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到来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儿的种种行动,差不多完全可以说明,他一直想着他亲眼看到的那次会面,想着硬从那位夫人口中逼出来的诺言:说她会再来。至于那些看羊的安排,今天晚上不过是照例行事而已。到了十点多还不到十一点的时候,老羊倌跟以往一样走了。回家去睡上一觉,免得中间给打断,好补上白天什么时候应该睡的那几个钟头,男孩儿一个人留在那儿。
霜冻和头一天晚上一样,不过也许还更厉害一点儿。月亮同往常一样照着,不过它运行得比头一天晚了三刻钟;男孩儿的情况大体一样,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没有一点儿睡意,他也感到相当害怕。不过总的说来,他宁愿冒着危险,让老羊倌发现他没有精心照看羊群,也还是愿意看看那几个陌生人的会晤。
还没有等到远处谢克法城堡的大钟敲响十一下,他就看到这出午夜戏剧的第二幕开场了。这时出场的既不是情人,又不是公爵夫人,而是那第三个人——那个脚登马靴,上着马刺,体格魁梧的人——他从东边的方向上来,头一天晚上他就是朝那个方向走的。他围着三巨石门走了一圈,然后就向掩藏着小棚子的这片树丛走过来,月光正照在他的脸上,原来他是公爵。小羊倌感到十分害怕,在农村居民中,公爵就是天神,谁冒犯了他,就会没有饭吃,无家可归,一命归阴;谁正眼看他,就会魂飞魄散,目瞪口呆。他把炉子盖住,好不让一点火光露出来,然后赶忙把自己埋到旮旯里那堆草里面去。
公爵走到那丛常青棘跟前,站在他妻子和上尉原来在那儿谈话的地方,他查看常青棘丛,像是要找个藏身的处所,忽然,他发现了那个小棚子。他围着小棚子走了一圈,后来又朝里面看,发现里面完全像是空的,于是便走了进去,随即把门关上,在那个圆形小窗户前面站定,刚才这个男孩儿就曾经把脸贴在那儿观望。
如果公爵的目的只是要隐藏不露,他是不会过快地采取他那些措施的。他几乎刚一站定,远处的钟就敲响了十一下,先前曾经光临过的那个瘦挑个儿的年轻人,就在牧场北边那部分准时出现了。约会地点由于头天晚上他偶然向前跑了一点儿,于是就从魔鬼之门移到常青棘丛这里了,他本能地朝那里走去,到他昨天会见公爵夫人的地方去等她。
但是一件可怕的意外今天在等待他,也在等待那个直打哆嗦的少年。他一出现,公爵的呼吸就越来越急促,蜷伏在那儿的男孩儿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呼吸了。那个年轻人几乎还没站定,这位严阵以待的贵族就轻轻推开小棚子的门,绕过常青棘丛,迎面碰上弗瑞德上尉。
“你侮辱了她,你该怎样死,就得怎样死!”这句粗厉刺耳、瓮声瓮气的话,透过小棚子的板壁传到了小羊倌的耳边。
这个不动感情、寡言罕语的男孩儿十分兴奋,不惜冒险站起来,从窗口向外看,但是那两个人已经转到一边去,给常青棘枝条挡着,他什么也看不见。随后那一小会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一直也不十分清楚。他看出一个人影的一部分迅速有力地动了一下,接着是什么东西摔倒在草地上的声音,然后就一切归于沉寂。
