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恰克—纽顿的一个地方有条小路,横穿那条孤寂笔直的大道,把这个教区和下一个教区隔开,我每次路过那儿,总不免要转身看看紧邻的那片高地。这儿的景物总是让人回想起从前在那里发生过的那件事;尽管现今对乡村的陈年旧事过分地刨根问底,似乎显得啰嗦,可是人们私下里对那个地点的一些传说,却可能值得保存。
据梅尔斯多克的威廉·杜威、麦克·梅尔和其他一些人的说法,那是在圣诞节期间一个天色阴暗,但却气候温和而且空气非常干燥的黄昏时分,位于埃维尔和卡斯特桥那两个市镇中间的一个很大的教区恰克—纽顿(如今成了火车站所在地)那个地方的合唱队员在午夜之前纷纷离开自己的家,要再去当地各家各户窗前举行他们一年一度的优美演奏。这支由奏乐的和唱歌的人组成的乐队是郡里最大的乐队之一;恰克—纽顿合唱队和那个队员少而精,却只有几把小提琴的梅尔斯多克弦乐队不同,在星期天全面盛大的演奏会[1]上,它有吹铜管和簧管的,而且一直把西边的楼座都占满了。
那天晚上有两三把小提琴、两把大提琴、一把次中音六弦提琴、一把低音提琴、一支双簧管、几支单簧管、一支蛇形管和七个唱歌的。然而参加这种节庆,也并不是合唱队的任务,不过是队员们偶一为之罢了。
多年来他们一直这样巡回演奏,从没有遇见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但是今天晚上,按照几个人的说法,却有些特别,首先是在合唱队里两三个最老的队员中间弥漫着一种分外庄严和若有所思的情绪,仿佛他们在寻思,早年也曾是他们合唱队成员的一些亡友的幽灵也加入了他们的乐队。这些亡友本来是默默地躺在教堂墓地里那些越来越矮的坟丘下面,而且对当年那优美的曲调比对现在的曲调更热衷;要不就是觉得,哪个虚无缥缈的人影,而不是一个熟悉的活生生的邻居,从哪个卧室窗口颤颤巍巍地说出他们那种答谢之词。不管这是事实还是幻想,合唱队里那些比较年轻的队员集合起来仍然像平常一样无忧无虑,轻快活跃。他们在村子中间十字路口那根半截石头桩子边上聚齐,这儿靠近白马旅店,是他们原定的出发地点;这时有人注意到,他们全都来早了,时间还不到十二点呢。在那个时代,当地圣诞合唱队的歌手和乐手大都憋着劲儿,在圣诞早晨按照天文规律准时到来之前,决不肯弄响一个音符,他们也不愿再返回喝啤酒去,于是决定去希林奇巷从那几户农舍开始,那几户农家都没有钟,不会知道那时是午夜还是凌晨。他们就这样朝那个方向走去;他们爬上较高一点儿地方的时候,在房屋那边小巷尽头有一个灯亮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从恰克—纽顿到大希林奇的那条路长约两英里,走了一半路程,就到了把两个村庄分隔开的那个坡顶,它就和刚才说过的那条孤寂单调的古道——大家熟知的长槐路迎面相交,恰成十字。长槐路是沿着一条古罗马大道的路基开出来的,它笔直笔直的就像测量员画出来的一条直线,从这里通向南北都有许多英里,本文里常常要提到。这条路现在固然荒废了,而且杂草丛生,可是在本世纪初[2],道路还保养良好,车水马龙。那闪闪烁烁的灯光看来正好是从两条路交叉的地点发出来的。
“我想,我知道那大概是啥意思!”一个队员说。
他们站了一会儿,议论着那灯光很可能是由他们已经听到流传的那桩事件引起的,于是决定爬到那座小山上去。
等他们靠近高坡,原来的猜想就更加确定了。长槐路横在他们眼前,分成左右两边;这时他们看到,在东南西北四股道交结的路口,就在路标下面,有人在掘墓坑;合唱队员走到跟前一看,原来特意雇来的四个希林奇男子刚刚把一具尸体扔进墓坑里。运尸体来这儿的那套车马,无声无息地停在一边。
从恰克—纽顿来的歌手和乐手打住脚步,看着挖坑人把土铲进去,踩结实,直到墓坑填满,他们把铁锨扔进车里,准备动身。
“你们在那儿埋的是谁?”洛特·斯温希提高嗓门问道,“该不是那位中士吧?”
