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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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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那个十月份的傍晚,那位自耕农暮色苍茫中站在乡绅埃沃若德家的草地上,任何人发觉了,乍一见都会说,他是出于好奇在那儿闲逛。他面前的庄园住宅那扇五个格子的大窗户,没有关上百叶窗,也没拉上窗帘,所以那间点了灯的屋子里面几乎四个犄角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显然,人们不会想到,夜色降临以后,还有人待在这块地方。

就这样,眼睛从外面往里一扫,可以看到有两个人待在屋里;他们面前摆着餐后用的水果,按照老式的规矩,桌上的台布已经撤下来了。那都是些当地的水果,有苹果、梨、干果,还有其它一些看来是自家园子里夏天的出产。桌上摆着烈性浓啤酒和朗姆酒,没有什么葡萄酒。不仅如此,餐厅的家具即使按那个年代来说,也太简单朴素了,说明这是比较小的那种土里土气的乡绅人家,既没有多少家产资财,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这种乡绅原来是人多势众的一个阶级,可是现在在很大一片地区都给当地的大地主排挤掉了。

坐在那儿的两个人,一个是身穿白色细布衣服的小姐,她有点不大耐烦地静听着和她一起的那位脸色红润的长者说话,哪怕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能够断定那是她父亲。守候在那儿的那个人毫无要走开的迹象,很显然,事情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那个高个儿的农夫事实上并不是个偶然到这儿来看热闹的人。他预先就想好了紧靠那棵树站着,这样如果有什么人沿着大路在园囿大门外路过,或者甚至绕过草地向门口走去,尽管大门离得很近,园囿比一个练马的围场也大不了多少,可是也很难注意到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这里。西边天空仍然亮着,足够照出那个男子的半边脸,让他优美身条的轮廓在身后树干的衬托下显出来,也露出这所庄园住宅的前脸,看来房子虽然很小,却是按照英格兰乡间住宅那种永不过时的风格,用石头牢固建造起来的——门窗都有伊丽莎白时代那种竖框和横档。

草地尽管无人照管,依然像草地保龄球场一样平整——从前可能也做过这种用场;窗前那些绿草的叶片给烛光照得一抹平,烛光在上面远远射过来,一直照到前面那个农夫的脸上。

在餐厅里面,俩人之一也同那个自耕农一样有暗中谋算的迹象。那位年轻小姐的心思明明白白是迷失在憧憧阴影之中,正如那个在外面闲呆着的人的心思明明白白是定在这间屋子里——不,可以说她明明知道他就在外面。她很不耐烦,用脚悄无声息地轻轻点着地毯,而且不止一次站起身来离开桌子。她父亲会把手放在她肩上,不客气地把她按下来坐回她的椅子上,不让她走开,要她等他把话说完。她的回答十分简短,还装出假笑来同意他的意见。窗户的两个竖框之间的小铁格开着,所以在外面偶尔可以听见一点谈话的内容。

“说到下水道——我怎么装得了下水道?管子并不太贵,这是不假;可是挖沟开渠的花费得叫人毁家破产。还有那大门,那是该固定在石头柱子上的,要不,过了秋收就架不住了。”那位地主有很重的地方口音,所以他说成了“下水淘”和“大蒙”,就像他庄园里的乡巴佬一样。

外面的景色越来越暗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好像都化到那棵树干里面去了。大星星之间出现了小星星,小星星之间出现了云雾,树木都变得无声无息了;如果还有什么声响,那就是流过围绕草地北面那片树林的一条河上的瀑布发出来的。

最后那位年轻姑娘总算站起身来,得以告退了。“我有点事情要做,爸爸,”她说,“我现在就不去客厅了。”

“很好,”他回答道,“那我就不必着忙了。”他等她一走就关上门,把玻璃塞子塞好,又坐在他那把椅子上。

三分钟以后,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客厅的窗户里,接着穿过正门,走过草地。她稳稳当当避开餐厅的窗户,不过又让足够的光亮照在她身上,从她穿的那件有暗色兜帽的大斗篷里,露出她刚刚在餐桌上穿在外面的那同一身浅淡长袍忽隐忽现的边缘。兜帽用一根拉绳紧紧系在她的脸周围,让她那张脸显得很小,像婴儿一般,而且显得比以前甚至更加漂亮。

她毫不犹豫地掠过青草,跑向年轻男子躲藏的那棵树下。她一跑到他身边,他就把她的身子拥在自己的怀里,这次见面和拥抱尽管根本不是出于礼仪,却也并不热情奔放;整个过程正是经常反复这样做的那些人之间的样子,以致对这种动作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了。她在他怀里转过身来,和他面对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都朝向窗户;他们这样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她的后脑勺靠在他的肩上。他们这样待了一会儿,好像谁都在思考截然不同的想法。

“你让我等了好长时间,亲爱的克瑞斯汀,”他终于开口了,“我特意想和你个人谈谈,要不,我就不会一直等着了。你们怎么晚上这个时候还在吃饭?”

“父亲出去了一整天,正餐一直推迟到六点。我知道我把你拖住了,可是,尼古拉斯,如果我想要不冒任何危险,那么有时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那可怜的父亲一定要我把他要说的话听完;自从我哥哥走了以后,就没有别的什么人听他说话了;今天晚上他特别令人厌烦,老要谈他经常谈的问题——下水道呀,佃农呀,村里人呀。我一定得带爸去伦敦;老待在这儿,他变得那么狭隘。”

“你对这件事都说了些什么啦?”

“嗯,作为一个受到宠爱的人,当然,我也谈了谈佃农的事。”接着是一阵小小的停顿或者喘气,意味着把一声叹息压下去了。

“你曾经给宠你心爱的人打了气,又觉得后悔了?”

“啊,不,尼古拉斯……你想见我,究竟是专门为了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后悔,时间越来越长,每件事情都成了死结,没有改变的希望,而且你这位乡巴佬情人又越来越没有那股新鲜劲儿了!只要想想看,我们俩这种秘而未宣的默契,自从你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那时算起,已经快有三年啦。”

“是的,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

“而我又是个野性未驯,没有教养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伦敦,对于社交根本一窍不通。”

“不是没有教养,亲爱的尼古拉斯,如果你要说的话,是没有出去旅行过,没有社交经验,”她微笑着说,“嗯,我确实叹气了;不过,不是因为我答应过要做你的未婚妻觉得悔恨。有时我确实觉得悔恨,那是因为那项计划,我和你见面只是计划的一部分,那项计划还没有完全实现。你说过,尼古拉斯,如果我同意发誓对你忠贞不渝,你就可以离开,出去旅行,去看看别的一些国家、民族、城市,还要带一位老师和你一起去,要念书,学习艺术,同时还要学习待人接物;过完两年再回来,那时候我就会看出来,我父亲决不会不愿意接受你当女婿了。你说过,你希望我在你动身以前就答应,是因为这样就可以让你远在他乡的时候更加安心,因此就可以更加专心学习,如果你走的时候不过是我的一个尚未被接受的情人,回来的时候内心满怀疑虑不知道我究竟会怎样,你就不会那么安心、专心了。我觉得这番话多么合情合理;于是最后我就发了誓对你忠贞。但是你并没有出去见世面,而只是老待在这里不走要来见我。”

“那么你不愿意我来见你?”

“是的——不——不是那么回事,事情是这样的,这些日子你不是真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对我做的事老觉得害怕。不告诉我父亲,说我有个情人近在身边,而我们俩又都够得着,看得见,这总好像太卑下了;然而,如果你走了,我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不会那样奸滑了。现实情况就不会那样死盯着人不放。那样你就会是叫我高兴的一个美梦,我就可以纵情享受这场美梦而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就可以满怀希望地期待你回来,那时你完全有资格放心大胆地向我的父亲要求娶我。那样,我知道,我就会一直是完全坦白无讳了。”

现在倒轮到他觉得泄气了。“我的确像你说的那样订好了计划,”他回答,“我的确是要一等到你答应了立刻就走的。但是,亲爱的克瑞斯汀,有两三件事我原先没预料到。我原来不知道,要把我和你分开会有多么大的痛苦。而且我也不知道,我那位小气鬼伯父——老天爷原谅我这么叫他!——居然会一口回绝,不肯借钱给我去完成我的计划——带一位第一流的教师一起游历要花的钱多得不得了。你根本不知道要花多大一笔钱!”

“但是我说了,我要给你弄这笔钱。”

“唉,真是,”他回答她,“你打到我的痛处了。老实告诉你,亲爱的,我宁愿这样没有修养过上一百年,也不愿意动用你的钱。”

“可是为什么?男人总是不断地用他们娶的女人的钱的。”

“是的;但是到以后就不会了。现在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动你的钱,如果我在当今的情况下要那么做,我就会觉得太卑鄙了。这就让我要向你提出一个建议。可是,不行——总的来说,我现在还不愿意提。”

“唉!我愿意保证你的花费,可你又不让我这么做!这钱是我的私房钱:它是从我过世的祖父那儿得来的,根本不是从我父亲那儿来的。”

他勉强笑了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不能和你分开,还有更多的缘由,”他又说,“我伯父的那些地会怎么办?这个教区有六百英亩,在旁边那个教区还有五百英亩——老得从一个农庄到另一个农庄跑来跑去;他没法一个人同时分待在两个地方。然而,要是没有别的问题,这也还是可以克服的。还有,亲爱的,即使你答应了我,可我还是有点心神不安,老怕有个什么人会把你从我这儿抢走。”

“唉,你以前就该想到这种事呀,这不,我赌咒发誓也都是白费劲。”

“我是该早就想到的,”他严肃认真地回答,“可是我就是没有,这是我的过错,我坦率承认。唉,如果你只要再多承担一点责任,那么我至少可以渡过难关!可是我不愿意请求你,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你对我仍然多么重要;如果你了解,你就不会这样冷静地和我辩论了,什么财产属于你呀,我讨厌这一套;我关心的是你。我希望你根本一分钱也没有,有的只是我为你挣下的!”

“我可完全不希望那样。”她嘟囔着。

“我希望那样,那样就会让我提出我要提的意见来,比现在这样容易得多。的确我来这儿是有目的的,可是听了你刚才坦率说出的那番话,我就不打算提了。”

“废话,尼克。快告诉我吧,你怎么这样一说就火?”

“那么你看看这个吧,克瑞斯汀,亲爱的。”他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把它打开,等看得出来的时候,纸的下方晃着的原来是盖的一个印。

“这是什么?”她把那张纸拿着伸向旁边,好让窗户里射出的光亮照在纸面上,“我只会念古体英文字——怎么——我们的名字!肯定这不是一张结婚证吧?”

“这是。”

她发抖了。“啊,尼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而且没有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想到必须告诉你呢?你那时候说话并没有像你刚才这样坦白呀。我们俩不分彼此都不止两年了,我想我可以提出,咱们秘密结婚,而且我一结了婚就走,离开你。我会带上我的旅行包去教堂,完了你可以独自回家。我不必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堂堂皇皇地动身出去历险,而是在开始的时候简单一点辛苦一点,这样我得到的很大的好处,就是完全拥有你,可以让我情绪高昂、目的明确地去干事儿,别的任何办法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现在也不敢请求你——因为你刚才那样坦率。”

她没有回答。他拿出来的这个文书给这个冒险活动展现了如此重大而且出乎意料的意义,她本来一直是在把它仅仅作为一场美梦玩弄着,因此现在她觉得,说句老实话,有点害怕了,“我——不知道这件事呀!”她说。

“也许是不知道。啊,我可怜的小姐,你对我觉得厌烦了!”

“不,尼克,”她回答,悄悄向他靠拢,“我没有,我保证,说实话,以荣誉担保。我没有,尼克。”

“我不过是,就像人家应该叫我的那样,一个种地的庄稼汉,”他继续说,根本不听她那一套,“而你呢——嗯,一个家族——我不说最古老的家族,因为那样很荒唐,因为所有的家族都有同样的年代——一个在此地有最长的历史记载的家族的女儿,你们这个家族的名字实际上就是这个地方的名字。”

“那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我很抱歉地说!我可怜的哥哥——可是我不愿意说起这件事……好吧,”她停了一会儿,带点恶意地嘟囔着,“如果我要按你要我做的这样,做了这件事,你是肯定不需要感到不安的。你愿意让我稳稳地落进你的陷阱里;我根本逃不掉!”