过了两三分钟,可以看见公爵走过小房儿的那个角落,拖着现在已经一动不动的那第二个男人的身上的衣领。公爵拖着他越过那片空地,走向三巨石门。在这个古迹的后面,有一片不成形状的凹地,长满了常青棘和矮小的荆棘,到处都是獾打的洞,此时这些獾要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公爵拖着他那个沉重的东西,消失在那块凹地里,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等他走出来的时候,他身后就没有拖任何东西了。
他又走回小棚子的那一边,擦掉草地上什么东西,然后又开始守候起来,这一回不像刚才那样,不是守在小棚子里,而是守在外面,站在月亮照不到的那边。“现在等第二个!”他说了一句。
甚至连这个还不懂事的男孩儿也很清楚,现在他在等约会中的另一方——他的妻子公爵夫人——他等待的目的,想想也真可怕。看来他是那样一种性格果断的人,报仇雪恨要至死方休,中途不大会犹豫手软,而且——尽管那个小羊倌想不到——这种事情更加大有可能,是因为这位喜怒无常的公爵是在一种夸大了的印象之下行事的,他看见了那次会晤而听不见说话,使他产生了这种夸大了的印象。
这个妒火中烧的守候者等了许久,却是白等一场。那个男孩儿在小棚子里可以听见他偶尔发出表示惊讶的声音,好像是由于自己的假设落了空,感到失望。他本来以为,他那位犯了罪的公爵夫人肯定会来践约的。时不时他走出常青棘的阴影,来到月光下面,举起表来看时间。
大约到了十一点半钟,他好像打消了等她来的希望。他再一次走到三巨石门后面的凹地里,在那里待了将近一刻钟。他从那个地方快步前行,越过山坡上一个耸起来的地方,略微拐向左面,然后立刻骑着马回来了。这可以证明,他那匹马是拴在那下面一个隐蔽的地方。他重新穿过小棚子和三巨石门之间的草场,对周围仔细审视了一番,好像是要最后肯定一下,她确实没来,然后就骑在马上,朝着谢克法城堡的方向,缓缓向山下走去。
小羊倌一想到躺在那边凹地里的东西,尽管他的顶头上司的那根钩杖很可怕,也不足以让他一个人在那座小山上再停留片刻了。和任何活人做伴,即使是最可怕的人,也比和一个死人做伴强。所以他就像一只野兔一样,飞快地朝着骑马人走的方向一溜烟跑了。他在第二道下坡的地方追上了那位一心报仇的公爵。
等走到能听到马蹄声的地方,比勒·米勒斯才觉得比较放心了,因为他虽然由于公爵的地位而存有畏惧之心,可是同他做伴却并没有道德上的反感,这是因为公爵固然干出了那种可恶的事情,可是这位有权有势的贵族,在他自己的土地上是有权利干他要干的任何事情的。公爵在他的那些古老的大树下,骑着马稳步前行,现在已经来到府第车道的坚实路面,马蹄发出清脆的响声,不久就靠近他的大厦前门了。这座大厦四周围有围墙,上面有方形的城垛,给铺着石块的庭院投下了一片有缺口的阴影。这些轮廓都是小比勒·米勒斯十分熟悉的,不过在它们界线之内的任何东西,他却从未见过。
骑马人走近府第的时候,城堡的一扇小门马上打开了,出来一个女人。她一看到骑马人的样子,就立刻冲到月光下来迎接他。
“啊,亲爱的——原来是你回来了?”她说,“你骑着马一翻过小山,我就听到了‘英雄’的马蹄声,我马上就听出是它了。我本来会走更远来接你的,如果早知道——”
“高兴看到我,呃?”
“你怎能这样问呢?”