刚才那几个希林奇的人一直都在专心致志地干自己的活儿,根本没有注意到恰克—纽顿合唱队的灯笼。
“什么——你们是纽顿合唱队唱歌儿的吗?”希林奇来的几个人问。
“是呀,没错。你们埋在那儿的,是不是老霍威中士?”
“就是。这么说,你们已经听说这件事儿啦?”
合唱队并不知道详情细节——只知道他上星期天在自己的苹果储藏室开枪自杀了。“好像谁也弄不清,俺觉得,他为啥要那么干?起码,俺们在恰克—纽顿弄不清。”洛特接着说。
“啊,是呀。把尸体一验查就全弄清啦。”
歌手们都凑了过来,希林奇的那几个人辛苦完了也想抽空休息一下,就讲开了这个故事。“可怜的老头儿,这都是因为他的那个儿子。他伤了他的心。”
“可这个儿子也是个当兵的,没错;现在还跟他那个团一起在东印度群岛吧?”
“嗯,可近来他在那边部队里弄得不大好。真糟糕,是他父亲劝他去的。可是路加也不该为这事儿责怪中士呀,因为他那是为他好嘛。”
简单说来,情况是这样的:落得这般悲惨下场的中士,就是那个年轻士兵的父亲,他曾经跟自己的团队一起到过东方,他当兵的经历是出奇地舒心痛快,他这种经历早在和法国打的那场大战[3]爆发以前很长时间就结束了。他服完兵役之后按时复员,回到他故乡的这个村子,结了婚,自然而然地过上了有家有口的日子。但是在下一次把英国也卷入的那场战争时期,却让他一次次地焦躁烦恼,他抱怨自己年老体衰无法再投入一支参战的部队。等到他的独子长大成人,就发生了他如何进入社会生活的问题。这个少年表示,希望当一名技工。可是他父亲却极力劝他去投军。
“在这种年月,手艺行就要变得一文不值了,”他说,“要是和法国人打的这场仗接着打下去,看样子像是要打下去,那么手艺行就会更糟啦。投军吧,路加,这才是你干的事儿。当兵造就了我,当兵也会造就你。在这种光辉灿烂热火朝天的年头,你会有多好的运气呀,我可连你的一半好运都没有过。”
路加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因为他是个安分恋家爱好和平的年轻人。不过出于对父亲的判断由敬而生的信任,他最后还是让了步,被列入了第某步兵团服役,过了几个星期,就给派到在印度他的那个团队去,这个由韦斯利将军[4]率领的团在东方早已赫赫有名了。
但是路加并不走运。辗转传回家里的消息说,他在那里病倒了,后来不久有一天他父亲出门散步的时候,这位老人得到消息,说有一封信在卡斯特桥等他去领取。中士于是特意请了一个信差到整整九英里之外去取信,信差付了信款,把信取回家;但是,虽然中士猜出了信是路加寄来的,信的内容却出乎他的意料。
那封信是在路加意气消沉的时候写的。他说他自己的生活是一种负担,是一种苦役,而且狠狠埋怨他父亲不该劝他去操这种他觉得并不适合他的生涯。他发觉自己疲惫劳累,疾病缠身,根本没有什么光辉前程,只是在从事他既不理解又没兴趣的一种事业。要不是他父亲给他出的馊主意,他路加早就在村子里痛痛快快地干着他决不舍得抛开的行业了。
中士念完信就向前面走了一小段;直到谁也看不见他才站住,然后在路边的斜坡上坐下。
过了半个钟头他站起身来,显得面容憔悴,精神委顿,从此以后,他就失去了原来的精气神儿。
他儿子的这种挖苦讥刺让他痛彻骨髓,他于是越来越经常地借酒浇愁。他妻子在这时期几年以前就去世了,中士独自住在原本属于她的那所房子里。十二月一天清晨,一些邻居注意到,在他的住所里传出了枪声,进屋里一看,发现他已气息奄奄。他用一把他用来吓唬鸟雀的老式火枪打死了自己;从他前一天所说的话以及他为他的死事先所做的一些安排来看,毫无疑问,他这个结局是精心计划的,这是他儿子的信让他陷入万念俱灰后的结果。验尸陪审团做出的裁决是:自杀[5]。
“他儿子的信在这儿,”希林奇的一个人说,“这是在他父亲的口袋里找到的。从这封信的模样,你就可以看出他念了多少遍了。无论咋说,这是上帝的意思,不管咋办都必得这样。”
墓坑填满取平了,也没有堆个坟头[6]。希林奇的人于是和恰克—纽顿合唱队道了别,赶着他们运中士的尸体来山上的那辆马车走了。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听不见了,风一如既往,冷漠地像吹哨子似地扫过那座孤坟。这时洛特·斯温希转过身来,对吹双簧管的里查德·托勒说:
“这样对待一个人,可也太冷酷啦,再说他还是个老兵呢,里查德,就甭说中士还打过一场大仗,比闯进一个半英亩的围场还要大,这可是老实话。别管咋说,反正他的灵魂也得和别的人一样,应该走点儿好运吧,对不对?”
