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那位和蔼可亲的治安推事[1]——可惜他眼下已经过世了——保证这个故事的种种事实都是确有其事,他在故事开头一向都是采用很好的老式办法,先讲在某个晴朗的月明之夜,有一个神秘的身影;甚至到现在,这都是故事开场的得意之笔,如果随后铺叙得当的话。
圣诞节的月亮(他会这样讲)正在高地上展现出她清冷的面庞,高地则把她的清辉那么精密细致地反射在霜花上,只有在近旁的眼睛才能辨认清楚。而这对眼睛,他说,就是一个羊倌小男孩儿的眼睛,他干这种活儿还是刚开始不久,当时他站在一个可以移动的小棚子里(牧羊人在早期产羔季节一般都使用这种小棚子),通过小棚的瞭望孔呆呆地看着外面的景物。
这个地点叫做接羔角,在大家知道的马勒伯若丘陵草原那片崎岖不平、宽阔荒凉的牧场上,它是其中一个有遮荫的部分。你要是从伦敦沿着税卡大道路过中威塞克斯,朝着巴思和布里斯托的方向穿过阿德布瑞肯,就可以直接走过那片丘陵草原。小棚子所在的这个地方,地势很高,气候干燥,除了北面以外,视野辽阔,高地起伏,数英里之内一览无遗。北面长着高高的一片粗硬的常青棘,枝杆粗大繁茂,在这一大片常青棘前面,又单独长出了一丛,中间有个凹窝,前面提到的那间小棚子,就巧妙地利用了中间这块空地支立在那儿,这样就完全挡住了四面吹来的风,除了通过那个狭窄的进出口以外,几乎谁都看不见。但是小棚子的两扇小窗前的常青棘,小枝条都给砍掉了,好使棚子里边的人注意看管他的羊群。
这片有常青棘丛荫庇的地方,四周围起了一排直立的桩子,桩子上还盘着这种多刺的常青植物的枝条,在这道围栏中间就是有名的马勒伯瑞丘陵草原,放养着八百只母羊。
南面,就是小羊倌懒洋洋凝望的方向,一个引人注目的东西耸立在那月光照耀着的一成不变的高原上,而且只有一个。它就是祭司所用的三巨石结构,由三块长方形石条构成一个门形,两块直立着,一块横在顶上像是一条门楣。每块巨石都有破损,凿刻,冲刷,敲打的裂纹以及千变万化的岁月的侵蚀留下的痕迹,但在此刻,寒月的清辉给这组巨石裹上了银装,极其优美动人,安排有致,看不出有什么毁损的痕迹。这个历史遗迹当地称为魔鬼之门。
一个老羊倌从母羊那个方向走过来,进了小棚子,在昏暗中打量了一下,便用不大高兴的口气问那个男孩儿:“你在打瞌睡吗?”
小小子有点怯生生地回答说,没有。
“那么,”老羊倌说,“俺这就回家去歇上几个钟头。俺看,眼下这里没有啥事儿要干了。天亮以前,母羊不需要多照管啦——它们要是需要照管,那也太出格了。可是上头的命令是要俺们俩有一个人得留下,那么俺就把你留下啦,你听见了吗?你白天可以睡觉,俺可不行。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跑下去,十分钟就可以到俺家。俺供不起你蜡烛,可这个礼拜是圣诞节,大家都放假,你也快活快活,坐在椅子上打个盹,不用老睁着眼睛守着,不过得留神,每次都别睡得太长,别等那魔鬼之门的影子挪过了几尺长都还不醒,你得留神一下那些母羊。”
男孩儿并没有肯定地回答,老人用他那根钩杖捅了捅炉子里边的火,给他那个小伙伴关上门就走了。
自从产羔季节开始以来,每天晚上的事情多多少少总是这么个样,所以男孩儿对这一番叮嘱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拿起几根干草在炉子上点着,自己耍乐了一阵,然后出去,到母羊和新接产的羊羔那儿转了转,又回来坐下,最后睡着了。他一向都是这样执行他的看守任务,虽然这个星期才特许他打打瞌睡,可是事实上他以前每个星期都是这样办的,睡起觉来,常常是直到早晨三四点钟那个老人的钩杖敲在他肩头的时候才醒。
那天他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十一点钟了。他很惊讶,显然没有人叫他或者敲他就醒了,他再想想,他就认为一定是有人叫过他,尽管这个人并没有进来。他透过窗户看看那边的羊群,它们都静静地卧在那儿,和他刚才看它们的时候一样,只听得见有一点点轻微的咩咩声,并没有谁来这里打扰。他然后又从对面的窗口望出来,这边情况却不同。霜花像以前一样,在月光下晶莹闪亮,偶尔有棵常青棘照旧显得像一个黑点,远处现出三巨石门那阴森可怖的形象。但是在三巨石前面却站着一个人。
只需稍微观察一下,就看得很清楚,那个人不是那个羊倌,也不是农场里的哪个工人,因为他身穿一套深色的衣服,身条细瘦,姿态优雅。他在三巨石前面来回踱步。
小羊倌还没来得及猜想,这个陌生人此刻在这里出现究竟是什么蹊跷事儿,却又看见第二个人影穿过空旷的草地,朝着三巨石所在的地方和遮挡着小棚子的常青棘丛走来。第二个人是个女人,那个陌生男人,一看见她,就急忙赶上前来,刚好在小棚子的窗前和她碰上了。她好像还没有注意到他打算干什么,他就用双臂把她抱住了。