“正是这样,”他激烈地说,“这的确是一个陷阱——你觉得它是,而且虽然你没法从我这里逃掉,你可能正希望这样呢!唉,如果我两年前请求你,你会马上同意的。但是我想,我不得不等着,由你这个地位优越的人来提出求婚!”

“现在你生气了,把我纯粹是开玩笑的话当了真。你甚至到现在都还不了解我!为了表示你一直没把我看错,我真的提出去履行这个手续。我嫁给你,尼古拉斯,就在明天早晨。”

“啊,克瑞斯汀!我害怕是我刺痛了你才让你这样做,所以我不能——”

“不,不,不!”她急忙又说,话音里透出她的热情,勇气是给激出来的,而且她也不会临阵退缩,“趁我还高兴的时候就娶我,办结婚证上哪个教堂?”

“我还没顾得上去找——嗯,当然就在这里我们教区的教堂。啊,那样我们就不能用它了!我们不敢就在这里结婚呀。”

“我们就敢,”她说,“我们也就要在这里结婚,如果到时候你去那儿的话。”

“如果我去那儿!”

他们很快就商量好了:第二天早晨七点五十分他到教堂门廊等她;等他们共结连理的仪式一结束,尼古拉斯就立即动身去开始他那拖了很久的游学旅行,至于游学费用,她决定把一大笔资助他的钱随身带到教堂。然后她悄悄离开他,从她刚才出来的原路回到屋里,尼古拉斯也转身回家去了。

他离开那个地方并没有经过园门,而是翻过围栏,在那些树下面向河边走去。他独自一人向前走着,现在他是第一次表现出来,他并不是完全配不上她。他穿着过膝的防水长靴,所以没有绕一个大弯去找一座桥来过芙仑河——以前讲过的那条河——而是径直走向发出低沉吼声的地点,在这个时候,这个声音才是说明这条河流存在的惟一证明。他很快站到了发出声响的这道瀑布的边缘,在瀑布的上头把脚伸进水中,迈着有把握的步子蹚过河去,这只有那种即使浓密的树冠把这儿罩得一片漆黑,也能了解脚下每一寸河底的人,才能迈出这么有把握的步子,而且稍有闪失就会有坠入瀑布下面深潭的危险。很快他就到达了河岸,然后继续沿着同一个方向,涉过这条河的沟溪支流密布的冲积谷地——以前很难走得过去,而如今到了冬天也走不过去,有时候他要在一块宽不过一掌的木板上跨过一道深沟,另外的时候他又拨开针茅趔趄前行,偏右或者偏左两步就会陷入泥沼。最后他到达了河对岸这个水网地区坚硬的实地,回到后面埃森福德那座小坡上他自己的家——一座普通的农舍,农舍后面传来呼吸声、打嗝声、打鼾声、笼头碰撞声和农家常有的那种熟悉的声响。

正当尼古拉斯·朗在这所房子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收拾行装的时候,克瑞斯汀·埃沃若德则坐在芙仑-埃沃若德庄园住宅她自己屋子里的一张桌子面前,脸色苍白,神情凝重地注视着烛光。

“我应该——现在我必须!”她小声自言自语,“我要是不打算贯彻始终,这件事我就不会开头!我想,它是在我们的血液里流传下来的。”她暗指的是她情人不知道的一件事,她一位姑姑在有些类似目前情况下的那次秘密结婚。几分钟后她就写出了下面这封便笺:

亲爱的比兰德先生,

你能否得便明天清晨八点在教堂见我?我提出这一较早的时间是因为这比当天较晚的时间对我更为适宜。如你能到,可在圣坛找到我。请将可否告知来人即可。

克瑞斯汀·埃沃若德

一八三五年十月十三日

她立即派人把这一简信送给教区长,然后等在住宅的一道小侧门旁边,等她听到仆人沿着小路返回的脚步声,她就过去在走道里迎上他。教区长不辞烦劳写了一行回信,答应很高兴见她。

随着次日清晨而来的水淋淋的浓雾,对这一双情人的谋划是十分有利的。在本世纪[1]的那个年代,芙仑-埃沃若德大厦尚未改建扩大;那条公用小路紧靠大厦的墙边,从古老的客厅之一——大家称为南客厅——有一道门直接开向通往村子里去的这条小路。克瑞斯汀从这边出来,沿着这条路走了一小段,然后走上人工林里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就可以隐秘地走到教堂。她甚至可以避开教堂墓地的大门,走到一处地方,那里的草地在那低矮的墙外逐渐向上成了一个小山丘,她在那里就可以跨上围墙的顶盖,跳到里面去。她穿过那些潮湿的坟墓,转过去走到门口。他已经到了那儿,手里拿着旅行包。他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情亲吻她,仿佛他原来预料,她在最后一刻又打退堂鼓了。

她虽然没有打退堂鼓,然而她的举止也并没有多大的热情——只不过是趁着原先那股冲动的劲头而已。他们在这种气氛中一起走到侧廊,那些古老的菱形玻璃窗上深绿色的玻璃在那个时候还透不进多少亮光。他们一声不响地站在圣坛栏杆旁边,可以看得出来克瑞斯汀的心每跳动一次她的裙子就抖动一下。

这时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踏着砂石的声音,比兰德先生绕着前沿走过来。他是一位文静的单身汉,对克瑞斯汀彬彬有礼,但开头没认出这个邻近的自耕农尼古拉斯(因为他孤零零地住在紧邻的那个教区),他向她走过去,对她非同寻常的要求并未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但是他却真是感到惊讶,因为在那个时候还没听说过许多年轻的乡间女人对教堂的装饰和节日的庆典像当今这样兴趣浓厚。

“早上好。”他说,还更加无心地对尼古拉斯又说了一遍。

“早上好,”她郑重其事地回答,“比兰德先生,我有严肃认真的理由请求你见我——我可以说,见我们,我们希望你为我们举行结婚仪式。”

教区长的目光凝滞不动了,并没看着他们任何一个人,而是定在两个人中间,他待了好一会儿,既没动弹一下,也没做任何答复。

“啊!”他最后发出了这么一声。

“而且我们都准备好了。”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这事儿一直保守得严密。”她平平静静地说。

“你们的证人都是谁?”

“他们都出门到草场上去了,先生。我可以马上去叫他们。”尼古拉斯说。

“噢——我知道这是——尼古拉斯·朗先生,”比兰德先生说着又转向克瑞斯汀,“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比兰德先生?”

“恐怕这是——非常必要的。”

克瑞斯汀开始显得担心。

“证书在哪儿?”教区长问,“因为一直没有结婚预告。”

尼古拉斯取出证书,比兰德先生念起证书来,他念了几分钟——或者至少他好像念了几分钟;直到后来克瑞斯汀不耐烦地说:“我们都准备好了,比兰德先生。你可以举行仪式吗?朗先生今天还得赶很多很多英里的路程呢。”

“你也要?”

“不。我留下。”

比兰德先生态度坚定。“这件事有点儿不对头,”他说,“你父亲不在场,我不能为你举行结婚仪式。”

“可是,你有权利拒绝我们吗?”尼古拉斯插进来表示反对,“我相信我们处在一种地位,可以要求你履行我们提出的请求。”

“不,你们并不是!埃沃若德小姐到年龄了吗?我想还没有。我想她还差几个月。嗯,埃沃若德小姐?”

“我非说不可吗?”

“一定。无论如何,你非得把它写下来不可。不到时候,我不同意为你们举行仪式。让我恳求你们这两个年轻人,不要做这种轻率的事情,哪怕是去某个外地的陌生教堂,你们可能干这种事不让人发现。婚姻的悲剧——”

“悲剧?”

“肯定。这种事充满了危机和灾难,总是以当事人一方死亡告终。婚姻的悲剧,就像我所说的,是这样一种事情,我决不参加你们这种率意的行动,而我还会觉得,必须让你父亲多加提防,埃沃若德小姐。我恳求你,好好想想吧!记住那句谚语:‘一时匆忙结婚,终身懊悔不迭。’”

克瑞斯汀遭到反对深受刺激,简直对他大发雷霆。而尼古拉斯则苦苦哀求;但是说什么也打动不了那位顽固不化的教区长。克瑞斯汀坐下来仔细思考。过了一会儿,她又朝向比兰德先生。

“我看,今天早晨我们就不举行婚礼了,”她说,“现在请给我一点儿照顾,作为回报,我答应你,决不匆忙行事。在这儿发生的事,一个字儿也别对我父亲说。”

“我同意——如果你答应决不私奔。”

她看着尼古拉斯,他也看着她。“你希望我私奔吗,尼克?”她问。

“不。”他回答。

于是协议商定了,他们分头离开,尼古拉斯留到最后,把门关上了。回家的路上,他带着那个塞得满满的旅行包,眼下,他不用再往前走了,那两个在草场上修理引水沟的人向树篱这边走过来,好像他们一直是在守望着。

“你说过,你可能要我们干点啥,先生?”

“很好——没事儿,”他在树篱那边回答,“我终于不用请你们了。”

* * *

[1] 本世纪指十九世纪。

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庄园住宅,住着一对古怪纯朴的夫妇,他们最近喜添了一个儿子,有了继承人,发了通知在那一周举行命名典礼,紧接着设宴招待教区的居民。克瑞斯汀的父亲,是那同一个家族的同一代人,应邀驱车前往参加并且帮助招待,克瑞斯汀当然也陪他前往。

他们到达人们称为阿瑟大厦的那所庄园住宅的时候,发现那个通常很安静的偏僻地方一片欢腾。整所大厦都以它得名的那套宴会套房里都摆满了桌子,大厅顶上罩着一座精致敞开的木屋顶,它的支柱、檩条和椽子在上空构成的一个棕色橡木架纵横交错。各种不同年龄的佃农和他们的妻小和家人都坐在那里,主人的朋友和邻居的儿子女儿都来帮助仆人办事,克瑞斯汀也在其中帮忙。

她每只手都拿了一个盘子,朝一个盛着烤好了的大米布丁的巨大棕色盘子走去;一个男仆正一大勺一大勺地从里面舀着,这时一个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让我来帮你拿这些盘子。”

克瑞斯汀回头一看,认出说话人是东道主的侄子,从伦敦来的一个年轻男子,她以前见过他两三次。她接受了他自告奋勇提出的帮助,自那以后,他在其余的服务时间每次来来回回走动经过她面前的时候,总是以微笑表示相互认识。等他们的事干完了以后,他把寥寥数语的招呼升级成为交谈:他明摆着是让她的美貌给吸引住了。

贝鲁斯顿是个自信的年轻人,并不特别好看,他皮肤的颜色甚至比尼古拉斯的还深。他吸引她注意的时候有点脸红,然而完全不是紧张不安——那股神气让人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因为愤怒而面红耳赤;而且甚至在他笑的时候也很难打消那种想象。

晚秋的阳光穿过窗玻璃射进来,照在这个村子里那些年高德劭的族长们的肩膀和头上,也照到那些中年人和青年人,照在那些男男女女的身上,他们在那个文明的村子里刚刚演完,或者马上就要演出悲剧或者悲喜剧,这些演出从实质上来看,丝毫不亚于在那些位于更加中心的剧场进行,吸引了全世界注意力的演出。到场的人中间还有尼古拉斯·朗的一个远亲,她同她丈夫和孩子们坐在一起。

贝鲁斯顿先生想要尽量和当地融洽一致,便和在场的一个伙伴说了一番话。

“看到这些简单的农民自娱自乐,”他说,“真叫人心旷神怡。”

“啊,贝鲁斯顿先生!”克瑞斯汀喊了起来,“用‘简单’这个字,可别那样过分有把握了!你根本想不到,他们看到的和思考的是些什么!他们的推理和感情和我们的一样复杂!”