里查德回答说,他也有同感。“在他的坟头上给他来段颂歌,你说咋样?反正现在是圣诞节,也不用匆匆忙忙在教区开演,而且也用不了十分钟,在这儿谁也不会对咱们说不成,而且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儿。”
洛特点头赞成。“这个人也该有他的运气。”他又重说了一遍。
“你们同样也可以对他坟头啐唾沫,咱们要尽咱们所能,以好心待他,这会儿他已经走老远啦,”诺顿说,他是在合唱队吹单簧管的,而且自称不信教,“可是大伙儿说咋办,咱都赞成。”
于是他们在刚刚动过土的地方围成半个圆圈,用尽人皆知是他们保留节目中的第十六号,打破了凝重的空气,洛特挑出这支曲子,是因为他认为这首最适合当时的场合和气氛。
他来打碎恶魔的枷锁,
释放这些囚徒。
“真见鬼——咱们以前还从来没给一个死人演唱过。”埃茨拉·凯兹多克说。这时他们把最后一段歌词唱完了,站在那儿静默了一会儿。“不过,咱们这样做,比起别的人那样把他扔下,甩手就走,的确还是更仁慈一些。”
“现在回纽顿去吧,等到咱们面对面朝着牧师的时候,就该到十二点半了。”合唱队队长说。
然而,他们刚刚收拾好乐器,一阵风刮过来,引起他们注意,从掘墓人刚才返回希林奇的那条路上,一辆马车轰隆轰隆迅速飞奔过来。不管这黑夜赶路的来人是谁,为了避免车一路过来的时候给撞上,他们都站在十字路口较宽敞的地方等着,先让他过去。
还不到半分钟,那几盏灯笼的光亮就照见了一辆出租小马车,拉车的马浑身冒着热气,已经疲惫不堪。就在马车奔到路标旁边的这个时候,从车内传出一声喊叫:“在这儿停下!”车夫勒紧缰绳。车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穿正规团队军服的大兵跳下车来。他向周围一瞧,看到站在那儿的那些歌手、乐手,明显地感到惊讶。
“你们在这儿埋了个人吗?”他问道。
“没有,谢天谢地,俺们都不是希林奇的人;俺们是纽顿合唱队的。不过确实也不错,这儿是刚刚埋了一个人;俺们给这可怜的亡人的遗体唱了一支颂歌。怎么——难道站在咱眼面前的是年轻的小伙路加·霍威吗?他不是跟他那个团开到东印度群岛去了吗?要不,咱看到他的鬼魂儿直接从战场上回来啦?你就是写了那封信的那个儿子吗——”
“别,别——别问我。那么,葬礼已经完啦?”