那位夫人挣脱了身子,带着庄严的神情倒退了几步。
“哈丽特,你来了——就为这个祝福你!”他感情炽烈地喊道。
“可是不要为了这个,”她回答道,带着生气的口吻,然后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说,“弗瑞德,我来了,是因为你恳求我来!你写这样一封信,究竟是抱的什么目的?我害怕我不来会给你造成不幸。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是从我父亲的家里一直走到这里来的。”
“嗯,怎么回事?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是怎么过的?”
“只简单说几句吧;你不用问也许都知道了。自从上次我走过这块丘陵草原以后,我到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人,可是我想念的却只有你。”
“你这样莫名其妙地把我请到这儿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一阵清风把他小声的回答和随后几句话吹散了,等到又能听到那个男人说话,他说的是:“哈丽特——说句真心话,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听说,公爵对你并不太好。”
“他性子急躁,可他是一个好丈夫。”
“他对你说话粗鲁,有时甚至威胁说要把你关在屋子外面。”
“弗瑞德,只有一次!我以名誉担保,只有一次。我再说一遍,公爵是个非常好的丈夫。可是你施展诡计,深更半夜把我叫到外面来,应当受到惩罚。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哈丽特,我最亲爱的,这难道公正,或者合理吗?你和他一起生活是很可怜的,尽管你脾气柔和,可是他那刁钻古怪的性格让你日子过得很痛苦,难道这不是尽人皆知的吗?我来是想知道,我能不能帮帮你。你是一位公爵夫人,可我不过是弗瑞德·奥斯本而已;可是我也许能够帮助你,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一个温柔可爱的声音是应当能使他懂得文明礼貌的,特别是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温柔可爱的面庞呢!”
“奥斯本上尉,”她带着开玩笑的味道叫道,“我年轻时代的伙伴怎么会像你这样对待我呢?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死盯着我!难道你要说的,果真只有这一点吗?我看我的确不应该来。我这样做太欠考虑了。”
又一阵清风把这场谈话吹走了一段。
“很好,我看得出来,对我来说,你是死了,没了,”接着又听见他这样说,“你那声‘奥斯本上尉’就是证明。我过去爱过你,现在也同样爱你,哈丽特,没有减少一分一毫;可是你却不是过去那个样子了——以前你对我是诚实的;而现在你却用装模作样的话把你的心掩盖起来。就让它这样吧;我决不会再来看你了。”
“你这个傻瓜,你不用拿这种悲剧腔讲话。你可以用普通的方式来见我——你为什么不那样呢?当然,可不是现在这种方式。如果不是刚好公爵离家出门去了,我现在是不会到这儿来的,他走了就没有人来检查我这跳得不规律的脉搏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也许是大后天。”
“那么,明天晚上再来和我会面吧。”
“不行,弗瑞德,我不能来。”
“如果明天晚上你不能来,你可以后天来;他回来以前的这两天,请你留一天给我吧。好了,你保证来吧!明天或者后天晚上,你来看我,同我告别!”他抓住了公爵夫人的手。
“不行,弗瑞德,可是——放开我的手吧!你把我这样抓住,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说,爱情使一个人只想到一个女人的过去,而忘了好好尊重她现在的地位,那么,弗瑞德瑞克,你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样。你哄我,让我怜悯你而到这个地方来,然后又在这里紧紧抓住我,你这是太不安好心也太不讲礼数了。”
“可是再来看我一次吧!为了请求这个,我走了两千英里啦。”
“啊,我决不能来!会有人造谣污蔑的——只有天知道!我不能和你会面。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别这么要求吧!”