“好啦!相会晤谈,这可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公爵下了马,站在她的身边。“为什么你在夜晚这个时候还在倾耳谛听,然而又不是在等我回来?”他问她。
“嘿,真的,这里面可有一个奇怪的故事,我得马上告诉你。可是为什么你比原来说的时间要提前一个晚上回来呢?我觉得挺可惜的——我真觉得可惜,”(她开玩笑地摇着头),“因为要使你感到出乎意料之外,我已经命令他们搭好了点祝火的柴堆,准备等你明天回来的时候点燃;可现在这都白费了。你可以看到,它就堆在那儿。”
公爵朝那块隆起的空地望过去,看见许多树枝码成了一堆。他于是低下头去,态度温和而且带有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看着地上。“你要告诉我的那个让你一直没睡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他低声问道。
“它是这么回事——而且那真不是开玩笑的事儿。我表弟弗瑞德·奥斯本——他现在是奥斯本上尉啦——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对我十分仰慕,虽然我比他大六岁,我想我早就告诉你了,一丝一毫也不假,可真是荒唐,他居然喜欢上我了。”
“这件事你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那么,我是告诉你妹妹了——对了,是告诉她了。嗯,你知道,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所以我把他往日对我的仰慕,几乎早都忘掉了,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前天我收到一封信,上面没有发信人的地址,我拆开一看,原来是他写的,你想想,我该多么惊讶。信里的话都把我吓糊涂了。他从加拿大回国,回到他父亲的家里,他想尽一切办法祈求我立刻和他会面。我想,我可以一字不差地把它们念出来,我们进屋子里的时候,我还可以给你看。
“‘……我亲爱的哈丽特表姐,’信里这样说,‘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又突然出现,你会感到意外吧,而且对于我要提出的问题,你会更加感到意外的。可是如果你对我的生活和前途毕竟还有点儿关心的话,我请求你答应我的祈求。亲爱的哈丽特,我对你的祈求是:请你今晚十一点左右务必到马勒伯若丘陵草原上祭坛石旁来同我会面,那里离你的家约有一英里或略多一点。除了请求你来之外,我别无它话可说。你到那里以后,我会把一切向你说明。惟一的事情就是我想见你。一个人来吧。如果我的幸福不是有赖于此的话,我是不会提出这种请求的——上帝知道它是如何完完全全有赖于此!我过分激动,无法再多写了。
你的弗瑞德’
“信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些。唉,当然,后来的情况说明,我是不应该去的,可是我当时并没想到呀。我记得他那轻举妄动的性子,害怕他有什么悲惨的事情迫在临头,而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帮助他,除了我以外,他不愿意向任何人倾诉他的苦恼。所以我穿上外衣,在他指定的时间去到马勒伯若丘陵草原。难道你不认为,我是很勇敢的吗?”
“非常勇敢。”
“等我到了那儿——可是,我们是不是往前走走,这天气越来越冷了?”可是公爵一动不动。“等我到了那儿,他来了,当然已经长成大人,成了军官,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小小子了。等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懊悔了,我不该去的。我简直没法告诉你,他有些什么样的行为。他究竟想要干什么,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看来好像只不过是要和我见见面而已。他拉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腰——啊,那么紧——直到我答应再去和他会面,他才放了我。他的行为那么奇怪,那么热烈,在那么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我对他都害怕了,于是我答应再去。这样我才脱了身——然后我就跑回家来——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今天傍晚,约定的时间快到的时候——当然,我根本没有打算去赴约——我感到不安,害怕他发现我是要使他失望,就找到家里来;我没法睡觉,就是这个原因。可是,你怎么那样一声不响就悄悄回来了?”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
“那么我们进屋子里面去吧。你为什么像这样一个人回来,没有带人侍候你?”
“这就是我的脾气。”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一边往屋子里走,她说:“我想到了个办法,可我都不大愿意对你说。他说过,如果我今天晚上没能去,他明天晚上再去等我。那么,我们明天晚上可以一起到小山上去吗?——只是去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儿,如果他在那儿,就教训他一番,让他懂得,怀抱往日的那种热情,不到家里来,而要那么奇怪地邀请我去,他该是多么愚蠢?”
“为什么我们要去看他在不在那儿?”她丈夫阴沉沉地问道。
“因为我想,我们应当在这当中做点什么。可怜的弗瑞德!他会听你的意见的,如果你和他讲道理,把我们的情况在他面前如实地表现出来的话。对他这样一个由于某种原因毫无疑问非常不幸的人,这不过是一种基督徒应有的亲切关怀。他的神经看来有些毛病了。”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门口,打了铃,等在那儿。整个大厦好像都睡着了;不过很快就有一个男仆向他们走来,把马牵走了,公爵和公爵夫人于是进了屋子。
第三夜
比勒·米勒斯这天晚上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和以前一样,在老羊倌不在的时候留下来值班,要不就得丢掉工作和饭碗。他想起躺在魔鬼之门背后的东西,尽量壮起胆子来,可是没有多大用处,因此他看到公爵和公爵夫人大踏步地走过结了霜的草地的时候,尽管万分恐惧,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觉得安心了。公爵夫人走在她丈夫前面几码远的地方,而且走得很轻快。
“我告诉你,他不会以为还值得再来一趟的!”公爵坚持说,这时他站住,不愿再往前走了。
“他更有可能要来,而且整整等一个晚上;让他第二次再这样做,那可就太苛待他了。”
“他不在这儿;所以我们还是转身回家吧。”
“的确,他好像不在这儿;我怀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永远不会宽恕自己了!”