她怀着一种激烈的情绪说了这番话,要不是因为她自己和尼古拉斯的关系,通常在她的言谈话语中是难以出现这种情绪的。这种情绪随后又让她产生了无可名状的沮丧心情。然而那个年轻人却依然紧跟不舍。

“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了这番话,”他热情地回答她,“我不过是想让我自己和你的情绪协调一致,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真实的情况是:我对帕提亚人和米提亚人[1]以及美索不达米亚[2]居民——确实,几乎对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比对英格兰农村的居民了解得更多。我的职业是游历和考察,不是研究英国农民。”

游历。他所说的和她敦促她的情人去采取的道路之间有足够多的巧合,这就让贝鲁斯顿讲到他自己的那番话,在克瑞斯汀听来颇有兴趣了。他也许能够告诉她一些事情,如果要实现她和尼古拉斯的梦想,这些事情对他会有用处。从大厅通向花园的一道门开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自己出了大厅,和贝鲁斯顿谈起这个话题,直到后来她觉得,总的说来她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这座花园是他叔叔的,他带着一种花园主人的神气领着她在园里转;他们在紫菀和菊花丛中走着,又穿过一道门进了果园。暖房的门开着,他走进去摘给她一串葡萄。

“你胆子真大!这是你叔叔的。”

“啊,他才不管呢——我在这儿爱干啥就干啥。他是个粗鲁的老家伙,是不是?”

她这时正在想她的尼克,并且感到:和她目前认识的这个人比较起来,那个自耕农作为一个优秀聪明的人来说,很有自己的见解;但是她发觉,在这里有种种在细枝末节的事情上都能和她自己的生活和谐一致的东西,现在这让她对尼古拉斯有了某种生疏的感觉。尼古拉斯,由于清宵月夜或者由于千里万里关山阻隔而被理想化,对于一个女人的美梦来说,当然比眼前这个时髦潇洒、刚刚镀过金的青年,具有更多浪漫的情调;但是在午后斜阳和宾朋环绕之中,贝鲁斯顿先生却是一个非常合意的良伴。

他们再进大厅的时候,贝鲁斯顿请求她同他一起登上那道由厚墙围起的螺旋梯,通往一个过道和游廊,他们从那里可以俯视下面的情景。人们已经用完了酒宴,刚受过命名洗礼的婴儿已经让大家见过了,一些感谢话已经对大家说过了,于是他们在喧嚣扰嚷中向外面的草地挪动,尼古拉斯的远亲和远亲的妻子儿女也在其中。他们鱼贯而出,这时听见一声呼叫:

“喂!——喂,吉姆,你在哪儿?”贝鲁斯顿的叔父在叫他。那个年轻人下来了,克瑞斯汀从从容容地跟在后面。

“嗯,你好好地,”这位乡绅继续说,“把他们领出去跳跳舞,或者他们懂得的别的些啥玩意,行吗?我简直累死了,而且在我们去和他们会合之前,我还要跟埃沃若德先生聊聊——嘿,埃沃若德?他们羞羞答答,得有谁给带带头,然后他们就会痛痛快快地跳起来了。”

“对,他们就是这样。”乡绅埃沃若德说。

他们跟着到了草坪;原来詹姆斯·贝鲁斯顿也和那里的随便哪一个佃农一样羞羞答答,或者倒不如说一样不愿意担任带头的角色。出席宴会的只有本教区的人,但是现在左邻右舍附近一带的人也都赶来跳舞了。

“他们想跳《加快耕犁》,”贝鲁斯顿气喘吁吁地走上来说,“我想,这一定是支乡村舞曲吧?来吧,埃沃若德小姐,可怜可怜我吧。他们想要我带头;可是我确实是一窍不通,就像要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去赶快耕地一样!你愿意带上一个村里人吗?——只是给他们开个头,我叔叔这样说的。你是不是带上那边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农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相信你知道——我可以和那个奶场老板的女儿一起跟上来作第二对。”

克瑞斯汀向他指的那个方向转过头去,脸色一下变了——虽然在阴影下,谁也没注意到。“嗯,是的——我认识他,”她冷冷地说,“他是从靠近我们的那个地方来的——尼古拉斯·朗先生。”

“那太棒了——那么你可很容易让他和你作第一对了。现在我得去找我的舞伴。”

“我——我想和你一起跳,贝鲁斯顿先生,”她有点哆嗦地说,“因为,你看,”她急切地解释说,“我懂得舞步的花样,而你不懂——所以我可以帮你;同时尼古拉斯·朗,我知道,很熟悉这种舞步的花样,这样就可以有两对懂得了——至少必须这样。”

贝鲁斯顿用他那种或喜或怒都面红耳赤的样子,对她表示感激——他简直不敢问她为什么这样豪爽慷慨地自告奋勇;他请求尼古拉斯带上奶场老板的女儿,然后就领克瑞斯汀站到她的位置上,朗也立时和舞伴站到第二对的位置。尼克的性格具有深度,严峻坚强,沉默寡言。他的眼睛对上克瑞斯汀的眼睛那时候闪出的那一点闪闪的小火星,就是表明他心中有她的全部表情。这时那些小提琴手演奏开了——那些鼎鼎大名的麦斯托克小提琴手,只要让他们自由演奏,他们就可以丝毫不差地从黄昏一直拉到黎明。一对对舞伴摇摆着,旋转着,在变换花样的动作过程中,尼古拉斯抓起克瑞斯汀的手来,她等着他轻轻用劲握她一下;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克瑞斯汀领着自己的舞伴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阵式十分费劲,因为他老是自作主张,等到他们终于舞到那长排最后的时候,这趟沉重的苦活儿把她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在那儿一边休息,一边盯着尼克和他那位小姐;虽然最近这几个月她一直果断地冷淡下来,还是重新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根本没有任何人像他这样懂得这些舞蹈,或者做这类事情做得这样好。他和奶场老板的女儿的表演让她倾倒,所以《加快耕犁》这支舞曲完了以后,她就想方设法和他搭上了话。

“尼克,你下一场和我跳。”

他说他愿意,于是这时他就按照公开正式的礼节,潇洒大方地举起他的帽子邀请她。她显出了那么一点儿退缩,这点是他很理解的,然后她就让他领着自己走到头上,在他们后面站出来很长很长的一行,仿佛有魔力一般,他们马上就各就各位了。那位乡绅的确说得一点不错,他们只要有人带头发动就行。

“要演奏什么?”尼古拉斯悄悄问。

她转身对着乐队,“《蜜月》。”她说。

于是他们踩着那支曲子的上一个世纪那种欢欣的节拍跳了起来。如果说以前人们跳这支曲子曾经跳得更加优美,那也绝不会跳得更加热情,他们温柔亲切的交往,使尼古拉斯和他那位舞伴的动作能够得心应手相互呼应,于是他们的旋转就像一部机器的两个互动的部件一样,变得完全协调,天衣无缝。运动造成的兴奋把克瑞斯汀又带回到过去那段时光——大约两年以前那段义无反顾,热情洋溢的时光——那时她和尼克还只是初恋的情人;这样她就忘掉了忧心焦虑,看不见生活中隐藏在前面的重重暗礁,正是这种景象,开始让她裹足不前;而在尼古拉斯这方面,则从未停步,一直愿作情人。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个人的焦虑让他觉得他对克瑞斯汀的钦佩歆羡已经失去新鲜感,觉得平淡无奇,或者觉得没有任何益处。

“别跳得那么猛,尼克,”她悄悄说,“我自己并不反对;可是他们都会盯着咱们的。你是怎么来的?”

“我听说你赶着马车过来了,于是就动身了——特意为这个来的。”

“什么——你是走着的?”

“是呀。我要是等我叔叔的那匹马,就会迟到了。”

“五英里来,五英里去——用脚来回走十英里——只是为了跳跳舞!”

“和你跳呀。是什么让你想到这支古老的《蜜月》的?”

“啊!我一看见你,脑子里就想到了。如果你办那个结婚证没有那么犯傻气,到一个远处的教堂弄一份,那么这就早成了真的了。”

“咱们可以再试试吗?”

“不——我说不清。我要再想想。”

村里人夸奖他们俩优美的舞姿,熟练的舞技,这对跳舞的人自己觉得也是这样;但是他们俩无论如何也不知道,那种夸奖有一处还带着另外的事儿。

“那些人纳闷儿他们一起跳起来步子怎么那样的洒脱漂亮,要是他们知道,另外有的人是咋想的,那么他们就不会那样大惊小怪的了。”一个船工对他旁边的一个人说。

他那个伙伴问他是怎么回事。

“嗯——俺也不大信——可是据说,他们已经是两口子了。就是,没错儿——一天早晨天都差不多还没亮呢,就去了教堂,把那事儿办了。不过可得留神,一个字儿也不能露;因为,俺要是传了这么个消息,它可又不是真的,俺这一个冬天的活儿可就丢了。”

等到这场舞跳完了,她又回到她自己那一伙人中间,她父亲和老贝鲁斯顿先生这时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正在草地尽头上抽烟。这时她发现她父亲就在她旁边。

“克瑞斯汀,别和那个年轻的朗在一起跳舞跳得太多——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要谨慎一点儿,因为有些人会把事情想歪了。他是靠咱们很近的一个庄稼人。他要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俺也就不会对你提这些了;可是他比别的人强,所以你就得小心点儿了。”

“正是,爸爸。”克瑞斯汀说。

但是她又一次感到,她是在欺骗他,这给她的情绪泼了一瓢冷水。“但是,”她暗自思量,“他毕竟是埃森福德的一个年轻人,英俊,能干,而且是个体面人;而我又是相邻教区的一个年轻女子,一直经常有机会和他来来往往。我嫁给他,根据自然的规律,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正当不过的事吗,要说这种结合是错误的,难道这不是荒唐的陈规陋习在那儿作怪吗?”

可以肯定,克瑞斯汀这种思想开通的论断,从牵涉到的感情来说,与其说是证明它的强大有力,还不如说是证明它软弱无能,因为感情在绽芽萌发的时候,是精力充沛,朝气蓬勃的,根本不需要任何论断和推理来对它加以维护。

她在暮色苍茫中赶车回家的时候,陷入了静默无言的沉思。她在挂念尼古拉斯,他在草坪上使尽力量跳了一通之后,又得徒步走那么多英里的路程回家。这时埃沃若德先生突然从瞌睡中惊醒过来,“俺有件事儿要给你提提,真的——俺是有件事,克瑞斯汀!你八成知道,这是件啥事儿吧?”

她心里琢磨,是不是她父亲发现了一点她的秘密,于是表示一无所知。

“好吧,照他本人说,你知道这事儿。可俺还是告诉你吧,也许你注意到,那个年轻的吉姆·贝鲁斯顿要俺和他一起散步到草地那头去了吧?——不管咋样,俺们在一起走了好一会儿;他告诉俺,他想向你献殷勤。俺当然说,这得看你自己;他却回答说,你很愿意:你还给了他具体的鼓励——你特别选了他做你的舞伴,表示你喜欢他——呃?‘情况既然如此,’俺说,‘那就继续,争取成功吧——和她去解决——俺不反对。’那个可怜的家伙感激不尽,总之一句话,俺们就把事情撂在那儿了。他明天要来求婚。”

詹姆斯·贝鲁斯顿把那当成了鼓励,她现在觉得很不高兴。“他完全误解我了,”她说,“我并没有想到那种事。”

“怎么,你不想要他?”

“确实,我不能!”

“克瑞绥[3],”埃沃若德先生着重地说,“没有什么人像那个年轻小伙子那样,让俺那么愿意你嫁给他。他是个聪明透顶的人,而且家里丰衣足食的,他游历过世界上所有天气好的地方,可是他说,他一结婚,马上就要放弃所有那些,要做一个安安分分守在家里的人。你要是嫁了他,就没有比这更安妥的地方了。”

“这是真的,”她回答说,“他的确是个非常合意的伴侣,而且我生活条件肯定会很好,嫁了他十之八九会很保险。”

“那么就别羞羞答答,咬住别放。”

她是凭着理智和判断说话,并不是要讨好她父亲。她是个深思熟虑的女人,相信这样一件婚事是件明智的事情。在大事情上,尼古拉斯最接近她的本性;在小事情上,贝鲁斯顿则分毫不爽地比尼克更接近;而生活是由许多小事构成的。

尽管看见尼古拉斯·朗和奶场老板的女儿跳舞的时候,她对他有了半个钟头的热情,可是总的看来,他的上空看起来是一片乌云。巨大的热情,种种运动和信仰——个人的和民族的——多数都在他们衰亡的时候,爆发出昙花一现的闪光,能和原来的灿烂光辉媲美;然后迅即消亡了。或许这次舞会让克瑞斯汀的爱情发出了最后的闪光。看来这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耗尽了她从此以后全部的激情,因此留给未来的就只有冷漠了。

尼古拉斯当初在结婚证那件事上肯定是犯了傻!