“按基督教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葬礼。不过是给埋了,一点儿不错。你应该遇见了坐在空车里回去的那几个人呀。”
“像是死在沟里的一条狗。这都是因为我。”
他沉默起来,眼看着那坟墓,大家对他不禁心生怜悯。“朋友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现在更明白了。我想,你们是看在邻里的分上,发了慈悲,给他唱了安魂曲吧?我从内心里感谢你们善意的同情。不错,我就是霍威中士的那个不肖的儿子——我就是导致自己父亲丧命的那个儿子,真真切切就像我亲手要了他的命一样呀!”
“别,别,你可别这么想,小伙子。他有好一阵子自然而然地消沉起来啦,一时好,一时坏,俺们听说的就是这样。”
“我写信给他的时候,我们还在东方。那时候我什么事情都不对劲儿,我的信刚刚发走了,我们就接到命令回家。你们现在在这儿看到我,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一回到卡斯特桥住进军营,我就听到这个……。我真该死!我会有胆量去追随我父亲的,我也要结束我这条命。这是惟一剩下来要做的事情啦。”
“你可别这样冒冒失失的,路加·霍威,我再说一遍;你得想方设法将来用你这条命去补偿。或许你父亲因为这个还会从天上向下看着你微笑呢。”
他摇摇头,满腹辛酸地回答说:“这我就不知道啦。”
“努力干,要配得上你父亲最大的优点。时间还并不太晚。”
“你认为不晚吗?我以为太晚了!……好吧,我要好好再考虑一下。谢谢你这番好言忠告。不论如何,我得活着办一件事。我要把父亲的遗体移葬到一个合适的教堂墓地里去,如果我可以亲手这样做的话。我没法救他的命,但是我能够给他修造一个体体面面的坟墓。我决不让他躺在这个招人骂的地方!”
“嗐,就像咱们教区的牧师说的:‘他们在希林奇遵守的是一种野蛮的风俗,应该把它改掉了,’另外,他又是个老兵。你瞧,我们的牧师可不像你们希林奇的那样。”
“他说,那是野蛮的,他是这样说的吗?就是野蛮!”这个当兵的大叫起来,“现在,朋友们,请听我说。”于是他就接着往下问,他们是否愿意私下把这位自杀者的尸体迁走,葬进一个教堂墓地,不是他现在痛恨的希林奇教区的教堂墓地,而是恰克—纽顿的,他因此会更加对他们感激不尽,他会倾囊酬劳他们办这件事。
洛特问埃茨拉·凯兹多克,他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凯兹多克这位大提琴手,当时也是教堂的司事,不大同意而迟迟疑疑,建议这位年轻的士兵先生先去探听一下教区长对这件事的意见。“也许他会反对,可也许不会。希林奇的教区牧师这人有点儿生硬,这咱承认,他说,要是一些人活生生地把自个儿宰了,那他们就得对后果负责。可咱们的事就一点儿也不像那样,也许会允许那么办。”
“他姓什么?”
“尊敬的奥达姆大师先生,威塞克斯勋爵的兄弟。可是你也别因为这一点就对他害怕。他会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样和你谈话,只要你没有灌上一肚子黄汤,让他闻到你满嘴酒气。”
“噢,照以前的那样,我要去问问他。谢谢你们。这件事完了以后——”
“那还有什么?”