公爵心神不安地说:“哦,不会,他有别的约会。”
“那完全不可能。”
“或者他也许觉得,这段距离太远。”
“那也不大可能。”
“那么,他可能更好地想了想这件事儿。”
“是的,他可能更好地想了想这件事儿;的确,如果他不是所有时间都待在这儿——那么就是在魔鬼之门背后那片凹地里什么地方。我们去看看吧;吓他一跳也是活该。”
“哦,他不在那儿。”
“他也许非常安静地躺在那儿,因为你的缘故。”她顽皮地说。
“哦,不——不是因为我!”
“那么,来吧。我说,我最亲爱的,今天晚上你一直落在后面,就像个不愿上学的小学生,你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你连那个可怜的小小子都嫉妒,这可是太荒唐啦。”
“我就来,我就来!哈丽特,别再说啦!”于是他们走过了草地。
小羊倌想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离开小棚子,躲到那片常青棘丛后面,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离三巨石门近一些的地方去。可是,他穿过那几码空地的时候,有一会儿工夫让人看见了。
“啊,我到底看见他了!”公爵夫人说。
“看见他了,”公爵说,“在哪儿?”
“在魔鬼之门旁边;你没看见那儿有个人影吗?啊,我可怜又可爱的表弟!你现在看见那个人影了吗?”于是她半带怜惜地笑了起来。“可是怎么啦?”她转向她丈夫问道。
“那不是他,”公爵粗声粗气地说,“那不可能是他!”
“是的,那不是他。那个人影比他小多啦。那是个男孩儿。”
“啊,我想也是这样。小孩儿,过来。”
这个年纪轻轻的羊倌心怀忐忑地走上前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看羊,大人。”
“啊,你认识我!你每天晚上都在这儿看羊吗?”
“有时看,有时不看,公爵老爷。”
“那么你今天晚上或者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啦?”公爵夫人问道,“有什么人在这儿等待或者溜达吗?”
男孩儿一声不响。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丈夫插嘴说,同时两只眼睛那么恶狠狠地盯着这个男孩儿,看起来就像两团火在放光,“来,我们走吧。天气太冷,没法多待。”
他们走了以后,男孩儿就回到小棚子和羊群那儿,他现在不像开头那样害怕了——他对周围环境是那样熟悉了解,这就逐渐使他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埋掉的那个人了。可是他一个人待在那儿的时间并不长。过了一段时间,大概也就是够到谢克法城堡走一趟来回吧,在那个方向又出现了公爵结实沉重的身影。他现在是一个人来的。
这位贵族本人那对眼睛的锐利,似乎并不下于这个男孩儿,因为他有一种本能,能立刻在那些母羊中把他认出来,并且径直朝他走来。
“你就是刚才和我说过话的那个小羊倌吗?”
“我就是,公爵老爷。”
“那么听我说,公爵夫人刚才问你,这一两天晚上你在这儿看见了什么,可你没有回答。我现在问你这同样的事儿,你回答,不要害怕。这几天晚上你在这儿看羊的时候,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吗?”
“公爵老爷,俺是一个可怜巴巴马马虎虎的孩子,俺看见啥,都不往心里去。”
“我再问你一次,”公爵一边说,一边走得更近,“这几天晚上你在这儿看羊的时候,看见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吗?”
“啊,公爵老爷!俺不过是个给羊倌儿打下手的孩子,俺爹不过是从前给你修树篱的,俺娘也不过是在后院烧火的!把俺一个人留下的时候,俺倒头就睡着啦,俺啥都没瞧见!”
公爵抓住男孩儿的肩膀,直接从头顶上逼过来,两眼朝下死死盯住他的脸:“我说,昨天晚上你在这儿看见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吗?”
“啊,公爵老爷,饶了俺吧,别用刀捅俺!”小羊倌大喊着跪倒在地,“俺可从没看见你走到这儿来,或者骑马到这儿来,或者躺着等一个人,或者拖一个重东西!”