* * *

[1] 帕提亚即安息,为伊朗北部古国;米提亚为伊朗西北部古国。

[2] 美索不达米亚为两河流域的平原,今伊拉克所在地。

[3] 克瑞斯汀的爱称。

这种感情疏远的情况由于一件偶然的事情又进一步发展了;那是在两天以后,她和尼古拉斯在柳岸有一次约会。柳岸是芙仑河沿岸那些灌木丛和人工林带的边缘,除非在瀑布附近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涉水渡河,否则就只有经过芙仑——埃沃若德庄园住宅的草地才能到达。靠近河边有一块林间空场,地上横着一根树干。他们曾经在这里幽会过一两次,尽管这并不是一个保险的地方;现在她就是在这里等着他。

河流的喧闹声把任何脚步声都盖过听不见了,她还没意识到他正在走过来,一抬头就看见他正在瀑布上游涉水过河。

正午的阳光和照矮了的影子,总是打消她对尼古拉斯的爱情中的浪漫情调。除此之外又新出了某种打扰她的东西。如果说以前她曾懊悔过,不该对他温情脉脉——那也许是并非清清楚楚感觉到的——而现在她是感到懊悔了。然而在这两个人的心灵深处,他们还是完全般配的,就像珠联璧合的一对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而且他们的爱也是纯洁无瑕的;但是此时此刻,那些表面上华而不实的东西,却使内心深处变得懵懂了。她的懊悔十之八九呈现在她的脸上。

他向她走了过来,一言未发,水从他的长统靴上流下来;他用自己的两只手分别握着她的两只手,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好好想过了吗?”

“想什么?”

“我们是不是要再试一次;你记得吗,你在跳舞的时候说愿意再想想?”

“啊,我都把它忘了!”

“你还是为我们试过后悔啦!”

“我倒不是为那件事后悔,而是为那些闲言碎语。”她说。

“啊!闲言碎语?”

“他们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谁说的?”

“我也说不准。我听到过这种悄悄话。我相信,村子里有人告诉了一个仆人。那个人说,就在那个倒霉的有雾的早晨,他一大清早经过教堂墓地,听见圣坛那儿有说话的声音,他透过窗户和昏暗得勉强可以看进去的玻璃,朝里边偷偷瞧了瞧,看到了你和我还有比兰德先生,诸如此类吧。但是想到他这些猜测可能会是很危险的想法,他就匆匆走了。于是这个故事就不胫而走了。后来你的婶婶也——”

“老天爷!她干什么来着?”

“这种说法传到她耳朵里了,她扬扬得意地说:‘啊,是呀,这可是真的。我见过那结婚证。可是现在还不是让大家知道的时候。’”

“看见过那结婚证?那怎么——”

“我相信,出于偶然吧,你把上衣挂在什么地方的时候。”

这个消息,再加上“扬扬得意”那个不得当的字眼,让尼古拉斯羞愧得面红耳赤。他知道,他婶婶的性子就是这样,喜欢这样吹牛,可是比吹牛这种事更糟的是,这是克瑞斯汀第一次摆出屈尊的架势,表示她感觉到了,这门婚事会成为他的亲戚——他在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亲戚——感到得意的根源。

“那么你甚至一想到要做我的妻子,更不用说真的成了我的妻子,就觉得后悔了。”他放开她的手,那手就像死人手似地耷拉下来。

“说后悔并不确切,亲爱的尼克,我好不容易鼓起足够的勇气,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去了教堂,可是你却糊里糊涂——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结果落得既不是这样,又不是那样,我觉得很不自在,非常懊恼。我都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些人在怎样看待我,我怎么见人呀?”

“那么,亲爱的克瑞斯汀,让我们来补救这乱糟糟的局面吧。我出去几天,再去另外弄一个结婚证,你可以到我这儿来吗?”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主意表示退缩。“我鼓不起第二次的勇气来做这件事,”她说,“我完全相信,我鼓不起来!另外,我答应过比兰德先生。现在有了这种闲言碎语,我怎么还好继续和你见面?可以肯定,现在大家都盯着咱们呢。”

“那么就不见我了?”

“恐怕在目前必须不见。总之——”

“什么?”

“我很泄气。”

按尼古拉斯的理解,这些情况对他来说是很难令人鼓舞的。他确实可能是理解错了,应该坚持要她把流言变成事实。很不幸的是,他刚才劈开荆棘,涉水渡河,走过杂草丛生的荒原,匆匆忙忙来到她的身边,正在一天中这个美好恰当的时刻,这些经历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让他带上一副不可通融的神气。

“你责备我——你后悔你的种种行为——你后悔如果你曾经对我承认过的任何事情!”

“不,尼古拉斯,那我并不后悔,”她和缓然而坚定地反驳他,“但是我认为,你不应该先不问问我就去弄了那个结婚证;我也认为,既然你一直在这里生活,处于目前的地位,你就应该懂得这里的情况如何,就应该作出努力来改善。不管什么来了,我都可以忍受,因为社会堕落并不是个人堕落,甚至也不是个人的耻辱,但是我今天早晨读了一个明智的、新近兴起的诗人的诗,正像他所说的:

世界和它的风习自有定规:

一成不变,要反对

还是等待为佳。[1]

你一得到我的许诺,尼克,就应该远行——是的——去争个名分,然后回来要求娶我。这是我对我的英雄所怀有的一个女孩儿的痴梦。”

“也许我还能做到这些!难道你真的宁肯为了家庭的缘故远远离开我活着,而不愿意为了感情的缘故冒险来看我吗?啊,这一颗心变得多么冷酷呀!如果我是一个王子,而你是一个挤奶姑娘,我早就面对世人站在你的身边了。”

她摇摇头。“唉——你不懂得社会是什么样子——你不懂。”

“也许是不懂。我在贝鲁斯顿先生家命名宴会上见到的那位大约二十七岁的陌生先生是谁?”

“啊——那是他的侄子詹姆斯。就他的年纪来说,他可是个人物,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地方多得不同寻常。他是个大旅行家,你知道。”

“确实如此。”

“事实上是个探险家,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毫无疑问。”

尼古拉斯从她说的那些话里面一点也没感到忌妒震惊。他对她非常了解,所以能够懂得,她绝不会去爱贝鲁斯顿。但是他问起,贝鲁斯顿是不是还要继续他的探险。

“如果他成了家就不会了。我设想,否则,他还会。”

“也许我也可以当一个大探险家,如果我努力试过的话。”

“你可以,我敢肯定。”

他们分开坐着,没有坐在一起;两个人都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不是互相注视对方的眼睛,就这样,秋天这个忧郁的下午慢慢过去了,而那道瀑布则发出挖苦的嘘嘘声,诉说不快是无法避免的。这和他们第一次在那里会面的时候迥然不同。

这个偏僻的角落风景如画;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平平常常、枯燥无味得可怜。他们的情绪给周围的景物敷上的色调,简直和具体的物质所呈现的一样清晰可见,因为在生活只剩下思虑的地方,情绪就必定会这样。尼古拉斯对姣好的克瑞斯汀依旧一往情深,但不幸的是,他也有他的脾气和性情,于是他们之间的分歧就无法弥合了。

她一回到家里,坐在自己的女红台前,她父亲就进了客厅。她把他的报纸递给他;他一言不发拿过报纸就走过去站在壁炉边的地毯上,把报纸扔在地下。

“克瑞斯汀,这个可怕的传说是什么意思?我刚刚去登记处看了看。”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嫁给了——尼古拉斯·朗?”

“没有,父亲。”

“没有?面对我掌握的这些事实,你竟然能说没有吗?”

“是的。”

“但是——你给教区长写的那个便条——还有你去教堂的事呢?”

她简单地解释说,他们的打算落空了。

“啊!那么,这就是那场舞会的意义啦,是不是?根据——它让我——这件事拖了多长啦,我可以问问吗?”

“这件什么事?”

“哼,什么!嘿,把他当做你的情人。现在听我说。结果好就一切都好;从今天起,小姐,从此时此刻起,他对你就毫无关系了。你不要见他。马上和他干干脆脆一刀两断!我只希望他那伙人在我的农场——他们都得滚蛋,要不,我就得知道为什么。不管咋样,你得立刻写封信告诉他这件事。”

“我怎么能和他干干脆脆一刀两断?”

“为什么不能,你必须这么办,我的好姑娘!”

“哼,我虽然没有真地嫁给他,可是我庄严地发过誓,等他从国外回来向我求亲,我就当他的妻子。我要是不履行我的诺言,那就是犯了严重的伪誓罪。另外,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到教堂去,经过深思熟虑,庄严宣告一桩婚事,如果后来他并没做什么错事,她是不能拒绝他的。”

她的强烈信念使她这样说。这声音看来在克瑞斯汀心中所唤起的对它整个意义的认识,似乎要比原来只是在她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的,更加生动鲜明,她说着说着就跪倒在她父亲面前,捂着脸说:“请你,请你宽恕我,爸爸!我怎么居然能不让你知道就做这种事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等她抬起头来一看,她发现她父亲心乱如麻,正在满屋子转。“你差一点儿就毁了你自己,毁了我,毁了我们大家。”他说,“天哪,你简直和你哥哥一样糟糕!”

“也许我是——是的——也许我是!”

“我怎么生出了你们这一窝孩子!”

“这是很不好;可是尼古拉斯——”

“他是个无赖!”

“他并不是个无赖!”她大声喊叫,马上回嘴,“他和你或者我或者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人,或者王国内任何一个高尚的人一样好,一样有价值,如果你认识到那一点的话!只不过——只不过——”她在这方面没法继续争辩下去了,“好了,父亲,听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如果你嘲笑我,那我就走,今天就去和他一起住在他的农场里,明天就和他结婚,这就是我要做的!”

“俺不嘲笑你!”

“我希望避免让你也同样变得脸上无光。”

她走开了。等她过了一刻钟又回来的时候,本来想屋子里会空空的,可是却发现,他还照样站在那儿,显然一动也没动。他的态度大大改变了。他好像对境况采取了一种妥协的、完全不同的看法。

“克瑞斯汀,在报纸上有一段暗指秘密结婚的。我很着急,这是不是指的你。唉,既然要出这种事,我也得忍,而不是抱怨。不管谁都会有发火的事,这就是我发火的一件事,嗯,这就是我所要说的——我觉得,你一定得把嫁给尼古拉斯·朗的打算变成事实。信用,你一定得有!要是你不这样办,那个谣言就会变成一个丑闻——这就是我的看法。我尽力要把这件事情往最好的那一面想。尼古拉斯·朗是个比他那个阶级大多数人都优秀的年轻人,还挺拿得出手。而且他也不穷——至少他叔叔并不穷。我相信,这个老捣蛋鬼哪一天能把我的产业全买光。不过,照我看,你必得当一个农夫的妻子。既然你给自己铺了床,那么你就得躺。父母可以建议,可得由不知恩的孩子去做。你可以嫁给他,而且马上就办。”

克瑞斯汀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很愿意等等,而且我也是这样。我们可以等上两三年,等他成为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就像——”

“你一定得嫁给他,而且如果一定要办的话,那就越早越好……可是,我本来希望你会成为吉姆·贝鲁斯顿的妻子,我确实这样希望过!可是,不成。”

“我也这样希望过,而且从一种观念上说,现在仍然希望。”她缓和地回复说。他的温和稳健把她从对抗的情绪中争取过来,她愿意和他论情说理了。

“你希望?”他感到惊讶。

“我懂得,根据世俗的观念,我和朗先生的所作所为会被大家认为是个错误。”

“嘿——听到这话我很高兴——等我死了,你会看得更加清楚;按我自己的合计,你不会等多久的。”

她突然感到悔恨莫名,深感痛苦地吻他。“别那么说!”她喊道,“告诉我,该怎么办?”

