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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树下——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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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斯谢芭沿着漆黑的道路走去,既不知道也不在乎是往哪个方向逃离,逃离后又会有什么结果。她来到一扇门边时才第一次明确注意到自己的处境。这扇门通向一簇被几棵高大的橡树和山毛榉遮盖着的灌木丛。她往那儿一看,就想起以前什么时候曾在白天见到过这地方。那丛看起来像是不能通行的灌木实际上是一丛正在迅速枯萎的蕨类植物。除了进这里面去躲起来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置自己这个瑟瑟发抖的躯体。于是她走了进去,在一个有斜撑着的树干挡住湿雾的地方待下来,倒在一堆杂乱的茎叶上,机械地拔了几大抱放在身边挡住风,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晚上她睡着了没有,芭斯谢芭自己也不很清楚。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精力恢复了,头脑也清醒些了,便觉察到她头顶上和周围的树枝里正在进行着有趣的活动。

嗓音粗哑的啁啾是最先发出的声音。

原来是一只刚睡醒的麻雀。

接着从另一个幽僻处传来了:“嘁—嘁吱—嘁吱—嘁吱!”

这是一只鸴鸠。

第三种声音:“汀克—汀克—汀克—汀克—阿—汀克!”从篱笆上面传来。

这是知更鸟。

“恰克—恰克—恰克!”从头顶上传来。

一只松鼠。

接着又从道路上传来:“用我的拉—嗒—嗒,我的朗姆—嘡姆—嘡姆!”

这是个农家孩子。他很快就来到对面,听他的声音芭斯谢芭就觉得他是自己农场上的孩子。他后面跟随有拖拖沓沓的沉重踩踏声;芭斯谢芭从蕨丛后面望过去,在苍白的曙光中只能辨认出原来是她自己的一队马匹。这队马来到路对面的水塘旁边时就停了下来喝水。她看着它们扑通扑通地跳进水塘里,喝一会儿就仰起头,然后再喝,水像一根根银线似的从它们的嘴唇边流下来。又是一阵跳动,马从水塘里出来了,回转身向农场走去。

她又朝远处环顾了一下。天正在破晓,这时候的清冷空气和色调与昨晚她那种狂热的举动和决心显得是那么截然不同。她看见自己的膝盖上和头发上沾满了红色和黄色的叶子,都是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轻轻落在她身上的。芭斯谢芭抖了抖衣服,想把身上弄干净,周围许许多多的叶子都被衣襟扇出的微风扬起飘走了,“有如鬼魂碰上了巫师,纷纷逃跑”。[1]

东边有一片空地,还没有升起的太阳投射出的光辉把她的目光吸引到了那儿。从她脚下开始,在长着毛茸茸的柄、颜色正在变黄的蕨类植物之间,地面朝下倾斜,连接着一块凹地,凹地里面是沼泽,真菌星罗棋布;凹地上面现在迷漫着晨雾——一层气味难闻、但很堂皇的银色面纱在太阳的照耀下光辉闪闪,但只是半透明——后面的树篱被它那朦胧的光亮挡住,多少有些看不清。在这块洼地的斜坡上长满了一束束常见的灯芯草;到处都有一种特殊的菖蒲,蒲叶像镰刀一样在初出的阳光中闪闪发光。但沼泽的整个面貌很凶险,好像泥土里和泥土下面的水域里那些邪恶事物的精髓都从它那潮湿有毒的表面散发出来了。真菌千姿百态,从腐烂的树叶和树根中生长出来,有的向她那无精打采的目光呈露出自己黏滑的头顶;有的露着徐徐冒出的褶或鳃;有的有大斑点,像动脉里的血液一般鲜红;有的是橘黄色;有的又高又细,就像空心面;还有一些柔韧如羽毛,呈极深的棕褐色。这块凹地好像是大大小小疫疠的温床,紧靠在舒适、健康的环境旁边。芭斯谢芭站起身来,一想到自己竟挨着这么一个可怕的鬼地方过了一夜,不禁打了个寒战。

现在能听见路上有另一些脚步声了。芭斯谢芭的神经仍然很虚弱,于是她又蹲下去藏了起来。走路的人出现了,原来是一个小学生,手里拿着一本书,肩上背着一个包,里面装着他的午饭。他在大门旁边停住了脚,但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只是继续喃喃地念着,声音相当大,她都听见了。

“‘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这我从书上知道了。‘给我们,给我们,给我们,给我们,给我们’:——这我知道了。‘荣幸,荣幸,荣幸,荣幸’:——这我知道了。”后面的字也是这么念的。这个孩子显然是个劣等学生。那本书是祷告诗,这就是他学这种短祷告的办法。人们即使碰到了最严重的麻烦,也总是好像还有一层浅薄的意识空闲着,可以用来注意一些琐事。芭斯谢芭现在就是这样,给这孩子的方法微微逗乐了,直到他也走了过去。