“哼!”盘问他的人阴沉可怕地哼了一声,就把他放了,“你应该彻底明白,你从来没有看见那些事情。好了,你现在愿意怎么办——是看到我做那些事情呢,还是一辈子保守秘密?”
“保守秘密,公爵老爷。”
“你敢保能做到吗?”
“啊,大人,考验我吧!”
“很好。我问你,你喜欢看羊吗?”
“根本不喜欢。老想起精灵鬼怪的人,干这种活儿就觉得孤单。俺干不惯。”
“你这话我相信。你干这个活儿还太小呢。我一定要为你做点事情,让你过得舒服点儿。我要给你换掉这件罩衣,穿一件真正的料子上衣,换掉你那双厚靴子,穿上擦得发亮的皮鞋,你要学你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东西,还要送你上学,放了假打棒球,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可是你决不能说,你当过小羊倌,晚上在山上守夜,因为有地位的人是不喜欢小羊倌的。”
“相信我吧,公爵老爷。”
“什么时候你自己忘了,说到你当羊倌的时候——不管是今年,明年,在学校里,出了学校,或者二十年以后你坐在你的马车里——我立刻就不帮助你了,把你打下来,马上就回来看羊。你有父母吧,我想你刚才说过?”
“只有一个寡妇娘,公爵老爷。”
“我要把她养起来,让她过得舒舒服服的,只要你不说出——什么?”
“俺看羊的事儿,和俺在这儿看到的事儿。”
“好。如果你真地说出了呢?”
“把她打下来,马上又去过寡妇的苦日子!”
“那就好——很好。可是那还不够,到这儿来。”他把男孩儿领过去,到三巨石门那儿,让他跪下。
“你看,以前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公爵又接着说,“这里立了一座祭坛,祭祀古老的天神家族,在我们现在知道的这个上帝以前很久,大家就知道他们、谈论他们了。所以在这里起的誓就加倍地重。跟着我起誓:‘如果我说出我曾经当过小羊倌,或者说出我看到在这马勒伯若丘陵草原上发生的事情,就请所有的天神——众天使和天使长和各级天神和各路神灵——惩罚我,不管我在什么地方——在屋子里或者在花园里,在地里或者在路上,在大教堂里或者在小教堂里,在国内或者在国外,在陆地上或者在大海里,都请折磨我吧;在吃饭和喝水的时候,在长大成人和成为老人的时候,在活着和要死的时候,在心灵上和在物质上,永远永远,让我受到痛苦吧。诚心所望,但愿如此。阿门,阿门。’现在亲一下这个石门吧。”
男孩儿浑身哆嗦,按照他的希望跟着他念了这些话,吻了石门。
公爵牵着他的手走了。那天晚上,小羊倌睡在谢克法城堡里,第二天就被送到远远的一个村子里去上学了。从那里,他去了一个预备学校,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又上了公学。
第四夜
上面提到的那些事情发生后许多年,在一个冬天的黄昏时分,从前的那个羊倌,一身受过教育的事务人员的打扮,坐在谢克法城堡北侧楼一间家具讲究的办公室里。他这时看来像是一个三十八九岁或者四十岁的人了,而实际上却要年轻几岁。他抬起头来,寻找他搁忘了的一封信或是一份文件,他不时流露出疲乏不堪、烦乱不宁的眼神,这似乎表明,他的心境并不像他周围的环境让人认为的那样,是完完全全平静安宁的。他苍白的脸色,对于一个乡下人来说,也显得很扎眼。他表面上是在写字,可是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他搁下笔,把椅子向后推了推,心神不安地把手搁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眼睛看着地上,就这样坐在那儿待了不过几分钟。
他很快站起来,离开屋子,沿着一条走廊走过去,走廊尽头是一个八边形的大厅;他走过大厅,在一扇门上敲门。一个深沉但是虚弱的声音,让他进去。他进的这间屋子是间书房,只有一个人用这间书房,这就是他的恩主公爵本人。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公爵的体格已经完全不是以前那样厚重结实了。的确,他差不多成了一个骷髅架子;他的头发斑白而又疏稀,两只手几乎成了透明的。“噢,米勒斯?”他小声地说,“坐下,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新的事情,大人。没有熟人写信来,也没有人来拜访。”
“噢,那又是什么呢?你看起来有些担心。”
“过去的那些岁月又复活了,因为有某种事情把它们搅醒了。”
“过去的那些岁月真该死——你指的是哪些岁月?”