“你让我待一两个钟头好不好,让我想想。你赶车到市场上去看看再回来——马车就在门口——我要好好琢磨琢磨,等你回来咱们再吃饭。”

几分钟之后,她打扮好了,马车就拉着她上了把村子、庄园住宅和小镇市场隔开的那座小山。

* * *

[1] 引自罗伯特·勃朗宁的诗《全身像与半身像》第46—47节。

过了一刻钟,她就进了那条主大街,因为没有更重要的任务,她去了马具店,买一副她需要的狗项圈。

这天刚好有集市,尼古拉斯原本有几个约会要去那儿,可是为了和她在柳岸相会,只好把约会推迟了,于是在下午很晚的时候赶往那儿,想尽可能赴约。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他急匆匆地赶去,所以仍然保留着那野性未驯、水陆兼程的模样,他从草场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就有这种痕迹,而这是以前几乎从未有过的例外情况。她从店门出来跨过人行道的时候,店老板一直哈着腰护送她到马车边上,尼古拉斯这时刚好站在运货马车办事处,和一个车老板在谈话。附近站了许多人,紧跟前的人停下来看着她走过去,十月的阳光平射过来,照到他们的帽檐下面,穿过他们的纽扣眼儿。她从人群里听到有人在咕咕噜噜:“尼古拉斯·朗太太。”

这句从未料到的话,声调中并非没有明白无误的讽刺意味,使她大吃一惊,显得狼狈不堪。尼古拉斯迎着太阳走过来,虽然走得更近了却还没有看出她来。她受到她父亲那一番教训的影响,所以对他在这儿造成了这样的尴尬感到气愤,因此她对他打的招呼只是微微地,可能还是屈尊俯就地,一掠而过。她坐到座位上的时候,因为他在这里而感到的懊恼清清楚楚表现在她的脸上。她根本不理睬他那期待的目光,断然扭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后悔这样对待他了;可是这时他已经走了。

回到家里,发现她的梳妆台上有他父亲留下的一张字条。内容很简单:

我已考虑,并得出相同意见。你一定要嫁给他。他可立即离家,根据原来建议外出游历。我已将此意写信告他,我毫无胃口,不要等我吃饭。

尼古拉斯就是那种脑子里缺根弦的人,尽管他也并非不清楚他那位克瑞斯汀蒙羞受辱的来龙去脉,他却根本对这件事视而不见。最近他才预感到可能有这类事。

“我真是活该,”他骑着马一路小跑回家的时候一路想,“我真是荒唐——卑劣,把她弄成这样。这牺牲是太大了——也太残酷了!”虽然他这样为她着想,可是他每次自言自语,说“她因为我而感到丢人!”这时候却又义愤填膺,面红耳赤。

他走到俯视芙仑-埃沃若德的那个山脊的时候,遇到了他一位邻居——一个牲畜贩子——坐在轻便马车上。这个牲畜贩子讲的那些话中,有一部分对尼古拉斯有很大的意义。

“我刚才去拜访埃沃若德乡绅,”牲畜贩子说,“可是他不能见我,因为他听到了某种不好的消息闭门谢客。”

尼古拉斯骑着马朝前走,过了芙仑-埃沃若德到达埃森福德农场,一路都在仔细琢磨。他一回到家里,又有新的而且令他大为震惊的事要他思考了。乡绅的字条已经到了,开头他不能相信它的含义;后来他进了一步,看出了写信人字里行间的轻视,于是懂得,写这封信的人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克瑞斯汀挑战似地——侮辱似地——猛捶他的脑袋。他被接受了,因为他是那么让人瞧不起。

然而,他对待她和她的一切又是多么敬重!这时他想起了一个务农的朋友,几年前他见尼古拉斯在克瑞斯汀走过的时候,把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她,像见了天仙一样,就对他说过:“最好只是一把小火让你暖和暖和,而不是一场大火把你烧死。把你的心放在那上头没有好结果。”他走进草场坐下来,问了自己四个问题。

一、她身为他的妻子,甚至在他离家在外的时候,住在她的熟人附近,怎么会不因为他们鄙视的刺激而遭受折磨呢?

二、这会不会让克瑞斯汀也和自己的家完全疏远,并且因此让她陷入悲惨的处境?

三、这种孤立该不至于扼杀她对他的感情吧?

四、假设她父亲愚弄他们到海外殖民地去当移民,把他们打发到了美洲,这种放逐对像她那样一个在文雅教养下长大的人,最终是不是不会有什么影响?

简单一句话,不管他们在一起走哪条路,对她都会是残酷无情的,他的死会是一种解脱。如果她因为他而感到那么羞愧难当,就像她那天表现的那样,那么现在死的确可以在某个方面让她解脱了。如果他死了,同他发生的这个小小插曲就会像一场梦似的烟消云散了。

埃沃若德先生本质上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是要认真看待他在气头上提出的意见,那是不可能的,很显然这是他在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最初痛苦难耐头脑发热作出的决定。尼古拉斯起码能做的事情就是远走他乡,再也不去烦恼她。即使后来可以保证有必需的时间和财力,那么就像他们原先制订的乐观自信的计划那样,出外游历,学习,然后在两年之内回来,这也需要她有一颗坚定可靠的心;然而在他当天亲眼见到她的心已经让她做不到这一点的时候,还要这样设想,那就太愚蠢了。出去游历,然后销声匿迹,多少年也听不到他的消息,这会是一个远为独立自主的举动,而且会让她完全解除束缚。也许他还可以这样和学问渊博、见多识广的贝鲁斯顿先生一决高低,因为他听说他周游列国听得太多了。

他在那儿坐了很久,雾气从河上升起,像绒毛似地裹在他身上;首先是他的脚和膝盖,然后是他的胳臂和身体,最后连他的头也给罩进去了。等到他下了决心,他就转回家宅了。他会是独立自主的,哪怕为此而死,而这样他就可以让克瑞斯汀自由解脱。流亡是惟一的途径。第一步是把自己的决心告诉叔叔。

两天以后,尼古拉斯又来到草场上的同一个地点,几乎是在黄昏的同一个时刻。但是这时没有雾了;秋天的一阵狂风刮走了那金色安宁的白天和雾气迷蒙的黑夜;他充满决心与意志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最后走进草场的时候,还是芙仑河谷的一个居民,四十八小时以后,他就完全斩断了他与河谷的关系,仿佛他从来都不属于它一样。所有属于他的芙仑河谷的东西,现在只限于他手中所提的那个旅行皮包里的了。

他在准备远行的时候,曾经情不自禁地抱有一种渺茫的痴心妄想,觉得她会和他联系,让他们的疏远处于某种温和的女性方式。但是她没有发来任何信号,对他来说,这是十分明显的,足以说明她最近的情绪已逐渐定型而且不会更改,这证明他要让她获得自由,这种冲动很有道理。

他走近柳岸,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住宅花园门口,从下面塞进去一张字条,告诉她他要离去,并且解释说,真正的原因是知道她越来越深地感觉,他是一个累赘和耻辱。至于他游历的去向和归来的日期,他只字未提。

他现在根据自己的路线走上大路,朝着东北方向走了几英里,一路上仍然不断地做伤心的推断,并且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他要返回呢。黎明时分,他站在俯视绍兹福德镇市场那个小山丘上,等待大约这时要经过这里的一辆公用马车,沿着大路去麦切斯特和伦敦。

前面那件事情过后大约十五年,一位在几个遥远国度里居住过、在许多城市观光过的男子,来到罗伊镇,古老的西部税卡大道上一个路边小村,离芙仑-埃沃若德不到五英里,他在那个地方一个独门独院的小店——鹿头客栈住下了。他还是个中年人,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他一绺绺头发上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灰白,脸上也失去了血色和曲线,这好像是因为暴露在有褪色作用的气候中和陌生环境里造成的,或者是因为还害了些偶然的疾病,看来他好像是由于这个地方引发了他种种思绪,所以对身边的事物不大注意。事实上,尼古拉斯·朗现在刚一到达就必然又成了怀有昔日那些希望与恐惧的那个人——而这个人曾经对自己的名字是否会从这个地区抹去不屑一顾。晚间的灯火展现出令人怀旧的思绪,他想用他已经学会摆在脸上的那种庸碌之辈麻木冷漠的假象来把它们抹掉,可怎么也抹不去。

对于他这样一个宁愿选择鹿头而不愿再走四英里到卡斯特桥去找个住处的人来说,鹿头可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他离家以前,它是一个热闹的酒馆,好高骛远的人、报信的使者和快速马车都在这儿的驿站换马,奔往全国各地;但是现在这所房子到处都是窟窿,冷嗖嗖的,马厩的后墙也塌了,店老板患了气喘病,交通繁忙早已成为过去。

他是下午到达的,他打发掉那辆轻便马车,然后去吃他那顿不上不下的饭,这时他摆出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那个侍女:

“芙仑-埃沃若德庄园住宅的乡绅埃沃若德已经去世几年了吧,我想?”

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那家还留下有什么人吗?”

“啊,天哪,没有,先生!他们几年以前把那地方卖了——埃沃若德乡绅的儿子卖的——后来就都走了。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去哪儿了。他们一无所有了。”

“从来没听说过那位年轻小姐的什么消息吗——那位乡绅的女儿?”

“没有。你知道,那还是我到这一带来以前的事儿。”

等那个侍女离开了那间屋子,他把他那个盘子推到了一边,从窗户望出去。他根本不是为了克瑞斯汀的缘故来到芙仑河谷的,不过她大大鼓舞了他到这条路上来的动机。不管怎样,他现在既然离那儿这么近,他总要去一趟,而且也不要在这里打听什么了,因为容易听到误传。他不敢打听的那个根本问题是:那家人离开以前,克瑞斯汀是否已经结婚。他不敢提问是因为怕得出奇,生怕扼杀了还有希望的猜想。埃沃若德这家人离开了他们的老家,这在这一天里可是个够糟的信息。

他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戴上帽子就出去了,下山走向那个高地,把这一地区和他自己故乡的那个河谷分开的正是这块高地。他眼睛接触到的第一个熟悉的地形就是遥远天空下的一个小点——一丛树耸立在一座山上,那座山高过更远的一个高地——他在童年的时候相信,人站在那座山上就可以看到美洲。他走到他可以进去的这块高原的那一边。啊,前面就是那个河谷——一条略泛绿色的灰色长带——依然显得平静庄严,仿佛对他远去并没有多少感觉。既然克瑞斯汀已经不在那儿,他何必要在今天晚上在那里停留呢?他叔叔和婶婶已经死了,明天再去打听一些远亲也不迟。因此他不再往前走,转身循原路返回客栈。

在返回的路上,现在他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原来她是一直跟在他后面走着,离他有一段距离;等她走得靠近一些,他不觉一惊。的确,尽管岁月蹉跎,她的外形有些改变,可是大致轮廓不依旧是克瑞斯汀的原貌吗?

尼古拉斯一直满怀柔情,一两天前他一到南安普敦,马上就给克瑞斯汀写了信,碰碰运气把信寄到她原来的住宅,只告诉她,他计划在今天下午到达罗伊村的客栈。埃沃若德家星散的消息,打消了他想听到她的踪影的希望;可是她来到了眼前。

他们就这样相遇了——就在那儿,没有别人,在那开阔高丘的一个水池边,这次相逢竟仿佛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一般。

她取下面纱,她依然美丽,虽然岁月也留下了雪泥鸿爪;比以往安详沉着了一点——朴实得多;或者那只是因为他现在远不如以往那么朴实——现在是一个饱经沧桑的男子——朴实的意义是相对而言的?她的脸十分显著地变成那种可以称之为引人注意的模样,她的衣着带有娴静稳重的格调,而以前她却是一个惯于穿得非常轻飘、非常活泼的人。岁月也在这方面投下了一点阴影。

“我收到了你的信,”她说,这时他们初次相逢那种短暂的局促不安已经过去了,“今天天气很好,所以我想,我可以翻过这些小山步行过来。我刚刚去过那家客栈,他们说你出去了。我现在是往家里走。”

虽然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可是却没怎么听见她的这些话。“克瑞斯汀,”他说,“一句话。你现在是自由身吗?”

“我——我,从某种意义来说,是的。”她满面绯红地说。

这句话产生了奇异的效果。横亘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那段时间,对他来说,一下靠紧了。他压抑了十五年的感情冲动起来,他抓住她的两只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她惊得倒退一步,简直变成只是泛泛之交一般。“我——我得告诉你,”她喘着气说,“我已经——已经结婚了。”

尼古拉斯的粉红色的美梦立刻褪成了带点灰暗的色调。

“你走了以后,过了许多年我才结婚,”她像一个承认有罪的人那样用一种谦卑的声调说,“啊,尼克,”她带着责备的口吻哭诉,“你怎么能远行那么久?”

“你嫁给谁了?”

