上山了——很有可能。不超过两英里我们准把他们抓住。”
三英里也过了,他们又听了听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一个贮水池里的水哗哗地淌过闸门。既有池子,那就有令人沮丧的掉进去淹死的可能。他们来到一个拐弯处,盖伯瑞尔便下了马。现在,指引他们往哪儿追的惟一向导绝对只有足迹了,因此必须十分小心,避免把这些足迹和其它一些近来早已留下的足迹弄混淆。
“这是怎么回事?——虽然我揣想。”盖伯瑞尔说,抬头望着科根,他正拿着火柴在拐弯处的地面上到处照。科根和喘着粗气的马一样,刚才都露出了疲困的样子,现在他又仔细查看起那些神秘的记号来了。这一次,只有三个足印是正规的马蹄形。每第四个都是一个小点。
他皱起眉头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唷——唷!”
“腿跛了。”奥克说。
“是的,丹特跛了,是左前脚。”科根慢慢地说,仍然瞪视着马蹄印。
“我们继续加紧追。”盖伯瑞尔说,又跨上了他那匹汗濡濡的骏马。
这条路虽然大部分都和乡村里任何一条官路一样好走,但名义上不过是条小路。刚才那个拐弯把他们带到了通往巴斯的大路上:科根又振作起精神来。
“我们现在就要抓住他了!”他高声吆喝道。
“在哪儿?”
“在谢屯栅。守栅门的人是从这儿到伦敦这一带地方最大的瞌睡虫——丹·兰德尔,这就是他的名字——我认识他好多年了,那时他看守卡斯特桥大门。马的腿跛了,又有栅门挡住,抓住他绝不成问题。”
他们现在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看见了前面不远有五根白木杆衬映着一片黑黝黝的树叶横拦在路上。
“轻一点——这就快到了!”盖伯瑞尔说。
“从草地上把马慢慢溜过去。”科根说。
白木杆的中间部分被前面一条黑影遮住了。从那儿发出一声喊叫,划破了这段寂寥时间的宁静。
“喂,喂!开门!”
好像在这之前已经有过一声喊叫,但他们没有听见,因为他们来到栅边时,栅屋门开了,守栅人披着衣服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烛光照亮了所有的人。
“别开门!”盖伯瑞尔喊道,“他偷了那匹马!”
“谁?”守栅人说道。
盖伯瑞尔朝赶车人盯了一眼,结果看见的是一个女人——芭斯谢芭,他的女东家。
她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把脸转到一边,避开了烛光。但科根也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
“唉哟,是女东家——我敢发誓!”他说,不禁骇然。
毫无疑问是芭斯谢芭。这时候她已耍出了她能在无关于爱情的紧急关头耍得非常漂亮的那一招,就是用镇静的态度遮掩惊惶。
“唷,盖伯瑞尔,”她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到哪儿去?”
“我们还以为——”盖伯瑞尔开口说。
“我赶车去巴斯,”她利用盖伯瑞尔缺乏自信,自己就很自信地说道,“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使我必须打消去看莉娣的念头,立即去办理。怎么,你们都追我来了?”
“我们以为是马被人偷了。”
“唷——这是干什么!你们也真傻,怎么就不知道是我赶走了车和马。我在玛丽安的窗槛上敲了有十几分钟,就是弄不醒她,房子又进不去。幸亏我能拿到马车房的钥匙,所以我就没再打扰别人。你们没想到可能是我吗?”
“怎么会想到呢,小姐?”
“也许没有可能。唷,这不会是博尔伍德庄主的马吧!天哪!你们干了些什么——这样来给我添麻烦?怎么!难道一位小姐离开家门口一步也得有人盯贼似的尾随着吗?”
“可是你事先不打个招呼,我们怎么能知道你的行动呢?”科根抗辩说,“再说,高贵的女人通常也不在这种时候驾车出门,小姐。”
“我的确留下了话——你们一清早就会看见的。我用粉笔在马车房门上写着:我回来把车和马赶走了;我喊不醒人,很快就会再回来。”
“但你得考虑到,小姐,天亮前我们是看不见的。”
“对。”她说,虽然开始时很恼火,但她还是很有理智,不会由于他们对她怀着一种既宝贵又罕见的忠诚而没完没了地严加指责。她非常亲切可人地加了一句,“好吧,你们这样不辞劳苦,我衷心感谢你们;不过你们借的马要是别人的,不是博尔伍德先生的就好了。”
“丹特的脚跛了,小姐,”科根说,“你还能去吗?”
