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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四年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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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纷纷谈论有的国家可能通过海峡地道侵犯英国,这件事不止一次让我想起年迈的所罗门·塞鲁比讲的那个故事。

我听他讲故事,是在一天的傍晚,那时他坐在客店厨房里那个张着大口似的壁炉前的座位上,当时聚在那儿的还有几个人,我进去是为了避雨。他把烟斗从一向咬着它的牙齿豁口中抽了出来,背向后靠了靠,望着炉火微笑着。那种微笑既不是高兴,也不是忧愁,严格说来也不是诙谐,当然根本也谈不上是沉思。我们这些了解他的人,立刻就看出来,这是他准备讲故事的笑容。他突然打断我们东拉西扯的闲聊,就这样开始了:

“我父亲,你们大伙儿可能都知道,一辈子都是个放羊的,住在离这儿四英里那个小海湾那边,我就是在那儿生的,在那儿长的,一直到我准备结婚,才搬到这儿来。我出生的那所小房子,就立在高地牧场的顶上,靠海不远。附近一英里半以内,没有别的什么房子,那所小房子是专门为了放羊的牧场盖的,没有别的用场。别人告诉我,小房子现在已经推倒了,可是从还留在那儿的几个土堆和破砖什么的,你们还可以看出来,它原先在哪儿。冬天的时候,那是一处荒凉的地方,冷冷清清;不过在夏天,那儿可真是够好的,虽然说,园子一直没有大收成。那儿的风大,我们没办法给蔬菜和醋栗丛搭起一个像样的棚子;因此这些东西也就长不好。

“在我长大成人的那些年月,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八〇三、一八〇四和一八〇五年。这有两个道理:我那时刚好长到那个岁数,到了那个时候,小孩儿的眼睛和耳朵就可以懂事儿啦,能把他周围的样样事情都记住。当然从我出世以来,那个年月要记的事儿也比以前要多。我不用对你们多说,那正是第一次和平以后。波拿巴[1]正在耍阴谋诡计,想突然袭击英国,他已经跨过了雄伟的阿尔卑斯山,在埃及打过仗,打败了土耳其人、奥地利人和普罗斯人[2],正想着他可以干我们一下啦。一个人站在我们英国海岸不见得看不到听不见的海峡的那一边,法国十六万大军和一万五千匹战马从全国各地集合起来,每天都在操练。拿破仑已经准备了三年啦。为了要把这些军队、大炮和战马运过海峡,他造了几千艘平底战船,都是些小玩意儿,可是造得真巧妙。有些船上还给那两匹马造了个小马厩,好让它们拉那尊装在船后舱里的大炮。为了备好所有这些战船还有其它必要的东西,他在那儿召集了五六千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木匠、铁匠、造车匠、马具匠等等。嗬,那可是个希奇古怪的时候!

“每天早晨,我们那位邻居波拿[3]把他那一大伙士兵集合在沙滩上,让他们演习上船骑马等等,直到他们能毫无障碍顺利操作才算完。那一年,我父亲赶了一群母羊上苏塞克斯去,他沿着高地牧场一带赶羊的路往前走,一路上可以看到这种训练正在实地里干着呢——那些大兵的装备,太阳一照,银光闪闪。我叔叔约伯是步兵中士,对所有这些事情,一向都懂,他这样想,也常常这样说:波拿巴的确打算在哪个平静的夜里划船过海。对我们来说,重要的问题只是:那家伙在哪儿登陆?老百姓有许多人以为,会在多佛[4]登陆;另外有一些人懂得,不会有一个内行的将军,会在别人等着他的地方搞什么登陆的事儿,所以他们说,他要不就向东,从泰晤士河往里去,要不就向西,找个什么方便的地方,最可能是波特兰岛[5]那个小小的海湾,在地岬[6]和圣奥尔本滩头中间——选择那个小小的海湾,三面由陆地环抱,就像故意造出来的一样,谁的眼睛都给挡住看不见。我们就住在那儿,我小时候总有几十次在黑乎乎的夜里肩上挎着两桶白兰地酒,爬上那儿的山坡[7]。有些人还听说,法国海军有一部分要沿着苏格兰航行,直上海峡去找一个合适的港口。对这件事当然疑问很多,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以后的年月证明,那个重大而且非常具体的问题:究竟在哪儿登陆,拿破仑本人也难下决心。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是这样造成的:我们的军队布置在哪儿等他们,怎样等他们,他得不到任何消息;还有,有哪些可能登陆的地点,一些平底船可以静悄悄地在那里靠岸,船上运送的士兵可以整整齐齐地在那里集合,这些事儿他也一概糊里糊涂。既然是些平底船,它们就不需要什么港口来卸下装载的士兵,只要有个隐蔽的海滩,别让人看见,又有一条相当畅通无阻的大道通往伦敦,这就行了。这个问题怎样难住了那位伟大的科西嘉暴君(就按我们惯常称呼他的那样叫他吧),他费了多少心血想解决它,特别重要的是,他在某一个夜晚设法这么干的时候要冒多么大的危险,所有这些,在这里在那里都仅仅只有个把人知道。说实在的,也没有任何编报的人或者印书的人知道,要不然,我讲的这件事儿就不会引得那么多人像绅士老爷们一样摇头了,那些人只相信他们看到的白纸黑字上的东西。