“现在正在西班牙打仗[7]。我听说,我们下一步就在那儿。我要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我父亲希望的那样。我并不设想我一定会做到——但是我要用我微薄的力量努力去做。我发誓要那样——在这里对着他的遗体发誓。愿上帝帮助我那样做。”
路加朝那白色的路标猛击了一掌,把它打得都摇晃了一下。“是的,正在西班牙打仗;这是我的又一次机会,要配得上父亲。”
这件事当天夜晚就这样了结了。这位士兵发了誓要办的一件事情不久就清楚了,因为就在圣诞节那一周假期中,教区长来到教堂墓地,凯兹多克当时正在那里,教区长让他为那样的一次迁葬找一块合适的地方,还说,他对那位去世的中士略知一二,说他不知道有哪一种法律条款,上面列有这种明文规定,禁止他同意这种迁葬。但是他不希望看起来好像是他要反对那位希林奇的近邻,所以他规定好,这件善举应当在夜晚进行,还要尽量保守秘密;而且那座坟要修在墓地里不显眼的地方。“你最好立刻去找那个年轻人谈谈这件事。”教区长又添了这么一句。
但是埃茨拉还没有来得及办任何事情,路加就到他家里来了。原来他的休假缩短了,原因是半岛[8]上的战事有了新的发展,他不得不立刻回到他那个团队去,所以只好把挖出遗体和迁葬的事情托付给他这几位朋友。他支付了每一项费用,并且恳请他们大家随即负责办理。
这位士兵就这样走了。第二天,埃茨拉把这事考虑了一番,突然觉得忐忑不安,于是又去见教区长。他记得中士并没有装在棺材里下葬,他没有把握,是否有根木桩插进了尸体。这事儿比他们原先设想的要更加麻烦。
“是呀,的确如此!”教区长嘟囔着,“我怕这件事到头来还是行不通。”
下一件事就是一个送货人从最近的镇子上送来了一块墓碑,把它卸在埃茨拉·凯兹多克家;款项都付清了。教堂司事和送货人把墓碑放在司事的外屋里;埃茨拉等送货人一走,就自己戴上眼镜,念起刻在碑上的简要碑文:
吾王陛下步兵某团已故中士撒木尔·霍威之墓,卒于一八〇×年十二月二十日。路·霍敬立
“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9]
埃茨拉又去了教区长在河边的住宅。“墓碑已经运来了,先生。可是咱恐怕,无论咋样,咱们都办不成。”
“我本来愿意为他效劳,”这位有绅士风度的老牧师说,“而且我还乐意免收全部费用。然而,如果你和其他几个人都认为你们办不成,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嗯,先生,我打问过希林奇一个女人,是咋样把他下葬的,看来俺想的是真的。他们从北尤利斯的羊圈里,取来一根支撑栏杆的六英尺长的新木桩,插在他的尸体里,[10]可他们现在就不肯承认了。问题是,想想这桩事的别扭劲儿,迁坟是不是还值得办?”
“你还听说过那个年轻人更多的情况吗?”
埃茨拉只听说,他已经在那个星期和他那个团的人一起开拔去了西班牙。“他要是真像他那副神气,豁出命来干,咱们在咱英国这儿就一定再也见不到他啦。”
“这可是一桩别扭事。”
埃茨拉同合唱队的人商量这桩事,队里有个人建议,就把墓碑树在那个十字路口。大家觉得这个主意行不通。另一个人说,不用挪动尸体,只把墓碑树在教堂墓地里就得了;但是这样做又有失信义。所以就什么事也没做成。
那块墓碑就这样搁在埃茨拉的外屋里,直到后来他见它待在那儿觉得心烦,就把它搬走,放在他家花园尽头的灌木丛里面。有时候他们又谈起这个话题,可是谈论的结果总是:“想想那是咋样下葬的,咱们一点儿事也没法办。”
他们一直认为,路加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一再谣传在西班牙的部队遭到了种种灾难,这又加深了大家的这种印象。于是他们那种无所作为就永远保持不改了。那块墓碑碑面朝上躺在埃茨拉那片灌木丛下面,慢慢长满了绿苔;后来河边一棵树让风刮倒,砸在石碑上,把它分成了三截。最后这几块残碑就埋在树叶和土里了。
路加并不是恰克—纽顿生人,他在希林奇也没剩下任何亲属,所以在整个战争期间这两个村子都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但是在滑铁卢大战和拿破仑倒台之后,有一天希林奇来了一个陆军少校,军服上戴着军阶条纹,而且正像它所表明的,还有赫赫战功。在国外服役让路加·霍威从头到脚都变了样,直到他说出自己的姓名,村民才认出来,他就是霍威中士的独生子。