“贝鲁斯顿先生。”

“我——应当预计到了这一点。”他正要脱口加问一句,“他死了吗?”但是又止住了。她的服装肯定无误地暗示她在孀居,而且她说过她是自由身。

“我现在必须赶快回家。”她说,“我觉得,考虑到多年以前我在我们分手问题上的那些缺点,我欠了你的情,现在得由我走第一步。”

“你一向慷慨大度,你现在这样也是如此。我陪你走吧,如果你同意的话。你现在住在哪儿,克瑞斯汀?”

“还是那所老房子,不过情况却不是老样子了。我租了其中一部分;租用那所房子的农夫发现他用不了那整所房子;房主就让我保留我选用的几间屋子。我现在穷了,你知道,尼古拉斯,而且几乎没有朋友,我哥哥一得到芙仑-埃沃若德那份产业就把它卖了,买主把我们家改成了农场住宅。我丈夫和我在我父亲去世之前,一直和他一起住在那所庄园住宅里,所以我从来没到别处去住过。”

她穷了。这一点又加上她改了姓,足以说明客栈的女仆为什么不知道她还住在她原来那个老家里。

天色越来越暗,他还一直陪着她走。从他们面前的一个斜坡露出了一个女人的头。这个人越走越近,克瑞斯汀就请他回去。“这是和我同住一所房子的那个农夫的妻子,”她说,“只要我出门走得远了,到晚上还没回去,她总是出来接我。现在我到哪里都得走着去了。”

农夫的妻子看见克瑞斯汀不是一个人,就停下没朝前走,于是尼古拉斯说:“亲爱的克瑞斯汀,如果说你是不得已做了这些事情,我可没有,现在我能自由使用的财产,你也可以照样自由使用。人们说,滚动的石头积不起青苔,不过有时候还是可以积些渣滓。我当过金矿的首批淘金人,你知道,在那里我积攒了我想要的足够财产。而且我还把它存下来了。我攒了钱以后,正要回家,可是听说我叔叔死了,于是我改变了计划,游历,做投机事业,更增加了我的财产。好了,在我们分手以前——你还记得吧,你曾经和我一起站在圣坛前面,因此我说话可以不用那么周全地做准备,不然,我是应该准备周全的。所以在我们分手之前,我问你:是不是还有另外什么人挡在我们中间?或者,我们是不是要完成我们曾经开始过的结合?”

她哆嗦起来了——正像他刚才提起而让她回忆起来的那一次和他一起站在教堂里的那个时刻一样。“我不要再进那个地方了,亲爱的尼古拉斯,”她回答,“首先有许多事要谈,要考虑——还有更多要解释,现在就进教堂,那些事会破坏我们这次会见的。”

“是的,是的,可是——”

“今天晚上不要逼我,尼克,要我做出比我刚才第一次的简单回答更进一步的回答。我还保有昔日对你的感情,否则我就不会来找你了。此刻就谈到这里吧。”

“很好,亲爱的。我什么时候过去看你呢?”

“我会写信定一个具体的时间的。那时候我就会把我过去的一切事情告诉你了。”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尼古拉斯觉得,他来这里并不是毫无所得。等到她和她的同伴走得看不见了,他循原路回到罗伊村,他尽可能让自己在他儿童时代的这个古老而现在显得荒凉的小客栈里过得舒服一点。这个晚上他怀念和她的交往,比在这十五年中任何时候都更多;而且仿佛在整个这段时期非但不是和她分离阻隔,而且是和她经常不断地亲切交流。她的声调让他心中的一个小旮旯儿又活跃起来,而自从上一次听到它以来一直是停滞不动的。这种声调让他回忆起他曾经把她当做仙女一样仰望的那个女子。她说她曾经属于别人,这对他来说有点震惊,他现在抬眼看她和最初抬眼看她,并不是分毫不爽的同样心情。但是他原谅了她嫁给贝鲁斯顿;都过了十五年,他还可以期望什么呢?

他那天夜里睡在罗伊镇,第二天早晨,从她那儿送来了一封短信,信中更着重地重复了她头天傍晚所讲的那番话——说她希望把她的情况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和他一起平平静静地考虑她目前的处境。她有把握,星期天下午她会一个人待在家里,他能在那个时候去看她吗?

“尼克,”她接着写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世界主义者!我本来期望仍然见到我昔日的那个自耕农,但是在这样一个世界公民的面前,我觉得很害怕。我好像是土里土气而且孤陋寡闻的吧?啊,你以前在我看来好像也是这样!”

开着玩笑、充满亲情的话语,昔日的克瑞斯汀就流露在这些话语之中。她说星期天下午,可现在还只是星期六上午。他希望她说的要是今天该多美;她那很快就复活了的形象令人鼓舞,让那几乎一直处于静止状态的感情突然热烈起来。她的处境,管她会要解释些什么呢——毫无疑问,那是手头拮据得不可开交——他不能放弃她。埃沃若德小姐也好,贝鲁斯顿太太也好,那有什么关系?——她还是那同一个克瑞斯汀。

整个星期六他都没有出那个小客栈一步。除了等待即将到来的会见以外,他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事也不想做。于是他抽抽烟,看看上个星期的当地报纸,躲在壁炉边上。到了晚上,他觉得再也没法在屋子里待下去了,这时月亮刚要圆了,他从客栈出来,徒步沿着昨天的方向走去,想去仔细看看昔日那个村子和附近的地方,在夜色笼罩下围着她的房子转转。

他手上拿了一根结实的手杖,在相当短的时间里爬过了那五英里山坡高地。尼古拉斯自从上次走过那条小路以来,见过许多陌生的国家,走过许多陌生的道路,可是他现在跋涉的时候,好像又奇妙无比地像他昔日的那个人一样,找起路来没有丝毫困难。下到草场,那些小河倒叫他有点迷惑了,昔日那些步行过河的小桥,有些已经拆掉了;可是他最后还是过了那几条较大的河道,终于走到了那个村子,眼下他先避开她的住处,免得她碰上他,认为他没有遵守她约定的时间。

他去了教堂墓地,首先找他离开家乡时还活着的两个亲戚长眠的地方,然后又见到他原来非常熟悉的其他几个居民的墓碑,直到后来他好像逐渐进入了芙仑-埃沃若德那年龄较长的居民的社会圈子,因为他熟悉这个地方。他以前在这里的日子,他们毗邻而居,如今也是一样。他们大家一起搬家了。

但是没有看见贝鲁斯顿先生的墓,虽然由于他曾经住在那所庄园住宅里,自然应当在这里找到。说真的,和任何别的东西比较起来,尼古拉斯更急于想发现他的墓地,急于想知道他死了多久。教堂里有点亮光透出来,他看出是有人在那里打扫,为星期天做准备,他走进去,尽管仔细在墙壁上查看,但是没有纪念她丈夫的碑铭,不过那位乡绅[1]却有一块纪念碑。

尼古拉斯对那个正在打扫的年轻人说:“我没有见到已故的贝鲁斯顿先生的任何纪念碑或者坟墓。”

“啊,没有,先生;那你是看不到的。”年轻人生硬地说。

“为什么,请说说?”

“因为他没埋在这儿。就我们所知道的,他没有用基督教的葬礼埋在任何地方。简单说吧,他根本就没给埋起来;咱们俩说句悄悄话吧,也许他还活着。”

尼古拉斯马上缩了一英寸。“啊。”他应了一声。

“那么,你不知道那离奇的景况吧,先生?”

“我在此地是个陌生人——就最近这些年来说。”

“贝鲁斯顿先生是个旅行家——是个探险家——这是他的职业;你可能听说过他这种名气吧?”

“我记得。”尼古拉斯忆起往事,正是贝鲁斯顿先生的这种癖好,刺激他自己出外漫游的。

“嗯,他结了婚,就来这里同他妻子和妻子的父亲住在一起,并且说,他不再出去旅行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对安安静静住在这里感到厌烦,对她也感到厌烦——他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个年轻太太的好丈夫——他重操旧业继续周游——用的是她的钱。他远走高飞,去到人脚走不到的地方,深入亚洲腹地,从此就再也听不见音讯了。据说他遭人谋害了,可是谁也不知道。这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即使从法人的角度说他还没死,可是从原则上说,他是肯定死了。他的妻子过着很窘迫的日子,因为她丈夫和她哥哥双管齐下,给她留下的牧场也就少得可怜了。”

尼古拉斯并未去她住的地方转转,就径直回了鹿头客栈。那么这就是她要做的解释了。不是死亡,而是失踪。他怎么能够一直期望,对他做出的第一次美好的幸福承诺会保持鲜亮如新呢?她说过她是自由身;而且从法律上讲,她是自由身,这毫无疑问;另外,从她的语调和态度来看,他觉得他完全有理由作出判断:既然她丈夫十之八九已不在人世,她会愿意冒些风险和他结合的。即使他那个丈夫还活着,从他的性格来判断,他也不大可能还会回来。一个为了个人历险而动用自己妻子的钱的人,过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是不会急于想过问她的贫困的。

好啦,前景并不是原来看起来那样晴空万里。但是,他能够,甚至到了现在,放弃克瑞斯汀吗?

* * *

[1] 应指克瑞斯汀的父亲。

又过了两个月,那一年即将结束了,尼古拉斯已经在离芙仑-埃沃若德最近的市镇租下了一所宽敞的住宅。一个男人,富有资产,性格温和,而且又是个单身,于是就成了他那些左邻右舍和左邻右舍的妻子女儿感到极大兴趣的对象。但是他不予理会,而是郑重其事地每星期两次,不论天气如何,去拜访芙仑-埃沃若德那所现在的农场住宅,其中一翼仍然保留作为克瑞斯汀的栖身之处。他老是步行前往,免得给家中人手有限的主妇增加照料马的麻烦。

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商量目前的处境,去请教律师,对比种种可能性,决心冒险一试缔结姻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克瑞斯汀这样说过,她仍然保有一些她往日那种敢作敢为的脾气。

他们表现出几乎是毫无必要的诚挚,让他们的打算变得家喻户晓。一点不假,克瑞斯汀开始相当畏缩,不敢大事宣扬,但是尼古拉斯争辩说,在这件事上大胆行动会有良好的结果。他在朋友面前认为,她除了是个孀居守寡的人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可能,而且根据法律要求失踪者表示异议至今未有回应,这就使得他们结婚后可能投向她的任何不快的非议不攻自破了。为此目的,还在威塞克斯的报纸上登了这么一段,宣告他们的婚礼将在十二月份的某日举行。

他定期沿着河谷的南面步行去探望她,成了他有生以来最为幸福的体验。在眼前的景致里,黄叶纷纷在他四周飘落,灌溉良好的草场在他左面展开,他所爱的女人就在这景致后面等待着他,据人们的判断所能预见的,这些都向他许诺了一种十分安宁晴朗的前途。他到了那里,就和她一起坐在她还保留的那一侧的“客厅”里,这是她的总起居室,在这里,她早年生活的遗物就只剩下从住宅另一侧搬过来的那架老钟和她自己的钢琴了。在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以前,他们手牵手地站在那儿眺望窗外,越过平坦的草地直望到暗色的树丛,更远的景色则给树丛挡着看不到了。

“你希望你依然是这里的女主人吗,亲爱的?”他有一次问她。

“根本不希望,”她高高兴兴地说,“我有一间足够好的屋子,和一个足够好的壁炉,和一位足够好的朋友。除此以外,我在这所住宅里当女主人的最后那些日子并不快乐,他们把这个地方给我破坏了。这是对我没有忠于誓言的惩罚。尼克,你真的原谅我吗?你确实真正原谅我吗?”