“我父亲照管的那些羊,都在我们家附近的牧场上吃草,我们家从每个方向朝大海和海岸望去,都可以看出几英里远。在冬天,还有在春天刚来的时候,父亲很多次都在夜里起来,照看母羊产羔。他常常很早就上床睡觉,到夜里十二点或者一点再出去;可有时候他又一直待到夜里十二点或者一点,然后才回来上床睡觉。等我刚刚长大一点可以干点事儿,我就老是帮他干活儿,主要是在他回家休息的时候看住那些母羊。不是在一八〇四年就是在一八〇五年哪一个月份里,我就是在干这种活计——我确定不了究竟是哪一年了,不过那一定是在不要我放羊、而要我当学徒学手艺去以前很久的事儿。那个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在羊圈里,离我们那所小房子大概有半英里,或者可能稍远一点儿,那儿除了母羊和小羊羔以外,根本没有什么活物,害怕吗?不,那时候我一个人待着也从来不害怕,因为我就是在那种没有人影儿的地方长大的。晚上没有人反而好,看见他们更叫人害怕,天黑以后,我要是在一个荒凉的地方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我简直吓得马上就要晕过去。

“就在那个月,我叔叔约伯出其不意地来看我们。他是六十一步兵团的中士,那时刚好驻扎在西边离我们几英里的乔治王海水浴场[8]上面的牧场里。约伯叔叔大约在天擦黑的时候来的,和父亲一起上山在羊圈里待了一两个钟头后才回来,从酒桶里舀出点儿酒喝了,走私贩酒的人让我们老有酒喝,因为他们贩运的时候把酒存放在我们这儿,而且一到有危险的时候,我们就点起火来,警告他们别来。喝罢酒后,他就在高背长靠椅上伸长身子睡觉了,我也上床睡了。两点钟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按照老习惯把我叫醒,让我去给他换班,然后他自己去睡觉了。我出门的时候,经过约伯叔叔睡觉的长靠椅旁边。他睁开眼睛,我告诉他,我要到哪儿去,他说,让一个像我那样大小的孩子一个人去那儿,太不应该了。他系好宽领带,勒紧腰带,从角柜旁边的酒桶里舀出一点酒来,装在一个扁平的小瓶儿里,就和我一起出发了。

“不久我们到了羊圈,看见一切都很正常,就钻进一堆草里暖暖身子。我们原先搭了个有顶的小棚子,有风的日子可以挡挡风,那堆草就堆在小棚子里。可是那天晚上没有风,是那种非常安静的夜晚。要是站在离海两三英里的那些高凸的山丘上,你就可以听到海岸边上潮涨潮落的声音,像酣睡的人大声打呼噜。低处的地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可是我们躺着的那座小山上,空气却很清朗,那时正是下弦月,月光还挺亮,照到青草上,也洒落在干草上。

“我们躺在那儿,约伯叔叔为了让我开心,就给我讲他参加过的那些战争中发生的希奇古怪的故事,还讲了他受过多少伤。他曾经在低地国家[9]同法国人打过仗,还希望再和他们打。他那些故事拉得那么长,让我差不多都相信,我自己也是个当兵的,而且亲身经历过他告诉我的那些事儿了。他讲的故事非常奇妙,把我都讲糊涂了,直到后来我睡着了,还梦见打仗、硝烟和飞翔的士兵,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讲给我听的那些事儿。

“我这一觉睡了多长,我现在就不用说啦。可是有些轻微的响声,压住了母羊在干草堆里弄出来的沙沙声,小羊咩咩的叫声和羊脖子上铃儿的叮当声,让我慢慢清醒过来。约伯叔叔还在我身边,可是他也睡着了。我从草堆里朝外看,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我闹醒的。原来有两个人,身披船上穿的大斗篷,头戴水兵戴的三角帽,都带着剑,就站在大约二十码远的那道篱笆旁边。

“我把耳朵转向那边,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我虽然每一个字儿都听得见,却一个字也不懂。他们说的不是我们说的这种话,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法国话。要是说一个字儿的意思我都听不懂吧,可是我那个时候真是个机伶孩子,竟然弄清了那两个谈话的人许多事儿。我借着月光看得出来,其中一个人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纸卷,每次他很快地对他的伙伴说话的时候,他都用另外那只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指点海岸边的那些地点。没有问题,他是在对第二位先生解释海岸的情况和特点。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使我对这一点看得更清楚了。

“我一直没有叫醒约伯叔叔,可那时我开始害怕起来了,怕他们会发现我们,因为叔叔的鼻子出气那么粗,我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叫道:‘约伯叔叔!’

“‘什么事,孩子?’他说起话来,好像他根本没有睡着似的。

“‘嘘!’我说。‘两个法国将军——’

“‘法国人?’他问道。

“‘是的,’我回答说。‘来看看,他们的军队要在什么地方登陆!’