这时候,麻痹已让位给了焦虑,焦虑又开始让位给饥渴。沼地另一边的斜坡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被晨雾朦朦胧胧地隐蔽着。这人朝芭斯谢芭走来,原来是个女的。她越走越近,脸斜向一边,好像在向四周认真地察看。她向左边再转过来一点,便离芭斯谢芭更近了,她的侧面脸庞衬着阳光灿烂的天空,清清楚楚地映入芭斯谢芭的眼帘。芭斯谢芭认识这张脸,那弯曲的波状轮廓,从前额直到下巴,并无任何地方有棱角或明确的线条,这正是她熟悉的莉娣·斯摩伯里的模样。芭斯谢芭想到自己还没有完全被抛弃,感激得一颗心怦怦地直跳。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啊,莉娣!”她说,或许是试图说;但嘴唇上仅有说话的动作,没有一点声音。在这种浑浊沉滞的空气中过了整整这一夜,她的嗓子已发不出声了。

“啊,太太!找到了你我真是高兴。”这个姑娘一看见芭斯谢芭就喊了起来。

“你过不来。”芭斯谢芭说道,声音很微弱;她一个劲儿要说得响亮些,好让莉娣听见,可是没有用。莉娣并不知道这一点,就向沼地下面走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我想地是撑得住我的。”

芭斯谢芭永远也忘不了莉娣在朝曦中越过沼地朝她走来的那幅小小的短暂景象。这个侍女迈步走着的时候,脚边水汪汪的草地上冒起潮湿的地下气形成的彩虹色气泡儿,破裂胀开来向上方迷迷濛濛的天空中漂去,同时发出咝咝的声音。莉娣并没有像芭斯谢芭预计的那样陷下去。

她安全地到了另一边,抬起头来看着她年轻女主人那张虽然苍白、疲惫,但仍旧很美丽的脸。

“可怜的人儿!”莉娣泪汪汪地说,“千万鼓起点勇气来,太太。不管——”

“我只能轻轻说话——我现在发不出声音来,”芭斯谢芭急急忙忙说道,“我想是凹地里的潮气把我的嗓子搞坏了。莉娣,别问我什么,记着。谁让你来的——有人让你来吗?”

“没有。我发现你不在家里,我想准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夜里很晚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他在说话;所以,我知道事情不对头,就——”

“他在家吗?”

“不在,我正要出来他就走了。”

“芳丽抬走了吗?”

“还没有,很快就要抬走——九点钟的时候。”

“那我们不要马上回家。在这座树林里走走怎么样?”

莉娣并不确切知道这段插曲的全部情况,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她同意去走走,于是两人一起在树林中往前漫步。

“你最好还是回家去,弄点东西吃,太太。你这样会冻死的!”

“我先不回家——也许永远不回去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再拿点什么东西给你盖盖头好吗?你现在只披着一条小围巾。”

“你如果愿意,就去拿吧,莉娣。”

莉娣消失了,二十分钟后拿来了一件斗篷、一顶帽子、几片奶油面包、一只茶杯和一小瓷壶热茶。

“芳丽抬走了吗?”芭斯谢芭问。

“没有。”她的同伴往外倒着茶说。

芭斯谢芭披好斗篷,略略吃了一点,喝了几口。她的声音这时微觉清朗了,脸上的颜色也恢复了一些。“我们现在再走走吧。”她说。

她们在树林里徘徊了几乎两小时,芭斯谢芭用“是”或“不是”这类单音节词回答着莉娣的唠叨,因为她只想着一件事,仅仅一件事。她插嘴说道:“不知道芳丽现在抬走了没有?”

“我去看看。”

她带回来消息说,那些人正在搬尸体,大家都向她打听芭斯谢芭怎么样了;她回答他们说,她的女主人不舒服,不能见人。

“那么他们以为我在卧室里了?”

“是的。”莉娣大着胆子又加了一句,“我刚找到你的时候你说你也许永远不回家了——你并不真是这个意思吧,太太?”

“不,我改变了主意。只有毫无自尊心的女人才会从她们的丈夫面前跑掉。有一种情况比被人发现在丈夫家里受虐待而死更要糟糕,那就是被人发现跑到别人家里去活了下来。今天一早上我都在想这个,我已经选定了我的道路。一个逃跑的妻子对谁都是个累赘,也是她自己的负担,是个笑柄——这一切会招来一大堆痛苦,比待在家里会遭到的任何痛苦都深重——虽然待在家里的痛苦也许会包括一些诸如侮辱、打骂和饥饿这种小事情。莉娣,如果你结婚的话——但愿你不会结婚!你会发现自己已陷入一种可怕的境地。但记住这一点:千万不要畏缩。稳住你的桩子,哪怕被劈成碎片也罢。这就是我想要做的。”

“啊,太太,别这么说了!”莉娣握住她的一只手说,“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会待在外面的。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你可以问;但我也可以不说。”

大约十分钟后,她们绕道回了家,从后门进了屋。芭斯谢芭悄悄溜上后面的楼梯,来到一间已废弃的阁楼上,她的同伴跟在后面。

“莉娣,”她说道,心情轻快些了,青春和希望开始又盎然起来,“现在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我必须有这样一个人——我选择了你。好啦,我要在这个地方住些时候。你给我点上火,铺一张地毯,帮我把这个地方收拾得舒服一点好吗?然后我想让你和玛丽安把小房间里那副树桩床架搬上来,还要搬来配这副架子的那张床,一张桌子和其它的一些东西……我干点什么来消磨这难熬的时光呢?”