十二月二十三日,婚礼前夕,经过这样一长串平安无事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尼古拉斯把那天的访问安排得比平时略晚一点,而且为了第二天的婚礼要把一切事情都给她安排好,还要准备接她搬进他的住宅;因为他已经开始照看她的家庭事务了,而且还尽量减轻她的家务负担。

他是要来吃一顿较早的晚餐,她准备这顿晚餐是用来代替第二天的婚礼早餐——她目前的处境要准备那顿早餐不大方便。天黑以后大约一个钟头,住在这所住宅另一部分的那个农夫的妻子,进到克瑞斯汀的客厅里来要铺桌布。

“给火腿去皮,再给血肠加热,”她说,“要花掉他到来以前我整个这段时间,哪怕我现在立刻就开始干。”

“我自己来铺桌布,”克瑞斯汀立刻跳起来说,“请你就管做饭吧。”

“谢谢你,夫人。看到你这是最后一个晚上干这种活,也许这也不算啥。我早知道,这种日子你不会过得很长的,你生下来就是过好日子的。”

“这已经过得很长啦,威克太太,而且要是他没有找到我,那我就得这样过一辈子了。”

“可他硬是找到你了。”

“他是找到了。还是我马上来铺这桌布吧。”

威克太太回厨房去了,于是克瑞斯汀忙碌起来。她亲手为尼古拉斯和她自己摆桌子,觉得非常高兴。她把每一件东西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仿佛错了半英寸都事关重大。她从其中获得了艺术的享受。最后她把两根蜡烛摆在它们应该摆放的地方,然后在壁炉旁边坐下来。

威克太太这时又走进来了,观看陈设的效果。“干吗不再摆一两根蜡烛,夫人?”她说,“那可以显得更有生气。比如说摆四根。”

“很好,”克瑞斯汀说,于是四根蜡烛点燃了,“的确是好,”她一边观察一边又接着说,“我现在已经有好久了,一直习惯种种小小的节约,所以这些看起来很有点铺张浪费。”

“嘿,在他那所堂皇的新住宅里,很快你就会觉得点上四十根也不算啥!他一来我就把晚餐送上来吗,夫人?”

“不,等半个钟头;而且,威克太太,你和贝特西在厨房里都很忙,这我知道;所以他敲门的时候,就不用惊动你们啦;我可以去领他进来。”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因为离尼古拉斯来赴约还有一些时间,所以她站在壁炉旁边,对着壁炉架上的镜子照照自己。她若有所思地撩起了她鬓角略上一点的一绺头发,露出了一个小小的伤疤,那个伤疤还有一段故事。她死去的丈夫坏极了的脾气——那种突然发作的坏脾气甚至让他友好的激动看起来也像是在发火——引起他有一次用他戴的戒指上的宝石托给她留下了那个记号。他说那整个事情不过是出于偶然。她是个女人,而且保留她自己的看法。

克瑞斯汀然后转过身来后背对着镜子,扫视桌子和蜡烛,这些蜡烛每一根都在一个角上照亮着,就像是四个福音传教士的形象,心想他们看起来显得过分傲慢——过分自信。她对那座钟看了一眼,因为过道里地方有限放不下,所以也摆在这间屋子里。现在快到七点了,她等待的尼古拉斯在七点半到。她喜欢这件古老的家什在孤单的生活中和她作伴。它嘀嘀嗒嗒和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像和人谈话一样。它现在开始敲响报时了,它报完时间,有点什么东西轻微地嘎嘎响了一下。然后没有丝毫预告,这架钟慢慢向前倾斜,一下整个扑倒在地板上。

农夫的妻子听到撞击的声音急忙冲进屋子里来,克瑞斯汀吓得跳了起来,差点儿把鞋都弄掉了。威克太太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眼前的景象就做了回答。

“咋弄的?”她问。

“我也说不清;我猜想,是固定得不结实。哎哟,多么可惜呀!我亲爱的父亲的门厅钟啊!得了,我想它是给毁了。”

她让威克太太帮着,抬起了这座钟。当然每一小块玻璃都给砸碎了,除此以外,好像只有极其轻微的损坏。虽然它不会再走了,他们还是暂时把它撑了起来。

克瑞斯汀很快恢复了镇定的神色,但是她看到,威克太太满面愁容。“这是什么兆头,威克太太?”她问,“是不吉利吧?”

“这是一种暗示,家里要有人暴死。”

“别说了,我不相信这种事儿;朗先生来了,别对他提这件事儿。他现在还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呢,你知道的。”

“啊,不,这指的可能不是他。”威克太太一边暗想一边说。

“也许是哪个远房侄子吧。”克瑞斯汀说,想驱除这件突然发生的事在自己心里引起的无名的恐惧,同样也想迎合威克太太一下,“那么——晚餐差不多准备好了吧,威克太太?”

“还要三刻钟。”

威克太太离开了屋子,克瑞斯汀还是坐在那儿。虽然离尼古拉斯答应要到达的时间还差一刻钟,她开始变得不耐烦了。她所习惯的那种嘀嘀嗒嗒现在没有了,那死一般的沉寂闷得人难受。但是她还没等到她原来以为要等的那么长时间,就听见脚步声靠近了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克瑞斯汀已经到那里去开门了。门道里没有灯,可是门外面倒不是特别暗。她可以看出一个男人的轮廓,于是高兴地喊了起来,“你来得早,你真太好了。”

“请原谅。这不是贝鲁斯顿先生本人,——只是送信人送来他的旅行包和大衣。不过他很快就到。”

这声音不是尼古拉斯的声音,而且这个消息也很奇怪。“我——我不明白。贝鲁斯顿先生?”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是的,夫人。一位绅士——我不认识他——在卡斯特桥车站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带到这儿来,并且告诉我来转告,贝鲁斯顿先生已经到了那儿,有事要耽搁半个钟头,不过一定要在今天傍晚到达这里。”

她一下跌坐进一把椅子里。送东西的搬运工把一个用旧了的小旅行包放在地板上,把大衣放在椅子上,对屋子里摆好了的桌子看了一下,说:“如果你感到失望,夫人,觉得你丈夫(我猜想他是)还没来,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他马上就到。他停下来是要刮刮胡子,我这么想,是因为看到他确实需要刮刮。他说了,我可以告诉你,他在爱尔兰听到那个消息,要不是有人逼他摊牌,他本来是会早一点回来的;但是后来他坐帆船渡海的时候,气候又让他耽搁了。他说的消息指的是什么,我不清楚。”

“啊,是的。”她支支吾吾。事情很明白,来人根本不知道她打算再婚的事。

她勉勉强强站了起来,给了他一个先令,应了他一声“晚安”,那人就走了。他的脚步声在远处逐渐消逝了。她独自一个人;只是孤零零地待着。

克瑞斯汀站在过厅中间,正像来人离开她那时候的样子,隔壁屋子里那座钟不走了;现在是令人郁闷的一片沉寂,后来她打起精神,转向那个旅行包和大衣,把他们放在烛光下,仔细查看。旅行包上有用白色油漆写上去的姓名的第一个字母。“j.b.”——人人都知道的她丈夫名和姓的第一个字母。

她查看那件大衣。在前胸口袋里有一个装烈酒的空瓶子,她肯定相信,她认得出来,这就是他和她一起住在家里的时候,她曾多次为他灌过酒的那个瓶子。

她漫无目的地东转西转,直到后来她又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接着门那边又传来第二次敲门声。她没有反应,这时尼古拉斯——因为这次果然是他——心想,她聚精会神想着明天的事情,所以没有听见他敲门,于是就轻轻开了门,来到她那间屋子的门口,门开着,正和刚才卡斯特桥那个搬运工离开时的情况一样。

尼古拉斯欢快地问候了她一声,对客厅整个看了一遍,客厅和那高大的蜡烛,熊熊的炉火,雪白的桌布,摆设整洁的桌子,构成了一幅喜气洋洋的景象,足够让一个在黑夜里走了一个小时的人兴高采烈的。

“我的新娘——总算是了,最后!”他叫了起来,用双臂搂着她。

她没有响应,身子反而变得无力、僵硬、沉重;她的头向后垂着,这时他发现,她晕过去了。

这是很自然的,他心想。她有许多小小的令人烦恼的事情要她去处理,却没有得到多少帮助。他本应该更加有效地帮助照顾她那些事情的。那件大事近在眼前让她过于激动。尼古拉斯吻着她那失去知觉的脸——不止一次,根本想不到有什么消息让事情改观了。他不愿意叫威克太太,自己把克瑞斯汀抱到一个长沙发上,让她躺下,这就起了让她苏醒的作用。尼古拉斯弯下身对着她耳朵轻声说:“静静地躺着,最亲爱的,不要着忙。做梦,做梦,梦想幸福的日子。现在只有我,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他握住她的手。

“不,不,不!”她吓了一跳,连声说,“啊,怎么能这样呢?”

尼古拉斯感到惊慌,感到困惑,但是没拖多久,真相就透露出来。等她坐起来,把那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一点一点告诉给他,他好像都吓呆了。

“哎呀——是这样吗?”他说,这时候他显得有些听天由命的样子,“那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冷酷无情,一定要——要拖到现在才回来呢?”

她原原本本把她丈夫让送东西来的人转告她的那番解释复述了一遍;但是她讲这件事情的那种勉勉强强的态度,表明她对它的真实性有多么怀疑。他在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时刻回来,要说这不是挖空心思要让人大吃一惊,那是太不可能了,这和他以前对她的一些做法如出一辙。

“但是或者这也许是真的——他现在也可能变得善良了——不像他一向那样,”她支支吾吾地说,“是的,尼古拉斯,也许他这个人变了样啦——我们希望他是变了。我想,我不应该听我的法律顾问的意见,认为他的死是确切无疑的!无论如何,我又给生拉硬拽回去——回到正路上了!”

尼古拉斯痛心疾首:“啊,我们都是过分、过分老实的傻瓜!——在报纸上登那些启事,把我们的打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为什么不能私下结婚,然后远走高飞,那样一来,哪怕他回来了,也决不会知道你究竟怎么样了……克瑞斯汀,他之所以这样做,是要……但是,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当然,我们——现在还可以一走了之。”

“不,不;我们不能。”她急匆匆说。

“那很好。可是,这真叫人难以忍受!‘我寻求善的时候,恶闯进了我的心中,而我等待光明的时候,却又来了黑暗。’在咱们这国土上一个独自受过审判的人曾经这样说过,而我现在也这样说!……我在琢磨,他此时此刻是不是差不多就在这儿啦?”

她告诉他,她猜想,贝鲁斯顿步行的时候不需要穿大衣,他把大衣打发掉以后,现在正沿着小路穿过旷野往这里走过来。

“那么这顿饭是为他准备的,还是为我?”

“它是为你准备的。”

“可是要让他吃掉吗?”

“是的。”

“克瑞斯汀,你很有把握,他在回来,或者你是在壁炉边做梦,梦见他在回来?”

她又重新指着写有“j.b.”两个字母的旅行包和旁边的那件上衣。

“好吧,再见——再见!十五年以前那个神父不肯为我们举行婚礼,诅咒他吧!”

不必再详细叙述那次分别了。出现了一些场景,其中那两位演员所说的话连接近他们之间心理交流的水平都谈不到。说到他们确实分开了,而且很快,也就足够了;尼古拉斯那模样,与其说他活着,还不如说他死了。他走出那所住宅回家去了。

贝鲁斯顿为什么要回来呢?他离乡在外的时候,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想着克瑞斯汀。尼古拉斯要是年轻一些,他可能就会情不自禁地下到河边那些草地中间去,而不是沿着草地的边缘走。芙仑河就在那下边,他知道那条河里的一些水静流深的潭,淹死人是很容易的。但是他年纪已经太大,不会为了爱情这类理由而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另外的想法也使他不至于考虑任何不顾死活的行动。他对她的感情带有强烈的保护性质,她在将来一旦遇到麻烦需要朋友的支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所以他继续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克瑞斯汀已经向环境妥协了。她决心不愧于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家庭,这使她产生了英勇气概和尊严。她叫来威克太太,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就自己认为必需的尽可能向这位令人敬重的女人作了解释。威克太太都惊奇得无言以对了。她慢慢地退了下去,嘴唇大张着;一直走到门边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顿美妙的晚餐呢,夫人?”

“他来了就端上来。”

“等贝鲁斯顿——是的,夫人,我会。”她仍然站在那儿发愣,仿佛她接受不了这个命令似的。

“那就行了,威克太太。我非常感谢你所有这些好意。”克瑞斯汀于是又剩下一个人了,这时她哭了。

她坐下来等着。那座钟停下不走造成的可怕沉寂又开始袭来,但是她现在并不注意它了。她处在一种紧张的心理状态下谛听着脚步声,这种紧张简直让她失去了活动的力量。她仿佛觉得,在那儿等她丈夫走回来的自然期限应该已经过去了;可是她没有把握,就继续等着。

威克太太又进来了。“你没打铃要上晚餐吧——”

“他还没来,威克太太。如果你要去睡觉,就把晚餐送过来,摆在桌上。一会儿就会相当冷的。门关着不用上闩了。”

威克太太按她说的办,添上火就走了。过了不久,克瑞斯汀听到她回自己的屋子了。但是克瑞斯汀依然继续坐着,她丈夫依然迟迟没有进门。

她自己起来了一两次,添了添火,可是也弄不清楚夜晚已经到了什么时候。她的表在楼上,可她并没有费力上去看看时间。她继续坐在位子上;晚餐依然等在那儿,而他依然没有来。

最后她简直要相信,他这些东西的到来一定是个梦了,所以她又走到它们跟前,把它们摸一摸,仔细检查一下,这些东西毫无疑问的确是他的,它们由搬运工送来也是很自然的。她叹了一口气,又重新坐下。

这时候她打了一会儿瞌睡,等她醒过来,发现那四根蜡烛已经烧到烛台的烛窝里,都灭了。壁炉还在闪着微弱的火光。克瑞斯汀没有找那个麻烦再去拿几根蜡烛,不过把炉火拨了拨,又继续坐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听到住宅那头一个屋子的地板和楼梯一阵嘎吱的响声,她知道农夫家里的人起床了。不一会儿威克太太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走进屋子里来,按她早晨的老样子砰地一声把门推开,显然没有料到还有个人在那里。

“老天保佑!怎么,又坐到这儿来了,夫人?”