“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圣诞周,已经过世的公爵夫人的表弟弗瑞德瑞克,那个时候请求她到马勒伯若丘陵草原去和他见面。我看见了这次会面——那是和今天一样的一个晚上——而且你知道,我还看到了更多事情。她和他见过一次面,但是没有见第二次。”
“米勒斯,我可以帮你回忆几句话吗?它们是一个小羊倌在那个小山上起的誓。”
“没有必要。他一直努力遵守那个誓言和承诺。自从那个晚上以后,他的嘴从来没有漏过一句话,说起他那段羊倌生活——甚至对你本人也没有。可是你是愿意再多听一点儿,还是不愿意呢,大人?”
“我不愿意再多听。”公爵阴沉着脸说。
“很好,那就这样吧。可是看来时候到了——也许就近在眼前——到了那时候,尽管我缄口不语,那件事情也不会继续秘而不宣了。”
“我不愿意再多听!”公爵重说了一遍。
“你不用害怕我会背叛,”管家多少有些痛苦地说,“对我这个人,你一直那么仁慈——没有哪一位恩主可以更仁慈的了。你一直供我衣食,供我受教育;把我安排在这里工作;而且我并不健忘。可是那又怎样呢——难道大人因为我坚定不移就得到了许多好处吗?我想,没有。奥斯本上尉失踪,群情激昂,议论纷纷,可是我一言未发。而且他的尸体从未发现。二十二年来,我一直纳闷,你那时究竟把他怎么了,现在我知道了。今天下午发生的情况,最能使我想起那个时候。为了使我自己相信,这一切都不是一场梦,我带了一把锹到那儿去;我查找一番,看到一些东西,足够让我知道,有些东西在一个封死的獾洞里慢慢腐烂。”
“米勒斯,你认为公爵夫人猜到了吗?”
“我敢肯定,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她从未猜到。”
“你把所有的东西,都像你找到的时候一样,留在小山上了吗?”
“我是那样做的。”
“是什么让你想起来,在今天这样一个下午,要上山到那里去?”
“那就是大人说过的,你不愿意让人说出去。”
公爵沉默不语:这个黄昏时分显得特别寂静,外面响起一阵阵钟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敲钟是为了什么?”这位贵族问道。
“大人,就是为了我要告诉你的那件事。”
“你是在折磨我——这就是你的方式!”公爵抱怨道,“村子里谁死了?”
“岁数最大的那个人——那个老羊倌。”
“终于死了——他多大岁数?”
“九十四。”
“可我还只有七十岁。我还有二十四年好活呢!”
“我在马勒伯若丘陵草原看羊,就是在这位老头儿手下干活儿。那第二天晚上,我第一次和大人说话的那天晚上,他在山上。他整个时间都在山上;可是当时我不知道他在那儿——你也不知道。”
“哦!”公爵吓了一跳,“接着说吧——这点我让步了——你可以说。”
“今天下午我听说,他马上就要死了。正是这件事,使我想到过去那个时候,促使我到小山上去探索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事情。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他希望见到牧师,向他忏悔,坦白他保守了二十多年的一个秘密——保密是‘出于对我的公爵老爷的尊敬’——那是他在二十二年以前十二月的某个晚上返回羊群的时候,在马勒伯若丘陵草原亲眼看见犯下的事儿。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晚上他把任务交给我了;但是他一向爱突然返回来,怕我睡着了。那天夜里我根本没有见到他,然而他答应过要返回来的。他一定是回来了,而且——有理由要躲着。一切都很明白。接下去的事情就是:两个钟头以前,牧师去看他了。后来的事我还没听到。”
“这就足够了。明天清早我要见见牧师。”
“干什么?”
“把他的嘴巴再封上二十四年——等我像老羊倌一样,到九十四岁死去的时候为止。”
“大人——你要我保持缄默,我就不会说,哪怕我的脖子因此要受惩罚。我答应属于你,而且我确实属于你。可是我这种毫不动摇有什么用处呢?”