“只是蹄掌上夹了一块石头,我在离这儿还有一百码的地方就下车把它取出来了。我完全可以对付得了,谢谢你。天亮前我就会赶到巴斯,现在你们请回去,好吗?”
她转过头去——这时守门人手里的烛光闪耀在她那双灵敏、清澈的眼睛上——穿过栅门,很快就隐蔽在夏季树枝的神秘阴影里了。
科根和盖伯瑞尔掉转马头,在这个六月夜晚柔润空气的吹拂下,顺着来路回去了。
“真是荒唐透顶,她这种举动,是不是,奥克?”科根好奇地说。
“真是。”盖伯瑞尔简短地回答说。
“天亮前她根本到不了巴斯!”
“科根,我们尽量不把今晚的事说出去怎么样?”
“我也是这么想。”
“好极了。大约三点钟左右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可以像羊羔似的溜进教区。”
原来芭斯谢芭在路边焦虑不安地思索了一会儿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现在这种紧张的事态只有两个办法可以补救。第一个是在博尔伍德的愤怒平息下来之前不让特洛伊到韦特伯里来;第二个是听从奥克的恳求和博尔伍德的警告,完全抛开特洛伊。
啊!她能放弃她这个新的意中人——对他说不喜欢他,不能再和他说话,从而诱使他抛弃她——请求他为了她结束在巴斯的休假, 不要再来见她和韦特伯里吗?
这是一幅充满痛苦的图画,但她坚定地打量了一会儿,一方面让自己反复玩味着如果特洛伊就是博尔伍德,爱情的道路就是责任的道路,她就会享受到的幸福生活——姑娘们是会这样做的——一方面想象着他把她忘掉之后又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这样无缘无故地折磨着自己;因为她已经看透了特洛伊的性格,能相当准确地估计出他的倾向。但不幸的是,想到他也许不久就会不再爱她的时候,她对他的爱也不稍减——甚至还要深厚得多呢。
她猛然站了起来。她要立即见他。是的,她要亲口哀求他在这个左右为难的时候给她些帮助。写信告诉他不要来是来不及了,就算他能听从,信也不会及时送到他手里了。
情人的胳膊给与的支持绝不会是最有助于下定决心抛弃他的支持。芭斯谢芭是完全看不见这个明显的事实呢,还是她在自我陶醉,欣然认为采用这个方式摆脱他,至少能和他再见一次面呢?
这时候天色很黑,一定快到十点钟了。要实现自己的意图,惟一的办法就是不去雅尔伯里拜访莉娣,回转韦特伯里农场,套上马车,立即驱往巴斯。这个计划乍看似乎是行不通的:据她自己的估计,跑这一趟路即使是一匹健壮的马也会极为吃力,而且距离她还大大估计得不够,又是在夜里,一个女人孤身前往实在太冒险了。
但是,她能继续往莉娣那儿去,听任事情自由发展吗?不,不,绝不能这样。芭斯谢芭的心潮乱哄哄地上下翻腾着,她再也顾不得要小心谨慎了,一转身就朝村里走去。
她走得很慢,因为她希望等村民们都入睡后,特别是等到有把握博尔伍德已入睡后再进入韦特伯里。她现在的计划是在夜间驱车去巴斯,在早晨中士动身来看她之前就见到他,向他做最后的告别,就此把他打发掉;然后让马彻底休息休息(她想这时自己准会哭一场),第二天一早就赶回来。按照这个安排她可以整天赶着丹特慢慢跑,晚上到达雅尔伯里莉娣那儿,再任她们选定一个日子和她一起回韦特伯里——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她去过巴斯了。
这就是芭斯谢芭的计划。但由于她是新近才来到这个地区的,对这儿的地理不熟悉,因而把旅程的里数估计错了,比实际距离短了一半。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着手按她的打算行事了,而且取得了我们已经知道的初步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