“镶镶手绢边倒是挺好的。”莉娣说。

“啊,不,不!我讨厌做针线活——我一直就讨厌。”

“织毛线呢?”

“也讨厌。”

“那就把你的刺绣做完吧。只要添上石竹和孔雀,就可以装上框子和玻璃,挂在你婶婶的刺绣旁边了,太太。”

“刺绣已经过时,——太土气。不,莉娣,我要看书,带几本书上来吧——不要新书。我没心思看新书。”

“你叔叔的一些旧书行吗,太太?”

“行。从我们装到箱子里的那些书里拿几本来。”她说到下面这些书时,脸上掠过一缕幽默的闪光,“把鲍芒和弗莱契的《少女的悲剧》[2]拿来,还有《穿丧服的新娘》[3],还有——让我想想——《夜思》[4]和《人类希望之空幻》[5]。”

“把那本讲一个黑人杀了他的妻子苔丝德梦娜的故事书[6]也拿来好吗?这是个阴郁的故事,现在对你非常适合。”

“咳,莉娣,你不让我知道就一直在偷看我的书,可我说过不准许你这样!你怎么知道对我适合?对我根本就不适合。”

“不过如果其它的适合——”

“不,那些也不适合,我不愿意读沉闷的书,我为什么要读沉闷的书呢?拿《乡村爱情》《磨坊女》[7]《申坦克斯博士》[8]和几本《旁观者》[9]来。”

那一整天芭斯谢芭和莉娣都待在这个阁楼里像设着防一般。这么提防着特洛伊结果证明是毫无必要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在附近这一带出现,或是给她们找什么麻烦。芭斯谢芭在窗子边一直坐到日落,有时试图看看书,有时又漫无目的地观看着外面的每一个活动,丝毫不感兴趣地倾听着每一下声响。

那天傍晚,太阳降落时几乎像血一般绯红,光芒照射在东方一朵乌云上。教堂塔楼的西墙——从这所庄宅的窗户里只能看到塔楼的这一面——耸立在这片黑暗的背景里,显得分外清晰、辉煌,塔顶的风标全身都闪着光。六点钟时,村里的年轻人习惯要聚集在这儿玩“抓俘虏”,这地方从很早的时候起就用来从事这种古老的娱乐活动了。几棵古树干正对着教堂墓地边界,正好可以当垒用;前面那块地面已被参加游戏的人踩成又硬又光的辅道了。她能看见那些向左右跳来跳去的小伙子们的棕色和黑色脑袋。他们的白衬衫袖子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偶尔还传来一阵高声喊叫和开心的哈哈大笑,活跃了傍晚的寂静气氛。他们持续玩了一刻钟左右,游戏便突然结束,玩的人跳过围墙,绕到那一边消失了。围墙那一边是被一棵紫杉挡着的,紫杉又被一棵现在正枝叶茂密的山毛榉半遮着,榉枝在呈金黄色的叶丛上面勾画出了一道道黑线。

“玩‘抓俘虏’的人为什么这样突然结束了游戏?”莉娣再一次走进房间里时,芭斯谢芭问道。

“我想是因为刚才从卡斯特桥来了两个人,一到就动手立起碑来,碑很高大,上面刻着字,”莉娣说,“那些小伙子们跑去看给谁立的碑。”

“你知道吗?”芭斯谢芭问道。

“我不知道。”莉娣说。

* * *

[1] 此句出于雪莱(1792—1822)的《西风歌》第一节第三行。

[2] 《少女的悲剧》,英国剧作家弗兰西斯·鲍芒(1584—1616)和约翰·弗莱契(1579—1625)合撰的剧本。

[3] 《穿丧服的新娘》,英国剧作家威廉·康格瑞夫(1670—1729)的剧本。

[4] 《夜思》,英国诗人爱德华·杨格(1683—1765)的诗作,又名《哀怨》。

[5] 《人类希望之空幻》,英国文人赛缪尔·约翰逊(1709—1780)的诗作。

[6] 苔丝德梦娜的故事书,即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苔丝德梦娜是该剧的女主角,为其黑人丈夫奥赛罗所杀。

[7] 《乡村爱情》和《磨坊女》都是英国剧作家艾萨克·比克司塔夫(1735—1812)的剧本。

[8] 《申坦克斯博士》,英国作家威廉·孔布(1741—1823)的诗作。

[9] 《旁观者》,英国作家约瑟夫·艾迪生(1672—1719)办的报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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