“我说,我要封住他的嘴!”公爵大喊起来,又带上几分他昔日那种粗鲁劲头,“行了,你回去睡觉,米勒斯,让我来对付他。”
谈话结束了,管家于是退出来。这天夜晚,正如他刚才说的,和二十二年前那个夜晚一样,而傍晚发生的一些事情,则破坏了他把这段时日看做是愉快和善良的一切想法。他去到园囿旁边自己的那所房子;他独自在那儿生活,很少与别人交往。十一点钟,他准备去睡觉——但并没有去。他坐下来,回忆往事。钟敲十二点了;他看着外面苍白的月亮,不知道是受到什么东西的刺激,他戴上帽子,走到露天里去。比勒·米勒斯在这里大步朝前走,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马勒伯若丘陵草原的最高处,在过去这二十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在深夜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过。
他根据自己的猜想,尽量靠近羊倌的小棚子原来所在的地方。现在不再在那里接羊羔了,曾经那样粗暴地使唤过他的那个老羊倌,就在那一天终止了他那种种操劳。可是那座三巨石门依然矗立在那里,和从前一样白;管家走过那片草地,忽然异想天开,把嘴贴在石门上。他怀着焦躁不安和自我谴责的心情,想起在异教神庙的石门上用亲吻而定下的那个令人惊惧的约定誓言,不禁微笑起来。但是他从未失信,与其说是遵守正式的誓言,还不如说是遵守自己的许诺,这样做使他自己得到了许多世俗的好处,虽然并未得到许多幸福;直到后来,岁月的增长培育出逆反的感觉,使他怀着类似解脱的感情来接受今天晚上的种种消息。
他靠在魔鬼之门上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在丘陵草原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影,正在不声不响地跨着大步在他前面移动。米勒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到那个身影走到相当近的地方,他认出来,原来是身穿睡衣的公爵本人,显然是在梦游。米勒斯为了不惊动这位老人,身子紧贴着石门的阴影。公爵径直走进那片凹地。他在那里跪下来,像一只獾似的用双手刨地。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循着他来的路回去了。
管家担心他伤着他自己,同时又不愿意惊醒他,于是就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公爵走的路丝毫不错,他进了园囿,直接走向大厦,他从一扇开着的窗户爬进去,刚才他大概就是从那个窗户里出来的。米勒斯在他的恩主进去后轻轻地关上窗户,他认为没有必要惊动屋子里的人,于是就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等待那些秘密在早晨揭开。
然而,在那天夜晚剩下的时间里,他觉得焦急不安,这固然是因为第二天立刻就要发生的事情,同样也是因为公爵本人的情况。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谢克法城堡去看望。百叶窗都关着,门房开门的时候,脸上显得有些异样。管家探询公爵的情况。
门房答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先生,说来很抱歉,大人死啦!他在夜里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屋子,谁也不知道是去哪儿游荡。上楼回去的时候,他失了平衡,摔到楼下来了。”
管家在牧师说出之前,就讲出了在丘陵草原上发生的事情。公爵去世之后,他总是打算说这些事儿。他高高兴兴地承受了这件事对他的种种后果。但是他并没有活得很久。他死的时候是海岬那边的一个农夫,当时还不到四十九岁。
马勒伯若饲养的繁盛羊群,还是和以往一样遐迩闻名,而且极目四望,每一样特定的景物似乎都和早先那些日子一模一样;但是在那些事件——治安推事收集了那些事件的情况——发生时刻的那个羊群中的羊,和目前这个羊群中的羊,中间却隔了好多代。接羔角早已不用于接羔了,但是这个名字依然保留下来用于称呼那个地方。不用那个地方接羔,一部分原因是砍掉了当年曾经在那里提供方便隐蔽处的高大常青棘丛,还有一部分原因也可能是由于其它情况。因为如今那个地区的羊倌纷纷传说,在圣诞周的那些夜晚,可以看见一些幽灵在三巨石门附近的空地上飞掠,并伴有刀光剑影,还可以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拖着一件沉重的东西往凹地走去。但是所有这些事情,并没有确切的证明。
(1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