“是的,我仍然一直坐在这儿。”

“你从昨儿个晚上一直在这儿坐到现在?”

“是。”

“那么——”

“他没来。”

“得啦,他不会在大清早这个时候来的,”农夫的妻子说,“你还是上床睡去吧,夫人,你准保冷得要死!”

克瑞斯汀现在想,很可能她丈夫原来想,最好在透露他还活着以后一个小时之内就把自己强加给她,后来又决定在第二天对她来一个更加正式的访问。因此她就接受威克太太的建议告退了。

尼古拉斯直接回了家,既没看见谁也没和谁讲话。从那个时刻起,他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以前老是觉得不好意思;他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伤害,表现出特别害怕弄得个人突出。但是现在他的自我意识,作为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烦的评判,看来好像已经没有了。因此他闭门不出过了一两天,随后又出来了,他在那个小镇上结识的几个熟人对发生的事情向他表示慰问,对他那憔悴的样子表示同情,他并不像往日那样对他们的关心畏缩不前,而是像小孩子那样接受他们的同情。

贝鲁斯顿到达的那天晚上没有在小镇上或者附近的任何旅店出现,也根本没进他妻子的住宅,这事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是他残酷做法的一个部分。”尼古拉斯心想。又过了两三天,仍然没有接到贝鲁斯顿和她会合的消息,所以他就大着胆子去芙仑-埃沃若德。

克瑞斯汀受到震撼心绪不宁,不得不躺在沙发上来接待他,这个沙发就放在准备用来摆设那次晚宴的方桌旁边。克瑞斯汀愁眉不展地盯着他,还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一直还没来?”他压低声音问。

“他还没。”

于是尼古拉斯坐在她身边,他们仅仅谈了些一般的话题,就像悲伤的老朋友一样。但是他们还是排除不了贝鲁斯顿这件事,它挤进来的时候,他们都压低声音。克瑞斯汀不亚于尼古拉斯,深知她丈夫的为人,她猜想,他打断了她的这场游戏,他用的会是这样一个词儿,现在他就会从容不迫地行事了,而且他觉得她现在这种窘迫的生活模式,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吸引力,所以只有在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干的时候,才会有意回来找她。

这次闪电似地一击打破了他们的希望,这一击还是刚刚打下来,让他们在谈到那一天的时候,还难以面对面地相互正视。但是等到过了一两个星期,贝鲁斯顿还像以前一样到处都没露面,尼古拉斯和她就可以平心静气带着好奇的心情来谈论这件事情了。为什么他像这样来了又走了呢?

于是就降临了一个放弃猜测的时期,在这个时期——

日复一日,那么相像,那么一模一样![1]

也就是说谈到其中一天就代表了全部。尼古拉斯常常是下午三点到四点钟之间到达,他快走到她的门口的时候战栗不已,都影响到他走路了。他会敲敲门;她从窗户里望见他了,也总是亲自应声开门。然后他会悄声问道:

“他一直还没来?”

“他还没。”她会这样回答。

尼古拉斯然后走进来,她戴好帽子,他们就一起散步走到柳岸,一直走到他们在年轻的岁月常常约会的地方。贝鲁斯顿过去和她住在这个庄园住宅的时候建议安装在河上的那座木板桥,现在已经拆掉了,一切完全和尼古拉斯的时代一样,那时他一向是在瀑布上边涉水过河,像一个人鱼一样从深水里来到她的身边。那根倒下的树干,仍然躺在原地慢慢腐烂,现在他们常常坐在那儿,凝视那一片由高处泻下的河水,河水发出永不停息的嘘嘘声,嘲笑他们想结为连理而遭到挫折的努力。回到宅子以后,他们坐下一起喝茶,边喝茶边进行那推心置腹的谈话,然后他借着那越来越暗的光线步行回家,这个过程像天文现象一样周而复始。他每星期来两次——整个冬天,接踵而来的整个春天,整个夏天,整个秋天,又下一个冬天,下一年,又下一年,直到人生相当可观的一个阶段悄然流逝。贝鲁斯顿依然迟迟未到。

几年过去又是几年,尼克每三天从他在附近小镇的住宅出发步行这么一趟;每次都是按照习惯重复前面所说的事情的顺序;而且他一到就是这样的对话:

“他一直还没来?”

“他还没。”

他们就这样慢慢老了。那第三个人隐隐约约的形象继续站在他们俩中间;他们没法排除这个形象;另一方面,这个形象也没法有效地让他们俩分离。他们密切交往,然而又没有牢不可破地结合在一起;一对情侣,然而爱情又从未得到结果,到尼克的拜访进入了第五年的时候,在他大约第五百次坐在她的茶桌上的时候,他注意到:他自己的头发早已开始一绺绺变白的过程,也在向她的头发扩展了。他把这告诉她,他们俩都笑了。然而,她健康状况很好;长期拖延不决,会送掉一个男人的半条命,可是她却一直忍受着,毫无怨言,甚至是泰然自若。

这种悬而未决的年头拖到了第七年,有一天他们像平常一样散步到了瀑布边上,它那微弱的水声形成了一种呼喊,在那样的情境里也足以指示他们这种懒懒散散的两个人了。他们在那里停下,他望着她的脸说,“我们为什么不再试试,克瑞斯汀?从法律上说,我们现在有那样做的自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她不愿意。也许有点古板的观念此时此刻在打消克瑞斯汀天生的勇敢无畏的气概。“他做过一次的事,还可以再做第二次。”她说,“他还没死,如果我们打算结婚,他会说,我们是在‘逼他摊牌’,就像他以前说过的那样,而且到时候还会再次出现。”

又过了几年,克瑞斯汀大约五十岁了,尼古拉斯也五十有三,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新麻烦。他发觉要走他们俩那两所住宅之间的那段路很不方便,特别是在天气潮湿的时候,他那些年在国外闯世界的时候留下了风湿病的根子,因此在酷寒的日子,即使坐在马车里,走这么一趟也很不方便。他把这个新的麻烦告诉她,正像他每件事都告诉她那样。

“如果你能住近一点呢。”她绕着弯子说。

不幸的是近处没有房子。但是尼古拉斯虽然不是个百万富翁,可是也饶有资财:他用租借的办法弄到,而且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弄到和她家距离很近的一小块地,它位于芙仑河的对岸,这条河是芙仑-埃沃若德庄园住宅的边界;于是他在那里盖了一所足够他用的小房子。这花了些时间,等他搬进去的时候,他发现这房子的位置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安慰。他和她现在相距不过五百码,他觉得,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听到的所有声音也都能传进她的耳朵——一个白嘴鸦的叫声,附近夜莺的歌唱,当地的微风轻呼,草原上的流水潺潺。水流匆匆正是在物质上表现了无尽无休的时光在他们身上冲刷着,消磨他们的生命而没把他们连结在一起。

克瑞斯汀那位无影无踪的丈夫,在附近的居民中间逐渐形成了一个神话;但是克瑞斯汀自己却依然相信他本人近在咫尺,而且尼古拉斯也相信,不过程度较轻。自从他让自己重又出现以来,悠悠岁月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莫名其妙地流逝而去,这似乎在这一对伙伴身上也产生了影响。这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作为记载年代的标志,因此她准备晚餐等待他的那个晚上,在他们隐约回忆起来的时候就总会令人惊奇地感到,似乎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在这抑郁沉闷的第十七个年头,他们向共同的目标比肩并进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工人匆匆忙忙来到尼古拉斯的住宅,带来了奇怪的消息。芙仑-埃沃若德目前的所有主——并非那里的住户——一直在采取各式各样的办法改善他的产业的状况,办法之一是疏浚这条河道,因为年深日久,河道通向柳岸的这一段给淤泥和杂草堵塞住了。疏浚的过程中需要改造那道瀑布。为了这个目的把河水抽干的时候,发现在支撑瀑布前缘的木桩中间,夹着一副男人的骷髅架子。他身上所有的肉和衣服都一点一点地让鱼吃掉或者让水冲走了,但是还留下一块金表,表盖内部刻有克瑞斯汀丈夫的钟表商的姓名,这名字她记得很清楚。

尼古拉斯深为激动,赶紧跑到那个地方,细心地查看那些遗物,然后就去到克瑞斯汀那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她不愿意去观看那具骷髅架子,那时它平摆在草地上,手指上和脚趾上一根骨头都没缺。那儿水里的那些辛勤的手术师干得可真是干净利落!猜测都集中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上:贝鲁斯顿怎么到了那儿;也只有猜测才能做出解释。

根据推想,他在回来探望她的路上,穿过场地抄了一条近路,那地方他自然是了如指掌的。他沿着那些树下面一直走到瀑布那里,本来想找到那木板桥,他和克瑞斯汀和她父亲一起住在他们家里的时候,曾经在那儿搭了个木板桥,好过河到对岸的草场去,而不必像尼古拉斯那样涉水过河。他十之八九是还没弄清这木板桥已经拆掉了,就失去平衡失足落进瀑布下面,在下泻水流底下的木桩就像干草叉的齿一样把他夹在中间,这样就有效地挡住了尸体让它浮不上来,尸体上随后又长起杂草。这就是关于这次发现的合情合理的推测;但是证据却一直没有找到。

等到遗骨妥善掩埋以后,尼古拉斯又和克瑞斯汀坐在一起——虽然不是在瀑布旁边——“想想看,”他说,“想想看,我们曾经怎样去拜访他!我们怎样坐在他上面,一个又一个小时,凝视着他,悲叹我们的命运,在所有这些时候,他都从他那个地方讽刺奚落我们,用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说: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结婚!”

她对他这种感伤报以一声叹息。

“我有些奇怪的想象,”她说,“我推想,那个回来的人,必定无疑是我丈夫,而不是什么别的人。”

尼古拉斯觉得并没有什么疑问,“除此以外——那副骷髅……”他说。

“是的……如果它不会是另外一个人的——但是,不,当然,那就是他。”

“在我们定好的那一天,你本来可以嫁给我的,而且也没有任何法定婚姻的障碍。那样你现在就当了我妻子当了十七年了,而且我们如今还会有几个很高的儿子和女儿了呢。”

“可能会是这样。”她喃喃说道。

“好了——是不是依然是这样:晚了也比没有强?”

这是这样一个问题,由于他们俩都越来越老,问题就变得复杂了。他们的意志现在消减了,他们的心因为希望迁延过久不得实现而对这亲情缱绻的事业感到厌烦了,对他们的终身大事的考虑拖延下来,直到贝鲁斯顿下葬了一年之后,两个人谁也好像没有以前那样大的兴趣来重提旧事了。

“过了这么多年,这事儿还值得做吗?”她对他说,“我们现在就很幸福——看看我们现在已经成了多么老的老人,那么也许这样倒比我们结成其它任何关系还要更加幸福。我们生命中的重负已经卸掉了;那个阴影也不再来拆开我们了;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像我们目前处在荣华自负的日子里这样高高兴兴的吧,最亲爱的尼克;而且——

让快乐与欢笑随苍老皱纹同来吧。[2]”

他在某种程度上同意她这些看法;但是偶尔也大胆敦促她重新考虑这件事儿,虽然他说起话来不再有早年的那种热情。

(1888)

* * *

[1] 见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的《哀歌》(第6行),本诗题记为“一八〇五年因画家乔治·博蒙特的《暴风雨中比尔城堡图》而作”。

[2] 见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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