“那么,对我承认两件事:你曾经爱过我,你丈夫现在经常对你不好,足以使你想起你老想着我的那个时候。”
“好吧——这两件我都承认,”她有气无力地说,“可是这样承认是违背我的良心的;我发誓,这种推论是不对的。”
“别这么说,既然你已经来了——就让我对你来了这件事,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对你一点损害也没有呀。再来一次吧。”
他仍然抓住她的手,搂着她的腰。“那么,好吧,”她说,“到此为止,我不让你再多说啦。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晚上我愿意跟你见面。好了,让我走吧。”
他放开了她,他们就分开走了。公爵夫人迅速跑下山,朝着远处那座谢克法城堡大厦跑去,他望着她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于是一切又重归沉寂,阒无一人。
然而,这只有一会儿工夫。等他们全都离开很远以后,又有一个人影在那个地方出现了。他是从那个三巨石门后面走出来的。他比前面那个男的魁梧,脚登皮靴,上着马刺。这个景象立刻说明了两件事情:他监视过上尉和公爵夫人的会晤;他虽然很有可能看到了这对男女的一举一动,包括拥抱在内,但是离得太远,听不见那位夫人说的那些不太情愿的话——说真的,甚至根本听不见任何话——因此这场会面让他看来就像是一对情人预先约好的幽会。可是这却需要再过几年,这个小羊倌才能长大到足以做出这种推断。
这第三个人站了一会儿,好像陷入了沉思。他走到那位夫人和那位先生待过的地方,朝地上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转过身,尽量离开前两个交谈的人所走的方向,朝第三个方向走了。他走的那条路通向大道,过了几分钟,就可以听到,在霜冻的路面上传来一匹马小跑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那个男孩儿还待在小棚子里,对着三巨石门看着,好像还在等待在那块地方出现更多人物似的,但是再也没有谁出来了。他几乎不知道他把小脸挨着瞭望口在那里站了多久,一直到他肩上挨了一下,才猛地从胡思乱想中惊醒过来,他感觉到了这一下,就很习惯地认出了这是老羊倌的钩杖。
“比勒·米勒斯,你这个该死的小崽子,懒骨头——你把火弄灭了,你明明知道,俺要它烧着!俺早想到了,你这儿会出毛病,俺就安不下心,在床上待不住了,待不住了!哼,去你的,出什么事儿啦?”
“没事儿。”
“母羊都跟俺走的那会儿一样?”
“就是。”
“有哪些母羊要下羔了?”
“没有。”
老羊倌又把火生起来,提了盏灯出去看羊群,因为月亮正在下落。很快他又回来了。
“都该死啦——你不是说,啥事也没有吗,可一只母羊下了双羔,好像要昏死过去了;另一只,没有人给它一点点照料,都快死了!比勒·米勒斯,俺告诉过你,出了什么事儿,快下来叫俺;可瞧瞧你干的。”
“你说过,现在放假,可以睡觉,俺就睡了。”
“小东西,对你长辈,可别这么说话,要不,你就得在树上吊死!你别一直死睡,得从那边那个洞里时不时朝外瞧瞧呀!好了,你可以回家去了,吃早饭的时候,再来这儿。俺是个老头子啦,世界上这些老头子有得受的;可是不行——俺得尽量歇着点儿!”
老羊倌于是在小棚子里躺下,小男孩儿下山回到他住的那个小村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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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种基层行政官员,多由乡间有声望的绅士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