“我把他们指出来,可是我没法再说了,因为这两个人这时候正在走过来,离我们躺着的地方更近了。走到离我们还有八到十码的地方,那个手上拿着一个纸卷的军官就朝一道歪歪斜斜的篱笆弯下身去,把那个纸卷打开铺在上面。然后他突然把一个用罩子遮住的提灯照在纸上,原来那是一张地图。

“‘他们在看什么?’我悄悄问约伯叔叔。

“‘海峡地图。’中士说(他懂得这些玩意儿)。

“另外那个军官这时也同样弯下身去,他们趴在地图上,用手在图上指指这儿指指那儿,然后又朝着我们下面的海岸指指这个地方指指那个地方,这样商量了很久。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军官对另一个军官态度非常尊敬,看来另一个比他地位高得多,官阶低的那个用一种我不懂是什么意思的名号称呼他,可另一方面,领头的那个对和他一起的那位却十分随便,而且不止一次拍拍他的肩膀。

“约伯叔叔和我一样仔细盯着他们,但是,地图上虽然一直照着灯光,他们的脸却老是在阴影里。等到他们从地图上直起身来的时候,灯光向上一晃,正好照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这一下马上让约伯叔叔倒抽了一口气,他忽然瘫倒,像是抽筋似的。

“‘怎么啦——怎么啦,约伯叔叔?’我赶紧问。

“‘啊,我的上帝!’他趴在草下面说。

“‘怎么?’我问。

“‘波拿!’他哼哼道。

“‘谁?’我又问。

“‘波拿巴,’他说,‘那个科西嘉恶魔。我要是有一支新装了火石的枪,那个人就没命啦!可是我没有一支新装了火石的枪,所以那个人就有命啦。好了,趴下吧,要是你还看重你那条命的话!’

“就像你们想的那样,我真的趴下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偷偷看。就这么着,尽管我还是个小男孩儿,我也知道啦,那张脸可是波拿巴的。不知道波拿吗?我应该认为,我确实知道波拿。有那盏提灯一半的亮光,我就会认出他来。要是说我看过他的脸一次,那也就等于看过一百次啦。那就是他那个圆脑袋,他那个短脖子,他那个带点棕黄色的圆脸蛋儿、圆下巴,他那张苦脸,还有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他摘掉帽子透风,露出他脑门儿中间那绺头发,就像所有他画像里的那样。他走动的时候,他的斗篷张开了一点儿,让我看到了他那件胸口是白色的上衣,还看到了一个肩章。

“可是这没有待多长。一会儿工夫,他和他那位将军就卷起了那张地图,挡住了提灯,转身下山朝海岸边走去了。

“这时约伯叔叔才缓过来一点儿。‘在黑夜里溜过来看看,怎么让他的士兵登陆,’他说。‘任何人也决不可能再看到像那个人那样沉着冷静的了!小侄儿,对这件事我得行动,而且得马上行动,要不然,英国就完蛋啦!’

“他们越过山脊的时候,我们就爬出来了,向前走了一小段追在后面看他们,他们向下走了一半路,又有两个人同他们会合,六七分钟,他们就到了岸边。于是从岩石后面过来一条小船,来到淡淡的月光照着的海湾,他们跳上船去,小船马上开走了,没过几分钟,它就在两块大岩石之间消失了;我们谁都知道,那两块岩石峙立的地方就在海湾口上。我们又回到我们原来待的地方,我可以看见,略微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条比较大一点儿的船,虽然也不是很大。小船靠上了大船,我想是牢牢捆在船尾上了,因为大船开走了,我们就再也看不见了。

“约伯叔叔一回到兵营,就告诉那些军官了;可是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也没听说过。波拿的军队一直没来,这对我来说也是件好事儿,因为我父亲那所房子下面的海湾,就像那次秘密查访所表明的,正是他想要登陆的地方。要不然,我们住在海边的人,早就给砍得一个不剩啦,我也就不会坐在这里来给你们大伙儿讲这个故事啦。”

我们这些在那天晚上听塞鲁比讲故事的人,这十来年对他那块简单的墓碑早就习以为常了。多亏现在大家都不相信了,所以他这个故事就很少有人再讲。不过,如果说一个没有亲眼得见实情的人,听了故事就能相信波拿巴为了让登陆能够实现,果真亲自到这一带海岸来查看过,那还都是因为所罗门·塞鲁比当年把他在高地牧场亲身经历的那件事讲得活灵活现。

(1882)

* * *

[1] 拿破仑的名字。

[2] 指普鲁士人,此处为讲故事人的方言土语说得不大准确。

[3] 原为波拿巴的昵称,此处表示讲故事人的诙谐与不恭。

[4] 多佛为英格兰东南部一港口,与法国的加莱隔海相望,是英吉利海峡最窄处。

[5] 波特兰为突出于英格兰南海岸的一个半岛。半岛东岸与英格兰相联处形成一个小小的内海。

[6] 指波特兰地岬。

[7] 当时该地常有走私贩酒活动。私酒在黑夜运到,由人背上岸去藏匿。

[8] 指韦默斯。

[9] 指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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