在半岛上整个作战期间,他一直都在惠灵顿[11]麾下效命,作战顽强;他曾在巴萨柯、芬特斯·多诺尔、罗德里戈城、巴达霍斯、萨拉曼卡、维多利亚、加特·布拉和滑铁卢[12]作战,现在复员,得到一笔比普通退休金更高的年金,在故乡一带安居。
他到了希林奇,吃了一顿饭,没再多留,当天傍晚,就徒步出发,翻过山头去恰克—纽顿,经过十字路口的路标时,朝那个地方看了一眼,还说:“谢谢上帝,他不在那儿了!”他到了恰克—纽顿那个村子的时候,夜幕刚好降临;但是他径直走向教堂墓地。进到那里的时候,还有足够的光亮让他辨认眼前那些墓碑,他一一仔细审读。但是尽管他搜寻了靠近大道的前面一部分和滨河的后面一部分,却并没找到他要找的——霍威中士的墓和具有纪念意义的碑文:“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
他离开教堂墓地,四处打听。那位受人尊敬、年高德劭的教区长大师已经去世,合唱队的许多人也同样去世了;但是这位少校还是一步一步地了解到,他父亲依然躺在长槐路那个十字路口。
路加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去,要走正路,他就得再经过那个地方,因为两个村子之间没有其它的道路。但是现在他不能再经过那个地方,那里仿佛有他父亲的声音在高声斥责,于是他越过树篱,远离大路,在翻耕过的田地里乱穿,好避开那个地点。路加多年来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战斗和劳顿,他一直是受这样一种思想支撑着,这就是他是在恢复家族的荣誉,是在进行高尚的赎罪。然而现在他父亲依然躺在屈辱之中。他觉得他父亲的遗体一直是因为他这个儿子的不肖而在受苦受难,如果说这是事实,还不如说是伤感。但是由于他的神经过敏,情况看来好像是,他恢复自己名誉和抚慰受害者亡灵的种种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了。
然而,他还是努力摆脱自己的沮丧情绪,而且因为讨厌与希林奇的种种联系,索性在恰克—纽顿租了一所长期无人居住的小房子。他一个人住在那里,简直成了隐士,也不让任何女人进这所房子。
他定居在这里的那一个圣诞节,自己独自坐在壁炉边,这时他听到从远方传来的微弱音调,不久一支乐曲紧挨着他自己的窗口外面演奏起来了。和往常一样,这是颂歌歌手在演唱;尽管许多老手,包括埃茨拉和洛特在内,都已经得到永久的安息,那同样一些古老的颂歌现在却依然按照那些同样古老的乐谱演奏出来,透过少校的百叶窗,那些已经去世的合唱队员曾经在他父亲的坟头演唱过的那些熟悉的歌词,又高唱起来:
他来打碎恶魔的枷锁,
释放这些囚徒。
他们演唱完毕,就走向另一所房舍,又把他留在寂静和孤独之中。
蜡烛需要剪剪灯花了,可是他并没有去剪,还是枯坐在那儿,后来它烧融了,流进烛台的烛孔里,在天花板上撒上了一阵又一阵阴影。
第二天早晨圣诞节的欢快情绪,在早餐时分给一个悲惨的消息打乱了;这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村。人们发现在长槐路十字路口,霍威少校自己动手射穿了自己的头颅,那里正是埋葬他父亲的地方。
他在那所小房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愿望:把他埋葬在十字路口,紧靠他父亲身旁。但是,事出偶然,那张纸条被吹落到地上,无人知晓,直到他的葬礼以通常的方式在教堂墓地里举行了以后,才让人发现。
(1897)
* * *
[1] 这种演奏多在教堂内举行。
[2] 指十九世纪初。
[3] 指一七九三年初英国加入普奥等国的反法联盟并参战。
[4] 韦斯利将军(1760—1842)曾任英国的印度总督,是大破拿破仑法军于滑铁卢的英军统帅阿瑟·惠灵顿的哥哥。
[5] 原文为拉丁文。
[6] 按基督教教义,自杀者未经临终忏悔,不应葬于教区墓地,而且按习俗对尸体还要做残忍而又迷信的处理,见下文。
[7] 指在西班牙对拿破仑的战争。
[8] 指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
[9] 此处路加·霍威引用《圣经·新约》以自责,原文见《路加福音》第15章第21节。
[10] 按基督教迷信说法,在未经忏悔而死去的罪人尸体上插木桩,应是为防止它变成僵尸为害。
[11] 指阿瑟·惠灵顿(1769—1852)著名英国将军与政治家,一八一五年率军大破拿破仑统率的法军于滑铁卢。
[12] 以上为西班牙、法国和比利时境内的各个战场。